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是如何写成的
2016-07-27董岩
编者感言:文文化界有一句名言“文学艺术可以改变历史”,信矣,此乃文学艺术传播功能超强之谓也!仅就《三国演义》而言,其塑造的曹操、刘备、诸葛亮、周瑜、鲁肃等的文学形象已在民众心中取代了相去甚远的历史人物,使后者隐而不彰、鲜为人知。文学艺术的传播功能之强,于斯可见。从传播角度审视作为文学作品的梁衡先生政治推理散文《假如毛泽东去骑马》以及董岩女士的评析文章,其现实意义与传播价值自是不菲,因而均无疑是以传播为主打内容的本刊的重磅之作,相信其传播效果将会云飞天外的。
梁衡先生用“假如”写散文,十分罕见然而立意不凡:虚实相间,亦真亦幻,以虚增色,幻中见真,写实中融入浪漫,浪漫中凸显写实。非高手莫敢为,敢为者显功力。以状写见妙、以引用见博、以布局见慧、以思之见敏、以论之见深的写作功底,将“大事、大情、大理”的情怀与境界高高托起,让此文极具引人就读的艺术张力。董岩女士的评析,相异于普通的书评。曾一度钻研史学的经历,使她颇具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的撰写风格,在娓娓道来中蕴含深刻而独到的见解,入情入理,读之有味,品之有感,思之有悟。
在中国文坛上,梁衡是一位少见的从记者成长起来的红色经典作家。新闻生涯、从政经历,使其注重事实和资料,尤其是与历史人物相关的创作,下笔尤其谨慎,常常字斟酌句,如履薄冰。
2010年4月26日在《学习时报》发表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以下简称《假如》),却大有不同。这篇跨越历史和现实的文章,在散文与小说、真实与虚构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弥漫着红色基因和魔幻图谱的双重意味。此文当年被评为年度散文排行榜第一,6年后又被高层推荐为适合干部阅读的六本书之一(《假如》一文是《假如毛泽东去骑马》这本同名书里的一小单本)。显然,在梁衡众多的作品中,这篇政治题材的推理散文是唯一的;在当前的文坛,也是少见的。那么,它有哪些特色?是如何写成的?
一、穿越、混搭与杂糅
《假如》继续延续着梁衡教科书般的文字。但是,文风陡转,独树一帜,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主要体现有以下三点:
(一)语言与思想的穿越
以往梁衡的人物散文都是建立在确有发生的真人实事基础上,但《假如》却是“无中生有”。它源于伟人毛泽东一个未能实现的愿景,而非一个真实的现实存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政治题材,梁衡却写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恰如其事。在他用心构造的历史天空下,语言的穿越、思想的激荡,迸发出划破夜空、炫目而深邃的火花,带给人们仰望星空、回眸历史的默然与沉思。
文章共四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主要交代毛泽东骑马的历史背景。第二、三部分是骑马走黄河、长江。第四部分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整篇文章时空跨越从1925到2009年,主要集中于1936年到1972年之间,整整36年,其中提及人物20多位,涉及周恩来、陈云、梁漱溟、彭德怀、黄万里等;大小事件近40余起,包括延安整风、大跃进、庐山会议、三峡工程等……几乎浓缩了共和国历史的重大事件和历史人物。
如此大容量的时空穿越靠什么呢?靠的是抽丝剥茧的推理,绵绵密密,平心静气,纹丝不乱。(1968年底梁衡大学毕业分到内蒙在农村劳动锻炼时,无意中看到一篇日本作家高山樗牛的《月夜的美感》,他爱不释手,悉心研读其中的推理方法,本文正是这种方法的实验结晶。)《假如》开头交待了中央确实为毛泽东考察的准备工作,在文章的第二、三部分,开始了假定的毛泽东行程。于是毛泽东的马背之旅在1965年春成行了——
他打马上路了,行行走走,一个半月后到达郑州。因为是马队,不能进城住宾馆,便找一个依岸傍河的村庄宿营,架好电台,摊开文章、书籍。一如战争时期那样,有亲热的房东打水、烧炕,有调皮的儿童跑前跑后,饭后他就挑灯读书、办公。但我猜想毛泽东这天在郑州的黄河边肯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1]3
