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背后的新北京阶层冲突
2016-08-01梁彩群
[摘 要] 管虎执导的2015年贺岁力作《老炮儿》一经上映就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影片中隐含的社会变迁、阶层冲突与代际矛盾都被加以充分放大和解读,彰显了影片的现实意义与时代意义。本片以“六爷救子”为线索,一方面勾勒出北京“老炮儿”的生活境遇与人物群像,一方面则凸显了北京土著与新兴权贵的冲突较量,试图揭示出时代转型过程中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所在,并对没落的人物与旧京城地理空间进行了抒情式的缅怀。影片将种种问题展现在观众面前,为进一步的探讨提供了更多可能。
[关键词] 《老炮儿》;北京;阶层;社会;冲突
2015年末,《老炮儿》一经上映就成为媒体与观众口中热议的话题级影片,作为唯一入选威尼斯电影节的华语电影,此前《老炮儿》在水城威尼斯就获得了极高赞誉,随后在第52届台湾金马奖上,冯小刚又收获了最佳男主角的奖项,为这部影片增添了更多分量。
《老炮儿》的导演管虎是地道的北京人,12岁以前都生活在北京胡同中,胡同承载了他童年时光的欢乐,因此从他的早期作品《头发乱了》到如今的《老炮儿》,胡同景观经常出现,已然成为管虎的一个影像坐标。但如今北京的胡同已经和过去的样子相去甚远,胡同作为老北京的标志,俨然已经成为新北京的旅游景点和酒吧长廊,而管虎则试图在电影中还原一种记忆中的真实的胡同样态,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几近没落的人物与情怀之上。
《老炮儿》的主人公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六爷,因为儿子晓波与“官二代”小飞之间的冲突,六爷“重出江湖”解救自己的儿子,却发现当初通行的江湖规矩已经全部改弦更张,曾经固守的东西渐渐被时代所抛弃,但六爷仍然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坚守那一份规矩。从表面上看,《老炮儿》是在讲一个“六爷救子”的故事,但是在影片的中段儿子晓波就已经回家了,事情的解决本应变得十分简单,而导演有意设计了对峙双方在接触过程中产生的更多矛盾,让影片的核心问题从解救儿子转变为六爷如何应对新崛起的江湖势力。换言之,导演有意让叙事的重心放在江湖势力的较量和北京规矩的转换与新旧更迭中牵引出的情怀上,父子间的隔阂作为代际冲突的一部分辅助着大主题的叙述,通过这种合力,整部影片试图勾勒出北京新兴势力的崛起与城市变迁的宏大图景,最终在六爷注定要失败的结局中,抒发了导演对没落的旧人旧城的抒情与缅怀。
一、“老炮儿”的没落江湖
在《老炮儿》的开头,冯小刚饰演的六爷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先于画面出场给观众一个最直接的人物印象。随后影片为六爷塑造的“老炮儿”形象,通过他的行动展示出来,在黑暗中的六爷对小偷讲“盗亦有道”的道理,年轻人问路说话缺乏礼貌被他教育了一通,连城管执法的时候也要让他三分。显然,“老炮儿”六爷的胡同规矩是比新社会的法律体系更加惯用的江湖准则。
六爷并不是一个靠着威信横行霸道的人,遇事的时候他首先会判断是非曲直,自己的儿子被人绑架了,他首先会问儿子是不是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做错了事情,那么作为父亲的六爷无论如何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弥补。除此之外,六爷还有扶危济贫的侠义精神,路遇乞讨的女大学生,他愿意慷慨相助,即使对方可能是个骗子,但是六爷坚持用自己的判断做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
六爷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但是通过他与“官二代”小飞等人之间的冲突,却可以发现“老炮儿”的江湖已经没落,当他掏出两千块钱想要弥补划伤法拉利的损失时,对方不屑的哄笑令六爷下不来台,曾经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今却没有办法应对任何他未知的事物,不仅仅是六爷一个人,影片没有回避这些北京土著在新型的国际化大都市中的无所适从。为了解救儿子,六爷不得不重新求助于当年的哥们儿,“老炮儿”的群像由此得到书写,这群人里面有依旧混迹江湖的血气十足却麻烦不断的“闷三儿”,有胆小怕事、老实巴交的“灯罩儿”,成功的企业商人“洋火儿”只是个例,更多人都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小人物。曾经的叱咤风云已经成为过去,摆摊、独居、低保这些印记让他们无法再生猛起来,他们像水滴一样重新混入国际化大都市北京的汪洋大海,只是觉得无所适从。
