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沿袭“官本位”的特立独行者

2016-07-25丁夏

博览群书 2016年6期
关键词:钱氏官本位诗选

丁夏

·壹·

钱锺书(1910—1998)今日自是大名鼎鼎,但三四十年前,知晓其人的还很有限。20世纪60年代初,美籍学者夏志清在其英文名著《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对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等的小说大加推崇,这一看法与当时国内通行的现代文学研究结论相比,真如云泥相隔。不过,因为当时中外文化交流极少,这本日后被誉为“开创性”的著述,仅流行于港台地区,大陆则基本不知。差不多二十年后,此书方传入大陆知识界并引来相当的震动与共鸣,钱锺书和他的《围城》开始逐渐为普通读者所知。

夏志清当初大半不会料到,他对钱锺书小说创作的表彰给中国文学界和学术界竟然带来了“雪崩”似的影响。嗣后半个世纪,钱锺书先因《围城》这部小说,再由于他在中国古典文学、比较文学、古籍研究等多个领域的杰出成就,得到中外学者的高度评价,其势真如钱塘大潮来袭,一浪高过一浪,乃至有学者不仅惊其为“中国文化的最高结晶之一”,更痛惜“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国古典文化和20世纪同时终结”(余英时语)。在其同辈人中,得享此盛誉者屈指可数。当然,《围城》究竟算不算中国现代文学中最好的小说,恐怕还是且也应允许见仁见智;现代作家中旧学颇具根底,同时兼而受过西学熏陶,能够在现代学术上有所建树的,也并非钱氏一人。时至今日,也有学者批评说,钱氏是有学问而无思想,承认他的渊博而否认他有理论建树。然平心而论,在整个20世纪,能潇洒自如地出入于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两个领域且卓有贡献,能融汇古今中西之学问而别开生面,以前所未有的崭新姿态风貌,对他人有开启思路之功而绝无复制之可能,则除了钱氏的确没有第二人。简言之,《围城》中的睿智幽默深刻,实来自作者作为罕见大学者的牛刀小试,如能因《围城》生出兴趣,进而去拜读作者其他体大思深的学术著述,则受益更会多多。

可惜在笔者读大学时,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即便是在国内最好的大学图书馆,能借阅的钱氏著述,也仅有《谈艺录》和《宋诗选注》而已。《围城》和钱氏的散文名作《写在人生的边上》都只有港台地区的盗版,国内的正版还未面世。所以笔者读钱氏著述,是从偏于学术的《谈艺录》和《宋诗选注》入门,更富趣味性的《围城》反而是后来才有机会阅读。相对而言,《谈艺录》因为用文言写成,当时读来尚觉艰深,《宋诗选注》则明白晓畅,一卷在手,不但很快读完,读时更有“大快朵颐”之感。

之所以有“大快朵颐”之感,首先是来自钱氏识见的高明。历来选一代之诗,首先看眼光是否全面,一般而言大家名家自然不宜遗漏,小家名作也应取舍得当,至于名声不著之诗,可选也可不选。但钱氏在可选不选之间,拿捏的尺度就远非寻常。比如所选第一位诗人柳开,其简介说:

柳开(946-999),字仲涂,自号东郊野夫、补亡史生,大名人,有《河东集》。他提倡韩愈和柳宗元的散文,把自己的名字也弄得有点儿像文艺运动的口号:“肩愈”“绍先”。在这一方面,他是王禹偁、欧阳修等的先导。《河东集》里只保存了三首诗,也都学韩愈的风格,偏偏遗漏了他的名作,就是下面的一首。

须知柳开非但不算宋诗名家,而且主要成就也不在诗歌,存世诗作仅三首。但他是宋初文坛风格转变中具有代表性的人,尤其在大力提倡师法韩、柳“古文”方面。历史上的“唐宋八大家”虽然迟至明代才正式定名,然而韩、柳“古文”被视为散文正统,则是从中唐一直绵延下来的观念。学韩、柳“古文”,也会有意无意地追随其诗风,因而韩愈开创的“以文为诗”,对后来宋诗风格的形成至关重要。钱氏选了这么一位素被诗坛忽略的作者,对其介绍突出了看似与诗歌关系不大的提倡“古文”,指出他的诗“学韩愈的风格”,寥寥百余字,且语涉调侃俏皮,却隐含了一个诗歌演变史上的大脉络——宋诗紧随唐诗而出,在诗史上却以一变唐风、改以宋调著称,宋调的来源,则伏脉于“以文为诗”。这是通过一人之诗揭示一代之诗的走向。历来各种诗歌选本,不乏从挑选诗作上体现眼光品位的高明,可是还从未有人能从诗歌与诗史关联的角度入手。传统的诗歌评述,多半局限在诗歌本身的优劣上,殊不知诗歌的优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时代和风尚,钱氏引清代赵翼名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正说明诗歌成就远不只是个人的因素。孟子曾说:“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意思是读书应该了解作者,钱氏比孟子更进一步,不仅要了解作者,还要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包括文坛的风气与变化。很多人都称赞《宋诗选注》的前言与每位作者的介绍,对其文字的扼要传神尤加敬佩。在笔者看来,最值得称道的,其实是钱氏在宋诗和每个作者的介绍评价里体现的对诗歌创作时代背景的整体把握。他选的是诗,又凸显了诗背后的时代和历史。