马队、宿营,电台、房东,挑灯夜读,不眠之夜,这些都是依据毛泽东的习惯和个性所做出的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断。此后作者话锋一转,提及“河南这个地方是当年人民公社运动的发祥地。这里诞生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信阳地区遂平县的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接着时间又倒流到7年前——1958年毛泽东8月6日晚到郑州,7日晨就急着听报告,接着又去视察山东,8月底就在北戴河主持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式通过了《关于建立农村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继而再说,全国第一个饿死人的“信阳事件”也发生在此。时间再倒流到5年前,1960年毛泽东不得不专门听取“信阳事件”的汇报,全国急刹车。之后推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一个郑州,引出了信阳、山东、北戴河,引出了全国;一个人民公社,引出了北戴河政治局扩大会议、人民公社决议、三年自然灾害和八字调整方针……有形、有事、有情、有理,这种推理由点及面,逐渐扩张,勾画出了毛泽东马背之行的广袤时空。正是凭靠这种紧密有序的联系与推断,作者完成了空间的神游与历史的腾挪。
语言的穿越又营造出思想的穿越。在《假如》中,表面看来,是以时空的游移为线索,其实真正统领全文的却是一条思想的主线——调查研究、走群众路线。在文章的第二部分起始便点明“我们设想着,毛泽东骑马走江河时,对他触动最深的是中国农业的落后和农村发展的缓慢。毛是农民的儿子,他和农民天然地血脉相通。”[1]3接下来他到郑州,看到“大跃进”留下的半截子工程,了解1960年完工的三门峡工程,重访陕北故地,莫不由此而来。文章的第三部分,毛泽东走长江部分则贯穿着对现实的认识、对政治的反思。在四川,毛泽东与彭德怀相见、忆起田家英,在江西,反思庐山会议的论争……骑马走江河的毛泽东,调查研究,考察民生,听取意见,一路反思。文章以毛泽东骑马一事,牵出了一条思想的轴线,勾勒出共和国历史走向的概貌,以缜密的推理,实现了语言和思想的穿越。在这样的前提推断下,推出了一个结论和思考“总结教训,对前几年的一些重大问题统一认识……局面一新,當然也就没有什么文化大革命……真如这样,历史何幸,国家何幸,民族何幸。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演。”[1]14惋惜之情、反思之绪溢于言表。
(二)散文与小说的混搭
《假如》从文体而言,既有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又有着人物、故事情节和环境。也就是说,散文与小说的特征兼而有之,是以小说的结构与散文的写法复活了一个愿景、复盘了一段历史。
在谋篇布局上,借鉴了小说的特点。毛泽东骑马沿黄河、长江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与思考,构成了完整的小说三要素。故事与人物的组织结构,则呈现出复杂而丰富的样态。比如,在毛走长江一线的部分,在“贵州大三线—四川—湖北宜昌武汉—江西庐山”单线型的时空结构下,覆盖着辐射型、蛛网型、板块型等多元结构,盘根错节,却脉络清晰,视域丰富。如毛泽东来到大三线,自然引出了被贬的彭德怀以及历史上的毛彭关系,涉及红军长征出发过湘江、解放战争时的转战陕北、新中国刚成立时的朝鲜战争以及庐山会议。这种辐射结构很好地呈现出历史的纵深感,展现了人物的多面性以及人性的复杂,跳脱了对领袖人物程式化的写法,挖掘了平凡、真性情的另一面。在毛泽东到四川境内想起田家英,之后作者笔锋一转,以相对独立的板块式结构谈到“解放后毛出京工作,少在北方,多在南方,所以许多做出重要决策的在党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会议多在长江一线。如1958年3月毛继续批判反冒进,周恩来、陈云被迫作检讨的成都会议;4月再次确立了“大跃进”思路的武汉会议;1959年3月至4月检讨“大跃进”的上海会议(就是在这次会上,他第一次提出骑马走两河);1959年7月反右倾的庐山会议;1961年纠正“左”的错误的第二次庐山会议等。总的来讲,这些会议都是毛说了算,反面意见听得少。”[1]11接着,作者自然地提到有一次毛是认真听了不同意见,这就是关于建三峡水库的争论。故事从孙中山的设想跨越到1992年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兴建三峡工程的决议……多元的结构,呈现了开放的历史视野,营造出纵横捭阖的气势,显现了作者非凡的素材驾驭能力。
