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西口众生相
2016-07-27
在走西口的汉子当中,少数人异军突起,成就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商帮团体——晋商,而更多人则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有些人春去秋回,有些人黑发去白发回,还有很多人一去不回。而在他们出发的起点,还有一群痴情守望的妇女,在孤寂和贫困中坚守,日夜盼望着亲人回归,她们的忠烈和节孝凝结成的那一座座贞节牌坊,埋葬了无数女子的青春年华……
走西口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讨生活的”,另一类是“做买卖的”。讨生活的人,大部分移居蒙地成了农民;做买卖的就是当地人口中的“旅蒙商”,其中一部分人异军突起,成就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商帮团体——晋商。
当年,走西口的汉子们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有些人春去秋回,有些人黑发去白发回,还有很多人一去不回。而在他们的故乡,还有一群痴情守望的妇女,在孤寂和贫困中坚守,日夜盼望着亲人回归,她们的忠烈和节孝,凝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文化符号:贞节牌坊……
走西口的成功典范成就纵横欧亚的传奇商帮
清康熙年间,康熙帝曾御驾亲征,讨伐“不服管教”的噶尔丹。军队深入漠北后,由于“其地不毛,间或无水,至瀚海等砂碛地方,运粮尤苦”,因此准许一些商人随军贸易。当时,有3位肩挑小贩幸运地取得了随军资格,他们3人资本不多,但一路上买卖公平,服务周到,因此生意做得很好,很多军人都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清军击溃噶尔丹叛军后,主力移驻大青山,军粮、物资的供应都需要从杀虎口往外运输,3位小贩便抓住机会,在杀虎口开了个商号“吉盛堂”。挺过了创业初期的惨淡经营,他们的生意逐渐做大,在康熙末年,将商号改名为“大盛魁”。
这3位小贩,是来自山西太谷县的王相卿、来自祁县的史大学和张杰,而他们创立的“大盛魁”,后来成为清代对蒙贸易的最大商号,极盛时员工近万人,商队骆驼近两万头,几乎垄断了蒙古牧区市场,蒙古的王公贵族及牧民大多都是它的债务人。
“大盛魁”象征了走西口走出来的那个辉煌年代。据说在“大盛魁”的财神座前,一直供奉着一条扁担、两个货箱、一块石头、一碗稀饭。这些物件,正是当初走西口的标配,记录了创始人历经苦难的创业历程。
江山代有才人出,“大盛魁”并不是唯一的成功者。“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讲述了另外一个走西口的成功典范。如今的包头,是内蒙古最大的城市,但在康熙年间,这里仅是一个小村子,正如近代地理学家张相文在《塞北游记》中的记载:“闻康雍之间,包头汉民不过数家。”
乾隆元年(1736年)春天,祁县乔家堡村一个名叫乔贵发的贫苦农民,背上行李,毅然踏上了走西口的道路。他加入一支驼队,一路打杂,辗转来到内蒙古萨拉齐厅老官营村,随后在一家当铺当了伙计。辛苦奋斗了十来年,他有了点积蓄,便转到包头西脑包,开了一个草料铺,还兼营豆腐、豆芽、烧饼、切面以及零星杂货。乾隆二十年(1755年)农业丰收,粮价低落,他大量买进黄豆,准备做豆腐,适逢豆价骤涨,豆腐价格随之水涨船高,他一下子发了大财,便挂出了“广盛公”的牌子,后改为“复盛公”。随着包头的发展,“复盛公”规模扩大,生意蒸蒸日上,一个庞大的家族——乔家从此成长起来,成为晋商的又一个传奇。包头的商业发展,成就了乔家的商业霸主地位,而乔家“复字号”的壮大,反过来促进了包头的商业繁荣和城市进程,一个小村由此成为了蒙古草原上最大的城市,“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民谚正是由此而来。
历史上,除了“大盛魁”、“复盛公”之外,还有“祥泰龙”、“壁光发”,以及被称为儒商的茶业世家——常家等,都是晋商的成功典范。数百年间,他们大多从默默无闻的引车卖浆者,逐渐发展成“非数十万不称富”的豪商巨贾,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纵横欧亚大陆,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庞大的传奇商帮。
最初走西口的这些汉子,也许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有如此辉煌的家业。他们当年只是为了追求一种富裕的生活而背井离乡,用几代人的汗水、泪水甚至血水,才在西北的草原、荒漠中走出了一条条百年商路。
征程上的流浪者多少人消失在风沙中
以晋商为代表的一部分人,成功地实现了新生活的梦想,但他们毕竟只是极少数。当年许多走西口讨生活的百姓,大多在口外开荒种地,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但也有一部分人苦苦挣扎也始终没能摆脱窘困的命运,甚至还有一些流浪者,早已迷失在荒漠里,在饥饿、疾病、匪患和野兽的多重折磨下,永远地消失在了苦难的征程上……
生于山西河曲县的作家燕治国,在自己的散文《河曲风情》中这样深情地回忆:“我家里几代人都走过口外,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村口跪迎过爷爷的尸骨。走口外的人,若是病死他乡,棺木埋在沙子里,待到世道好些,棺木也轻了,再用牛车缓缓地送回口里来。棺头蒙红布,棺前装活公鸡,送灵的人一路喊着死者姓名,不断声地说‘回去哇,回去哇……迎灵的则哭应道‘回来了,回来了……”
翻开历史,我们不难找到更多平凡人在走西口路上的悲情细节。