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钱氏对诗作者的介绍与众不同,那就是仅言其姓名字号、生卒年月、籍贯著述,至于科举功名、仕途官职、生平经历等则基本略而不提。传统诗歌选本习言之“王右丞”“杜工部”“岑嘉州”“高常侍”之类的职官之称,在《宋诗选注》里统统消失不见。他没有说何以如此,更没有说这是有意为之。不是说诗人的仕途官职不重要,他们的生平经历和诗歌创作直接相关,略作介绍也许更有利于读者理解诗作。不过,钱氏显然更重视对诗歌的评价,特别是在诗歌艺术层面上的讨论批评。传统的诗选总不忘提醒读者诗人曾获某功名,曾任某职官,钱氏则把读者的视线聚焦在诗歌艺术得失上,他不会表彰某位诗人曾经身居高位,也不会怜惜某位布衣终身,他是一视同仁,既是诗选,也就只围绕诗歌造诣的高下优劣立说。不管钱氏这样做的初衷如何,现代读者应该记得他的确是传统的例外,是在诗坛打破或不沿袭“官本位”文化的特立独行者。

·贰·

《宋诗选注》的鲜明特色,恐怕是注释的征引繁富,其引书之多,诠释之精,辨析之细,而且最特别的是不仅引用中国古籍,也涉及外国典籍,其注释的深度、广度和精度,堪称有史以来诗歌选注本的一绝。这的确是钱氏作为学者的标志。所有钱氏的著述,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论文、专著,莫不以征引繁富为基本特征。即便不满意钱氏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博学。学问渊博放在小说里,像《围城》那样连书名也取自国外的典故,人物开口就引经据典或暗含典故,描写场面背景的寥寥几句,也可能有显赫的来头出处,这种写法究竟当如何评价,很难下个定论。但就《宋诗选注》而言,钱氏注释显然不是在炫耀学问,而是通过溯本求源、钩玄提要、纵横比较,为读者搭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平台,上面清晰呈现各种相关资料,这样对诗意的理解和艺术的体会自然更加熨帖深入。例如对苏轼诗歌的诠释:

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用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见,降伏在诗人的笔下。在中国散文家里,苏轼所喜欢的庄周和韩愈就都用这个手法。例如庄周的《天运》篇连用“刍狗已陈”“舟行陆、车行水”“猿狙衣服”“桔槔”“柤梨橘柚”“丑人学西施”六个比喻来说明不合时宜这一点,韩愈的《送石处士序》连用“河决下流”“驷马驾轻车就熟路”“烛照”“数计”“龟卜”五个比喻来表示议论和识见的明快这一点。在中国诗歌里,《诗经》每每有这种写法,像《国风》的《柏舟》连用镜、石、席三个形象来跟心情参照,《小雅》的《斯干》连说“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翠斯飞”来形容建筑物线条的整齐挺耸。唐代算韩愈的诗里这类比喻最多,例如《送无本师》先有“蛟龙弄角牙”等八句四个比喻来讲诗胆的泼辣,又有“蜂蝉碎锦缬”等四句四个比喻来讲诗才的秀拔,或像“峋嵝山”里“科斗拳身薤倒披”等两句四个比喻来讲字体的奇怪。但是我们试看苏轼的《百步洪》第一首里写水波冲泻的一段:“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里七种形象,错综利落,衬得《诗经》和韩愈的例子都呆板滞钝了。其他像《石鼓歌》里用六种形象来讲“时得一二遗八九”,《读孟郊诗》第一首里用四种形象来讲“佳处时一遭”,都是例证。

苏诗历来注本多多,但从未有过这样详细深刻的解说,把苏诗善用比喻的特点剖析得如此呼之欲出。同时,钱氏还打破了诗与文的隔阂,让读者了解“博喻”本为诗文所共有。

钱氏的解说注释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特点,那就是他往往抓住某一诗歌艺术特色或手法,而结合中国诗歌的传统或习尚,予以极富历史纵深感的解读。也就是说,他不仅仅是选诗、注诗、评诗,还进一步把诗歌放在历史传统背景中进行评论。针对宋诗好使事用典,讲究学问,推崇所谓“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主张“无一字无来处”。他特别指出,好诗的主要特征就是“无复依傍”“自铸伟词”,那种以才学为诗,喜欢在诗里露学炫才、比赛僻字陈语的风气,恰恰就是宋诗最大的毛病。宋诗名气最大的两位作者,苏轼和黄庭坚,更集了这种毛病的大成,一个是“见学矣然似绝无才”“事障”“如积薪”“窒、积、芜”“獭祭”;另一个是“读者知道他诗里确有意思,可是给他的语言像帘子般地障隔住了,弄得咫尺千里,闻声不见面。正像《文心雕龙·隐秀》篇所说:‘晦塞为深,虽奥非隐;这种‘耐人思索是费解,不是含蓄”。两位一代诗风的代表,其病患竟如此之深。但是,钱氏又提醒读者,这绝不只是宋诗才有的毛病,而是中国诗歌的一种由来甚久的痼疾。他借对王安石诗歌的评论,笔墨洋洋洒洒,做了一番系统的剖析:

