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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在心灵的灯盏

2016-07-28仁谦才华

延河(下半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牧民祖母草原

□ 仁谦才华



摇曳在心灵的灯盏

□仁谦才华

父亲三岁那年,祖父因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丢下祖母和父亲他们姊妹五个。在那个衣不裹体的苦难的岁月里,可怜的祖母自己守寡不说,还要拉盘五个孩子,个中的辛酸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为了让几个孩子活下来,祖母整天起早贪黑,整个人累得干柴一样,皮包骨头的,脸上连一点血丝都没有。就那样坚持了五年,日子越过越难过了,祖母已无力继续养活她的孩子,再那样下去恐怕连孩子们的命都保不住了。情急之下,祖母忍痛割爱地把二姑妈和父亲送给别人收养。二姑妈寄养在一个姓孟的好心人家,父亲被姑奶奶领去了。幸运的是父亲和他的姊妹们越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坎儿,坚强地活了下来。姑奶奶是个单身,一生钟爱藏语和大藏经,父亲在她那儿学了不少藏文,到了十二岁时,姑奶奶考虑到父亲的前途,就把父亲送到家乡的寺院上去了。过去藏区都有这样的习惯,谁家的孩子聪慧伶俐,就要让孩子到寺院里去学习深造。

父亲学习的寺院叫大水上寺,寺院傍山而筑,规模不算太大,但很有名气。原因是大水上寺出了闻名遐迩的大活佛、大学者——十二世探化大师纳昂丹增成来嘉措,他是被清朝敕封的“侍印喇嘛”,清朝皇帝亲自为他御赐乌金印,故称“探化仓”(探化,汉意为印),探化纳昂丹增成来嘉措自幼聪慧好学,对《摄类辩论学》思辩推理知识和宗喀巴大师的《密宗道次第广论》颇有研究,精通藏汉两文,属藏区八大活佛之一。父亲到大水上寺后,边干杂役边学经文。或许是父亲的勤快能干,也或许是父亲的聪慧,到了十八岁,父亲就开始掌管起寺院的大小事务了,其中的缘由父亲从来也没跟我们提及过。

父亲在大水上寺一待就是十个年头,他说这十年是他人生经历中值得回忆的十年。此后,父亲在祖母的再三催促下还俗娶妻。正当命运刚刚好转时,我的前母溘然离世,在父亲年轻的心灵上再次落下人间寒霜。很多时候命运总是捉弄不透的,你想这样走,它却偏偏那样去了,常常让走路的人走得哭笑不得。

后来,父亲和母亲结婚生子,相濡以沫的在人生的风雨历程中相伴相随了整整半个世纪,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漫漫岁月里,他们有过生活上的磕磕碰碰,有过牛背上颠簸的苦难而幸福的时光,也有过儿女们带给他们的欢乐和痛苦……

和所有受迫害的人们一样,父亲在“文革”中被莫名其妙地冠上了一顶富农的帽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岁月里,父亲受尽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白天在别人的监视下不停歇地劳动,晚上还要被那些造反派关在十米见方的房子里强制穿上皮大衣,捆上绳子,挨在烧得彤红彤红的炉子边烘烤,彻头彻尾的批斗之后,又把父亲像扔大氅似的扔进牛棚,与牛为伴。和父亲一起受批斗的人中就有一个在逼迫无奈下偷偷地上吊自尽了。相比之下,父亲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捡回了一条命。

“文革”结束不久,平反昭雪的父亲重新呼吸上了新鲜的空气,他格外珍惜那来之不易的一切。拼命地劳动,拼命地挣工分,拼命地支撑着失而复得的家。从公社社员到小组长,从大队队长到副乡长、乡长。父亲成了无人不知的拼命三郎。父亲是个从来都不记恨别人的人,看着父亲一天天好起来了,那些当年批斗过父亲的牧民们个个脸上扬起了笑容,说话客气了,有的还提出让父亲给他们的子女找工作。只要是能办到的,父亲总会欣然答应。就为这,我和母亲很是不解,多次埋怨过,每每于此,父亲总是笑着说,世上没有无结子的柴,也没有永远不失足的马,人这一生很难啊,他们知道错了,还是原谅的为好。

