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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饵

2016-07-25

东方剑 2016年4期
关键词:欧阳

◆ 清 寒



鱼 饵

◆ 清 寒

“嘟、嘟、嘟……”手机是通的,但没人接。现在它是鱼饵,会发声的鱼饵,垂钓于浩瀚的午夜,等待咬钩的鱼。秦朗隐约闻见鱼饵的气味,可他必须走这趟。

门锁着。秦朗摸了摸自己的配枪,从裤兜掏出一根曲别针,稍作摆弄,轻轻插入锁眼。“咔哒”,锁舌退出。门开了,静、黑,还有……清凉的风,打着转,转出午夜的漩涡,静候闯入的鱼。即使是最机敏的鱼,一旦闯入漩涡,便在劫难逃。秦朗被裹挟进了漩涡,眨眼沉入黑暗。

1

甜腥、黏稠、冷,悲剧的音符,演绎死亡的旋律。

男人双目圆睁,空洞如墓穴入口。还有一只眼位于眉宇间,深不见底,阴气逼人。秦朗想确认那第三只眼的存在,怎奈四肢像灌了铅,不听使唤。他只得暂时放弃内心所想,稍事休息,竭尽所能调配神经,搜索记忆。

灯光?秦朗记起进门时室内一片漆黑,可见,灯是在他进入后被人打开的。也许,他或她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端坐在墙角的单人沙发上,冷冷地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他。那只单人沙发,深蓝色,布艺质地,已经摆在墙角数年了。坐在上面,可以很好地控制室内的局面。没错,他在城南玻璃厂早年的职工宿舍,一幢老迈的筒子楼的511室内。假定刚刚所见非虚,那么他或她的手上还应该有把枪,保险打开,子弹上膛,枪口直指他的要害。只消轻轻扣动一下手指头,他的头上也会出现第三甚至第四只眼。手部肌肉因条件反射出现了痉挛,秦朗感受到了熟悉的硬度和弧度,扳机的特征。配枪还在自己手上!如果不是对手疏于防范,就是他或她对掌控局面有足够的信心。

稳住。秦朗一面提醒自己,一面屏住呼吸,倾耳细听,以便捕捉到墙角沙发上他或她的呼吸频率以及呼吸强度,从而正确评估眼下的情势。

秦朗听到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自走廊,通过地面传播,清晰响亮地撞击着他的鼓膜,并且到了门前。

情况不妙。曲腿、翻身、瞄准、瞬时击发,只是一闪念,秦朗已然完成了整套动作,除了击发,因为沙发是空的,房间也是空的。半秒,秦朗重新将身体调整为俯卧位,将枪口对准了房门。

随着巨大的撞门声,门外冲进两个人。“警察!别动!”来人大喝。

三把枪,二对一,假如真是敌我双方,秦朗不会因为武器配比居于弱势而丢掉性命。丰富的实战经验、精准的枪法和卓越的应变能力,集中在秦朗身上的优秀素质曾让他无数次化险为夷。不过此刻拿枪指着他的是自己人。

“我是秦朗!”为免误伤,秦朗即刻表明身份,同时收枪。

“秦局?”一名警员认出了刑侦副局长秦朗。

两名警员边收枪边打量房子。

秦朗从地上一跃而起,凑近尸体。他没看错,圆睁双目的杨甲早已气断身亡,第三只眼也的的确确存在,就在死者的眉宇间。看清死者的脸,秦朗的心一沉。

一名警员赞叹:“秦局,您可真是神枪手,正中眉心。”

另一名警员问:“这家伙是案犯?”

秦朗反问:“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一名警员回答:“110接匿名报警电话通知的,说这里发生了命案。”

秦朗一怔,急忙检查自己的配枪。旋转弹仓里少了一枚子弹。“弹壳。”一名警员指着地上说。秦朗说:“什么都别动!”

2

“死前被殴打过。死于枪伤。弹孔正圆形,入射角近90°,正面枪击无疑。射击距离30厘米至50厘米,属近距离射击。弹头要等尸体解剖时提取。颅顶有疤痕,有可能做过开颅手术。尸解后告诉你明确结论。”

左鼎说话时,庄海一言不发。左鼎说完,庄海点点头,灰着脸转向欧阳楠。

欧阳楠说:“整个现场只找到一枚弹壳。单从底座的商标和符号看,跟秦局配枪里其余五枚子弹是一样的。究竟是不是那支枪打的,跟弹头一起做过枪弹痕迹比对分析才能确定。”

按照程序,左鼎带领勘查组抵达现场后首先查验了秦朗的伤势,除右手指掌关节有擦蹭伤,其他地方毫发未损。虽说年近五旬,秦朗平素保持着良好的训练习惯,身手并不比当年逊色多少。庄海跟秦朗有过切磋,庄海在体力上略占上风,秦朗在经验方面更胜一筹。面对秦朗,庄海尚无获胜的十足把握,何况一个像死者般身量不高、肌肉也不发达的人。

想到这些,庄海说:“他手部的情况正好与死者的伤势形成了对应,是吗?”

欧阳楠安慰庄海说:“这样的‘正好对应’没什么实质意义。”

“可他手上的擦蹭伤没有明显破溃,所以手背上的那些血,不会是他自己的。”

“DNA鉴定出来前,也不能认定血是死者的。退一万步讲,就算血是死者的,也不能确定枪是秦局开的。除了他们,现场有第三个人也未可知。”

“两名警员证实当时枪在他手上。”

“秦局不是说了吗,他进门就着了道,失去了意识。我们的人赶到时,他刚刚苏醒。”

“证据呢?”

