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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大朝阳

2016-07-27初国卿

鸭绿江 2016年7期
关键词:北镇旭日辽西

初国卿

华夏之东,辽海近日。数尽辽海观看日出之地,莫如北镇大朝阳。乙未秋深之时,瓜熟梨香,与同伴入住大朝阳温泉山城梨花草堂。翌日晨起,于熹微之中,经蟾窠、梨花老祖树前,循松林小径、木栈道,登八百台阶,至城后弥勒峰日光臼。此时还有几颗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渐渐淡下去的光辉。东方地平线一抹薄云,已隐隐泛起粉红色的霞光。

在日光臼俯看所居大朝阳温泉山城,画楼重檐,尽掩松荫之中;梨花草堂,细寻也只见一抹梨梢也。所谓“大朝阳”,乃北镇医巫闾山景区西侧一面南向阳之所在。关于“大朝阳”之名,一说辽时即于此地建有山城和朝阳观音殿,明万历时李成梁扩为大朝阳寺,至今此地仍有乾隆御题“大朝阳”三字石刻。另一说是在大朝阳弥勒峰半山腰处有祖根峰,形如广东韶关栖霞山阴阳相配之自然石,阳刚意足,故曰“大朝阳”,此亦只可意会,难以言说也。当年的大朝阳寺毁于明末战火,至21世纪初,当地人齐洪明先生始凿岩筑城,摩崖建寺,大朝阳寺香火复盛,温泉山城更是远近知名,旅游度假者众。从此,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弥勒峰下日光臼遂也成为观看日山的最佳地点。

我所说的日光臼背靠弥勒峰大朝阳寺,是一个独立平坦的崮形石台,上有一个大大的花岗岩石臼,直径两米多,深则半米有余。曾有人著文称其为“大石锅”,并说:“既为锅,自是凹的,平时会存下些许雨水,若将这存水悉数清了,会发现那锅里可容坐四人,中央还有闲余,堪置一方茶几,品茗或者弈棋;坐两人亦可,将四臂于几面上从容纠缠,将情义于双目间舒缓交流。自然这只是人类于现时的高级用法,违背了它生而为锅的原始使命。”确实是违背了石臼的“原始使命”,因为这本不是石锅,而是石臼。

石臼是三百多万年以前冰川时代的遗存,是冰川融水携带冰碎屑、岩屑物质,沿冰川裂隙自上而下以滴水穿石的方式,对下覆基岩进行强烈冲击和研磨所形成的石坑,因其形态很像古代舂米的石臼而得名,又称“冰臼”。在大朝阳,这样的冰臼有多处,就在日光臼下的不远处,还有两块倒立的巨石,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冰臼,看上去如一个硕大的蜂窝,我曾称其为“蜂窝臼”。

臼曰“日光”,是说此地无遮无拦,石臼突出,每天最早接受大朝阳的晨光日色,一天之内,臼满阳光,夜黑之时还会泛着光色;即使冬天,日影留光,臼蓄暖阳,人在臼里,也能感受到融融暖意。再加上此处平原与山区交汇,城市与乡村结合,于此观看日出可获得最佳效果,逆光之下,山影、树影、湖影、楼影、塔影、庙影,还有农舍影、炊烟影、牛羊影、耕织影,天然画图,尽收眼中,所以,人称“日光臼”。长此以往,成为辽海地区最理想的观日台。

我和同伴在日光臼的边沿处坐下,四周寂静,唯有山脚下隐隐人语,大约也是住在大朝阳温泉山城想登山观日出的游人吧。

天地渐渐亮起来,由近及远,向东看去,薄雾一层,山城外是时隐时露的平房村落,墟里炊烟,点点升起。村外是陂陀平湖,湖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湖畔高丘之上,北镇庙飞檐翘角,庄严巍峨,那是中国现存最早最大的山神庙,在晨光中愈显神圣。北镇庙东,是淡淡晨雾笼罩的北镇古城,世所闻名的钟鼓楼和李成梁牌坊均掩入轻雾之中,城之上,只有辽代的崇兴寺双塔半露腰身,如一对婀娜的仙子浮于云海之上。

掠过古塔再看远方,刚才还是淡青色的苍茫天际,不知在哪一秒间,不知是谁悄然地抹上了一层粉红色,在粉红色下面又似乎隐藏着无数道金光。渐渐地,粉红色又开始变成橘黄的朝霞,并一点点向近处扩散,头顶的天色也让那橘黄映衬得柔和起来,一丝丝,一抹抹,一片片,一层层,蔚蓝疏疏,彩云灿灿。

