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第一章:伟哉,罗登贤
2016-07-27张正隆
□张正隆
雪冷血热·第一章:伟哉,罗登贤
□张正隆
正好有了自己的领袖
暗夜下,一盏油灯摇曳着,映照着一张张或明或暗的严肃面孔。
这是九一八事变几天之后,准确的日子搞不清楚了。地点是哈尔滨江桥下一个叫牛甸子的小岛上,在党的联络站负责人冯仲云家里,满洲省委的高级干部在召开紧急会议。
主持会议的年轻人叫罗登贤,这年夏天作为中共中央代表前来东北巡视工作,正赶上这场震惊中外的大事变。
在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罗登贤说:“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出卖了东北和东北同胞,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要与东北人民共患难、同生死。敌人在哪里蹂躏我们的同胞,我们共产党人就要在哪里和人民一道与敌人抗争!”
那张南方人特征鲜明的清癯的脸上,沉稳冷峻中透着激情:“同志们,我要庄严地申明一点,不驱逐日寇,党内任何人都不能提出离开东北的要求。如果谁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就是恐惧动摇分子,就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我们谁也不离开!”大家异口同声。
罗登贤,原名罗光,1905年生于广东省顺德县。幼年时父母双亡,被姐姐接到香港抚养。因家庭生活困难,他11岁就辍学,跟姐夫在太古船厂做工,先当了四年学徒,又当了六年钳工。他聪明、勤勉,因敢仗义执言,颇受工人拥戴,是香港金属业工会的创建人之一。1925年,罗登贤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参加省港大罢工的组织领导工作,担任中共香港省委常委,参加广州起义的领导工作。1927年年底,他在香港被捕,在狱中经历了各种严酷刑罚,但始终坚强不屈。1928年春,罗登贤被党组织营救出狱后,担任江苏省委书记,在党的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候补委员。1930年,他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党团书记,不久调任广东省委书记;1931年年初又调回上海,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委员长。
当时,满洲省委机关设在奉天。1931年11月中旬,省委军委书记廖如愿、宣传部秘书杨先泽被捕入狱,因经受不住酷刑,供出省委书记张应龙的住处。
张应龙随之被捕。因这个人也是个软骨头,省委机关受到严重破坏。
同年12月,中央决定由罗登贤担任满洲省委书记兼组织部部长。
满洲省委自1927年10月成立到1935年4月无形中撤销,不到八年时间换了12位省委书记。
领导人频繁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被捕的占了一多半(仅张应龙一人叛变)。其中最有名的,是后来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刘少奇。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性为“叛徒”“内奸”的重要“证据”之一,就是在满洲省委书记任上被奉系军阀逮捕的经历。
这说明了东北地区斗争的残酷、环境的恶劣。九一八事变后,情况就更残酷、更恶劣了。
不能断定今天鲜为人知的罗登贤倘若能活到1949年10月1日,会成为何等人物,但历史已经证明的是,这位26岁的新任满洲省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确非同凡响。
“民族革命战争”
这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刻,一个需要迅速做出判断和决策的时刻。敌对阵营和各种政治力量、武装力量,包括苏联和美英法等在东北有其政治、经济利益的国家,都在审视并调整自己的方针、政策,以期在新的局势下占据有力的位置。
罗登贤一个重要的战略性举措,是抽调得力干部到农村宣传、发动、组织群众,一是积极支持、帮助东北各地义勇军的抗日斗争,二是大力发展共产党直接领导的抗日武装,进行抗日游击战争。
现在,我们先了解一下九一八事变后的东北是个什么样子。
1935年12月20日,东满特委书记冯康(魏拯民)在《关于绥芬大甸子及安图的反日工作等问题》的报告中说:“我们的人民革命军现在天天在离城一二里活动,敌人不敢出来,安图全县只有一个日本人。”
1935年年底了,安图县只有一个日本人,这在当时东北的154个县中应属个例。可在1932年,见不到日本人影儿的县实在是太多了,特别是那些偏远的县份。
