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的方法论意义
2016-08-01董希平郭兴
董希平 郭兴
[摘要]盛唐文化繁荣的一个重要表征是诗歌创作与演唱达到了历史的巅峰,唐诗成熟与繁荣又和唐乐有重要关联。唐诗在唐代的重要表现形式是“歌诗”, “歌诗”的发展则与唐教坊关系密切,唐教坊作为一个准娱乐行政机构,在唐诗创作与传播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王立著《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从制度层面对此做一解读,并在方法论层面上做出了系列突破。
[关键词]唐教坊;历史还原;制度与文学;文史互证
[中图分类号〕I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16)03-0094-06
公元七世纪到十世纪之间的唐朝是中国文化史上璀璨的一页,“盛唐气象”则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文化表征,对“盛唐气象”本身的描述及其成因的探讨,长期以来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从“三省六部”为代表的制度运行切入,来探讨大唐这一“丝绸之路”发端的辉煌之谜,不仅颇见其科学性,更与当下文化建设发展的重要思路——顶层设计相勾连,具有跨越时空的沟通之妙。细考“盛唐气象”的构成诸要素,大部分成功的项目都有着制度保障和促成的影子:唐诗辉煌,其背后的制度原因是进士科考试的重要科目:诗赋;唐楷前承魏晋而后启宋元,名垂书法史,究其根源,科举中的书科和官员铨选中的书法内容不可忽略;大唐歌舞空前辉煌,其与之相应的,是负责管理俗乐的教坊从唐代开始设立。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如此,任何一影响深远之文化现象的产生,其背后深层的制度推动,都是不可忽略的。换而言之,考察一项制度或者某种历史现象的成因,究其大略,探其细微,进而由其建构规律,延伸梳理其影响脉络与效果,达到诸种文化现象辉煌的渊源,从而得到一个立体的、灵动的“历史现场”,这才是“活”的、具有生命力的制度研究。当然,要取得这样的效果,研究者的毅力与学识缺一不可,需要耐心细致的文献考索,这是毅力;需要跨越历史、文学、地理等多学科传统局限,独具慧眼发现看似不关联的不同学科间材料的联系,这是学识。如同傅斯年曾经提倡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历经这样的爬梳,方能有可能达到目的。王立博士穷数年之功,用力于唐艺机构——教坊的探讨,最终成《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新星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2016年3月第二版),可以说是这种学术风格的成功典范。该书以研究唐代文艺辉煌的重要动力、管理唐代艺术的重要机构——教坊作为原点,在对这一乐艺机构进行宏观而不乏细致的考索与还原的同时,描述其运作的具体情形,探绎其兴衰和发展对诗词歌舞等唐艺整体发展的影响,从而完成了对盛唐歌舞文化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制度描述与解读。本书对唐代乐艺机构的建制进行了系统梳理,考察了内教坊、梨园、仗内教坊等机构的发展过程;探讨了宫廷女乐、内园小儿等乐艺人员的归属;对长期流传的一些错误观念进行了辨析。书中还介绍了分布于各藩镇的官伎及长安市井伎的形成与发展,揭示出唐艺辉煌的制度原因,阐明了大唐宫廷对于唐代文艺的深刻影响,填补了唐艺研究领域的诸多空白。概而言之,该书在三个方面显示了其独到之处:
一、 大处着眼,细处入手的考辨
《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完成了对于唐代影响深远的乐艺机构——教坊的完整描述和建制运作探源,详述教坊的产生到衰落,以及由教坊衍生的一系列相关机构。在时间上对这个机构发展变化的整体脉络进行梳理和整理,在空间上最大程度地立体勾勒出唐王朝歌舞升平的运行方式和机制,上到最高统治者,下到一般民众,还有其延续到宋以后的影响。