当散文的表现手法与小说的结构相遇,《假如》并没有跑到天马行空的小说阵营里,它依然延承着意境深邃的散文特质。文中,顺着毛泽东自己曾五次提出要骑马走江河的思路,假设他在“文革”前的1965年到全国去考察(当时中央已列入计划),虚构了伟人毛泽东骑马走江河4年间的故事。是对毛泽东后期错误的反思,是对“文革”教训的沉痛思考和历史的复盘。通篇表现一种反思、悔恨、无奈的惋惜之情。就表现手法而言:取材自由、无局限,有叙述,有描写,有抒情,也有议论,信手拈来,富有变化。梁衡《文章五诀》中的形、事、情、理、典,无一不在。有许多一言难尽之处,则借诗意笔法。这是典型的散文手法。
文中设想毛泽东在三线与被贬到这里的彭德怀见面:“未想,两位生死之交的战友,庐山翻脸,北京一别,今日却相会在金沙江畔,在这个30年前长征经过的地方,多少话真不知从何说起。明月夜,青灯旁,白头搔更短,往事情却长。”[1]11这里借了苏东坡词《江城子》与杜甫诗《春望》的意境。而写毛再登庐山想起1959庐山会议批彭的失误,写道“现在人去楼空,唯余这些石头房子,门窗紧闭,苔痕满墙,好一种历史的空茫。……他沉思片刻口中轻轻吟道:安得依天转斗柄,挽回银河洗旧怨。二十年来是与非,重来笔底化新篇。”[1]13在诗意的写景后作者又代主人拟了一首诗。毛泽东本来就是诗人,其胸怀非诗难以表达。此诗在气势和意境上颇有毛诗之风,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此时复杂的心绪。
写到毛回到陕北,则用当地的这种民歌口语“他立马河边,面对滔滔黄水,透过阵阵风沙,看远处那沟沟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弯腰点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农民,不禁有一点心酸。”[1]8而写到他内心的自责时,则用古典体“现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权,却还不能一扫穷和困,给民饱与暖。可怜二十年前边区月,仍照今时放羊人。”[1]6借了唐詩“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之意。
梁衡一直提倡,文章为美和思想而写。借鉴古诗词和民歌的写法,在其散文中并不少见。诗词与民歌的交叉运用,凝练明丽,传递出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难言之情,营造了优美深邃的意境,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散文在于表现一个真实的“我”,必须是真人、真事、真情,有独立的美学价值,不能注解政治,套政治之壳。小说,则是随心所欲、海阔天空地编故事,有人物、有故事、有情节,虚构是小说的本质特征。散文与小说的混搭,使这篇政治推理散文生动而不枯燥,充满了理性的气质和戏剧性的张力,呈现出写实与魔幻的双重色彩。上下勾连的若干个故事环节与众多人物,现实与思想的交锋,历史细节与宏大叙事互相映衬,显现出一条清晰的历史发展脉络,“大事、大情、大理”的情怀与境界由此可见。
(三)虚构与真实的糅合
这是一篇在大胆的设想中出炉的、虚虚实实、亦真亦幻的文章,虚构与真实的光环交相辉映,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骑马出发的时间在毛泽东早就设想好的1965年,他像战争时期那样,入住老乡家里,和人们聊着家常,随时随地地调查研究……故事的发展是如此自然,就像是刚刚发生、确有其事一样。
