亚嘎尔特

沙冒智化

太阳拉着大山的影子刚下去时，天空上盘绕着几朵彩云。鸟儿的鸣叫声越发稀少了，藏獒的叫声却越来越响彻。

随着太阳落山，天上渐渐爬满明亮的星星，屋内的酥油灯开始亮了起来。无意间我看到帐篷外的一个影子，我走出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草原上只有宁静的月光照射着。

我和卓嘎的儿子吉美睡在一顶帐篷里，我刚躺进被窝吉美就央求道：“叔叔，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脑子里在想该讲什么故事呢。忽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童年的村庄，以及那些村民，我有可讲的故事了。

“叔叔以前有个朋友叫才让，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米日乡小学的人。那时村里的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孩子，据说他有法力。那年他刚满十岁，上小学三年级。他特别喜欢听风声，听着风声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来。小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村子里将要发生的事来。村子里很多老人也喜欢他。当然也有学生不喜欢他，说他偷了同桌的铅笔、作业本、零食……老人喜欢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们认为才让是活佛转世。有次，米日寺的活佛来我们村子里，轻描淡写地说：‘才让不是什么转世活佛，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但是，村子里的人依然深信才让是转世活佛。邻近村子的人，还有凤凰卫视等媒体记者来采访才让时，都被婉拒掉了。

“记得那是个农历六月的一个晚上，天空被乌云遮盖，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我发现才让坐在小溪边和风和空气说话，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天晚上，才让拉着脸显得很痛苦，他在浓浓的夜色中回家去了。从那天起直到藏历新年之前，才让再也没有出现在小溪边。老人们开始议论道：‘才让的家人可能给他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或让才让穿了不干净的衣服，现在好像中邪了。‘那个孩子是个魔鬼，是一个邪恶的人。他去年说的那些不吉利的话都一一应验了。‘这只是个巧合，没有啥奇怪的，不要迷信。

“这年冬天村子里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因此，过年时还举办了联欢会，邀请了另外几个村子里的人，大家玩得很快乐。之前几年里，我们村子没有过过一个好年，每年都有老人离世，大伙干脆就不过年了。这年村子里吉祥平安，不仅全村过年，还举办了一个颁奖仪式，对那些考上大学的学生赠藏装和一套宗喀巴大师的文集。可是才让不在场，听说他跟着妈妈回娘家去过年了。后来，才让和之前一样在米日乡小学继续上学。那年六月，他放假回来，和我们一起在小溪边玩耍，但没有看到他和风说话的情景。几天后，有个脚步声很轻的客人出现在小溪边和才让交谈了很长时间。不久，才让突然失踪了。‘去年那位活佛骗了我们，才让是转世活佛，肯定是被偷走了。以前也发生过偷活佛的事。偷活佛是为了不给活佛的村庄、家人抚养费。‘才让是个怪物被妖魔带走了。对于才让的离奇失踪，人们议论纷纷。为此，才让的爸爸还与人发生过争执还打了人，赔偿了几千块钱的医药费。几天后米日寺的活佛出现了，才让的爸爸焦急地问：‘您把才让藏到哪里去了？为啥去年不承认他是活佛转世？活佛说：‘不要着急，才让会回来的。他这几天在卡瓦嘎布雪山参加一个聚会。活佛的话让村民们坠入到了云雾里，无形中又给才让附上了神秘。果然，没有过多少天，才让回到村子里拜见了活佛。‘才让，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谨记不要告诉世人，切记。活佛说。‘去年，爸爸打了一位卡瓦嘎布的将军，我请诸神宽恕他……才让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活佛给打断他的话，说：‘大家以后不要再议论才让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你们要小心祸从口出，话多了会受到惩罚的。老人们听活佛这么说，立马闭紧了嘴。可是有些好奇之人还在偷偷猜测才让的爸爸去年打了谁。才让的爸爸是个苯教法师，很多人邀请他去做法辟邪除魔。才让的爸爸小时候跟随一位笨教法师在奔日山上闭关了十年，学了很多法力，听说他在奔日山和云彩斗法，让老天下过雨……那时人们谈论才让的爸爸，就像今天议论才让一样。有人说亲眼看见才让突然唤起了一场风暴，刹那间太阳被乌云遮蔽……”