不知不觉间,在日光臼的周围已聚集了许多人,都拿着相机、手机在期待旭日跃出的那一刻。此时的东方天际已冲散出无数道金光,粉红色渐渐染成了金红色,其中在最红的一抹彩云下像有金鸡破壳之势,用力地啄着云层,顽强地拱起红红的弧形。天籁之中,我仿佛能听到那拱云破雾的声音,还有大地、岩石、树木,甚至我自己都在拔节的声音,这或许就是太阳升起前最隆重的前奏,笼天地与形内,地球万物在此时此刻都会随着太阳冲出地平线的节奏在起舞。而此时再仰望天空,朵朵云霞,也随之瞬间变幻,有的像羽毛,轻轻地飘在空中;有的像鱼鳞,一片片整齐地排列着;有的像羊群,来来去去;还有的像医巫闾山的峰峦岩石,像辽河的川流,像草原的骏马……同伴此时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安静地坐在石臼边上,平日絮絮不停爱说爱笑的天性也藏了起来,凝神地注视着那红得透亮的地平线。

当我的注意力还在同伴那凝神的情态之中时,忽然间仿佛起了一阵响声似的,地平线上金红色的弧线破壳喷涌,先是霞光万道,继而小半轮红红的旭日冲出天际,我的周边顿时响起接连不断的拍照声。同伴也激动得一下从冰臼里跳将出来,按着我的肩膀踮脚雀跃。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红的旭日,殷红、朱红、金红、嫣红、猩红,是耶?非耶?那是世间颜色里少见的红色,也是《平面设计手册》中找不到的红色同类色。它红中透黄,黄中带橙,橙中凝紫,可谓红得奇秘,红得多元,红得沉稳,红得饱和。它虽升得缓慢,但力度喷薄。在它的下面有一片紫色或绛色的层云衔接着地平线承载着它,它升高,层云也跟着伸长,霎时间霞光也从东向西,如万马军阵,铺展开来。天空中好像奏着一曲光色的交响乐,从东向西迅疾地划过。再回首大朝阳寺,那摩崖巨佛,那寺顶檐角,都开始氤氲上一层深秋的暖色。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紫气东来,什么叫东方的力量。

东方的力量,犹如日出的力量,从东向西,这力量只有聚焦在北镇,才会显示出不同以往,甚至转寰历史的动力。此时,不知为什么,迎着东方扑面而来的千万道金光,望着眼前北镇古城里的悠悠塔影,我自然又想到了历史——那与我脚下这片土地相关的苍茫深处。

历史似乎有着惊人的吊诡,从辽西走廊自西向东逆着旭日经过北镇的,往往多是失败者。公元947年,后晋为辽所灭,晋出帝石重贵被契丹人押解经北镇,流放黄龙府(今吉林省农安县)。1032年,北宋与金协议灭辽,许亢宗经辽西走廊,过北镇出使金都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他在《奉使行程录》中写道:“出榆关以东行,南濒海,北限大山,尽皆粗恶不毛,至山,忽峭拔摩空,苍翠万仞,全类江左,乃医巫闾山。”然而这是一次没有战略远见的出使,结果不到百年,金军灭北宋,虏徽钦二帝,经当年许亢宗出使的路线至金上京城(今哈尔滨市阿城区)。想来徽钦二帝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心情欣赏北镇医巫闾山的“峭拔摩空,苍翠万仞”了。endprint

宋元以后,辽西走廊开始陷入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争夺之中。然而如旭日阳光般,经北镇自东向西发展的政治势力,则都会势如破竹,问鼎中原,一统江山。明天启二年(1622),后金轻取当时称为广宁的北镇,从此,明王朝在关外的辽西走廊门户洞开,后金军自北镇一路向西,明清两朝开始在辽西走廊反复争夺了二十二年,直到1644年明朝灭亡,清朝定都北京。二十二年间,明朝为了保住辽西走廊,竟然十二次易帅。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祖大寿、洪承畴、张春、孙元化、吴三桂,这些赫赫明将,几乎都栽倒在辽西走廊里。我曾说,一部晚明史实际上就是一部自北镇开始的辽西走廊史。同样,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共东北野战军也是如旭日阳光般自东而西,占领北镇后即发起“辽沈战役”决战,解放锦州,百万大军顺利经辽西走廊入关,人民解放战争最终取得胜利。这种代表正义自东向西发展的力量,当然无法阻挡,因为它正如旭日般,播洒的是阳光的力量。

