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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史专家李洵

2016-07-25赵士第

文存阅刊 2016年3期

赵士第



明清史专家李洵

赵士第

李洵,字仲符,1922年7月1日出生于辽宁省北镇县。1946年,毕业于日伪办的伪北京大学文学院史学系。1948年,赴东北师范大学(当时为东北大学)历史系任教。1985年,创建国内首个专门研究明清史的学术机构——东北师范大学明清史研究所,并担任所长。

李洵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明清史专家。作为晚辈后生,未尝见过先生,但每每听先生的弟子——我的老师们讲述先生事迹,都深受感动。读先生的著作和文章,思其为人为学,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先生治学的严谨和知识的广博。谨撰此文,以申缅怀和崇敬之情。

家学深厚,自学成才

李洵先生的父亲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后入北京大学国学门继续攻读,是近代古韵学专家黄侃先生的学生。老先生一生孜孜不倦于古声韵学研究,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买了书。李家专用一间房子装书,文史书籍种类很多,尤其以有关文字学、语言学,古声韵学的书和清代考据学家的著作为最多,其次是历史书,二十四史、通鉴、三通、续三通之类的大部头,还有一些晚清、民国文史学家的集子或作品,如当时的梁启超、王国维、孟森、刘半农、夏曾佑等文史大家的著作,悉数森立。线装的,平装的,精装的,还有不少碑帖拓片,这为童年的李洵接触文史知识提供了良好条件。先生从小便喜欢上了读书,天真的少年并不知道书中的内容是什么,但他却心向往之。旧时,对儿童启蒙一般都用《三字经》、《千字文》等蒙书,父亲对李洵的启蒙却选了程度较深的《文字蒙求》。1930年9月1日,李洵入沈阳省立第四小学学习,但仅仅七天便退学回家自学。李洵的父亲有个习惯,就是看书时用朱笔点句、勾画。这个习惯也深深地影响了李洵,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点校二十四史。没有正式学堂学习经历的他,吃力地从两唐书开始点校,随后是《宋史》,《元史》,最后是《清史稿》。点校古籍是件非常艰苦的工作,但是苦中有乐,他也在其间不断增长知识。就这样,李洵先生在家中自修完成了小学和初中的学业。书香浓郁的家庭环境和长于文史的家学传承,为其后来的治学奠定了良好基础。

步入学堂,苦修文史

通过自学,李先生掌握了扎实的文史基础知识。由于父亲在北京工作,1940年8月,李洵先生入北平私立盛新中学读书。这是一所天主教会学校,完全西式教育让这个从小学习国学的青年有些吃不消,这所学校最为重视的科目是化学,设有可与大学化学系相媲美的化学实验室,先生逐渐适应后,认真地研习起自然科学来。受当时“实业救国”等思潮的影响,更坚定要学化学,毕业后钻研科学,报效祖国的想法,为此还和父亲产生了分歧。父亲本来要他学中国文学,而且是语言文字学。李洵当时一心想学化学。因此,他高中毕业时报考了两所大学,一是辅仁大学化学系,一是当时日伪办的北京大学。成绩优异的李洵同时被两个学校录取了。他的愿望是读辅仁大学化学系,但是辅仁大学的学费、书费、试验费之高却让人望而生畏。自从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京沦陷,父亲失业,家中经济拮据,已经无力承担他的高额学费。为了生活,父亲甚至卖掉家中所藏的古玩和古籍。在此情况下,李洵只得去学不大情愿学的历史,进入日伪办的北京大学文学院史学科学习。就像李洵先生自己所说:“我走上史学的这条道路,总还是有点偶然性。”

大学时,李洵遇到了许多名师、大家。如中西交通史专家冯承钧、秦汉史学家瞿兑之、明清史专家谢国桢、文献学专家刘盼遂、青铜器研究专家容庚先生、史学家陈垣等。

刘盼遂先生是李洵先生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主讲史料选读课。李洵选定的毕业论文题目是《辽宋金三史纂修考》,原由谢国桢先生指导,后来谢先生离开了学校,导师改成了刘先生。刘先生治学严谨,教育学生也非常严格。李洵坐了十个月的图书馆,抄了二十万字的资料。经过刘先生的指教,几乎把有关的重要文献都看过了,写下了十几万字的毕业论文。刘先生的教诲,重要的就是一句话,写文章要做到“无一字无来历”。这句话,李洵先生铭记在心。