欧阳楠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再说话。秦朗的血已经抽了,能否查出可疑物很难讲。按照秦朗的说法,假如确有导致昏迷的药物的话,肯定为气态麻醉剂。那么随着秦朗的苏醒,药物肯定在体内代谢到了低浓度。又假如秦朗跟此案有染,所谓“着道”自然成了脱罪的好借口,麻醉剂也自然成了脱罪的道具。

庄海扭头看门外。511被现场勘查灯照得雪亮,走廊愈发显得暗了。秦朗站在暗影里,高大的身影有些微微的弯曲,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与暗影混同在一起,难以分辨。此次秦朗滞留在案发现场,身份不再是侦办重大要案的现场总指挥而是犯罪嫌疑人。

“我总觉得他有所隐瞒。”庄海说话的声音很轻,欧阳楠却听到了沉重。

3

自玻璃厂的职工几年前搬入新小区,筒子楼便开始对外出租。租住者多是来自周边几个县的个体商贩。经邻居辨认,死者并非511的租住人。警方通过厂办联系到筒子楼的外租负责人,负责人证实,真正的租住人叫洪斌,在511住了两年多,一个人。因管理松懈,筒子楼没有租赁合同可供警方查询。一方付钱一方开收据,双方的接触仅此而已。事实上绝大多数租户欣然接受了负责人的建议,直接将租金打入厂办提供的账户。省时省力,何乐而不为?洪斌却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坚持现金结算。“看打扮像新生代,没想到做起事来那么死板。傻棒子。”大概是警方的取证让负责人对洪斌心生反感,他急于表明个人立场,话里话外流露着对洪斌的鄙夷和不解。庄海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洪斌的坚持不是因为死板,而是出于防范,避免泄露个人信息的高度防范。庄海的判断绝非凭空而来,他有依据。依据就是在筒子楼拿到的几十份证词。它们就像画笔,勾画着一段段线条。线条连接在一起,自然生出目标人物的模样。洪斌的模样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神出鬼没”。

最后一个见到洪斌的人是随父母住在513的一个男初中生,时间在案发前一周,男孩下晚自习回家,在楼道与洪斌擦肩而过。

男孩说那个人走得挺慌。怎么个慌法,男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孩子遇事不及成人思虑周全,生理弱点客观存在,可他们心里没装功利筛子,不会丈量言辞的尺寸,看到什么说什么,正因如此,他们说的即是心里想的,并且往往直指事情的本质和要害。庄海问:“你觉得洪斌像干什么的?”男孩说:“黑社会。”“为什么?”男孩一扑棱脑袋,说:“他身上有文身。在胸口。”“样子呢?”男孩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得好好想想。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好。”

至于死者,整幢筒子楼里找不到一个目击证人。他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方式进入的511以及他和洪斌之间的关系暂时无从查证。现场取证没能削弱秦朗的嫌疑。而秦朗本人对为什么来案发现场语焉不详。更有甚者,他说不出死者的身份,只提供了一个名字——杨甲。杨甲是不是真实姓名,打电话的是不是死者,杨甲和死者能不能画等号都有待核实。

一直以来,秦朗待庄海如父如兄,庄海视秦朗亦师亦友。这是掏心掏肺的情谊。眼看秦朗身陷困境,庄海心里油煎火燎。

4

案发当晚8点,秦朗接到的电话来自平安大街上的一部公用话机。秦朗之后拨打的手机是死者的,它就在死者的衣兜里,现场勘查时已作为物证被提取了。话单追查显示,这是一部失窃的手机,原机主的嫌疑可排除。但不能就此认定死者就是那个可恨的窃贼,因为无法排除他是二手机买主的可能。对与杨甲同音的这条姓名线索的追查一无所获。

“既然你不认识叫杨甲的人,为什么要去511?”同样的问题,庄海在案发现场问过了。反复追问同样的问题是审讯技巧之一,假如对方撒了谎,会在反复的问答中渐渐露出破绽。庄海从没想过要将审讯技巧运用到秦朗身上。这样冷冰冰的语气和口吻,让庄海对自己心生厌恶。

秦朗紧缩的眉间阴霾密布,导致风云气候变化的不是庄海的语气和口吻,它们来自秦朗的内心。那里,飓风、暴雨、寒流,不一而足,蠢蠢欲动。

“他说有重要线索提供。”秦朗说。他在压抑内心的山呼海啸。

“关于什么的线索?”

“他没说。”

“可你相信了。相信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

“我这部手机的号码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个人打电话给我,太蹊跷了。”

回答入情入理。秦朗的三部手机针对对象各有不同,其中一部专门用于危机情况,具有极高的保密级别,设置了防火墙和密码,不会受网络诈骗的侵扰。庄海是有限几个知道号码的人之一,不过时至今日,庄海还没遇到必须启用这部手机进行联络的危机情况。

“你怀疑杨甲或死者可能跟谁有关?”