吉美听着故事进入了梦乡。

天快要亮时，那些闪烁的星星慢慢逃遁，放牧人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天亮了，我带着吉美跑向卓嘎的帐篷。她家有两个帐篷，一大一小。卓嘎和她的丈夫睡在小帐篷里。我打开小帐篷的门帘，看到卓嘎的丈夫贡布还在睡梦中。我没有叫醒他，带着吉美出去爬山。

“叔叔，您每天都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明天我去城里给你买一套磁带，这样你可以慢慢地听这些故事了。”我说。

“叔叔，我们今年不能听录音机的，爷爷去世才一个多月呢。”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习俗呢，真是犯傻。

回到帐篷里，我打开炉子烧牛粪做午饭。不多久，我就做好了土豆烧牛肉和牛奶粥。

卓嘎回来了，不知为何她的气色很差，说话也无力。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样向她打探，或许是卓嘎太想念刚过世的阿爸吧。卓嘎坐在帐篷的一角一言不发，舌头上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似的。

我们刚吃完饭，帐篷门口聚集了很多的人。我出去看时有卓嘎家的亲戚，还有其他乡亲。

一位白发长者对我悲愤地说：“孩子啊，草木低头，白云伤悲，天怒人怨啊！这是什么世道，竟然有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这句话把我吓傻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一位长发的青年拔刀怒喝：“该死的，连牲畜都不如，这种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这个年轻人我以前在卓嘎的手机相册里见过，说是她的表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吓得腿都在微微发颤，感觉随时要倒下去。我联想到了一部电影《死亡诗社》，那一群青年人的老师罗伯特·肖恩·莱纳德。

“贡布在哪里？那个畜牲在哪里？把他叫出来！”老人的一句话让我内心的恐惧给打消掉了。

卓嘎说：“他昨晚一夜未归，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妹夫贡布出什么事了？”我紧张地追问。

这时我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不远处有一群骑着摩托车的人向卓嘎家涌来，后面还有一辆拖拉机，里面装着一头牦牛和一个带着白帽子的人。我看了一眼那头牦牛，马上认出是亚嘎尔特。记得我第一次和阿爸来老家牧场时，卓嘎的阿爸也就是我叔叔骑的就是这头牦牛。因为这头牦牛体型硕大，牛角中间呈水滴状白色，右前腿中心也有一块白色，尾巴也是白的，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叔叔让我骑马，他骑着那头牦牛去放羊。

“你看看天空，云都往北方飘移。现在快到中午了，你知道今天的天气会怎样？”放羊时叔叔这样问我。

“说不定过会会下雨吧，可是我们没有带雨衣啊。”我这样回答。

叔叔笑着说：“我的傻侄儿，你在城里呆久了，连这个自然规律都不懂。哎！那你知道这头牛叫什么吗？”

“就叫牦牛呀！”

他哈哈大笑起来，摸着我的头解释道：“这头牛被人称为‘亚嘎尔特，就是说双角中间有一滴白色。”

这时传来了尖叫声，我看到那些骑摩托车的人追那个戴白帽子的人。我的旁边站着一位老奶奶，我不解地问她：“奶奶，那个戴白帽子的人为啥跑啊？”

“他是卓嘎爸爸在世时的生意朋友，昨天夜里他和贡布盗卖了卓嘎家的亚嘎尔特。”

听了老奶奶的话我糊涂了，贡布卖自家的一头牦牛为啥说成是盗卖呢。

“奶奶，卓嘎家的牦牛不也是贡布的吗？”

“没错，是贡布的牦牛。可那头牦牛不是普通的牛，那是诸神的坐骑。有一年我们寺院的堪布西日到牧场来讲经时，卓嘎的爸爸把这头牦牛给放生了。人们深信亚嘎尔特是我们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它又大又肥。可是那些回族商人很想要它，把它卖出去的话他们能赚很多钱。他们不懂我们的习俗，可贡布怎么会不知道，他竟然把它给卖了。你叔叔去世前嘱咐我们一定要看好亚嘎尔特，因为盗卖放生牛羊的人很多。可惜我们还是没有看好啊。”老奶奶摇着经筒失望地说。