接触唐代文化,教坊、歌妓是两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词,但是这两种事物历史原貌究竟如何,因为时空的隔离,历史资料的缺失,学者往往只能大略谈及。而在本书中,作者从教坊的种类、教坊设立原因、建制、运作、盛衰、影响等各个方面入手,经过对材料的爬梳,将碎片尽可能还原为系统历史影像。历史学家以为,后人只能无限接近历史现场,而无法真正还原到历史现场,但通过作者的整合,使得我们向着历史现场无疑又靠近了一步。该书对于教坊结构框架、运作程序、影响的考辨描述,令人对教坊能够有更加完整、科学和系统化的认识。正如王兆鹏先生为该书所做的序所言:
我……有感于此书的特殊贡献。以前看崔令钦的《教坊记》,却不知唐代教坊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读白居易《琵琶行》的“名属教坊第一部”,不明白这“教坊第一部”究竟意味着什么;诵白居易《长恨歌》的“梨园弟子白发新”,也不清楚梨园与教坊是何关系、有何区别。读罢此书,这些疑问都涣然冰释。不仅如此,唐代有关音乐机构如武德内教坊、内教坊、左右内教坊、梨园、太常法部、仗内教坊、鼓吹局教坊、宜春院、云韶院、宫廷女乐系统、内园小儿等机构的性质、职能及彼此间的关系,历来混淆不清,而王立此文都进行了系统细致地梳理,基本弄清了各机构的所属关系、建置沿革、人员构成、运行机制、日常职能和表演项目,是唐代音乐史、文学史和文化史的重要收获,将唐代音乐制度史的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当初读史、读文遇上的若干千丝万缕的却又貌似互不联属的杂乱的碎片,在复原教坊的文字操作中都具有了灵性,活了过来,变的鲜活可感可知。唐代帝王对于歌舞的热爱和提倡使得音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持续繁荣发展,音乐的发展带动促进了文学的兴盛,促进了唐诗的传播和发展,如七律的定型和成熟,还有新乐府的创作等,并且最终对词体的确立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正如书中所写:“教坊表演活动和唐声诗的关系密切。教坊乐工演出俗乐歌舞时,包括声诗的演唱。任半塘先生对唐声诗的定义说:‘唐声诗是唐代结合声乐、舞蹈之齐言歌辞——五、六、七言之近体诗,及其少数之变体;在雅乐、雅舞之歌辞以外,在长短句歌辞以外,在大曲歌辞以外,不相混淆。[1](26)唐声诗虽然还不是词,但它和词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它们都是清商乐的歌辞,它们都是按照格律创作的,它们的表演目的都是以娱乐为主。因此,较之著辞歌舞,声诗对词的发生的启发作用更强。另外,声诗的繁荣也促动了唐诗的繁荣。具体表现为带动了绝句的丰富,促进了律诗的定型。”
新乐府的代表人物白居易的创作就是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他所做的《琵琶行》是千古流传的名篇。这篇诗作中有一句是说琵琶女是“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对于这一句,文学史的注释一般很简单:说教坊是当时音乐机构的名称,而“名属教坊第一部”指的是琵琶女技艺非常高超。但如果再问教坊这个音乐机构涵盖的是什么规模范围内?是宫廷的、全国范围内、还是地方性的?而琵琶女她为什么排在第一部,这个第一部究竟是怎么回事,达到了什么水准?这个大多数人应该就不清楚了。但是《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就把这个问题解释得很清楚:教坊是当时的宫廷乐艺机构之一,其中优秀的演员被编入第一部,这个部并不固定,也不仅仅是教坊才有。琵琶女是市井伎,并不隶属于教坊,但她也经常被教坊征用,编制外和编制内的经常一起为皇上表演,不但可见琵琶女技艺之精妙,也可见皇帝对于音乐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
教坊不是一个小的题目,它与盛唐艺术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都有关联,且衍生出了很多历史现象。作者在行文方面显示出良好的全局掌控能力的同时又不忽略深度的挖掘,比如玄宗内教坊的设立原因,据《新唐书》的记载:“唐之盛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玄宗又尝以马百匹,盛饰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倾杯》数十曲,壮士举榻,马不动。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衣黄衫、文玉带,立左右。”[2](809)这样的史料反映的是盛世之下宫廷内部听歌唱曲、欣赏舞会的场面。