对于曾经的“老炮儿”来说,更重要的是江湖本身已经变了,最为切身的变化就是北京的空间布局和从前大不相同,影片中有一个细节,帮六爷送信的小孩告诉他宣武区不在了,已经改为西城区了,六爷面对北京的新变化或许只能被动地感知,被动地接受;从北京的空间布局变化引申出来的文化变迁或许是更为隐微和根源性的变化,六爷生活在北京的核心地带,围绕着鸦儿胡同到后海地安门一片,但是后海变成了酒吧街,充满欢闹的冰场上只有六爷一个人滑冰的身影。电影中不经意出现了很多北京经典的地理坐标:六爷埋鸟的景山公园、还钱的鼓楼、约架的颐和园野湖,这些都是六爷熟悉的北京。但与此同时,《老炮儿》也勾勒出了一个六爷不那么熟悉的新北京:他去看病的北医三院,他借钱经过的三里屯一带,小飞等人的窝点——南三环汽车改造厂等。这是一个扩张太快的北京,因此当六爷坐在狂飙的车上想要追赶上某些东西的时候,只能面对扶栏呕吐的结局。
二、新北京阶层冲突
《老炮儿》通过“六爷救子”这个故事而引发的一系列冲突,实际上隐含了两个层面的矛盾,作为影片的表与里构成了相互配合的叙事效果。从表层来看,双方的冲突在于利益的冲突,而从里层来看,双方在冲突的背后还隐含着身份与阶层的对立。
北京土著“老炮儿”与南方权贵的争斗并非简单的利益冲突,因此影片中为六爷设立的对手并不是真正的对手,小飞等人不是权力主体,而是权力的产物。他们疯狂飙车、私自扣人等肆无忌惮的行为背后都有着极为强大的金钱与权力作为支撑。小飞等人的行为将这种本来暗自运行引而不发的权力实现了外化,从表面上构成了底层与权贵阶层的身份对立。至于在影片后半程小飞与六爷之间的握手言和则极具迷惑性,这种和解实际上仅仅是小飞个人对六爷的一种钦佩与认同,与他背后所代表的阶层与权力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联,这种“英雄相惜”的原因是六爷满足了小飞心目中的江湖想象,这种想象对于现实来讲却是没落的、过时的,因此从根本上来讲,二者的握手是私人化的崇敬关系,握手过后,架还要继续打。
胡同“老炮儿”与权贵的斗争在某种程度上充分满足了观众的期待,对于现实中占据多数的底层和中层来说,“老炮儿”的坚持完成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一种不可能的想象,因为六爷让对方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茬架”进行决斗,这就意味着这场架去除了权力与其他一切外在因素,仅仅凭借野蛮的打斗来解决问题,这也是“老炮儿”在现实中唯一可能战胜对方的机会。双方的对决回归了原始,“老炮儿”的决斗存在的胜利可能性,但影片最终还是让六爷华丽地倒在了冰面上,他的装备和冲锋都让人血脉贲张,可是他最终不过是化为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身躯,背后是愕然的、赶来助阵的其他“老炮儿”们。这样的结局是足够悲情的,但也是足够现实的,六爷的如约而至证明了他的尊严、他的规矩和他的信念,但六爷的结局证明这种尊严、规矩和信念不足以支撑他在新的江湖继续称霸。只有这一次,生命的全部价值与意义可以由“老炮儿”的方式来决定,可是他失败了。
六爷的失败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种隐藏在阶层更替与社会变迁背后的必然,新北京的现代化建设与资本化进程把“老炮儿”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们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他们的江湖也注定只属于想象。六爷看似无畏地前往野湖赴约,但在表面的英勇背后是一卷单薄的房产证、保险单、财产抵押的纸张,其悲剧就在于,六爷的个人英雄主义背后是理性主义与功利主义,他已经向新的秩序进行了一种十分彻底的妥协,并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