突然有小孩的哭声，我扭头望过去，只见吉美抓着贡布的袖子在哭。那些骑摩托车的人们抓住了那个戴白帽子的人。我走过去抱住吉美说些安慰的话。站在一旁的卓嘎哀凄凄的样子，让我心里更加地烦乱了。

卓嘎的表哥嘴里还在说着恶毒的话，帐篷门口积聚的人已经很多了。他们当中有人骂贡布，有人骂回族商人，还有人在骂卓嘎，场面乱哄哄的。我一手抱着吉美，另一只手拽住贡布进入帐篷里。卓嘎跟了进来，之后有几位老人也走入帐篷。卓嘎和贡布相视着一句话也不说。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停在了卓嘎的帐篷前。

泪流满面的卓嘎突然拉着吉美的手，抓起一个灰色的背包，从帐篷里跑了出去。沉默不语的贡布终于开口了，还带着哭腔说：“我赌博不是因为我好赌，看看我家吉美和卓嘎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旧的。本想卖几只羊和几头牛，可是今年卖不出多少钱来。再说了按照习俗，我们家今年是不能卖一只羊一头牛的。可是，卓嘎爸爸在世时欠得那些债务是要还的，你们谁说过不要还钱，你们不是每天都要跑到我们家门口讨债吗？我偷卖亚嘎尔特是实属无奈啊。以前牧场上诚心放生牛羊的有几家？你们都诚心地放生过吗？”

站在帐篷门口的人都中了邪似的一语不发，相互看着目瞪口呆。溪水流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贡布用手擦拭泪水后接着说：“你们心里也很清楚，这几年那些自称为法王的人让你们放生你们就放生，这些牛羊好像属于他似的。我要过日子，养活家人，靠的就是这些牛羊。我也是个有信仰的人，但我知道无能为力时佛祖也会宽恕的。你们放生吧，整个草原被放生的牛羊挤满时，我看你们靠什么来过日子。你们也不要责怪我了，我卖亚嘎尔特是为了一家三口人有饭吃，还清卓嘎爸爸的那些债务的。现在小牛不值钱，只能卖亚嘎尔特呀。”

卓嘎从帐篷外面折返回来，抱住我哭，嘴里在说：“我要离婚。”

我抱着卓嘎劝说：“你先别冲动，想想吉美吧，他怎能没有父亲呢。”

这时，有个戴墨镜的警察走了进来，我一眼认出是我们高中时的班长达瓦。帐篷里的人看到警察立刻安静了下来。达瓦摘掉墨镜也认出了我。他说：“嘉措，你来牧场怎么不到县里找我啊？”

“我昨天才到牧场的，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没事的，我会处理的。”

随后他开始提问作笔录，最后冲着贡布质问道：“我都给你说了无数次，叫你不要和马老板他们一起赌博，现在惹事了吧。昨天县公安局通缉马老板和德曲他们一伙人，没想到马老板又在这里作案了。贡布，你好自为之吧，要是有什么事，你老婆小孩怎么办？下次你再赌博的话我一定把你给抓起来！”

达瓦带马老板离开的时候，瞪了一下身边的这些人，说：“马老板在牧场里开了一家赌场，放高利贷，让这些混球赌博。输了就要追债，吓唬他们，然后和他们一起偷卖牛羊。这次幸亏卓嘎发现的早，给我打电话说她家的亚嘎尔特不见了，我这才从县里及时赶到这儿的。”

达瓦开着警车回去了，人群也慢慢地散去，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宁静中。那头亚嘎尔特低着头在啃草，仿佛今天没有经历过一场生离死别一样。

我又回到了城里，听说马老板和德曲他们在草原上开了一个矿场。卓嘎从牧场过来看我，我没有问贡布的现在状况，只是劝说她一定要让吉美去读书。她半开玩笑地说：“吉美要是去读书的话，以后谁给你送酥油和牛奶，谁给你的儿子讲亚嘎尔特的故事。”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才让又在一条河边和风说话，忽然才让化身为圣牛亚嘎尔特，一头扎进了河水里……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