对李洵先生影响最大的还是著名明清史专家谢国桢先生,谢先生曾受业于梁启超先生,对明清史研究颇有成就。1943年下半年,历史系公布了选修课的科目和教师,要求学生选修。李洵先生选定谢先生“史部目录学”一课,但不料过几天后,教务科通知这门课只有他一个人选,系里准备不开这门课,要他重新选别的课。谢国桢先生听说后坚持开课,就是一个学生也照样上课。于是李洵成了谢先生这门课的唯一学生。为了不占用教室,谢先生就约李洵每周四到他北京西城的家中上课。谢先生学识渊博而系统,讲课往往有个主题。有一次他从东汉的党锢之祸,“望门投止思张俭”开讲,一直讲到东林党、复社,直到南明的历史。史部目录列举了一大堆,这让李洵收获非常大。谢先生藏书宏富,大多数都是明清时期的宝贵史料。不仅有正规史料,还有不常见的明清人笔记、杂抄。这些书籍对李洵先生来说真是如获至宝,每次借着上课的由头,都要翻阅几种,有问题就请教,逐渐领会了谢先生研究明清史的见解和方法,这对他以后研究明清史起了重要作用。

投身教育,孜孜不倦

1946年夏天,李洵大学毕业。当时内战正酣,个人也面临抉择。李洵先生认识到国民党的腐败,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在北平上学期间他就曾帮助中共地下党张贴标语和印发宣传品。所以,他毅然决定投身东北解放区的教育事业。李洵先生先到了吉林市教书,吉林市解放后,1948年4月,李洵前往黑龙江佳木斯的东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的前身)任教。同年6月,学校迁往长春市。当时的东北大学是解放区建立的第一所高等学校,在这所崭新的大学里,二十六岁的李洵担任了中国通史课程的教员,获得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李洵先生后来回忆说:“我这一年才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刚刚两年,就要走上新型大学的讲坛,心情很激动,也很惶恐。一是年岁轻,业务浅,不知道能不能胜任。二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学习得很不够,用这样一点新知识去给解放区的学生讲历史课,怎么能讲好呢?当时也没有时间集中学习,集中准备,只能边教边学。好在有范文澜、吕振习同志的《中国通史》,拿来作我的教学指导书。当时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同时也得到党的领导和老同志的帮助,总算把中国通史讲下来了,反映还不错。”

熟能生巧,勤能补拙,为了使教学得以顺利开展,他争取多教课,在教学中提高理论水平。中国通史课程整整教了三遍,后来发展到教中国原始社会史、宋元史、中国史、目录学、史学名著选读等等课程,教授课程增多的同时也恰好锻炼了自己。

建国初期,我国历史学科体系还不健全,在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古代史的大多数老师都选择了轻车熟路的先秦史、秦汉史、南北朝史或隋唐宋元史,而明清史却是个冷门。李洵先生有着坚实的明清史基础,毅然选择教授明清史,承担起这个重任。不久,又把科研方向放到了明清史。后来李洵先生又兼任了图书馆管理员的职务,这为他读书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此时,他开始认真研读《明史》和《明实录》,他读《明实录》是和《明史》对照看的,又规定了自己每日的进程,每天坚持,不完成决不休息。想要做研究,就要坐住冷板凳。花了约两年的工夫,他把《明实录》通读了一遍,一边读一边作了大量的卡片和笔记。这些笔记为以后撰写论文和专著奠定了扎实基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李洵先生考查了上千种明清时期的政书、私家史著、文集、方志和笔记小说。在这个基础上,于1956年5月完成《明清史》一书的写作,同年6月,由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这是李洵先生第一本专著。《明清史》不是时下意义上的“教材”,而是地道的专著,而且是划时代的著作。史料上,该书比以往明清史诸学者都有更深更广的开拓,而最重要的是,它是新中国第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研究明清史的著作,让明清史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体系登上了历史学科研与教学的舞台。书中对明清两代重大历史问题俱有论列,颇多创见。《明清史》建立起了明清史的独立学术体系,为明清史研究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范式,为数代有志研究明清史的年轻人指明了入门的路径。该书还流传至海外,成为国际明清史学术界必读的参考书。当然,《明清史》也确立了三十四岁的李洵先生在史学界的地位,奠定了东北师范大学作为明清史研究重镇的基石。

百折不挠,不忘初心

1957年,“反右”扩大化,许多知识分子遭受打击,李洵先生也被错划成“右派”,并被停止教师职务,去校图书馆担任馆员。每天承担的是繁重的劳动任务和思想检查汇报,但李洵先生并没有因此停止学术研究和对明清史的热爱。白天干活,晚上则在灯下苦读明人笔记、诗文等。这一时期,他付出了巨大的艰辛,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痛苦。

有一次,李洵先生在劳动中跌断了右腿,几乎卧床一年。但是先生克服苦痛,将病床当成书桌,开始了《明史食货志》的校注工作,为该《志》校字、校史七十余条,改字、补字百余条,作注一千五百余条,使该《志》确乎成为信史,为治明代经济史的学者提供了方便。1982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李洵先生的《明史食货志校注》。厦门大学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傅衣凌先生评价说:“材料丰富,考订详尽,颇能补日人和田清主编《明史食货志译注》一书之阙漏,有利学者”,“此种工作我们认为堪称明史功臣。”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李洵提及这段经历说:“现在回想起来,也想象不到,当时在那种困难的情况下是怎样坚持了这种校勘与注释工作的。被错划‘右派’和后来的文革动乱,一共夺去了我的二十多年工作时间。但是在这几年中,毕竟算是夺回来三四年的时间。我总觉得这几年是我学习明清史在史料学习上的一次大补课。《明史食货志》的校注工作使我重新读实录,读《明史》,读《会典》。清代潘耒等人从《明实录》中摘录有关史料做经济史料长编的工作,我在这时又几乎重复作了一次,感到收获很大。”