把古典成语铺张排比虽然不是中国旧诗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胎里病,但是从它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它后天失调而经常发作的老毛病。六朝时,萧子显在《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里已经不很满意诗歌“缉事比类……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锺嵘在《诗品》里更反对“补假”“经史”“故实”,换句话说,反对把当时骈文里“事对”“事类”的方法应用到诗歌里去。唐代的韩愈无意中为这种作诗方法立下了一个简明的公式:“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也许古代诗人不得不用这种方法,用记诵的丰富来补救和掩饰诗情诗意的贫乏,或者把浓厚的“书卷气”作为应付政治和社会势力的烟幕。第一,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应酬的对象非常多,作者的品质愈低,他应酬的范围愈广,该有点真情实话可说的题目都是他把五七言来写“八股”、讲些客套虚文的机会。他可以从朝上的皇帝一直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试看一部分“赠内”“悼亡”的诗;从同时人一直应酬到古人─试看许多“怀古”“吊古”的诗;从旁人一直应酬到自己─试看不少“生日感怀”“自题小像”的诗;从人一直应酬到物─例如中秋玩月、重阳赏菊、登泰山、游西湖之类都是《儒林外史》里赵雪斋所谓“不可无诗”的。就是一位大诗人也未必有那许多真实的情感和新鲜的思想来满足“应制”“应教”“应酬”“应景”的需要,于是不得不像《文心雕龙·情采》篇所谓“为文而造情”,甚至以“文”代“情”,偷懒取巧,罗列些古典成语来敷衍搪塞。为皇帝作诗少不得找出周文王、汉武帝的轶事,为菊花做诗免不了扯进陶潜、司空图的名句。第二,在旧社会里,政治的压迫和礼教的束缚剥夺了诗人把某些思想和情感坦白抒写的自由。譬如他对国事朝局的愤慨、在恋爱生活里的感受,常常得指桑骂槐或者移花接木,绕了个弯,借古典来传述;明明是时事,偏说“咏史”,明明是新愁,偏说“古意”,甚至还利用“香草美人”的传统,借“古意”的形式来起“咏史”的作用,更害得读者猜测个不休。

从南宋开始,已经有人斥责本朝诗人“以才学为诗”,却没有人知道,这不是本朝特有的流行病,而是流传了千余年的诗坛痼疾;同时,这种痼疾也绝不因诗人个人爱好而起,而是与中国诗歌本身的性质功用,以及社会的病态分不开。

·叁·

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就是所谓“原典”有限,而各种注本、选本则大行于世。研究中国文化,“原典”当然不可忽略,但很难绕过各种注本、选本。无论经史子集,皆有大量的选本注本,既涉及对文字名物的训诂诠释,也是学者对内容意蕴的发掘研究。这是中国古代著述和文化传播的一大特色。晚清张之洞说:“前代经史子集,苟其书流传自古,确有实用者,国朝必为表章疏释,精校重刻”,所谓“表章疏释,精校重刻”,远不只是清代如此,而是长期如此并成了惯例。以诗歌而言,最早的《诗经》,在汉代就有各种注本流行,其中最著名的是“三家诗”,即“鲁诗”“齐诗”“韩诗”,此外还有一家“毛诗”。“三家诗”和“毛诗”引导了两千多年对《诗经》的解读,其影响可谓至深至大。后世诗坛大家的诗作,最为学者所重视的,也是各种选择精当、注释恰切、解说公允之作,如楚辞有汉代王逸注本,李白诗歌有清人王琦注本,杜甫诗歌有清人仇兆鳌注本,等等。为了注释精确,学者甚至不惜穷尽毕生之力。这是中国学术的重要传统,是绵延两千余年的文化。好的选本与注本,是原著与研究的叠加,往往凝聚了两者的精华,因而也是经典赖以传世的最基本形式。所以进入20世纪以后,各种古籍的选本和注本仍层出不穷。不过,在钱氏《宋诗选注》面世以前,虽然也有一些较好的诗文选本注本,但基本不出旧著的格局,虽有进步,终究有限。像《宋诗选注》这样融选诗、注诗、评诗为一体,熔中西文艺批评于一炉,既展现一代之诗的风貌,囊括其中的名作佳篇,又高屋建瓴,系统揭示其中的优劣长短,并给予酣畅淋漓的分析总结,不能不说是极富创新意义的创制。此书出版已逾半个世纪,也得到很多人的好评,但迄今尚无合格的后继者,这更可看出钱氏的难以仿效,正所谓“知之易,行之难”。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

猜你喜欢

钱氏官本位诗选
得金书铁券 思家训门风
得金书铁券 思家训门风
历代论书诗选注《九势》
钱氏家族迁徙考
官本位思想不该在孩子的心田萌芽
哪有你这样你
落马官员也有“官本位”思想
文化视域下的中国社会腐败问题原因探究
“官本位”怎麼治 職級改革打破晉升“天花板”
最后的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