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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中的“老虎尾巴”

2016-07-25钱振文

博览群书 2016年6期
关键词:回忆录故居胡同

钱振文

【壹】

“老虎尾巴”大概是中国人心目中最有名的作家书房。当然,“老虎尾巴”不仅是鲁迅的书房,也是他在西三条21号居住时的卧室和客厅。不管是否来过北京鲁迅博物馆,大家对这个以狭小而著名的地方都耳熟能详。回想起来,我对鲁迅和鲁迅住过的地方的直观认识大概是起源于大学时候读过的《鲁迅全集》。《鲁迅全集》每一卷的前边都有几个页码的图片,这些图片包括鲁迅的相片、鲁迅的手稿和鲁迅住过的地方,这些照片中就包括我们现在要说的“老虎尾巴”。大学毕业后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才有条件到外地去看一些作家的故居,如茅盾故居、郁达夫故居、郭沫若故居,当然也包括鲁迅在绍兴的老宅。看过这些在当时并没有多少游客参观的作家故居后,感觉原来从书本上看过的许多东西一下子落了地,有了根。

看过实际的作家故居后才知道,只看书本上的照片是很不够的。但直到很多年后读过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才知道和实地参观相比,照片缺少了现实场景所具有的“光晕”。按照本雅明的说法,不管是摄影还是电影,都使得我们能够更容易地得到或者说靠近一件自然物或者艺术作品,但是这种“接近”实际上是通过一个对象的酷似物、摹本或复制品来实现的,“显然,由画报和新闻影片展现的复制品就与肉眼所目睹的形象不尽相同”。因为,这种摄影镜头的显现实际上是切断了显现内容与它置身其中的环境的关联,即本雅明所说的:“把一件东西从它的外壳中撬出来。” 这时候,“物”变成了物的“形象”。

但到北京鲁迅博物馆参观西三条21号,却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是北京鲁迅博物馆的一名员工,能够很方便地经常甚至是每天溜达进就在北京博物馆院子里的西三条21号,看来看去,看得多了,反而很难找到当年奔走千里到江南寻访作家故居时的强烈冲击,也并没有感受到更多的在实地场景应该感受到的本雅明所说的“光晕”。

作为故居的管理者,我能够很方便地走进鲁迅当年曾经奋笔疾书和谈笑风生的“老虎尾巴”,但直到不久前的一天,我再次走进这个悄无声息的小屋子,才突然明白,鲁迅住在这里时的本雅明所说的“光晕”很大程度上已经在这个“旧居”衰竭了。旧居毕竟是旧居,虽然是当年鲁迅写作的现场,但当年居住在这里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所谓“曲终人散”,剩下的只是主角曾经表演的舞台。和照片相比,这些现场当然有某种照片所没有的“光晕”,但这种“光晕”是参观者参观的那个时刻在参观现场所接受到的“独一无二的显现”,而不是当年的主人在这里活动的时候所产生的特有的韵味。虽然这里的所有陈设和当年并没有两样,但鲁迅1926年8月离开这里到现在几乎90年了,虽然在丁香开花的季节院子里依然飘荡着和当年一样的香气,但鲁迅书房“老虎尾巴”里肯定总是很浓重的烟味和袅袅飘散的烟篆却是一点也没有了。

【贰】

今天的我们如果想更好地回到过去,更好地了解作家们在这里生活时候的音容笑貌,更好地了解作家故居里每件陈设的功能作用和主人公与这些陈设器具交往时的手势动作,就要阅读作家居住在这里的那个年代和作家有过来往的人们的回忆录。在参观之前和参观之后反复阅读那些生动形象的描述,尤其是那些在拜访发生之后不久写作的回忆文章,故居房间里那些琳琅满目但莫名其妙的老物件就会一点点生动起来。最好的例子是萧红的长篇回忆录《回忆鲁迅先生》,回忆录是鲁迅去世后不久的1939年写的,是所有鲁迅回忆录中最细腻生动的文章。如对鲁迅写字台的描写:

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先生把它关起来,因为鲁迅先生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吹风,他说,风一吹,纸就动,时时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里热得和蒸笼似的,请鲁迅先生到楼下去,他又不肯,鲁迅先生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先生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肯。只有满身流汗。

看了这篇文章再去上海看鲁迅旧居参观,你看到的就不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书桌,萧红的回忆录帮助你穿越时光隧道,似乎感觉到20世纪30年代的空气和阳光。