出现乐人“至数万人”这种盛况,帝王的个人爱好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初唐及盛唐时期统治者对音乐有着普遍的爱好,到玄宗时达到顶峰。玄宗酷爱音乐,着手创建教坊和梨园之外,还亲自撰写歌词,如窦常诗:“家家尽唱升平曲,帝幸梨园亲制词。”[3](3034)帝王的爱好自然是臣子攀附的对象,因此出现“讫于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与为淫乐,而明皇尤溺于夷音,天下熏然成俗气。”[4](537)的情况。如果作者的分析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就只是接触到历史的浅表,只是列出了史料本身而已,显然是远远不够的。由此作者进一步深入历史,探究此前李隆基的诸种活动,指出安排随其进行政变的旧臣,是创设内教坊的又一原因;至此,作者还不满足,继续分析随李隆基政变的散乐妓人的实力、在政变中的贡献,以及之后李隆基对于民间散乐的管制,意味深长,为教坊的产生寻到了浓浓的政治背景,这种行文,可谓立足制度,着手文艺,放眼历史了。这样的效果,不具备相当程度的史识,没有对研究现状的了解,不对文、史两途都有着深厚积淀和学科间的敏锐贯通,是难以取得的。
这一点让笔者想起,通常的学术写作,最忌讳也最容易犯的毛病主要有两种,一行文是大而无当,看起来宏阔无比,行文所至,天南海北,似乎什么都说到了,号称视野开阔,有全局眼光,但是别人读完之后,却并无所得,理论的架势拉的很足,但是并没有深挖具体史料支撑理论,是为大而无当;一是局限于某一具体问题或者细节,用力甚勤,了解得圆熟无比,但是却只限于孤立的一点,难以将其与全局沟通起来,号称解决了具体问题,但并未将其对于整体和全局的意义阐发清楚,或者有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其全局与整体的意义,入得了局而出不去。而《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虽入题大,但是却是层层深入,如庖丁解牛般对史料进行通透地解读。
同样,一般意义上的制度被界定为被要求共同遵守的规矩与准则,属于非物质层面,而作者的制度观念显然超越于此。一定制度下的人,经过长时间的运行,可以物化为制度本身,从而成为制度的一部分或者制度的载体,宫廷女乐、内园小儿、乐营官伎、市井伎本事教坊的管理对象,但是在管理运作之下,这些管理对象的活动本身就固化为程序,从而成为制度的组成部分,于是我们看到在教坊主体机构研究之后,又有第六、七、八、九章对于宫廷、地方乐艺机构的考察——以管理对象的活动为中心的制度考察,如“地方乐艺机构:乐营官妓”,对众多活跃于地方的歌妓,有了一个系统性的解读,指出地方歌伎的产生,主要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产物,让后人了解到地方歌伎的活动,并非看上去那么杂乱无章,而是有着官方的调控;而“市井伎:长安北里之伎”,则是透过唐代繁荣的歌伎活动,寻绎其居所、收入、准入等规则,补充了唐代乐艺机构的细节,让人见到控制这些娱乐繁荣背后的丝丝缕缕的制度意志。
二、 持问题意识而不为成见所拘的眼光
治学者在进行学术写作的时候,应始终秉持问题意识,并不为成见所拘,如此方能有所创新,不断开拓。《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全书,从细节剖析到整体的结构安排,无不坚持这一原则。如此,作者于独具匠心之中,时时展示出作者藉文史结合解决问题的意图和能力。
从制度层面入手考察文学艺术的发展并探讨其规律,前人时贤已多有创获,如《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程千帆)、《唐代科举与文学》(傅璇琮)、《唐宋词与唐宋歌妓制度》(李剑亮)、《中唐文人之社会角色与文学活动》(马自力)、《唐代铨选与文学》(王勋成)等等,都是开一时风气的作品,但该书在借鉴已有成果的基础上,成功突出了自己的独到之处:如行文抓住“教坊”这一核心,有条不紊由核心而分支、由中央而地方,考察其沿革、活动,直至辨析所辖乐伎活动及诸艺术现象,高屋建瓴,视野开阔,虽线索繁杂而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让人感觉到,唐代艺术浪漫恢弘气质的养成,教坊制度的“顶层设计”功不可没。
宏观结构而言,该书是一部历史方面的制度考据之作,这从章节题目看得出来,如第一章为“古代乐户与乐伎”,第二章为“唐代政治与乐艺机构变迁”,第三章为“武德内教坊”,可谓中规中矩。但在具体的机构运作探究中,作者却并没有满足于仅仅还原机构本身,而是更进一步,由机构这一具体存在作为出发点,辐射其作用效果的描述。