秦朗盯了庄海一眼,没说话。

庄海说:“这样的话,我只能请示上级,对这部电话进行彻查。”

“不行!”秦朗断然道。

四目相对,互不妥协。顶牛的事过去时有发生,特别是案子毫无头绪的时候,庄海的倔劲儿上来,管你什么身份官职,统统抛之脑后。

秦朗说:“你清楚它的重要性,保密性。”

“我知道该怎么做。出现问题,我负责。”

“你负不起!”秦朗疾言厉色。

庄海为之一怔。相识这么多年,为案子的事,秦朗拍过桌子,发过脾气,但他对庄海钟爱有加,从没对庄海这个人动过真气。但此刻,秦朗的目光带着严厉的斥责,甚至暗含警告。强大的气场让庄海察觉出隐隐的压迫。

谈话不欢而散。庄海拉开车门,回望了一眼秦朗的家。窗里的灯光,没了往日的温暖,有的只是模糊和陌生。

所有的怨气都被发泄在油门上,车在大街上一路狂奔,像头愤怒的豹子,直到手机作响。陌生号码,对方一开口,庄海就听出是方坤良的声音。

“方副厅长。”庄海十分意外,不禁刹车减速,挺直了脊背。

“秦副局长的情况怎么样?”

“在家休息。”说毕,庄海马上意识到这是句废话。作为主抓刑侦工作的副厅长,对秦朗的处理意见,方坤良岂能不知。庄海补充说,“案子没有实质进展。我觉得秦局……”

“想到什么直说。”

“是!我觉得秦局有所保留。”

“哪方面?”

“关于杨甲或者说死者的。我刚跟秦局谈过,他再次否认认识死者和洪斌,并严厉阻止我提请对他的那部手机进行彻查。”

方坤良沉吟片刻,说:“不要动那部手机。先从死者和洪斌下手,查清他们的底。”

“是。”

“另外,”方坤良略顿了顿说,“注意一下秦副局长的生活。”

方坤良用词婉转,庄海岂会不懂个中玄机。其实隐忧早冒头了,只不过一直被情感压抑在潜意识中。此刻被方坤良点破,庄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干刑警这行,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监视自己的同事,何况秦朗不是一般同事,他是恩师,是父兄,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庄海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有新情况你就给我打这个电话。”

“是。”

方坤良的电话说明两点。第一、秦朗的手机关涉高级别的机密,远远超出庄海的知晓权限;第二、方坤良虽然是秦朗的直属上级,却对秦朗的想法没有十足的把握,看来,方坤良也认为秦朗有所保留,否则不会通过庄海进行侧面询问。方坤良和秦朗之间正如秦朗和庄海之间,除外职业规范赋予的特定从属关系,更有一份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情谊在,这份情谊足以令他们彼此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开诚布公,肝胆相照,只要他们还站在同一个战壕里,拥有共同的信仰。方坤良提出注意秦朗的生活,大约是发现了某些可疑之处,碍于某些原因,不方便向庄海详说。

秦朗还是过去的秦朗吗?“混蛋!”庄海为生出这样的质疑愤恨地骂着自己。

5

尸体解剖得到了弹头,同时,确认死者确实做过开颅术。虽然枪击将脑组织毁坏殆尽,无法判断手术针对的具体病症,但左鼎根据颅骨修复术的水平和骨愈合情况,推测出这样的结论:手术是在市级以上的医院做的,手术时间在两个月内。

庄海的情绪颇为振奋,左鼎给出的结论为侦查划定了一个有效范围。只要死者的开颅手术是在本地做的,就有望寻踪觅迹,落实死者的身份,挖出他的生活背景。

有利的消息是,血样检测证实了秦朗身体含有少量芬太尼,一种阿片受体激动剂,属强效麻醉性阵痛药,起效快,可致人昏迷而不会造成性命之忧。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秦朗的证词。

不利的消息是,枪弹痕迹检验确认了死者脑袋里的子弹正是秦朗配枪里缺少的那枚子弹无疑。配枪上只有秦朗一个人的指纹。DNA对比显示,秦朗手上的血为死者所留。现场一只玻璃杯上提取到了秦朗的指纹,另一只玻璃杯上则提取到死者的指纹。其他现场指纹暂时找不到比对目标,从逻辑讲,应当是洪斌的。

不利面明显占上风。芬太尼的存在即使验证了秦朗的证词,仍可推理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秦朗的处境不容乐观。

侦查重点放在市内各大医院。很快,庄海在市第三医院找到了与死者颅骨创口相符的病历。患者署名陈同,20岁,未婚,无业,本市人,现住址在水源街,医疗付款方式是全自费。住院证上填有陈同的身份证号,与户籍信息核对后,确认511的死者为陈同本人。联系人一栏填写的名字是洪斌,与患者的关系一栏为朋友。主治医生回忆说,陈同办理入院手续时曾表示自己没有直系和旁系亲属,联系人一项就让他的朋友签了名。

庄海问:“他那个朋友长什么样?”

医生说:“哎呦,医院这种地方人来人往,时间久了连自己诊治过的病人都记不清,更别说家属了。”

庄海说:“能不能借用下你们科室的电话?”

医生的智商都不一般,马上明白了庄海的意图,说:“没问题。如果需要,电话可以让护士来打。”

庄海说:“那更好。谢谢。”

护士按照庄海的嘱咐拨通了洪斌留在住院证上的联系电话,听到的却是手机已关机。庄海跟医生和护士长进行了沟通,请他们配合警方工作,告知每天当班的护士,不同时段打电话给洪斌,一旦打通,告诉他陈同的医疗费核算有误,因联系不到陈同本人,请他务必来医院一趟。当然,护士们并不了解真实情况,她们只需第一时间告诉护士长,之后,由护士长通知警方。庄海还当即联系相关部门对洪斌的手机进行24小时监控。双保险,确保对洪斌的追踪万无一失。

离开脑外科,杜般问庄海:“老大,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去医院的监控中心了?”