回忆文章看多了,慢慢地我们会发现,当人们回顾过往的时候,在他们脑海中清晰闪现的往往是一些地点、空间和空间里的物件而不是具体的时间和事件。在知觉现象学中,这种现象被称为“从时间知觉向空间知觉的自发转换”。按照视知觉理论的一种假说,视觉是人最为精确的一种感觉形态,阿恩海姆说:“在什么意义上空间比时间更为精确呢?或许说明空间性之生物学上优越性最为令人信服的理由是,通常说来,物件是活动的载体,因此在知觉上物件先于它们的活动,物件是处身于空间中的,时间则适用于活动。”能够说明这个“从时间知觉向空间知觉的自发转换”的例子是郁达夫关于第一次和鲁迅见面的回忆,他说:

和鲁迅第一次的见面,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但地方却记得是在北平西城的砖塔胡同一间坐南朝北的小四合房子里。

……

去看鲁迅,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那一间房子,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在那两座砖塔的东北面,正当胡同正中的地方。一个三四丈宽的小院子,院子里长着三四棵枣树。大门朝北,而住屋——三间上房——却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说的倒骑龙式的房子。

关于鲁迅的回忆录是很多的,1924年到1926年之间西三条时期拜访过鲁迅的许多人,对鲁迅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和鲁迅谈话的场所“老虎尾巴”以及“老虎尾巴”里的陈设布置,这个小小空间几乎是所有人回忆的重要对象。随便举两个例子,如章衣萍的妻子吴曙天在《访鲁迅先生——断片的回忆》中说:

我们都走进鲁迅先生的卧房了。

这是一间并不宽大的卧房。房门的右边,摆了一个书架,然而书架上的书籍并不多。接着是一个桌子,这就是《呐喊》的作者的著书桌吧。桌的旁边接着摆了一只箱子,箱子上也杂乱地堆了些书籍。卧床是靠着房的后墙的,这是很简单的床罢,因为是用两只板凳和木板搭成的。

我和S哥坐在房的左边的椅子上,孙老头坐在床上。

如李霁野在《忆鲁迅先生》中说:

我们所进的那一间屋真可以说是“斗室”。后墙上全是玻璃窗,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有几棵稀疏的小树;窗下是一张木板床,虽然不宽,却几乎占去了屋子的四分之一的地方,我就被让坐在这张床上。右手是一张茶几,两张木椅;左手便是鲁迅著作的书桌,先生就转过桌前的椅子,在书桌跟前坐下来。

虽然对当时的谈话背景有清晰的印象,但大多数人对当时谈话的具体内容却难有具体细致的记忆。吴曙天对那天谈话的内容说:“大家乱七八糟地谈了半天。我只深刻地记得鲁迅先生的话很多是令人发笑的。然而鲁迅先生并不笑。可惜我不能将鲁迅先生的笑话写出来。爱听笑话的人,最好亲自到鲁迅先生那里去听。”李霁野这次在鲁迅家的谈话时间是很长的,但他说:“所谈的话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觉得是非常可惜的事。”鲁迅的“卧房”也是他的书房,其实也是客厅,大多数较为熟悉的客人就都是在这里招待的,只有陌生的客人才会让进南房即所谓的客房。吴曙天和李霁野虽然都是第一次拜访鲁迅,但领他们去的其他人却都是鲁迅家的熟客。第一次登门拜访鲁迅这位早已驰名文坛的大人物,对于年轻的吴曙天和李霁野来说肯定是一件难得也难忘的大事件。但再重大的会见,时过境迁之后也很难回忆起当时在时间绵延中经历的一点一滴,虽然很多人希望如此(许多人希望想起过去和鲁迅谈话的细节)。最终保留在记忆中的是像“色彩斑斓的化石”一样的空间和空间中的物件。

但是回忆录的好处是在这些空间中加进了人物,人物活动的方位和动作。从上面的两篇回忆文章,我们能够知道在几个客人来访时藤椅、木椅、床板分别扮演的角色:藤椅的朝向转过来,就是鲁迅和客人对谈时的座位,如果来访的客人超过两位,茶几边上的两把木椅是安置相对重要的客人,其他客人就只能委屈在床板上。在看过这样的回忆录后再到鲁迅旧居去参观,看到鲁迅的书桌、藤椅和那个“很简单的床”的时候,你会觉得像是见一个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早已通过很多信件的很熟悉的陌生人,你把存在脑子里的那些形象和眼前的实物一一对证,通过现场的布置安排来证明回忆的确实性,把一个时间性的叙述转换为眼前的一目了然的空间。这时候,你好像参与进了那个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会见,成为那些访问鲁迅的人中的一员,你会琢磨你该坐在屋子里的哪个位置,甚至似乎嗅到了从鲁迅手上飘出来的哈德门香烟的烟味。