事实上,这仅是毛泽东多年来的一个心愿,梁衡却将这一个并未成行的愿景写实了、写活了。靠什么呢?靠“实”——以实写虚,避虚就实,虚实相间。在第一部分,骑马的历史背景中,主要写了5个史料:1959年4月5日在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毛泽东第一次提出骑马走江河的想法;1960年专列路过济南,他再次提及骑马的想法;1961年在广州提出用3到5年的时间骑马走江河;1962年、1972年再次提及此事。历史背景上,作者简述了1965年毛泽东骑马那一年的形势:原子弹爆炸、全国学大寨、学大庆、学雷锋、学焦裕禄,国力增强,民心向上……在此铺垫下,建立在真实素材基础上的虚构,多了几分真实,毛骑马走江河便确凿可信、自然而不突兀。
身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毛泽东身上有着一种豪迈、浪漫、自由的诗人气质,大开大合,不做常人之举。而《假如》弥漫着冷静的、反思的气息,而思绪又是浪漫的、自由的,这种浪漫的色彩,恰恰与人物毛泽东有着高度的契合。文中,毛走江河考察中国农业与其农民本性相结合,使虚构的内容有了真实的落脚点与出发点。“毛是农民的儿子,他和农民天然地血脉相通。他最初的秋收起义,十年的土地革命是为农民翻身。他穿草鞋,住窑洞,穿补丁衣服,大口吃茶叶叶子,拣食掉在桌子上的米粒,趴在水缸盖上指挥大战役,在延安时还和战士一块开荒,在西柏坡时还下田插秧。还包括江青看不惯的大口吃红烧肉、吃辣椒,他简直就是一个农民,一个读了书、当了领袖的农民。毛泽东一生的思维从没有离开过农民。”[1]3
文中毛泽东所到之地,总以真实的素材包括史料、事件和人物为基础,一方面增强了文章的纵深感,另一方面也强化、放大了设想的真实性,令读者置身其中,信以为真。在毛泽东骑马到西北考察农业时,一连用了5个故事、6段回忆。人物和事提及陶鲁笳、赵紫阳、作者、护士长、东渡黄河等。“晋陕之间的这一段黄河,毛泽东曾经两次东渡。第一次是1936年由绥德过河东征抗日,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第二次是由吴堡过河到临县,向西柏坡进发,定都北京。当时因木船太小,跟他多年的那匹老白马只好留在河西。他登上东岸,回望滔滔黄水,激动地讲了那句名言:‘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据他的护士长回忆,毛进城后至少9次谈起黄河,他说:‘这条河与我共过患难‘每次看黄河回来心里就不好受‘我们欠了黄河的情‘我是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人”[1]5以大量的、真实的事实作铺垫,消除了不确定性,毛泽东骑马走江河便不再是漂浮不定、不留痕迹的空想,而是如风吹绿波,有迹可循的。
如果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将“将真事隐去”,用魔幻的、离奇的、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和现象反映、体现、暗示现实生活。那么梁衡的《假如》则是以真实的、具体的历史和现实的事物和人去营造一个并不存在的空间。而这个虚幻的空间并不是出于个人的喜好,而是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关照。
二、酝酿、创作与积累
对于这篇特立独行、创作和发表难度都很大的文章,读者会有这样一个疑问,它是如何产生的?老实说,换一个人就很难有这个结果。这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历史的巧合。为此作者专门请教了梁衡先生。
(一)四个山西人、四台大轿抬出的文章
这篇文章的诞生,纯属偶得。用梁衡自己的话说,是四个山西人、四台大轿抬出的文章。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梁衡是山西人,巧合的是又有三个山西人帮忙。梁衡第一次了解到毛泽东“文革”前想骑马考察一事,还是2004年在《人民日报》副总编任上,看到陈晋在内部资料上提到了这件事。陈晋出生在山西,算是梁衡的老乡,是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党史研究专家。梁衡当时就有创作一篇散文的冲动,但时在任上,每天看稿子、值夜班,一直无暇动手。直到四年之后,退休了,他又重新收集资料,找到陈晋本人交换意见。陈晋说,作家写这个题目,可能会天马行空、过于浪漫虚无;史学家写则会枯燥乏味、理性有余而文采不足,这个题目你作最合适。陈晋算是为此文破题的第一个山西人。但如何写呢,无论内容还是结构都是一个挑战,梁衡冥思苦想,始终未敢动笔,只能暂时搁置。