唐代诸乐艺机构是行政管理工具,但因为其管理对象的性质,于是又具备了影响艺术发展的能力;乐艺机构的管理对象——乐伎,本身既是唐代歌舞、文学等艺术的传播者,又是载体,在某些特定时间或场合,又是创作的参与者;如此,管理机构——乐伎——艺术作品,三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影响关系。该书正是以此关系作为行文框架,立足制度考源,却又放眼制度延伸所至的方方面面,细致论证诸机构的沿革、建制、运作,进而描述其所管理艺人的活动,兼及对相应艺术形式的影响。
如此缜密的背景铺垫和整体分析之下,盛唐气象的辉煌似乎才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尽管话题仅限于艺术、甚至是艺术中的一小部分。一代艺术的繁荣,民间影响不可或缺、中外交流功不可没、作者们的天赋更是根本,但是相关制度的影响,恐怕也不可忽视。如此思路之下,人所创立的制度才灵动起来,从而具备激发文化生命力的作用。唐代统治者尤其是唐玄宗对于音乐的酷爱大大激发了梨园和教坊的发展,唐代音乐艺术繁盛,乐艺机构林立,但学界对唐代乐艺机构的考证不足。民国后重写文学史、艺术史,普遍认为文艺源于民间,进而影响上层,这种观点致使唐代乐艺的发展面貌模糊,阻碍了对词的发生、戏曲的发展等一些重大文艺现象的历史还原。主流文学史往往强调文艺形式的影响是由民间影响到官方,而本书对这种说法是一种颠覆,作者用史实和材料说话,从本书中我们所看到当时繁复的宫廷乐艺机构——教坊、内教坊、梨园、太常寺……这些机构所构成的大唐气象反映了顶层制度的重要性。行文之中,作者显然有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在教坊制度的发展脉络梳理中,不时揭示其深藏于历史深处、不太为人注意的文化作用。正如作者在行文中所言:“在考查唐代乐艺娱乐系统时,需要建立机构建置的人为性强、事实强于经验推测的观念,明确此类机构并无难以更改之既定之规,应充分尊重史料,而非强以史料去适应某些‘规律。具体研究中,应更多注意以同期材料归纳同期规律、罗列各代面貌之方法。”[5](9)作者在行文中深刻践行着这样的观点。
“梨园”在隋朝就出现在宫禁当中,是为皇帝和宗室娱乐的皇家园林。盛唐经济的蓬勃发展使得皇家有更大的空间进行娱乐活动,音乐有新的发展,音韵也有发展,大量西域乐器涌入,太常寺已经无法满足愈发包容并兼的音乐形式。为此玄宗设立了一个更加专门的机构——梨园,这个机构是唐玄宗改革唐代音乐机构的一个产物,逐渐成为帝妃娱乐的重要场所。梨园在皇家娱乐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唐代的文学作品中梨园的影子随处可见,一个娱乐场所能够对文学和艺术的发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作者在第五章为“宫廷乐艺机构:梨园”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后世以“梨园弟子”多指代戏剧演员,因此以唐梨园为戏剧之发源,这种说法实质上是一种误解。梨园的设置主要是为了排演法曲,参加梨园的都是技艺水平较高的乐工——如频繁出现在唐代著名诗人诗篇中的乐工李龟年。并且梨园是由皇帝亲自管理,皇帝也会亲自法曲,交由梨园进行表演,如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即是玄宗亲自作曲、杨贵妃改编——除了美貌,杨贵妃也是因为能歌善舞、善弹琵琶、击磬,技艺极精而深受唐明皇宠爱。为此玄宗扩建梨园,增加梨园编制,随着梨园乐妓的增多,内部机构也愈发细化,按职能不同分专演法曲的法部和其他,还有根据性别区分的禁苑梨园和宜春北苑。然而“安史之乱”后及至中唐,社会问题增多、经济下滑、朝廷对于政权的掌控能力削弱导致皇家歌舞表演的盛况下降,等到唐德宗继位之时,便消减了梨园的规模,并依然交给太常寺掌管。据史料记载“癸酉,放后宫及教坊女妓六百人”[6](206),梨园衰落后由宫廷放出的教坊乐工达到600人之多,足见全盛时期梨园的盛况。而正是这些艺人的散落民间,才给梨园艺术在民间的传播发展创造了机缘。
从宫廷到地方,从宫廷乐师到市井表演的乐伎,有一个流变和沿革的过程。作者在书中第五章详细梳理了梨园发展由盛转衰的整体状况,从“梨园”这个名称的变化、官职设置、作曲作词、和使用乐器进行详细的说明,还有在这个过程当中身份发生变化的乐伎。梳理重点集中在玄宗朝和“安史之乱”之后,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节点,是因为二者在极盛和由盛转衰弱的两个峰值上都很具代表性,能够直观地体现统治者的意志在艺术文化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