【叁】

除了“老虎尾巴”,鲁迅家外边的小胡同也是人们记忆深刻的一个重要空间,这些狭长的胡同是拜访鲁迅的人们积聚感情和释放感情的地方。人们在回忆录中对鲁迅家大门外边胡同的感知,大多是在拜访成功之后。许多人在回忆文章中描述了从鲁迅家出来之后,漫步在长长的胡同中细细回味刚刚经历的幸福的奇特感觉。如和潘炳皋一起在1932年拜访鲁迅的王志之描写他们从鲁迅家出来后的感觉:

我们走了出来,大家都找不到适当的言辞来表达出自己的欢欣。从宫门口西三条那条小胡同一直绕到了大街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人,大概是无论什么情绪高涨到了顶点,每每会被卷入丧失知觉似的沉默中。……要想说明那时的心情,这是一个最不能令人满意的难题!假如一定要勉强表白出来,我觉得只有用年轻人在初恋时同爱人初度密会以后的心情才可能作部分的比较。

李霁野在《忆鲁迅先生》中记录了自己拜访鲁迅后走在胡同中的感觉:

深夜走出先生的住处时,那偏僻的小巷里早就没有人声人影了,他总望我们走远了才进去。北京的冬夜有时是极可爱的,在那寂静的街道上步行着,先生的声音和容貌还萦绕在脑际,这印象永远也不会磨灭。

当时还是北大学生的尚钺在《怀念鲁迅先生》中说道,有一次他知道鲁迅先生病了,就跑到西三条去看鲁迅先生,在看望结束后,说道:

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出来。……这刹那我心最平静,平静得如无风的春水一般,除了凝静的笑颜以外,再没有其它的感觉了。我的脚步走得很慢,仿佛怕自己的脚步声音扰乱了自我的回味似的。

王志之他们三个北师大的学生那天邀请鲁迅讲演成功,所以非常高兴,“我们精神十足,兴高采烈地大踏步地走着,一直走回了学校。”其实,那时候来西三条拜访鲁迅的大多是北大、北师大、世界语专门学校的穷学生,他们来去各个地方,一般来说都是安步当车。许钦文回忆当年在北京的生活时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孙伏园住在丞相胡同,我住在南半截胡同,相距不远。晚上到内城去听学术讲演,或者在朋友处,常同孙伏园不期而遇,然后,总是一道步行而归,到了菜市口说声‘再见分开,不久就各到寓所。北京,日间往往风沙扑面,晚上却大多风平浪静。夏间深夜凉爽。冬季步行是一种运动,晚上无风,也不会怎样感觉到冷。在清静的马路上边走边谈,是孙伏园和我都喜欢的。” 许钦文是经常来往于西三条和绍兴会馆的绍兴老乡,尤其是在鲁迅出版《彷徨》前夕,他经常帮助鲁迅在离绍兴会馆不远的虎坊桥京华印书局办理校对和印刷事务,有的时候甚至一天跑两趟印书局,就都是走着来回西三条的。

现在北京的交通比90年前方便多了,西三条所在的阜成门又是交通枢纽,无论是坐地铁还是公交,都能很方便地到达。我们不能要求大家放着宽阔的阜成门北街不走,而绕路走白塔寺西边的小胡同。但希望人们在参观完鲁迅博物馆后,不要着急忙慌地顺着原路走回去,而是从博物馆大门口左拐,沿着过去鲁迅和去鲁迅家拜访过的那些人走过无数遍的西三条胡同慢慢溜达,静静回味。这些胡同是扩大范围的鲁迅遗迹,从这些胡同延伸出去,连接着鲁迅办公事的北洋政府教育部和他兼职教书的北京大学等好几个学校。那些事情虽然只不过是像他对郁达夫所说的“同唱戏一样,每天总得到处去扮一扮。上讲台的时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但其实这也是鲁迅认真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夜晚的鲁迅可能更真实,但白天的鲁迅也需要出去觅食。白天和夜晚无法分割,这些小胡同勾连起了鲁迅的白天和夜晚,也勾连起了鲁迅的神圣空间和世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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