在我眼里,父亲就是一株风中点头的青稞,他和布隆草原上所有的生灵一样,谦和而悲悯,宽容而热烈地爱着草原和草原上的人们,他是我的帐篷,我的草原,我的青稞酒……他一辈子在塑造自己,也在打开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身上的那种无边的蓝,辽阔的蓝,始终在浸滋着我,影响着我,也在我的记忆中串起了有关父亲的一个又一个碎片。

转场在牧人眼里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牧人们每年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追雪而居,逐草而牧的过程中度过的。我清楚的记得,一次由春季草场向夏季草场转场的途中,我们的驮队一直行进在浓雾裹挟的风雨中,薄暮时分,大片黑压压的森林挡在了我们面前,雾雨早已漫透了全家人单薄的衣裳,个个磕着牙巴哆嗦着身子。望着母亲绝望的眼神,父亲倏然驻足,捋了把顺着陷塌的眼眶流注的雨帘,压低嗓口说:“不能走了,这样下去我们会迷路的”。应了父亲这番话,我们来到一棵古柏树下,父亲很快从牛背上卸下家的全部,将两片帐篷搭在粗柏枝上,母亲边生火边拿细柏枝搭铺,我们姊妹几个分头去找干柴,忙碌了一阵子,简易的家在漆黑的树林畔搭建好了。望着所谓的家,我始终没弄明白是神的旨意收留了我们,还是古柏怜悯而豁达地接纳了我们,倏忽间,不由对那棵古柏树生了几分敬意。夜染过的不知名的地方跳动着一簇簇火焰,一次比一次更高。被古柏巨大的臂膀紧紧搂住的我们阒寂哑然,面面相觑。因父亲再三催促,我们娘儿几个哆嗦着钻进了白板子皮袄。林棵深处不时有狼嚎声传来,怯生生的,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切丝毫没有逃过父亲的眼睛,父亲下意识地摸起搁在身旁的“小口径”,用娴熟的动作朝天鸣了几枪,然后披上一块塑料布敏捷地爬上近梢的枝杈,哨兵样守在我们的上面,给了我们遮风挡雨的港湾。那一夜父亲没睡,那一夜父亲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他是用生命的赌注让我们做了一次由生以来从未做过的甜甜的酣酣的梦。

响水河像一条银色的哈达横陈在我们眼前,河两岸灌木丛的枝叶上缀满的露珠摇摇欲坠,在清新如燃的晨光的流注里,在时间的行走中不时变换着颜色。颠簸了两天一夜的家终于安顿在大直沟响水河畔。

草原上的日子总是单调而寂寞的,父母每天都在重复着挤奶,打酥油,收牛三件事。牛群每次出了圈滩,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圈滩里牛刚屙下的热乎乎的粪用双手捧上,找几块大石头用力撇在上面晾晒,晒干后再用来烧饭取暖。一旦碰上阴雨天,就只好拔些周围的湿毛儿刺来凑合了。帐篷里也常常烟熏火燎的,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喧响的水声能冲散寂静外,恐怕也只有父亲满嗓子吼出的一曲曲酒歌了,那声音彻天彻地,旷远深邃,仿佛要透过云层直撞天幕似的。

雪线过早地压了下来,草原经数千头牦牛、上万只绵羊的啃食和踩踏,加上飞雪的积压,渐次荒芜了。草原的荒芜又一次迫使我们的家想办法开始新一轮的颠簸。父亲是个很重情意的人,这次转场他执意要到甘青交接的边缘草场去,他说那儿的地盘虽已被沙家兄弟把持,但念在过去帮过他俩的情份上,一定会收留我们的。于是一家人抱着仅存的一点希望,经过漫长颠簸,在一个雾雪交加的傍晚,将帐篷搭建在一个叫马鸡滩的地方。沙家兄弟闻讯后,立马派来五六个强壮的小伙子,二话没说就把我们刚刚搭建的家拉倒了,经父母再三苦央,这帮人才把我们撵到一块三面临崖的草甸上,且说只允许住一个晚上,这已给足面子了。面对突入其来的打击,一向刚毅的父亲无声地落下了辛酸的泪水。无奈之下,父亲扛着半截雷殛过的死牛腿径直向沙家的帐篷走去。父亲走后,我们娘儿几个团团围坐在三叉石周遭焦急地盼着、等着,直到天黑,父亲才回来。我们万万没想到父亲这一去竟遭了他们的毒打,浑身都是伤痕。就在父亲拄着柳棒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一刻,全家人都禁不住嚎了起来。