帮忙的第二个山西人是中央党校副校长石泰丰。石、梁二人同为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又同在山西代表团。2010年3月两会期间,石泰丰看到梁衡常在本子上勾勾画画,便问在写什么。梁衡便如实相告,说正在构思一篇《假如毛泽东去骑马》。石泰丰听后很激动,说“妙,写好了就在我们《学习时报》上发表。”《学习时报》是中共中央党校主办,以各级党政干部和广大知识分子为主要对象,全党唯一专门为干部讲学习的报纸。完稿后,梁衡如约发给了石泰丰。2010年4月26日、5月10日、17日、24日,《学习时报》分四次连载首发了《假如》。
第三个出来促成此事的山西人是新闻出版署属下的《新华文摘》主编张耀铭。梁衡曾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是张耀铭的老上级。张当时一眼看中刚发表的《假如》一文,立即拍板,在2010年15期《新华文摘》刊出。《新华文摘》是人民出版社主办的国内最权威的综合性、学术性、资料性的文摘半月刊,其选登文章代表了诸领域的前沿思想。
梁衡感慨地说,感谢自己的三个老乡,鼓励、支持、促成此事。这需要勇氣和魄力,更需要眼光和觉悟。没有他们,就没有这篇像走钢丝一样走过来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这篇文章发表后,荣获中国散文学会2010年全国散文排行榜第一名。
(二)半个月的创作与6年的积累
2004年偶得的线索,沉淀了6年后文章才横空出世。比起《大无大有周恩来》20年的积累,《觅渡》8年的思考,这篇文章的创作过程还算是短的。慢工出细活,这是苦吟派梁衡的特点。2004年前,他已写过有关毛泽东的一些文章,如《这思考的窑洞》《红毛线,蓝毛线》,积累了不少资料。对于毛已有独到的认识和了解,但他深知,这次仍要再花大量的时间搜集素材,找寻新思路。
梁衡常说,写作就是从无到有,要靠作家积累的材料和独到的思想。读中国人民大学时,他已养成手抄卡片的习惯。工作后他还专门做了一个半人高的卡片柜,像中药店的药柜,里面存放着大量的资料。此外,梁衡还喜壮游,一览天下之大观,二做实地调研,找寻第一手材料,捕捉灵感。《假如》一文中提到的地方,梁衡都去过,像庐山去了不下五次,贵州更是十几次,凡毛泽东走过的地方、住过的地方他都去过,这种亲身的经历和体验是灵感的源泉,对于创作尤为重要。2005年,梁衡去陕西访问农民思想家杨伟名的故居,找到了有关资料。2006年赴贵州,考察了彭德怀在六盘水三线建设的办公旧址,询问了不少细节,看到彭工作旧部破败不堪,他眼睛一湿,向陪同的地方干部说,能不能好好保护一下?修复一下?2007年梁衡退休后,又找到中央党史研究室的同学帮忙复印有关材料。直到后来陈梁二人见面,敲定此事。陈晋鼓励说,这个题材好货无人识,作家不会写,我们搞文献研究的写不出来,只有你来干。
果然,梁衡如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把6年来积累的史料、素材和事实串起来,如黄万里和三门峡水利工程、对彭德怀的研究、毛泽东对林则徐的诗抄、访西路军纪念馆、三上庐山、研究农村人民公社制度的兴亡等,与实地调研时的感悟慢慢交织在一起。当素材足够丰满时,思路也渐渐清晰,心里有底了。
2009年共和国成立60周年之际,一些媒体请散文大家梁衡出面写一篇有分量的纪念文章。此时他自感时机已成熟,便着手写作。2010年春,梁衡灵感迸发,前后仅用了15天的时间,于3月19日,完成了一万两千多字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当初陈晋“毛泽东想骑马走江河”的一句话,6年后就这样变成了一篇12000多字的文章。6年与15天,这一组数据,印证了梁衡的一句话,“文章是想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的确,在写作的背后是更重要、更艰难、更漫长的思考,一般散文作家耐不得这种寂寞。梁衡是以写长篇小说的时间和功力写散文的。所以,有党史专家说,梁衡的一篇人物散文,顶得上一批党史研究文章。
(三)得天独厚的平台