在探究梨园的诸种问题之余,设置的第三节为“梨园与词的兴起”,这部分的重点落在音乐对文学的影响上,如书中所述:“词能运用汉语的平仄标记所对应的乐谱使其定型,并通过音韵变化使文字具有韵律美。此特点促进很多原本不通乐理的文人开始学习和运用格律知识填词——这也是后来文人词得以案头化的原因之一。”[5](83)现存的唐诗资料中很多都反映了梨园艺术在民间的表演和传播,《琵琶行》就是白居易为琵琶女翻作的,教坊歌舞的高水平表演对激发诗人创作无疑是有益的,“歌诗”的良好传播效果让诗人和教坊之间的合作愈加密切,诗人也更加主动地寻求和教坊的合作,教坊对诗歌多样化也有积极的影响——包括如李白、白居易、王维等许多著名的唐朝诗人,都曾专为配曲而创作诗歌,诸如《浪淘沙》、《长相思》、《雨霖铃》等这些因宋词而为我们熟知的词牌,都是由唐教坊曲演变而来。这样对梨园进行细化的剖析,除了能够给读者留下一个更为详细直观的印象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落到了实处:即梨园这一机构在词的兴起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这样的论证对于词的起源和发展研究,不但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向,也使得两代文学形式的传承之间的联系显得更加密切。
又如第六章“宫廷乐艺机构:宫廷女乐”,宫廷女乐是教坊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唐艺的重要载体,这一点毫无疑问。作者将宫廷女乐和一般的宫女嫔妃、教坊乐人等进行了区分,这些宫廷女乐往往艺术水平很高,歌舞戏曲兼长。并阐述了宫廷女乐在词的传播中的重要作用,这一点历来治词者也多有论及,但是该书在该章第二节“宫廷女乐系统的沿革与词的传播”中,没有泛泛重复强调这些人所熟知的结论,而是一语点破唐宫廷女乐的独特之处:“这些宫廷女乐的乐人也和梨园乐人一样,在词兴起时和在宫中表演,直接参与其中,促动其早期的发生、发展,并在安史之乱后,将词乐和词带入民间。”[5](88)要言不烦,把宫廷女乐在安史之乱后发挥的沟通宫廷文艺与民间文艺交流、促进民间文艺发展和民间词的繁荣的作用点了出来。并且在传播层面显现出宫廷女乐在扩大词的文化影响层面的重要作用,引人无限遐想。
三、 考证的还原:诗史互证、文史互证方法运用
扎实的文献功底和通脱灵动的文风,使得该书在众多以专业术语为特色的著作中独树一帜,具有了唐代教坊制度与文学辞典的作用,而文史互证、诗史互证方法的应用,则强化了该书的辞典作用。
自陈寅恪先生之后,诗史互证、文史互证似乎成为治学的一种潮流,为大家所习用,阅读《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除了不时感受到诗史互证、文史互证带来的惊喜,也让人体会到该书所具有的制度辞典属性。比如我们阅读诗文,遇到词句的疑问,查询答案比较方便,但是如果遇上制度名物方面的问题,解决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往往马马虎虎一带而过,文史不能互证使得我们在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忽视了文学作品中的历史人文价值,这往往成为诗文阅读的遗憾,但是一本《唐代教坊考》在手,唐代音乐和文学之间的历史文化空隙大部分就可以被填满,如中唐诗人王建有诗:“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3](3441),一般读来,不过是写歌妓活动而已,属于记录性质的诗歌,并无新奇之处,但是放在内教坊的发展沿革历史中考察,该诗反映的则是中唐之时,内教坊发展有些超出了皇帝的控制,有时竟然假传圣旨征调良家女子、市井伎、家伎入宫表演,王建这首诗,反映的正是市井伎被教坊征入宫中、与宫女同住的情形。从这个角度来看,唐代的很多文人诗也是对唐文化生活的记载,文人的记载加上历史细节的考证和还原,就达到了前文所说“无限接近历史真相”的目的。