庄海说:“本事见长。”

杜般说:“这算什么?你昏迷期间,我可是挑大梁的。”

庄海说:“看来我得常到医院躺一躺。”

杜般说:“少来啊,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大家有多难受多揪心,每个人都恨不得替你倒下。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你别琢磨躺下偷懒。”

6

熟悉的背影,一晃,出了视线。庄海心里咯噔一下。衣服陌生,西装革履绝非是那个人喜欢的,但身量、步态、手臂摆动、脖颈习惯性的向一侧微偏跟那个人如出一辙。庄海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自语道:“不。不可能。”

杜般疑惑地四处张望,问:“老大,你说什么不可能?”

庄海略微迟疑了一下,招呼声“快”,率先向监控室跑去。

“哎!哎!干吗的?谁让你们进来的?”穿灰西装的工作人员呵斥道。

“警察。”庄海出示了证件。

“警察?”灰西装乜斜着庄海,顺带用眼角夹了杜般,伸长脖子看了看庄海的证件,慢悠悠地说,“什么情况?又是警察?”

杜般不无诧异地问:“什么叫又是警察?”

灰西装说:“是啊。刚走了一个。”

杜般问:“谁?”

“没问。院长亲自打电话来让我们积极配合。”

庄海胸口一阵狂跳,问:“来干什么?”

灰西装说:“来监控室能干什么?看录像呗。”

庄海急问:“脑外科的录像?”

“不知道。他就让我说了说查找方法,自己找着看的。”

庄海问:“录像拿走了?”

“没有。就看了看。”

听灰西装这么说,庄海长吁了口气,说:“带我们看一下吧。”

灰西装将庄海和杜般带入里间,问:“哪个部门的?”

“脑外科。”

“什么时候的?”

“最近两个月的。”

“咦?”灰西装发出纳闷声。

显示屏上空空如也。

庄海脑门上青筋暴突,问:“刚才有图像吗?”

“不清楚。他自己在里间……院长有话在先,让全力配合……”

庄海推开灰西装,亲自查找翻看。没有!没有!没有……共25天,录像为空白。

“有了有了。这个月的都有。”看到显示屏出现图像,灰西装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

庄海问:“你们的监控资料保留多久?”

“一般是三个月。也不太有准。”

庄海对杜般说:“走吧。”

“老大……”

7

到秦朗家前庄海支开了杜般,调取洪斌的话单刻不容缓只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有些话,庄海想单独跟秦朗谈。

庄海吃了闭门羹。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庄海已经猜到了。见与不见,谈与不谈都改变不了结果。更理智的做法是申请强制措施,只是庄海不死心,或者说他还跨不过兄弟情这道坎,期待秦朗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庄海放弃了继续摁门铃,掏出手机。不必借助通讯录,超强记忆、快速记忆是刑警必备的能力,方坤良的号早已熟记于心,然而此刻,庄海难以从记忆中打捞那些数字。它们每个都重如千斤,砰砰砰,扯断了一根根记忆神经。

视线越来越模糊,庄海使劲儿抹了一把脸,以最快的速度摁下电话号码。即将摁下拨出键的一刻,庄海心口一沉。不!避而不见不符合秦朗的个性。言出必行、敢作敢为的人,怎么可能缩头缩尾?庄海脑子一热,掏出根曲别针。这是师傅教的。“规矩要守,法律的弦要有,但干刑警的切忌死板僵化,遇上刻不容缓的情况,不妨让这小玩意儿大显神威一下。”庄海一直记得秦朗当年的教导,兜里长年装着两枚曲别针。

空房——门一开,庄海即嗅出了整套房子的情况。他的判断准确无误。秦朗不在,而且带着必要的生活用品。庄海冒汗了。这步一旦迈出,再难回头。秦朗疯了吗?还是他真的……

“方副厅长,秦局……失踪了。”庄海到底说不出“跑了”或“逃了”这样的词。

“确定?”

“确定。我就在他家。他的离开是有准备的。”庄海向方坤良大致汇报了物证鉴定方面的工作进展及通过物证线索找到陈同和洪斌的经过,最后说,“可惜,秦局先我们一步抹掉了录像。”

“陈同已经死了,他的信息都写在住院证上。秦朗这么做,显然是在保护洪斌。也间接排除了洪斌像陈同一样受害的可能。”

“是。我想他并不确定洪斌哪天去过医院。时间紧迫,不允许详查,所以他干脆抹掉了陈同住院期间的所有录像。”

“他怎么会想到陈同有住院经历?”

“这都怪我们工作疏忽。勘查现场那天,他就站在门外。左法医尸检时说过,死者可能做过开颅术,时间在两个月内。我想,他是听到了左法医的话。”

“不能怪你们。当时还没给处理意见,你们不可能强行将他带离现场。事后做出的决定也只是让他暂时休假,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只是,”方坤良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具体手术情况是尸解后才明确的。如果秦朗对此一无所知,寻找范围要比我们大得多,这后发制人的基础是什么呢?”

“也许,他不需要自己找。”

“哦?你的意思是,他借助了你们的侦查结果?”