梁衡之所以为梁衡,离不开他优于一般作家的高起点和丰富的资源。他有别人没有的,几乎不可复制的区位优势。他曾当过记者、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多年的新闻职业生涯,磨砺出敏锐的捕捉力和深刻的感知力;新闻管理的经历,则使他的视野更高、看得更远;中央大报的媒体平台及社交资源,为其创作提供了便捷、优越的条件。他也从不讳言这些因素,常常说自己的成功离不开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
他出公差机会多,搜集资料的机会也多。1990年身为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秘书长的梁衡第一次去常州,问当地有何历史名人,得知有瞿秋白故居时,便前去拜谒。到1996年发表《觅渡,觅渡,渡何处》时,已先后三次到访,每次去总能有不同的感受和素材。写林则徐时,也是利用工作之便三到新疆实地调研了林则徐的事迹,写成了《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有时创作需要搜集、补充材料或者证实一些信息,梁衡一个电话打到当地的权威部门或请《人民日报》驻地方记者站帮忙查询核实,很快便能得到准确的回复。他曾说,这种走“后门”“吃偏饭”效率很高,不必隐晦。一靠作家的名气,这是人家对你作品的信任;二靠社交资源,这是人家对你人品的信任。2011年,建党90周年之际,梁衡为《人民日报》写了《百年革命 三封家書》,影响很大。林觉民、聂荣臻的家书手稿电子件,是他直接打电话向福州、重庆纪念馆要来的,而另一位无名军人的家书,则是7年前梁衡去河北涉县参观八路军129师师部旧址时亲自拍照,一直小心保存。后来文章刊发后,居然找到了这个军人,但他已经牺牲。
由于记者的新闻敏感优势,梁衡创作时题材总是抓得很准。自1980年他发表第一篇散文《恒山悬空寺》以来,在36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几乎没有过退稿的经历,更没有屡投不中的悲情。他总能切中要害,每发必中,称得上是文坛传奇了。往往他的许多文章正在酝酿或写作中,便被各种报刊抢先“订购”,就像这篇《假如》。唯一的一次退稿,反而是名作《晋祠》。当时他为《光明日报》驻山西记者,报社代将要创办的“图苑”杂志约稿。“图苑”流产,稿子就截流发在《光明日报》副刊上,不想当年就被选入中学课本,坏事变好事,梁衡一举成名。这篇文章从1982年到现在还在教科书上,已使用了34年。
很难想象,倘若《假如》这篇文章是一个普通作家、学者写的,能否在《学习时报》《新华文摘》上刊发?能否有如此的影响?……当然,你也许会说,这样的题材,也只有梁衡会写、能写。
大家不是偶然天成的。得天独厚的平台只是其一。勤奋积累,有才华,有思想,有很好的平台,有机缘,这些综合的因素叠加在一起,才成就了今天的梁衡,一个入选课本最多、一个提倡“大事、大情、大理”的当代大家。
三、创新、反思与境界
作文三章①(选一)
文章从来无中求,耻踩前人脚印走。
语不惊人死不休,篇无新意不出手。
(一)创作与理论的突破
梁衡是以山水散文创作步入文坛的。1982年,他发表成名作《晋祠》,当年即入选中学语文课本。从此开始了山水散文创作时期。在创作的同时,他又开始研究散文创作规律,批判杨朔散文模式,提出了散文美的三个层次。1996年,梁衡发表了《觅渡,觅渡,渡何处》,开始了人物散文创作时期。1998年,他在《人民日报》发表《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批评针眼窥天、杯水波澜、无病呻吟的散文创作。2001年,提出“文章五诀”。2009年后,梁衡转入绿色生态散文的创作时期。
在人物散文创作时期的12年后,梁衡发表了《假如毛泽东去骑马》,此时正值其人物散文创作的成熟期和瓶颈期。对于“只求新去处”的梁衡而言,写这样一篇文章,于情于理都很自然,因为他始终是一个不甘平庸、永不知足的探索者。
政治人物写作,需要勇气和技巧,稍有不慎,轻则走样变形,重则犯忌,惹来麻烦。[3]但梁衡走钢丝走得游刃有余,这得益于炉火纯青的文学技巧和张弛有度的政治分寸。此前,已发表影响最大、最著名的《觅渡,觅渡,渡何处》与《大无大有周恩来》。理论方面,已发表《文章五诀》,提出了形、事、情、理、典的文章做法。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方面,都日趋成熟和完善。在这些文章中,大都遵循着这样一种结构:以具体、生动的形或事为切入点,以“我”的视线为脉络,通过梳理人物复杂的史料,展现精神世界,并实现历史与现实的跨界对话。其人物散文创作形成了一个基本模式:正面歌颂+悲剧性命运。如《二死其身的彭德怀》《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