1932年夏,东北许多地区暴雨成灾,肆虐的松花江水甚至冲进哈尔滨城区,周围十几个县皆成泽国。土里刨食的庄稼人逢上天灾或是战祸,老年人就会摇头叹息,说这是“起胡子”的年景。近代以来,东北地区有三次较大的“起胡子”。一是甲午战争后期,二是日俄战争时期,再就是九一八事变之后。战乱加上天灾,越发民不聊生,用笔者采访时有的老人的话讲,那是“遍地‘起胡子’”。
日寇的“治安第一主义”,九一八事变不久就提出来了。虽然日寇不断增兵,可偌大个东北仅十来万关东军,就是都撒下去,又能哪儿到哪儿呀?况且,日军占据的城市和铁路也不断受到抗日武装的袭击,兵力就更显不足。在日寇铁蹄还未踏到的县份,县长和一班官员有的辞职回家,有的逃难进关,有的就像锦西县县长张国栋那样,准备迎接侵略者了。其实,即便被日军占据的县份,也大都就是占个县城。城外就是各色武装的天下,少量日军轻易不敢出城。
奉系军阀对共产党人的镇压,难以与其他军阀比较出谁更残暴。东北人民没有1925年至1927年大革命的经历,东北的中共党组织力量比较弱小,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九一八事变后的客观形势,广大农村地区的权力真空,给共产党提供了发展壮大的机会,可以在那广阔天地间大有作为了。
九一八事变前,共产党在东北没有一兵一卒,满洲省委的工作主要是面向城市。罗登贤主持省委工作后,很快实现了两个转变——将工作重点由城市转向农村,将反对国民党、奉系军阀的反动统治转向对日寇的武装抗战。
罗登贤开始调兵遣将。
第一个被调动的是大连市委书记童长荣,罗登贤让他去东满(大体为今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所辖地区)任特委书记。那里的党组织正在组织武装暴动,急需一员干将掌舵。
罗登贤说:“长荣同志,为了反日救国,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之后,对于满洲省委派往各地的每个同志,罗登贤都要与之谈话。而这时是1931年11月间,江桥抗战硝烟正浓,张应龙还未被捕叛变,罗登贤的身份还是中央巡视员。
“为了反日救国,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不但果断决意,充分说明了他对童长荣的信赖,而且正好诠注了他在东北的所作所为。
在罗登贤的部署、指导下,满洲省委和各地党组织的干部,一批批分赴各地斗争第一线。像省委几任军委书记杨林、周保中、赵尚志,省委秘书长冯仲云,都被他派了下去。当时东北有党员2132人,仅派去组织、领导义勇军或是直接参加义勇军的党员,据不完全统计,至少在250人以上。各地稍大点儿的义勇军,几乎都有党员在其间秘密工作。活动在东满、吉东(大体相当于今天的黑龙江省牡丹江地区,当时属吉林省)的王德林的救国军,党员人数最多,力量最强,活动也最得力。像李延禄被王德林委任为参谋长,周保中被任命为总参议。后来的抗联4军、5军就是这时打下的基础,在义勇军失败后发展起来的。
童长荣、杨林、赵尚志、冯仲云等人被派往各地领导、组织、发展共产党的抗日武装。他们发动群众夺取武器,陆续创立了十几支游击队,像南满的磐石游击队、海龙游击队,东满的延吉游击队、和龙游击队、珲春游击队、汪清游击队,北满的巴彦游击队、珠河游击队、汤原游击队,吉东的穆棱游击队、宁安游击队,等等。
九一八事变第二天发表的《中共满洲省委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满洲宣言》,不到1000字的正文后面是19个口号,其中第5个、第11个口号是:“不交租、不还债、不纳税,到地主家分粮去!”“不投降、不缴械,带枪到农村去实行土地革命!”
此时,南方的土地革命战争已经进行4年了,这样的口号都喊惯了。而在沦陷的东北三省也这样喊,就显得有些主次不分了。
1931年9月22日,《中共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中说:“现在全国无产阶级及劳苦群众身上放着伟大历史的任务:这一任务便是武装保卫苏联,反对帝国主义的强盗战争,反对日本的殖民地屠杀政策,用革命斗争的力量消灭反动的在帝国主义怀抱中献媚乞怜的国民党政府,实行反帝国主义的土地革命,以求民族的与无产阶级劳动群众的彻底解放。”
同年12月,在《团满洲省委传达中央关于满洲事变决议的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话:“日帝国主义占领南满后,广大的群众在爱国情绪鼓舞下的反日的爱国运动,决议上没有指示出怎样去领导,怎样去利用群众爱国的热忱和对国民党的不满,领导他们走上正确的反帝运动及反国民党斗争上去。满洲省委书记保度同志初时也有我们共产主义者不做爱国运动的观点,更好笑的还要算党的北满特委书记,他说:‘我们假使也做爱国运动,那么与国民党有什么分别?’殊不知这句话葬送了北满的许多广大群众运动哩(后来克服了)!”