“是。他只需暗中尾随,再抓住我们在脑外科核实细节的这个时间差。”

“以逸待劳,变被动为主动,秦朗有这个能力。以秦朗的侦查和反侦查经验,想找到他难如登天。”

“所以我打算还是从陈同和洪斌下手。目前可以肯定,陈同绝非死于一般的激情杀人。再有,秦朗的三部手机都留在家里,其中一部手机卡没了。”最后一句话,庄海着意加重了语气。

方坤良当然知道庄海说的是哪部手机。这是严格的纪律,危机时刻,秦朗必须确保机密不外泄,哪怕为此献出生命。此刻方坤良和庄海内心的疑虑恰在此处,这种时候,秦朗严守纪律所为何来?难道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方坤良同样清楚庄海加重语气的用意,静默片刻后问:“现在你对秦朗有什么想法?”

庄海一言不发,倒不是单单出于凡事讲证据的工作原则,他是在抗拒对秦朗个人形成想法,因为那样做也许会让他陷入恐惧甚或绝望。

“我会查秦朗的话单。”方坤良没放权给庄海,再次说明那部手机的重要性和保密性。“还有,秦朗目前的情况你对其他人讲了吗?”

“还没有。我马上向邵支队长汇报。”

“不。我会跟你们吴局说,由他向邵亦峰做指示。记住,真相搞清前,有关秦朗的情况你只向我一个人汇报。”

8

陈同的生活背景并不复杂。从证人证词看,陈同16岁那年父母因病先后去世,由于没有其他亲属,陈同的生活难以为继,幸亏得到社会善款的资助,学校又减免了学费,陈同才有机会念完高中。高中毕业后,陈同步入社会。学历低、没有特殊技能,注定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一家子老实人。”水产街的老邻居这样评价陈同及其父母。

水产街的破败一目了然。陈同的生活处境不难想见。在生活的锉刀面前,良善极易被锉得面目全非。失去良善,人性之恶便会如野草般疯长。陈同肯定没少被冷冰冰的锉刀锉过,然而老邻居对生活片段的描述反复说明这样的事实:陈同没有因为沦落在社会底层而沾染不良嗜好,也从不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他干活卖力,肯吃苦。时常帮上年纪的邻居扛扛液化气罐,搬搬重物,码码白菜,聊聊天等。是命运不公,薄待了这个老实孩子。

生活在底层的暴徒不像混迹在社会中上层的伪善者那样精于修饰假面,他们没工夫、没闲情、没必要去修饰。

庄海对此案做过N种推理。借助客观证据删减错误,当N-1种错误推理被删减完,真相自会水落石出。糟糕的是,现在N种推理全盘推翻了。

重头再来。只能如此。问题是从哪儿下手?洪斌的手机像甲虫,失联的甲虫。洪斌做的是流动人口登记,离开原籍(一个偏远山村)年深日久,追查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他和他的手机隐匿在密密匝匝的由人组成的森林里。这个森林比世上任何一个原始森林都难探究竟。同样是绿色植物,同样进行光合作用,同样通过根系吸收矿物质,但其中的某一些是祭柏——可怕的食人树。洪斌很可能就是一棵这样的祭柏。秦朗呢?也变成祭柏了吗?他此刻在哪儿?会不会躺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发笑?庄海抬脚踹在汽车轮上。

欧阳楠的电话恰在此刻打来。

“你让人送来的脑切片和我们在洪斌家提取到的DNA的Y染色体相同。”

庄海怔住了。欧阳楠在电话那头催问:“干吗呢?你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你你你说什么?”庄海结巴了。

“激动过头了吧?我说如果我们在洪斌家提取到的DNA是洪斌本人的话,那他和陈同之间就存在血缘关系。”

“兄弟?”

“没办法确定,堂兄弟、叔侄都可能,只要没发生基因突变,不管隔多少代同父系男性的Y染色体都是一样的。虽然线粒体DNA否定了两人来自同一母系的可能,但有一种兄弟关系不能排除。”

“哪种?”

“同父异母。”

“住院证明上洪斌和陈同的关系填的分明是朋友。”

“那不全在填写人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

9

无论陈同是不是坏人,他和洪斌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不可否认的。寻根究底,必有所得。庄海决定继续追查陈同的户籍变动。

陈同一家三口,五年前搬到水产街,迁来地址为柏林小区7-3-202。庄海到柏林小区走了一趟,发现户籍信息中登记的地址居然是错的。陈同一家从没在柏林小区住过。难道是户籍警填写错误?陈同一家人为什么不要求更正?

时隔数年,户籍警变没变?就算没变肯定也没意识到这个错误。此线索再断,陈同和洪斌,真就一个死无对证,一个杳无音信了。不管怎样,要试过才知道。庄海返回了辖区派出所。万中求一的概率,谁料非但户籍警在,竟还说出了些蹊跷。

“按照程序规定,户籍变动必须准备相应的材料,他们没有原派出所开的户籍证明,当然不能办落户。后来所长找我,说他们是穷乡僻壤来的,老家还没建立完善的户籍制度,让我先这么填上。”

庄海直接找到所长办公室。庄海从没跟这位叫杜新鹏的派出所所长打过交道。第一次接触,庄海即觉得这个人别扭。年过五旬,上茶递烟总有股马仔小弟的做派,说难听点就是相当猥琐,缺少正气。

杜新鹏显然没户籍警记得清楚,想了半天,才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事人找我闹,说不给解决就告到上边去。警民关系是敏感问题,稍有不慎就激化矛盾。我们总不能因为户籍制度不完善就不让人家过日子吧?”

“为什么填柏林小区的地址?”

“我家的旧房子。这么填不妨碍其他公民的权利。”

“你这不是造假吗?”