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父亲只好把沉重的心和越来越轻的家驮在牛背上,迎着弥漫的风雪回到了冬窝子。长时间的跋涉和暴风雪的侵袭,一路上连死带丢损失了六七头牦牛。可以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牧民放的牛数从来也没点清过,即便丢损几头也根本没有向队里汇报的惯例,可父亲却没那么做,他把损失的牛数一一向队里做了汇报,队长知情后,不仅扣掉了父亲一年来用血汗挣来的工分,还让父亲在社员大会上做了检讨。四处飘泊的苦难和辛酸在年根结算时,换回了仅仅五元人民币。拿到钱的父亲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面朝天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长气。很多年过去了,那些个父亲带着我们全家经历的磨难,始终像影子一样萦绕在我记忆的深处,始终挥之不去。

河川封冻的季节,对布隆草原上的牧民们来说是再难熬不过的一段时间了,牧民们住的是四面灌风的窝棚,吃的是从生产队分来的牛饲料和少量青稞面的混合物,用它来烙出的锅盔若不用水冲着吃,一不小心就会硌破嗓门。就连净水都很难吃上。牧人们常常白天忙着出牧,一到傍晚,全家老少便扛着斧头、铁锨,背上背篼去河川凿冰。凿下的冰块背回窝棚,还要放进铁桶在火上烤化,慢慢澄清后方能用来熬茶或做饭。就这样取水用水,也不知有多少辈了,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布隆草原上的牧民们依旧沿袭着这种生活方式。

掘井的念头起先是父亲想出来的,因当时的布隆草原连年干旱,冬天河川里连冰都结不下,牧人们饮水得到好几公里外的地方去背。情急之下,父亲就把那个早在脑子里打了转儿的念头说了出来。或许是缺水缺怕了,父亲的这一想法一经出口,便得到了牧民们的赞同,经过一番盘算,到了年翻地暖,父亲就带着布隆草原上的牧民们从大山深处背来石板,又开始一锨一镐地挖起了井坑。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因长时间在阴湿的井底劳作而落下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病,到现在连挪步都显得非常吃力。井坑挖好后,他们又将石板一块块由井底一直镶砌到了井沿。据父亲说当时没有水泥,非得用石板来砌,用其它石料砌成的井体不牢固,而用石板砌成的井体一点也不比水泥浆凝结的差。就这样,父亲和布隆草原上的牧民们第一次违背了祖宗的活法,用汗水和老茧完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作品。

田永昭 书法

打那以后,那口井也以它特殊的身份加入了草原的部族,几十户牧民数万头牲畜喝上了甘冽、清爽的水。牧民们也在一群牛羊、一顶窝棚、一盏煤油灯、一眼井所散发的清贫安逸的气息中宁静地生活着,延续并丰盈着冬窝子里的故事。

父亲一向很孝敬祖母,在乡上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每逢回家,他都要给祖母带上很多好吃的东西,买上祖母咳嗽用的药,母子俩一见面就又说又笑,很是惹人羡慕。一九七六年冬,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中,祖母走完了她艰辛的一生,永远离开了我们。听到祖母去世的噩耗,父亲连夜从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徒步赶来,遗憾的是没能和祖母见上最后一面,就因这他后悔不已,在祖母的灵前长跪不起,泪如泉涌。打那以后,父亲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整天浸在悔意中不能自拔。在其后的几十年里,每逢清明,他都要早早地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给祖母扫墓,不时给我们讲些祖母生前的事,仿佛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传达他对祖母的无尽思念。