“共产主义者不做爱国运动”,这句话今天不但难以理解,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那时讲共产党员有两个祖国——作为中国人,中国是你的“民族祖国”;作为共产党员、工人阶级的一员,苏联就是你的“工人祖国”或“阶级祖国”。因为苏联是世界上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工人阶级的大本营。在“阶级祖国”和“民族祖国”之间,共产主义者首先要无条件地服从、服务于“阶级祖国”的利益。对于“民族祖国”,因为是在代表地主、资本家阶级利益的国民党统治之下,就不能爱了,而是要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代表劳动人民利益的“阶级祖国”。
1930年,满洲省委执行李立三路线,在主客观条件都不具备的情况下,盲目组织武装暴动,使党的力量受到很大损失。九一八事变后,情况完全不同了,阶级关系发生重大变化,民族矛盾已上升为主要矛盾,可有人仍然认为开展武装抗战、进行游击战争是“李立三路线”。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罗登贤开始了东北党的方针、路线的转变。
他认为,在九一八事变后的东北,无论是开展江桥抗战的马占山的东北军,还是吉林李杜的自卫军、王德林的救国军,都沉重打击了日本侵略者。满洲共产党人必须从当前的现实出发,制定出团结各阶级、阶层爱国人士和广大群众的方针、策略,才能肩负起自己的历史使命。
1931年年底,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罗登贤指出,党在东北的中心任务是领导人民用民族自卫战争反抗日本侵略者。会议对创建反日游击队、开展游击战争进行了部署。
1932年1月,在罗登贤的主持下,省委制定了《抗日救国武装人民群众进行游击战争》的纲领性文件。文件指出,党要支持、援助和联合其他非党的一切抗日武装力量,共同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
3月31日,在《中共满洲省委接受中央关于上海事件致各级党部信的决议》中说:“大规模地组织义勇军的工作,用目前各地的反日战争来动员广大群众建立起义勇军的组织,党应积极领导去参加这一战争,尤其是中东线、松花江、辽西、安东、吉林的地方更须以义勇军组织游击队,在敌人后方(奉天、哈尔滨、东满、饶河等)发展游击战争,袭击敌人粮食与运输,解除敌人的武装(如小部队、便衣队、侦探走狗等),用各种方法夺取武装,武装自己。反对过去省委对这一工作的消极或认为工人夺去了武装去当胡匪(奉天)便不去积极领导群众与将义勇军组织建立起来的观念,更应广大地动员义勇军到前线去同士兵与现在的义勇军、反日军在一起,团结与争(取)他们到革命方面来。”
而在此前的2月6日,《中共满洲省委对满洲事变第四次宣言》最后一句话是个口号:“民族革命战争胜利万岁!”这等于道白了正在东北进行的这场战争是一场民族革命战争,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土地革命战争。
尽管还没明确提出统一战线的主张,但是武装抗战、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爱国力量进行一场民族战争,就是以罗登贤为首的满洲省委的中心工作。
罗登贤就任省委书记后,便把省委机关从奉天转移到日寇势力暂时还比较薄弱的哈尔滨。这个来自南国的瘦高的年轻人,在冰城度过了第一个严冬,其间不时到各地区指导工作,巡视、调研、开会,起草文件、报告,有时还要亲自刻印。
1932年春节后,罗登贤和赵尚志要策动哈尔滨的一个伪警备队哗变,在冯仲云家印刷宣传品。当时省委机关许多工作都是在冯仲云家进行的。冯仲云在窗前放哨,赵尚志和冯仲云的妻子薛雯就用石印机印刷,罗登贤则在房间里来回跑步,以掩盖印刷机器的响声。如果惊动了邻居,就说跑步暖身子,屋子里冷啊。
机警、沉稳,永远不慌不忙的样子,却是快节奏、高效率。下边来人汇报工作,有时罗登贤正在写文件,就让来人坐下说,他边写边听。有时文件写完了,来人也汇报完了,罗登贤就开始做指示。人说“一心不能二用”,他却有这等本事。在奉天时,罗登贤有几次差点儿被捕。他那比较典型的南方人特征的相貌和口音,在到处都是高粱米、大子口音的黑土地上给他带来的诸多不便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凭借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和天生的机敏,总能使敌人消除怀疑。
就在罗登贤为发动抗战日夜操劳时,来自党内的一股不可抗拒的逆流,向他和东北共产党人袭来了。
(待续)
罗登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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