“这帽子扣得可太大了。难道我由着他们去市局闹?人真去了,市局有办法解决?穷乡僻壤户籍制度不完善说到底又不是人家老百姓的错。”

“那也应该按照流动人口登记处理。”

“按流动人口登记处理?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他们穷成那样,如果按照流动人口登记,孩子上学就得掏高价,那还上得起学吗?我这么做既保证了户籍信息的完整性,又不妨碍他人权利。也算帮了他们一把。”

杜新鹏怎么看都不像大善人,何况这个善是违规的。可要说是受贿,陈同一家又确实不是行得起贿的人。庄海问:“他们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个……好几年前的事,还真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我做过核查,情况属实。”

杜新鹏送庄海出门时,庄海发现他的一条腿是瘸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当上所长?庄海内心有个大大的问号。

“喂!重案组在查陈同一家的过去。”

“你没说漏吧?”

“少扯,都是按商量好的说的,能说漏吗?不过,庄海是块干刑侦的好料,我担心他未必肯罢手。”

“不是未必,是一定不肯罢手。”

“你有什么打算?”

“别管了。”

“孤军作战风险太大。”

“老家伙,少婆婆妈妈。多注意自己的腿伤。”

“你也多加小心。”杜新鹏放下电话,坐在靠背椅上一动不动,唯有眉头越锁越深。深深的沟壑间滚动着昔日的雷雨风云。

11

庄海不信任杜新鹏。举手投足、神情语调,还有那条瘸腿,着实不招人喜欢。他的说辞比较圆满,不过尚有一丝漏洞可寻。庄海曾经问过市三院的医生和护士陈同的口音,他们的证词一致,陈同说普通话。水产街的老邻居也证实了这一点。另据老邻居们讲陈同父母的异地口音也不重。这似乎与穷乡僻壤错了拍子。接下来,有两个地方值得走访取证,一是提供社会善款资助的相关教育部门,一是陈同就读的高中。陈同就读何处老邻居们说不出个一二三,只能先去教育部门。陈同获得资助,必定要履行申办手续,教育部门应该留有存档。

庄海在教育部门获悉,申请是由各校统一办理的。存档信息登记极为简单,好在搞清了陈同在哪所中学就读。

车驶出大门,庄海一眼看到街对面的人。黑色运动装、黑色运动帽、白色运动鞋、以防万一的墨镜。再熟悉不过的打扮。人在街对面,开车需绕道。庄海急打方向盘,将车停靠在大门边,下车,横穿马路。他机敏地闪躲在人流里,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那个人。近了,更近了,他和他之间,剩不足十米的距离。那个人神情自若地融入人流。

庄海来不及多想,跳上便道,快步尾随。人流中,他和他,像两股急流、暗流,迂回前行。

步速远超常人,两个高手依旧轻松自如,胜似闲庭信步。秦朗是否察觉到被跟踪?最好是没察觉。此刻还不是公然追捕的时候,没有胜算的把握是其一;其二,庄海希望跟踪追查到秦朗身后的秘密。绕过几条街之后,庄海隐隐感到秦朗是在向他发出挑战。跟踪、被跟踪、引诱、被引诱,这种局面下,很难说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迂回一阵子,秦朗转入地铁站。检票、前行、顺阶而下,秦朗有意放慢了脚步,庄海也不得不放慢脚步。为免打草惊蛇,还得保持一定距离。列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秦朗猛地加快脚步,纵身跃下最后几级台阶。糟糕!庄海心里默念,跟着跃下台阶。秦朗意欲何为,庄海一清二楚。只是庄海没得选。不跟秦朗上车,秦朗肯定乘车扬长而去。上车,秦朗势必……果然,车门关闭的瞬间,秦朗箭一般从另一扇门飞出列车。单拼速度,庄海与秦朗在伯仲之间,问题是庄海必须等秦朗先做出选择。零点几秒的滞后,胜负立判。站台上的秦朗摘下墨镜,向庄海招手。

一条短信发至庄海的手机。“再见”,没头没脑的两个字。

12

卡是新的,机主身份不明,信号时断时续,地点飘忽不定。秦朗!肯定是,也只能是他。庄海胸口堆满块垒。找到他!

属于两个人的追逐开始了。

男孩背着书包在市局门口转悠,踢着石子,目光时不时向院里扫。连续三天,欧阳楠中午去食堂时总能看见男孩的身影。

“你在找人还是有别的事?”欧阳楠终于忍不住与男孩搭讪。

男孩退开几步。欧阳楠笑着耸耸肩,转身离开。

“你……认识这个警察吗?”男孩开口了,手上拿着张纸条。

欧阳楠转身回来,接过纸条。是庄海的手机号。

男孩说:“我还在上学,自己没手机。我爸妈不想我多事,所以……”

“能告诉我你找庄警官有什么事吗?”

“不。我只告诉他。”

欧阳楠点头,给庄海拨电话。电话里声音嘈杂。庄海人在外边。

“有人找你。等一下。”欧阳楠说着把手机递给男孩,自己走开了些。

两分钟后,男孩走近欧阳楠,交还手机,而后从书包里掏出一页折叠着的纸,说:“他说我可以把这个先交给你。”

欧阳楠拿在手里,保持着纸张的折叠状态。

“你……可以看。”

“谢谢。”

男孩跑掉了。欧阳楠打开纸页,奇怪的图案。掉转纸页方向,依旧看不出所以然。

“午饭都不去吃,看情书呐?”