《唐代教坊考》对于“内教坊的管理”予以详细阐释,书中写道:“教坊乐人有日值制度,教坊人员不需全体每日去宫内待命。”“除了普通乐工的日值制度,对于技艺高超、受宠的乐工,还有长入制度,‘长入,谓长期出入禁中。即长期入宫陪伴皇帝。”“长入”应等同于“第一部”,是指该机构中那些被选为皇帝首先召见的乐人群体。武德教坊和玄宗的内教坊都有“长入”乐工。在内教坊、梨园、仗内教坊中,皆有乐人属于“第一部”之说。“因为长期伴君左右得宠,第一部乐人倍感尊荣,受人重视,一般大臣都对其忌惮三分。”解说了“教坊第一部”在宫中的显赫地位,作者还详细辨析这些“长入”——即“教坊第一部”的人员构成,除了教坊正式人员,尚有征自市井的“籍名管理”者,如王建诗“青楼小妇砑裙长,总被抄名入教坊,春设殿前多队舞,朋头各自请衣裳”[3](3445),就表现了这种情况,这样前文所述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名属教坊第一部”,也是籍名管理的市井伎,而能够经常见到皇帝,当初技艺之高、声名之盛可以想见,难怪会年长色衰嫁作商人妇后会那么伤心,除了技艺埋没的感慨,地位的落差也自不待言。因此白居易对其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不仅是两人落魄之态相似,更因当年两人接近皇帝之状况也相似。如此详细的了解教坊的管理状态之后,了解到琵琶女的背景,才能明白诗人在感情上为何会和琵琶女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才能更加深入地探究诗人的情感和“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内在原因。
如果从这个角度解读唐文化中教坊的意义,我们对唐诗的解读就能够不仅限于文辞和韵律层面的美感了,我们能够从唐诗中看出唐代文化运行的缩影,除了“各领风骚数百年”的天才诗人们的作品本身的魅力,体制对于他们诗作传播层面上的意义也是不容小觑。诗歌与诗人们的政治生活相挂钩,与教坊的合作成为诗人扬名的重要方式,这大大激发了诗人们的创作热情,“歌诗”的形式在传播层面上讲也更加有利于诗歌的传播和扩散。
该书在2015年五月份出版后,曾举办过读者见面会,主题即是“寻找大唐好声音”,诸多专家学者肯定了该书对于唐艺制度的全面反映和细致还原,并高度评价该书的丰富的资料性和较高的应用性。的确,纵览该书,经常会发生历史与现实偶遇的惊喜,当下的“中国好声音”风靡电视屏幕,而在唐代,这种“好声音”早就习以为常。念奴是唐代著名歌手,后人曾经为此制曲《念奴娇》,宋代《念奴娇》更成为流行的词牌。关于念奴的事迹,如果我们抱着查阅知识辞典的心态来阅读《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理解就会更深入透彻。如唐人元稹《连昌宫词》[3](4612)自注,曾经描述念奴的号召力在节庆之时,维持秩序的效果都超过了官府:“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悄然奉诏,其为当时所重也如此。”查核书中关于教坊的运作,读者会恍然了解元稹所言念奴未被录入教坊的原因,即玄宗“不欲夺侠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这个个案透露出唐人的大度与恢弘,而《连昌宫词》说到唐玄宗兴之所至,半夜需要念奴表演,则“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勅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念奴如此声势从居所到宫廷,“特勅街中许然烛”了解唐代之前宵禁制度的读者,当能会心一笑。统治者对于音乐的痴迷程度对盛唐文化的兴盛起到的激发作用不言而喻,歌唱舞蹈不但是娱乐活动,甚至上升到政治考核标准的层面,这种风气也会刺激文人创作。
回到历史的现场,不仅仅需要理论功底扎实,有宏观的大历史框架做基础的同时,再深入到细节,才能避免理论都是套话空话。历史和文学都是发展中的学问,学院派的治学者,在传播发表自己成果的时候,往往需要更加巧妙的结合现代的眼光,以发展中的方式解读历史。很多人注重学术创作环节,却忽略了成果发布环节的设计与思考,以至于成果影响只能局限于小众的圈子中。其实,专业的著作在保持专业水平的同时,如果能以多一种大众普及的方式来体现,似乎更能达到学术作品传播的目的,王立这部书的出版以及出版后的影响,在这方面是一个启示。
该书是一部学术专著,严谨的专业内容保证了它的质量,而在其它一些细节处理上,又显示了其面向大众、推广个人观点的努力,如“唐代教坊考”是其本题,而“欢娱的巅峰”这个装饰性副题的加入,强化了教坊制度的活力,也更以其时代性能够对读者产生更大的吸引力。而精装的32开本,便于读者的携带阅读,也使得这本著作更具亲切感。当然,这已经超出评说作者作品的范围,是在谈论编辑的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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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