退休之后的梁衡,返璞归真,更寄情山水,忘情于自然,人物写作渐少。但梁衡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在创作中,他是一个自讨苦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苦行僧。总是试图打破自己,重塑自我。30多年前,梁衡在《一篇少见的推理散文》中曾这样激励自己:“愿我们的散文能向这个方面努力,析理绵密,文采绚丽,像一幅织锦,泾渭分明又花色艳丽。”[2]69
此时,“毛泽东骑马走江河”这一素材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它是棘手的、不易表达的,毕竟这只是一个未能实现的意愿。但又是可以大胆尝试的一次机会。他再次想起了《月夜的美感》,那篇著名的推理散文。是否可以借鉴呢?此时的梁衡已步入创作平台期,亟需突破自我,突破历史人物创作、文学写作理论的窠臼……现实的种种需要,促成了梁衡与“假如”的相遇,由此产生了一篇奇文。如何写呢?用什么方法呢?用散文的写法?还是小说的形式?……经历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梁衡终于找到了一条新路:以小说的结构与散文的写法,二者混搭,有节奏,有主线,有人物,有故事,步步推理,避虚就实,以实写虚。正如他最喜欢的《月夜的美感》一样,来一个文体上的全新突破。这种写法在后来的《万里长城一红柳》《死去活来七里槐》中亦有所体现。
我们不妨一想,就体裁而言既然有科幻小说,那么这篇充满幻想的政治题材的推理散文,是否可以称作“政幻散文”呢?这是梁衡的发明,他的专利。正如季羡林先生评价的“尚无第二人”。
(二)历史的反思
我曾问过梁衡:您最满意的是哪部作品?回答说《假如毛泽东去骑马》是其中之一。的确,体裁的突破、探讨式的党史研究、对毛泽东及对共和国历史的反思……这篇12000多字的文章中,有许多探索和创新。
散文与小说的混搭,通篇散发着思想的反思和散文的美感,在思考中有荡气回肠的美感与惋惜,有对悲剧人物的崇敬,也有对毛泽东晚期错误的遗憾。“过节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节庆,是共和国的生日,60岁的生日啊!人们忘不了开国领袖。他老人家要是还在多好啊,这天安门城楼本来就是他当年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地方。虽然他老人家后期搞‘文化大革命曾犯有大错,但前期对民族确有大功,所以人们总希望他还能一如前期那样的英明。这善良的愿望,反映了人们对那个美好时代的怀念,对未竟之业的遗憾。如果斗柄能够倒转,如果历史能够重写,如果那次骑马走两河能够成行,如果老人家在60年代能反思自己的错误,晚年不犯或少犯错误,这该多好。这一切当然都不可能,我们也知道这永不可能。但是后人想一想还不行吗?这样的假想,是对历史的复盘,也是对再后之人的提醒。”[1]15
作为党的高级干部,梁衡并不为尊者讳,其文有赞颂,也有批评。因此踩线,与一些荣誉失之交臂。但梁衡并没有因此而折衷、调和甚至放弃。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其思想更为自由独立,反思更为冷峻深刻。从《觅渡》《二死其身的彭德怀》《周恩来为何不翻脸》到《假如》,这种可贵的独立精神始终贯穿其中。
与以往梁衡关注于人物的人格与命运有所不同,《假如》关注的是领袖与国家命运,因而格局更大,反思的力度更深,反思的分寸更恰当。平心静气,从容不迫,深刻冷静,不厚此薄彼,既直言积极的因素,也不讳言反面的教训,触及了历史规律:“历史不能重复,但是可以思考,在思考中寻找教训,捕捉规律,再创造新的历史。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个犯了错误而又不知反思的民族是更悲哀的民族;一个学会在失败中思考的民族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民族。”[1]15