说话的是左鼎,欧阳楠调侃说:“神秘情书,破译一下吧。”

左鼎接过纸页,笑容僵住了:“哪儿来的?”

13

“这么着急叫我回来干什么?我在办案。”庄海异常烦躁地说。

欧阳楠将画有图案的纸推到庄海面前说:“看看这个。”

庄海搭了一眼说:“我知道。”

欧阳楠问:“知道什么?”

“不是我叫那个孩子把它交给你的吗?那孩子说过,洪斌胸前有文身。当时他想不起来文身具体的样子,这是他后来凭借回忆画的。还有别的事吗?”庄海说着,人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欧阳楠说:“再仔细看看这个图案。”

“看什么?非人非妖,非花非叶。就算是洪斌胸口的文身,我能满大街扒人衣服进行检查?这案子没得破。”

左鼎放了一张照片在纸页旁边说:“对照对照。”

“嗯?”庄海一愣,掉转了一下纸页的方向,“倒狼藤!”

左鼎说:“一点不错。狼头是倒着的,男孩只看到文身的一部分,画出的图案就成了一团不明物。要不是原来见过,我也会被这张图弄得一头雾水。”

“倒狼藤”是活跃于本省的一个黑社会组织。左鼎不止一次在那些死去的恐怖分子身上看到过残缺的文身。在警方缉捕到活口前,左鼎其实已经率先拼全了文身的图案,缉捕到活口后,左鼎的推测得到证实,“倒狼藤”所有成员的胸口均文有一只倒悬在藤条上的狼头。

“洪斌是‘倒狼藤’的!那秦……”庄海咬紧嘴唇,一拳砸在桌子上,掉头往外走。

左鼎上前阻拦,用的是擒拿手法。庄海吼了一声,接招还击。只几个回合,庄海竟倒在椅子上。左鼎不依不饶,用膝盖顶住庄海。庄海哪儿打过如此窝囊晦气的仗,双目圆睁,拼力反抗,宛如岸上的鱼。

“疯了吧,你。”欧阳楠劝阻左鼎。

“你没瞧见他满眼血丝,拳脚无力。都这副德行了,能让他再往外跑吗?”左鼎转而问庄海,“你几天没睡觉了?”

庄海不语,瞪着眼睛反抗。不过反抗的气力越来越不济,终于彻底放弃。左鼎松开手。庄海呆靠在椅背上,神情疲惫。蓦地,庄海发出一声闷吼,弯腰抱住脑袋,肩膀开始剧烈耸动。压抑、痛楚的哭泣,如临剥肤之痛。这样的痛,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左鼎和欧阳楠默默地坐在一边。

14

近六十个小时不曾合眼,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哭过了、宣泄过了,此时此刻,庄海蜷在三把椅子拼凑的“床”上睡得又深又沉,呼噜堪比雷声。庄海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怕惊醒他,欧阳楠忙拿起手机,铃声转为了静音。

左鼎说:“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现在,天塌了他都醒不了。”

电话是技侦部门的常青。心痛庄海不假,两人却也唯恐耽误了案子上的事,于是左鼎替庄海接了电话。

“左哥?”常青在电话里问。

“庄海刚睡着。”

所有警察都明白“睡着”的潜台词是几天几夜的不合眼。常青说:“那还告诉不告诉庄队,他让盯的手机号可又开机了,这次在西王村。”

“谁的手机号?”

“他没说。就让我盯着,有发现立刻通知他。三天了,这个手机号忽开忽关,位置不定。”

按照常青的说法,庄海主动联络过这部手机N次,对方一次都没接。它跟庄海之间唯一的联系仅一条二字短信“再见”。

欧阳楠问左鼎:“要不要叫醒他?”

左鼎反问:“你说呢?”

“不叫。他累成这样,我想多半是追这部手机追的。再让他出去,也是无功而返。”

“你猜手机是谁的?”

“还用猜?”

左鼎做了个手势。欧阳楠会意,警惕地瞟瞟屋门。谨慎事出有因。案情分析会上,杜般曾提到调取录像的事。庄海马上给予了澄清,说另一个调取录像的是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在对一起盗窃案进行影像资料取证。之后此事不了了之。因为缺乏线索和证据,陈同被杀一案大有成为悬案之势。然而秦朗的工作一直没恢复。市局内部有传闻说秦朗失踪了,又有传闻说秦朗是出门散心去了。据说后一种说法出自吴局之口,于是前一种传闻不攻自破。那些坐办公室的行政人员会深以为然,欧阳楠和左鼎却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出色的技术人员不仅是高新技术的应用者,还具有丰富的现场勘查经验和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DNA查出洪斌很可能与陈同是兄弟,这么重要的线索,庄海岂会轻易放过?庄海的反常以及刚刚的表现,更让左鼎和欧阳楠坚信他们之前的推测:前一种传闻真实存在。

事关重大,在取得确凿证据前,推测只是推测,不具备散布外传的特权。

欧阳楠压低声音说:“几十个小时不睡。独来独往。半点口风不透,哪怕是在你我面前。想到‘倒狼藤’时的反应。刚刚的欲言又止和剧烈的情绪变化。能是谁!”

左鼎说:“觉不觉得这个电话有文章?”