重返讲台,桃李满天下

1978年,李洵重返讲台。平反后,他出版专著多部,发表论文数十篇,又培养了大批的硕士和博士生。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李洵先生相继撰写了《明末农民战争历史作用初探》、《公元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中叶建州女真族社会性质问题检讨》、《<明史食货志>的编纂学》三篇文章。

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研究”,李洵相继写出《试论明代流民问题》、《明代流民运动——中国被延缓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公元十六世纪的中国海盗》、《公元十六、十七世纪的北京城市结构》、《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的阶段性及其特征》一组论文,这是研究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新成果,也是对明清史学体系的进一步完善。他提出的观点很有新意,有些观点在现今的学术研究中仍有借鉴作用。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李洵在不断探索新的研究方法拓展明清经济史研究领域的同时,开始了对明清政治史的系统研究,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文。如《论明代江南地区士大夫势力的兴衰》、《清前期广东督抚及其对地区发展的影响》等诸文以别开生面的方式,以严谨、科学和独到的见解,分析了明代的政治机构、政治制度和官僚群体,这些成为李洵在明清史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

在此期间,李洵又出版和编著多本著作。如《明清史》(主编、合作)、《八旗通志·初集》,主编了《清代全史》第一卷、《中国通史》第八卷、《清代阿城副都统衙门档案选编》,写了明朝皇帝传记之一的《正德皇帝大传》,并出版了文集《下学集》。李洵的研究成果得到了业内的称赞,也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1980年李洵被评为教授,1985年又担任了明清史研究所所长,第二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博士生导师。

李洵的一生都献给了新中国的学术事业和教育事业。他执教一生,培养了数百位本科生、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他们现在已成长为各高校明清史教学的骨干力量,成为活跃在各高校的学科带头人。为此,他获得国务院授予的“政府特殊津贴”和吉林省政府颁给的“吉林英才奖章”等多项荣誉。

就像李洵先生自己说的那样:“在我的大半生业务实践中,解放后的三十年是关键时期。我搞明清史专业也是从解放后开始的,以后的成长以至取得的一点收获等等,都是在党的教育领导下取得的。全国的解放,党和人民给我研究明清史创造了基本条件,给我提供了科研与教学的实践机会。没有这些条件,没有党的关怀和领导,我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一代学人,永远怀念

李洵先生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一生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历史。不仅是一位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奉者,而且是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虽然因为历史问题,他直到1986年才正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他对历史研究锲而不舍,对教育事业呕心沥血,他自己淡泊名利、任劳任怨。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受利益驱使,学术界里学风下降,学术商业化气息日重,一些学者争名夺利,甚至不择手段。李洵作为著名历史学家,以他的声望和地位,只要表示同意别人使用他的名字,无需动笔,就可以获得高额的回报。李洵保持着自己知识分子的良知,对此不屑一顾。

九十年代,李洵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李洵的病早在1994年的8月就已发作,而且症状日益严重,但他仍坚持给研究生上课,古稀的老人,每天还要坚持工作六小时左右,编订了重要学术论文集《下学集》。直到1995年的5月中旬,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方住院治疗。得知自己的病情很不好后,他处之泰然,劝告同事和学生们不要过分操心他以免耽误了工作和学习。住院期间,一直由他的夫人王玉珍和学生们护理。他对学生说:“人到头来都免不了一死,只不过是早些和晚些罢了。但是,人生的意义却不同。一个人要是在有生之年能恪尽职守,尽了自己的所能,做了有益于社会的工作,生命虽然短暂,却远胜于尸位素餐、行尸走肉般的苟活。我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一生中也尽了自己的所能,并不怕死,至于是否有意义,那是后人评价的事。”

面对病痛,先生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仍然坚持工作。向学校有关部门汇报自己关于学科建设的设想,并整理自己未完的课题和向学生阐述有关一些重大问题的新想法、新构想,并向有关人员作了具体的交待。他在最后的时光里仍然放不下自己的研究所、课题和学生。1995年9月2日,李洵先生与世长辞。“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李洵先生的一生是一个忧国忧民,严谨考实,创新思维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如今,李洵先生已经去世二十多年,在现在的东北师大明清史研究所办公室里,仍然悬挂着先生晚年治学的照片,每一位从这里走出去的老师和学生都会从内心里敬仰他。先生的思想和著作,影响着海内外明清史领域。先生淡泊名利,踏实严谨,“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学者风范和治学精神,永远是后世学人的典范。

(李洵先生弟子、东北师范大学罗冬阳教授对本文成文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