至于六爷身后的“老炮儿”们或许比六爷妥协得更早,在现实的艰难处境下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摆摊为生、吃低保过活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其中最为讽刺的是,六爷曾打算向这些人中生活最为优渥的“洋火儿”借钱,却因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态度而作罢,甚至与他翻脸,但是当六爷住院之后“闷三儿”还是找了“洋火儿”帮忙支付医药费,六爷百般努力维护的尊严也灰飞烟灭。“洋火儿”是跟上了新时代变化的人,这个人物与六爷的对峙再次证明了一种无法回避的冲突在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深入展开。
三、父与子:一代人的隔阂
《老炮儿》中与阶层冲突同时出现的还有父子间的代际冲突,此种冲突在影片中的独特性体现在,父子间难以弥合的矛盾冲突与六爷曾经的“老炮儿”身份密不可分。正是由于父亲的入狱和单亲家庭的经历让晓波无法获得情感上的满足。六爷年轻时的经历并没有在影片中得到明确的表达,但影片给予观众充分的暗示来说明六爷年轻时曾叱咤风云、不可一世,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混迹江湖与不羁行为导致了他对家庭的失职。
父亲的失职让晓波对他的行为方式与生活方式充满了鄙夷,晓波的离家出走是六爷的痛点,虽然他表面上表示不屑,但当儿子出事之后仍然不惜一切去救他。影片中晓波的归来有些突兀,他的回归相比于六爷所做的努力来说似乎有些太过轻巧,让前半程的积蓄缺乏着力点。导演这样设计一方面是为了将六爷与小飞的冲突转换焦点,到了最后,用钱赎人的利益冲突已经被规矩与尊严的较量所取代;另一方面,晓波的回归也为影片书写代际冲突和展现父子重归于好的过程提供了空间。对于父子之间的和解,影片运用了许多象征性的物件与动作进行描绘,比如晓波面前的伏特加与六爷面前的茶水杯,原本是属于他们各自文化认同内的饮品,而父子互换饮品的行为意味着一种尝试和理解,还有父子二人同戴一副耳机暗示着他们开始愿意倾听对方,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暗示着二人关系的变化,原本六爷的父权不被晓波所承认,六爷对待儿子的方式也是高高在上地进行控制,而经过了六爷救子与儿子回归的过程,六爷的父亲身份得以重建,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平等。
最终,晓波继承了父亲的老房子,把它改造成了酒吧,通过这个举动,实际上影片不仅实现了父子之间的和解,同时也实现了新旧文化冲突的部分缓解。六爷为自己建造的小“乌托邦”随着他的离去也瓦解了,晓波用新一代的方式让老北京的一部分与新北京的生活方式相融合,创造了一种沟通的可能性与开放性。
四、结 语
管虎说:“拍《老炮儿》,就是希望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对这批人的记忆能够留下来一点,这个社会跑得太快了。”可见导演的确是带有某种情怀,来表达自己对社会变迁和时代转换的某种思考。“老炮儿”六爷试图用自己奉行的江湖规矩向新时代进行挑战,本身就是一场必输的战役。
当六爷骑着自行车奔往决战之地的时候,前面出现过几次的鸵鸟不知为何挣脱了牢笼,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上狂奔,成为人们围观的对象。它的命运无形之中与六爷的命运具有同构性,鸵鸟是被安放在了不属于它的牢笼中供人观赏,而六爷则固守在胡同之中无法跟上时代的变动。二者最后的狂奔意味着最后的拼死一搏,只不过他们也要面临相同的悲剧结局。
经济矛盾、社会矛盾、代际矛盾是《老炮儿》中的三个核心矛盾,围绕着矛盾的展开,阶层冲突成为最为关键的连接点,其更为深远的社会根基在于社会的转型与资本化进程的加快,这个过程是无法被逆转的,因此导演只能展现他记忆中的某种情怀,而不能够将这种情怀扩大为时代的某种共通的情绪。面对注定要成为历史的人物,艺术工作者有必要展现他们的精神面貌,为这个时代提供更多理解的可能性。归根结底,当代中国社会仍有许多矛盾冲突有待解决,《老炮儿》并非有意激化矛盾,而是试图从一个全新的视点切入,为提倡多元化的21世纪增添一个注脚,毕竟今天的新兴与潮流终有一天也会成为衰败与没落。
[参考文献]
[1] 管虎,赵斌.一部电影的诞生——管虎《老炮儿》创作访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06).
[2] 赵斌.迷图——影片《老炮儿》的叙事困局解析[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06).
[3] 海欣.《老炮儿》:两代人的精神家园[J].齐鲁周刊,2015(37).
[作者简介] 梁彩群(1963— ),女,广西融水人,硕士,广西卫生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