晋西农民王狗子,家徒四壁,由于太穷,40岁了也娶不到老婆,最后决定与乡人结伴去口外谋生。当时正是秋季,途中翻越一座山梁时,他不幸摔伤了腿。最初伤势还不很严重,他在乡人搀扶下坚持前进,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漠中,他们走了几天都不见一户人家,腿伤在长途跋涉中越来越严重。几天后,着急赶路的乡人无奈,只好洒泪丢下他走了。王狗子走走歇歇,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驼队。好心的驼队把他带到了凉城县,县城里的一个江湖郎中帮王狗子锯掉了一条腿,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命。但失去一条腿的王狗子,基本丧失了自立能力,只得在凉城乞讨为生。谁能想到,一次出走,就与故乡永别,终其一生都没能再回归故乡,最后客死他乡,伴随他的只有荒冢野草……
还有晋中的3位青年农民结伴走西口,跨越雁门关,过了杀虎口,一直往前,当走入茫茫的戈壁中,其中一个病饿交加,由于没有医药,不几日就死了。剩下两个青年十分悲伤,在戈壁滩中挖了一个深坑,埋葬了丧命的同伴,垒了一个坟茔。离开家乡时是3人,还没到目的地呢,就只剩两人了,不免悲从中来,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嚎啕大哭。擦干眼泪后,他们希望同伴的亡灵能够魂归故土,于是两人决定朝故乡的方向磕三个头。但是,茫茫戈壁中,他们早已迷失了方向,故乡到底在哪边呢?两人都不知道。只好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磕了三个头,两人一边磕头一边哭……
乾隆年间,临汾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长大后,他听别人说过,父亲早年走西口去了,走的是西北那一路,于是他就下决心要到陕西、甘肃一带去找父亲。他一路打听,苦苦寻找了3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了一个老乞丐,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他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
山西阳曲县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20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他可能在宣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讯。小儿子张廷楌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但找了一年多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盘缠却花光了,最后沦为乞丐。他在行乞时,遇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他的哥哥,哥哥告诉他,自己也刚刚打听到父亲的消息,他在张家口卖菜……
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每一个都让人叹息。我们无法统计,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究竟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风沙中……
埋葬青春年华的贞节牌坊“一辈子夫妻二年半”
当年走西口的人,义无反顾地踏上征程,而留给家人的,往往是无尽的等待和深深的失望。
在山西的晋西北山区,流传着这样的谚语:“嫁汉不嫁走西口汉,一辈子夫妻二年半。”走西口的男人常年在外漂泊,与妻子聚少离多。有的结婚一两年后,就出口外去谋生,往往要十几年才能返乡;有的甚至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埋骨异域。一个女子要是嫁给了走西口的男人,则很可能一生都要咀嚼痛苦,在无尽的思念中打发日子。还有些人到了归期,可送回乡里的经常是一口棺材,新婚媳妇哭干了眼泪,只能守着幼儿艰难度日……
当时妇女地位极低,寡妇再嫁是辱没门庭、没有脸面的事情,于是有的女人选择了自杀,有的则忍辱负重,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在《介休志·列女卷》中可以查到很多这样的真人真事。清朝时期,这样的记载更多,可见当时年轻人外出讨生活之风有多盛行,也可见走西口者的婚姻有多么不幸。
很多年轻寡妇,守节终生,留下了贞节牌坊作她们人生的见证。古代人能够拥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无上荣耀的事情,但没人知道就在那些贞节牌坊下面,埋葬了多少女子的青春年华,埋藏着多少女子的血和泪。今天,尽管历史已经将这一页翻了过去,但那些尚屹立在晋陕大地的贞节牌坊,还在诉说着一个个女子悲惨、孤独的故事。
这是时代的悲剧,有众多原因。清政府规定,旅蒙商在蒙古从事地方贸易时一律不准携带家眷,不得与蒙古妇女结婚同居;各晋商商号也规定,从业人员包括经理、伙计,都不得在商号所在地携带妻子家眷和结婚纳妾,而且还规定,探亲分为10年、6年或3年一次,每次3~4个月。因此,从十一二岁开始学徒,到60岁退休,走西口的经商者一生中只有十多次回家探亲的机会。
于是,便有描述夫妻离别,劝人别走西口的民谣,如:“半截瓮,栽蒜苔,绿绿生生长上来。儿出门,娘安附,隔着门缝看媳妇。白白脸,黑头发,越看越爱舍不下。经商去,远离家,不如在家种庄稼。”还有年轻媳妇思念外出经商丈夫的民谣:“悔不该嫁给买卖郎,丢下俺夜夜守空房。要嫁还是庄稼汉,一年四季常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