祖母仙逝后,父亲把更多的爱倾在了姑奶奶身上,他把姑奶奶接到我们家并再三嘱咐我们要善待老人,一有空闲,他就回到家里来跟姑奶奶暄上几句,他俩暄谎的时候,一般是不让我们打岔的,我偷听过几次,都是些问寒嘘暖的琐琐碎碎的事,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姑奶奶也很爱他的养子,父亲工作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回家了,几天不见面,她就一个劲地叨念着父亲的小名,问母亲啥时回来呀,能顿几天呀……姑奶奶一辈子单身,但她并不孤单,她在父母给他的爱中,惬意地度过了她幸福的晚年。

父亲跟伯父的交往向来很淡,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很少来往。到了晚年,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之间倒走得格外亲近了。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要给伯父带点礼物,而伯父每次见着父亲也总是喜出望外,兄弟俩经常蹲在土炕上秉烛相叙,彻底不眠。一次,正值腊月年关,父亲带我给伯父去拜早年,我和父亲的突然来访,让伯父一时间兴奋得不知所措。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在一个昏暗的房子里摇曳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伯父抖抖嗖嗖的不住地在一个木箱里翻腾着什么,老半天才摸出一双皮鞋来递给父亲,并对着父亲说,这双鞋他是用攒了几年的死羊皮从贩子手头换来的,一直给父亲留着,他还说父亲经常在外,也没个机会给……”父亲从伯父手中接过那双沉甸甸的皮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那一刻,房子里静得出奇,空气就像一下子凝固了起来,透过不时跳动地灯光,我看到两双饱经人世沧桑的目光,在相互碰撞中不停地交流着惟有他们才能读懂的言语。

父亲一直是一个很慈善的人,他爱他的子女却一点儿也不呵斥,我们姊妹都很敬重他,在他的身上我们从来也没感觉到有什么畏惧,和父亲在一起就是一种自在,一种放松,一种释然。记得二弟是在我们出圈途中帐篷里的一块石板上生下的,二弟的出生显得格外寒碜。母亲临产时,父亲是从大老远背来一块石板,在帐篷里就地挖了个槽,然后盘上火炕将就着让母亲坐月子的,当时的条件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二弟出生后,可能是受潮的缘故,怎么也站不起来。父亲很是着急,为治好二弟的病,父亲四处奔波,求医问药。三年后,二弟的病在父亲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有了好转。在给二弟治病的那段日子里,父亲背着二弟跑过的路究竟有多长,我们谁也丈量不出。

改革开放后,父亲在家乡一个偏僻的乡镇默默工作了二十多年,可以说,那是他生命中最荣耀的一页。在那里,父亲的足迹走遍了家乡的沟沟岔岔,每到一处,他都全身心地给牧民们出主意、想办法。他是第一个在家乡给牧民们架桥铺路的人,也是第一个给家乡拉通电的人。为了能让家乡的父老乡亲尽快摆脱贫穷,早日过上发家致富的日子,父亲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这些年,父亲岁数越来越大了,骨质增生、骨刺、风湿关节炎把父亲折磨得连行路都很难了,父亲的心情也大不如以前,整天烦躁不安。我想,父亲也许就是在寻找一根慰藉和支撑他心灵的拐杖,这根拐杖我们完全能给他,而我们却没有做到。古稀之年的父亲用自己一生的执着和热情完成了由一名和尚到一名共产党员的脱变,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父亲看到了比草原更大、更宽阔的地方,父亲以他忠贞不渝的爱抒写着自己,抒写着对草原和家乡的爱,他也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诠释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追觅父亲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命运不论怎样安排,他都在坚强地守护着自己的良知。他一次次走出大山,又一次次身不由己地回到了爱过也绝望过的草原,多像一枚蓝天上翻飞的叶子一样的风筝啊,再高远的飞翔也会被无形的手扥回去的。

望着父亲头顶堆满的白雪,望着父亲渐次佝偻的身影,听着父亲身体里飘过的风雨,恍惚间,我仿佛看到自己也和父亲一样老去的身影,一种酸楚不禁涌上心来。

□仁谦才华,又名车才华,藏族,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飞天》等刊。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获第十九届全国鲁藜诗歌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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