当我站在日光臼上沉思的片刻间,太阳已露出大半个脸,如果说其此前还有点羞羞答答地向大地张望,这时候已气定神闲,大大方方地审视整个世界了。“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这是李白《日出入行》中所描绘的情形,旭日所审视的世界,所眷顾的力量,一定是与阳光同向,与时代同步的所在。“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阳光的态度就是顺应自然规律,同自然“溟涬”元气融为一体,融而为一,从而包罗和囊括天地宇宙之精义,做成“大块”文章。

太阳从大半个脸到完全跃出云层地平线,只是刹那间的事。当它抖落轻纱,将完整的脸庞呈现给天地的时候,看上去犹如一块光焰夺目的玛瑙盘,在它的周边,霞光尽染,轻舒漫卷的云朵,也好似身着红装的少女,以其为中心翩翩起舞。

大朝阳的旭日终于升起来了。同伴激动地对我说,我们终于看到了一次最雄伟、最瑰丽的日出景象。是啊,天地回转,日月轮升。这是《诗经·伯兮》里的“杲杲日出”,这是欧阳修“林霏开,岩穴暝”的日出,这是杨万里“尽销云雾照乾坤”的日出,这是乾隆皇帝“渐发晨光万国红”的日出。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旭日,同一处日光臼,三百万年抑或三百年,古人亦观日,我辈复登临,时代所异,景况已然不同。大朝阳,迥出尘外,其日出之壮观之非凡,古人所感我无从得之,然我之印象当会永存。

我曾去过全国多个有名的观日处,峨眉金顶、泰山拱北石、庐山含鄱口、威海成山头、北戴河鸽子窝、台湾宜兰太平山;也看过辽宁许多地方的日出,抚顺岗山、沈阳棋盘山、大连燕窝岭、旅顺老铁山、长海广鹿岛、锦州虹螺山、朝阳凤凰山、铁岭龙首山、东港大孤山、盘锦红海滩。然而看来看去,我最终还是喜欢在这里,在北镇大朝阳的日光臼看日出,因为这里的日出除了那些知名观日处的视野开阔、空气清朗、云雾变幻等优势之外,更有在逆光下的近、中、远景色的多样、丰富与重叠上占尽天机。

譬如眼前,太阳渐渐离开地平线,但仍然是红红的,并不耀眼。但却先把白的、橘黄的、玫瑰红的各种耀眼的光彩,飞快辐射到高空的云层上。云层之下,由近及远,旭日将震雾燃烧净尽,日光臼周边的荻草黄花,包括岩石上绿茵般的青苔,在阳光和洒落的雾露洗礼下,腾起阵阵湿气;林丛里,经霜的枫树愈显热烈,殷红的枫叶如火焰般地跳跃着;嫩寒里的黑油松,暗绿色的叶子略带湿润,不时有松涎拉着蛛网样的细线从树上滑下,一丝丝,闪耀着春天一样的生命。一群耀眼的红嘴蓝尾鹊,从槲树林里飞起,划一道蓝色的弧线,冲开霞光,飘向山下。

山下,晨雾散尽,小河、村舍、湖面都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家家炊烟,袅袅地飘着城里人到处寻找的乡愁。村舍旁,有清晨散放出的牛羊,啮草坡头,安然悠闲。湖面有小船划过,犁起一道白色的浪花。再远处,古城的楼房、牌坊隐隐可见,北镇庙和崇兴寺双塔在逆光下勾勒出一个在别处观日难以见到的黛色剪影,轮廓分明。

旭日、名山、村舍、炊烟、古庙、双塔,自然成就了华夏大地难得一见的日出盛景图。

倏忽间,太阳已金光四射。同伴余兴未尽,在离开日光臼时望着太阳上空的彩云对我说,如果能乘风御上云头就好了,我们可与太阳一起遍巡六合。我笑说这是九歌之思,发散的是汉乐府《日出入》之音:“吾知所乐,独乐六龙。”我也突然觉得,天地四时,则横绝万古而长存;人之一生,不过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而已,不若还之太空,听其自春自夏自秋自冬而已耳!

然而,最终还得下山,太阳已经升起高高。下得山来,回望弥勒峰日光臼,一片灿烂,那是大朝阳独有的绚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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