“是。干了几十年老刑侦,尖子里的尖子,他要打算不留蛛丝马迹,谁能轻易找到线索?他明知庄海会猜到机主是谁,会追查。技侦也一定能追查到。”

“这么简单的事,老庄竟看不穿。”

“只缘身在此山中吧。话说回来,就算庄海看穿了对方在请君入瓮,他能不入这个瓮?情谊!说到底,庄海看重这份情谊胜过看重自己的生命,他的所作所为,处处在给对方留余地。”

“对方正是抓住了他的这处软肋。”

“目的何在?害他?这几天庄海一直在只身犯险,几乎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对方若想下手,机会唾手可得。”

“钳制!阻止庄海继续追查洪斌和陈同的关系。”

“罪犯都是以隐藏罪行,逃脱法律制裁为目的的。一旦无所遁形,会即刻转为逃亡。秦朗却不惜以暴露自己为代价,干扰警方侦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保护某个人。”

“洪斌!问题是‘倒狼藤’的首脑人物不会住在筒子楼那种地方。秦跟洪斌、陈同没有亲缘关系。即便有亲缘关系,或者存在诸如生死之交的渊源,他也绝不会采取以身试法这么愚蠢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亲朋。”

“但他确实是以身试法了。洪斌为什么如此重要?洪斌和陈同的亲缘秘密为什么如此重要?‘倒狼藤’这么庞大的组织,要清除陈同,有必要拿秦当弃子吗?刑侦副局长的位置,对‘倒狼藤’来说意义绝对非同一般。如果是因为利益冲突彼此反目,‘倒狼藤’用陈同的死陷害他,我们姑且不论没有文身的陈同身份如何,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为什么还要保护洪斌这样一个‘倒狼藤’的人?将自己公然钉死在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可是要同时面对警方和‘倒狼藤’的追击。九死一生的事谁肯干?除非……”

“他根本不是‘倒狼藤’的人。”庄海猛然坐起来说,仿佛是梦中的呓语,又仿佛是大梦初醒。

同一时间,桌上的手机响了。庄海一跃而起。

“方副厅长,我也正要给您打电话。是关于秦……马上去省厅?是!”

15

方坤良看了看腕表说:“再过半小时,会下发通缉秦朗的命令。”

庄海激动地说:“不!您听我说,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当然错了,这个错误是秦朗制造的,所以我们必须将错就错。”

“您……”

“四年前,省厅制定了一项‘鹰眼计划’,派代号‘飞羽’的卧底深入‘倒狼藤’。当时参与制定‘鹰眼计划’的共五人,包括我和秦朗。”方坤良回避了另外三个名字,这是严格的保密纪律,“为了安全,‘飞羽’的人选由秦朗独自确定。秦朗也是‘飞羽’的唯一联络人。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秦朗才能将‘飞羽’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下一个联络人,也就是我。警方多次摧毁‘倒狼藤’的恐怖行动,‘飞羽’功不可没。二十天前,‘飞羽’通过发给秦朗最后一条密码短信:十月一日‘倒狼藤’要实施一项恐怖行动。这个情况秦朗说过,不过具体地点‘飞羽’尚未掌握,只说十天内给消息。但此后再没有情报传出。秦朗联络‘飞羽’无果,却意外接到自称杨甲的人打来的电话。约见地点正是‘飞羽’的住处。”

庄海说:“洪斌就是‘飞羽’?!”

方坤良点头。“陈同被杀,自己被陷害,秦朗立刻意识到‘飞羽’出事了。卧底的身份经过处理通常情况会与家人断绝联系,这么做也是为了保证他们家人的安全。所以我想‘飞羽’应该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让陈同送消息给秦朗。当然,陈同不可能知道实情,‘飞羽’让他带给秦朗的也许只是一个唯有秦朗可以破译的秘密。可惜,陈同在见到秦朗前惨遭毒打和杀害。‘倒狼藤’的杀手也许并不清楚陈同要见的人是谁,不管是谁,可以通过伪造现场,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在确认‘飞羽’已经牺牲而不是被囚禁前,秦朗必须保证‘飞羽’的安全,这是他的使命和责任。”

“所以他必须抹掉录像。哪怕将自己钉死在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所以他必须主动现身,以免我继续追查陈同的下落。”庄海神情悲楚,“您说这些,是不是秦局已经……”

“不。这些只是我的推测。因为秦朗那部手机上出现了行动地点。他知道我一定会彻查这部手机。这说明‘飞羽’和秦朗都活着。”

“所以摧毁恐怖行动前,我们要将错就错,假意调集警力缉捕秦局。可大家不知道真相,万一……”

“秦朗走前对我都不肯和盘托出,时间紧迫,来不及制定周密方案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方坤良神色凝重起来,“知道‘鹰眼计划’的只有五个人。”

“有内鬼!”

“所以,你必须在机密不外露的情况下,全力保证秦朗的安全。”

“是!全力保证!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

庄海明白,如果在这一切得到核实前秦朗和“飞羽”牺牲了,他们永远无法成为烈士。没人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一种人,那就是卧底。为了信仰和任务,关键时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抹去证明自己的证据。“飞羽”的父母兄弟经历过怎样的内心煎熬?他们是否知道真相?或许直到离开还带着被误解、失望、埋怨……太多细节无法推测。

出门时,庄海扭头问:“您认识一个叫杜新鹏的派出所所长吗?一条腿是瘸的。”

方坤良一愣,说:“认识。怎么想起问他?”

“没什么,见过一次,觉得那人挺怪。”

“如果你曾经在狼窝里潜伏过十七年,就不会觉得他怪了。”

庄海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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