一个民族应该把自己最令人痛心的教訓当作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时时警醒,以防重蹈覆辙,这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自觉。退休后的梁衡退而不休,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生态环境、历史文化与国家民族命运之中。从这个角度讲,《假如》不是单纯的一部政治题材的文学作品,是他多年思考的结果;《假如》也不仅仅局限于毛泽东个人的性格与命运,而是投射到对整个民族、国家命运的反思。但反思历史的不只他一人,为何梁衡独见其新独见其深呢?还是与他所处位置有关,“一是站得高些,能看到全局;二是常处于矛盾的核心,能看到事情的本质;三是这个位置要求人要有一种责任心,如果你不自私、肯负责的话就会常处于一种忧国忧民的状态。这些对写作都有好处,它会使你一下子跳出小圈子,能直奔大事、大情、大理,作品的反响也会大些。”[2]200
马尔克斯在诺贝尔奖演说辞《拉丁美洲的孤独》中曾这样表白:“以真正繁荣的理想,来改变貌似繁荣的现实。”梁衡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是一个向大众传递美和思想的、孤独的、乐观主义者。他的反思不是灰黯的,而是明亮的,他说“不要忘了,正是“文化大革命”之后的大思考才成就了今天的复兴。”
(三)情怀与境界
许多人喜欢梁衡的文章。《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卢新宁说,“喜欢梁衡先生的文章,不仅因为文字美、结构好、立意高,更因为字里行间的那种凛然大义、磅礴大气、诚挚大爱、剖肝沥胆、刻骨铭心,饱含着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和人性的真挚,让人一读倾心,掩卷难忘。”还有人说,“梁衡是一个敢说真话的人。搞这么多年新闻工作,又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竟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真挚,写出这样的与政治与政策紧密相关的文章!而我辈如何?听指示,怕出事,不求出彩,但求无过,连稍敏感些的字眼都避免了。”
显然,这些得益于他作家之外的诸多身份、积累和感悟。
梁衡不独是一位作家。他自嘲自己是夹馅面包。他是记者、学者、官员,是一位在新闻、文学与政治之间穿越自如的大家。丰富的实践、专深的研究、难以企及的政治高度,使其目光犀利而高远,总能透过表象直抵事物的本质。作为一个与共和国一起成长的人,梁衡的血脉里还流淌着红色的基因。既有传统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使命感,也有满腔社稷情怀、忧患意识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季羡林先生曾说,“梁衡总能将满怀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化作美好的文学意境。在并世散文家中,能追求、肯追求这样一种境界的,尚无第二人。”[3]10
这样的境界与情怀注定了他对美和思想的不懈追求,对大事大情大理的执著坚守,注定了大开大合的文章风骨与壮阔胸襟。正如这篇《假如》,他是怀着放眼观世界的社会责任感,以想落天外的浪漫主义情怀写就的。为重新审视历史提供了新的角度。当人们在那如诗词般的长短句中唏嘘流连之时,也不禁反思那段历史,思考着国家命运与领袖人物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是文学的力量,更是思想的力量,也是对作者家国情怀与忧患意识的积极回应。
注释:
①作文三章(节选),梁衡2006年3月31日作。
参考文献:
[1]梁衡.假如毛泽东去骑马[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
[2]梁衡.梁衡文集卷三,为文之道[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3]梁衡.跨越百年的美丽[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