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首篇首章内涵、价值重诠重估
2016-07-25赵兴葆
赵兴葆
《论语》首篇首章内涵、价值重诠重估
赵兴葆
《论语》首篇首章可看作是对《周易·系辞》君子学易悟道主题的拓展性说明,是孔子关于君子养成之道浓缩的系统性阐述。具体来说,是以“独学”、“群学”两种学易方式,以“学而时习”、“论贵存疑”的悟道精神,不断参悟易理,体认自然人事之道。以“不患人之不已知”的自信精神、“患不知人也”的忧患意识和“人不知而不愠”的乐观态度,不断下学而上达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逍遥之境。因而,首篇首章在整部《论语》中居于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有着统摄全局的重要功能价值。
《论语》;《周易》;首篇首章;重估
对《论语》内涵的诠释及其价值评判是儒学建构的重要内容,也是《论语》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尤其现当代以来,对《论语》内涵的现代翻译与阐释越来越成为一种普泛化的文化现象。这对丰富大众精神生活自然有很多裨益。然而,大量不准确、不严谨甚至有违儒学精神的阐释也不同程度地造成了经典的庸俗化与低俗化,最终导致对大众的文明精神的遮蔽与戕害,这不能不引发学界注意。同时,纠偏工作也势在必行。而这又必然要从具体文本的阐释入手。我认为,现今对经典文本阐释的问题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望文生义;二是断章取义。
望文生义主要是因为阐释者对文字学、训诂学重视不足,凭借一己在现代白话文文化背景下对字词的理解来诠释古文字字词。以今诠古而造成对经典不同程度的误读、错读。
断章取义则主要是因为阐释者不能以整体观、系统观来认识古代经典,往往抽离具体系统与背景而孤立、片面地诠释文本。这样便容易造成脱离社会现实与心理真实的本本教条,贻害无穷。
儒家典藉自然以从汉代逐步确立、至宋代朱熹形成的十三经为主体,这应该是一个系统的整体,它们之间必然存在一个互相照应、互相诠释的内在关系。同时,《易》作为群经之首,则必然乃是群经之核、群经之衷、群经之心。《易》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群经则如众星拱之。若以《论语》为例,则我们可以大胆地说,《论语》编辑者正是在以《论》阐《易》。《论语》主体为孔子言行语录,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则《论语》之内在逻辑性与系统性自无需赘言。《论语》在编辑上也自然不是一般认识上的散乱随机之作,而极有可能在篇序安排和各篇主题上参照《易》的卦序和义理。我以为,参《易》释《论》亦不失为研究《论语》的一个重要角度。
《学而》第一篇于易卦为乾。它是以“学而”为主题贯穿始终的一篇完整的论著。学之本义即是学易悟道。如《系辞上传》所说:“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翫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翫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翫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绍南文化编订:《易经》,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0年。这正是对君子学易悟道的完整说明。我以为,《论语》首篇首章也可以看作是对这个问题的一种拓展性说明。学之要义在乎法天、法道。天之道始于乾,君子之道则始于学。乾,朝日普照,所以阳气上达而成天之用。夫子之道恰欲下学而上达。发愤忘食,学而不厌,所以上达而知天命,期于从心所欲不逾矩,期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因而,我们说首篇首章在整部《论语》中有着无可更易的重要地位,为全书之首脑、全书之根基,一部大书,万语千言,皆以首篇首章为魂为魄,学者时时目注于此,抱一不离,则无迷无失矣!下面我们结合本章内容具体分析。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中有“爻”,“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绍南文化编订:《易经》。(《系辞下传》)也即爻乃是模拟天下万物变易、运动的简易符号。学就是运用六爻相配变化参悟天下变易之理。易者,变易、不易,在天地则为道,在人事则为德。学,在孔子这里,非是学礼、非是学乐,更非是学射、学御、学稼、学圃,乃是学易、学道。学中有“六”,《说文解字》:“六,易之数,阴变于六,正于八。”易之数,五是交午正中之点,六则是阴变之点。故此学即识变、应变之术。凡人穷则学,学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总之,只有学而不辍,只有学易理,才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才能合道以通达,升至自由逍遥之境。故此,《诗·周颂》:“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义为设若如日月之不息,不断精进,则学犹如不断汲取获得光明和能量。
《尚书·大传》:“学,效也。”*金兆梓:《尚书诠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学、效、孝音同义通。学即效法天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绍南文化编订:《易经》。与天地准就是与天地齐平,就是效法天地,就是孝敬天地,就是觉悟天地之道。《论语》首章正是以学字领起,贯穿三句,直通全篇。这正恰如《周易》以乾卦为首,直贯全篇。
宇宙自然、社会人世,时时革新,息息变化。把由对日球运转之流的掌控、切分而来的时间意识对应到人事之运转、变化中,把握事物发展变化的节点,顺应之、导引之,以达到人类的目的。君子就是善于抓住时机,相机而动之人。这个自我判断的节点就是“中”,这个判断、把握的过程就是“时中”。《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孔子之学,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时中”之学。清人惠栋《易汉学》总结说:“《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时中。……其言时也,有所谓:时者,待时者,时行者,时成者,时变者,时用者,时义,时发,时舍,时极者。……子思作《中庸》,述孔子之意,而曰:‘君子而时中。’”*[清]惠栋:《易汉学易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易》又有诸如:“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丰·彖》)“凡益之道,与时偕行”(《益·彖》)“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彖》)等等论述,此真可谓:“时之用大矣哉!”*绍南文化编订:《易经》。
后兑加言为说,加心为悦,所以典籍中说、悦、兑常常相通。《易·兑·彖》:“兑,说也。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绍南文化编订:《易经》。可见,兑乃是天随人愿的心理满足,也就是因为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相融、互洽而引发的内心欢畅之感。无论是艺术里的情景交融,还是科学里的不出所料,或者生活中的果不其然,都会造成内心的愉悦之感。本章特指君子学易观象、翫辞翫占的欢畅之感。《易·兑·象》:“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绍南文化编订:《易经》。据此,正可知是“不亦说乎”句乃引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做什么呢?恰是为学易悟道之事而相互探讨、交流、切磋,故当视为君子之大乐。
从朋、友两个字,我们都可以看出两个以上的事物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系。朋既可指物,也可指人。友则侧重指人。朋乃是两串贝连在一起,一串又是五个贝系在一起,总数为十。比较而言,朋中所指的事物之间的联系是外在的、物质的、浅层的、松散的、易聚同时也是易散的。因此,所联系的事物可以是众多的,也是不稳定的。友所指的事物之间的联系则是内在的、精神的、深层的、紧密的、难聚同时也是难散的,所联系的事物往往是少量的,但也因此是稳固的。朋,还被引申出一些贬义,比如,朋党、朋奸、朋充等等。但友却没有。
友强调的是人物、人人、物物之间的一种为达到和谐共存共处而进行的相互往还、交流,它的前提是彼此间的平等、尊重以及个体的主动、自省。这种相互的往还、赠答、交流可能开始是一种浅层次的、外在的、物质的、不稳定的状态,我称之为“朋的境界”。由于个体的主动、自省和相互间的尊重、理解和认同,最终走向一种理想和谐的“友的境界”。那就是,稳固的、深层次的、精神的、和而不同的境界。
无论人类之间、文明之间、国家之间、民族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自然万象之间——友的境界——正是大家所共同期盼的一种理想状态。这是一种和谐,因之也是一种自由、逍遥、无为的美的境界。
我以为,《论语》首篇首章恰是在揭示如何从朋到友的法门,其核心基础就是学,而后是“朋的境界”的切磋交流以及这种交流交往的普适性法则——人不知而不愠。如此,乃可达到人人皆为君子的“友的境界”。
虽然一直以来,我们认为《论语》主要是集中探讨人伦问题。然而事实上,在更准确的意义上说,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说探讨的是天、地、人、神*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禘自旣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这些话不但可以充分证明孔子从未否定过鬼神的存在。同时,也可以看出,祭祀乃是古人与天地鬼神最重要的交流、交往方式。天神地祇、上帝下帝、先祖后鬼,这些祭祀的对象也正是与人类为一体的一种共在。之间的一种大交往、大伦理问题。从朋到友,似乎可以看成个体追求伦理自由的一个长期、快乐、层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实现的核心动力之源是“学”,即对易道、易理的深刻参悟与践行。在《论语》中,学的内容既是对这种易道、易理的发现和恪守,同时也是对自身纯朴至善心性的去蔽和护持,以及规则和心性二者之间的互洽与契合。
《为政第二》中,孔子就为我们描述了他一生如是为学的历程:“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首句即点出“学”字,末句点出“心”和“矩”字。可见正如上面我们所说,学易悟道正是一个知心、识矩,并使心矩自然合一、各得其所的过程。衷则有得,外则显德,德大近道,合道则通,通则自由。这是一个内圣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外王过程,即从伦理上始于朋、终于友。后一过程亦特别有赖于前文所述的“人不知而不愠”的普适性法则的保障。这一法则当然亦是学易悟道的结果。由是,我们可以看出首章第三句对第一句的回护,同时亦可见出第三句的重要价值所在。
一方面,我们要说首篇首章为我们指示出了独学与群学的两种学易方式。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昭示出“学宜时习”、“论贵存疑”的悟道精神。
这种“论贵存疑”的悟道精神即表现为“人不知而不愠”的现象,同时也成为一种重要的伦理法则,反复为孔子所强调。
可见,君或君子最初乃是指和小人、野人这些处于被统治者相对的、在上位的贵族统治者。《尚书·无逸》:“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金兆梓:《尚书诠译》。《孟子·滕文公》:“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春秋时代,特别是孔子之力,逐渐将表示拥有外在地位的物质财富意义的君子,转化为指示拥有完备德性之美、丰富精神内涵和占据道德高位的人。无论出身、地位,只要达此标准,人人皆可为君子。《论语》中有种种关乎君子内涵的表述,但是大约不出三点:“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而关于君子的养成之道,实则孔子在首篇首章已然为我们指出。那就是通过对《易经》的学习,不断参悟易理,体认自然人事之道,以“不患人之不已知”的自信精神、“患不知人也”的忧患意识和“人不知而不愠”的乐观态度,不断下学而上达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逍遥之境。因而,首篇首章在整部《论语》中居于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有着统摄全局的重要功能价值。
赵兴葆(1974-),男,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教育与艺术学院副教授(东营 25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