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小说家署名特色研究——以才子佳人小说为中心

○黄　文



明末清初小说家署名特色研究
——以才子佳人小说为中心

○黄文

明末摧枯拉朽之统治早已化作历史帷幕中的几点淡淡浮沉，清初兵燹余烬的建立仅剩下海潮江波中的几处风雨浸润的断壁残垣。但是，屹立于此际的一批激昂呐喊之作家，却从物质层面到意识空间嬗递为轮轴描绘出包罗大千世界众相诸态的锦绣长卷。根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苏建新《中国才子佳人小说演变史》、谭正璧和谭寻合著《古今稀见小说汇考》以及林辰《明末清初小说述录》罗列的小说书目，可统计出才子佳人小说的数量以及创作者的具体情况。才子佳人小说的数量为75部，除去姓名不详的创作者，涉及到的编者有22人，编者34人，序者23人。

作品源自作者。反观作者内心世界的作品，要先从创作者入手。孟子有云：“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①想更深刻地了解文学作品，就必须对作者的基本情况有一些了解。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署名情况可分为三个类别：使用别名、不题撰人、采用真名几种现象，分析这些特征对于把握作家群体的创作至关重要。

一、使用别名、不题撰人的特点

1.使用别名成为署名中最具特色的现象

别名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与作者的思想意趣有直接关系。据欧阳健的提法：“号，是名字外的别名，故又称别号。”②是由作者自取或者由他人提出自己默许并使用，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的署名倾向就是本身气质与风貌的体现。相对于乳名、学名、名字而言，这些是由长辈命名，体现父辈对后辈的期望，成为简单的符号。又据王之春《椒生随笔》之考订：号的出现，追溯久远，始于何时，创于何人，亦多不详，乃属明清之际的一种承袭现象。才子佳人小说作品署名突出的特点是五花八门的别号。

字面意义上分析作者追求清净与自然的人生选择。从有别号的近三十位作者中，去除掉代表地域或书斋名称的修饰成分，主要的称谓有：主人、道人、散人、居士等四种。比如：天花藏主人、步月主人、素政堂主人、古吴娥川主人、荑秋散人、清河氏梦庄居士、龙邱白云道人、古越苏潭道人、水箬散人、荑秋散人等。按照这些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编者或序者的署名情况比对，统计出数据如下（见表1）。

表1别名情况使用表

囿于资料所限，仅能从统计结果了解作者的身份地位，思想意趣，价值取向。别号的选择，大多采用具有意象性质的词语，与作品主题、创作心态都有联系。现存可知的作品署名中，包含上述四种称谓的人数占总人数的40%，除去佚名的篇目，占75%的比重。这些作者的自命名，透露作者自身的追求，同时增强了作品的神秘感。

别名的使用可以揭示出作家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对于政治的参与度比较低。主人、道人、散人、居士这些称谓都隐匿了社会地位的定义，提示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或自觉或无奈地游离于权力斗争中心。通过较之一些使用过诸如此类的称谓的文学家，便可得出才子佳人小说作家追求的是旷达宁静的生活意趣。道人本来是指有道术的人，从宋代开始就有人把它作为号，比如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姜夔号为白石道人。才子佳人小说《蝴蝶媒》的序者南岳道人、《醒风流》的作者鹤市道人都承接了前人之思，以散人来表达清高之品。山人是某些无意于做官的人，表示自己脱于俗套羁绊之感，如《铁花仙史》的编者封云山人。居士则是具备才能却没有做官之人，此外一些自命清高之人也会自称居士。比如李白是为青莲居士、李清照为易安居士、白居易是香山居士、苏轼为东坡居士、陈师道取后山居士等。《玉支玑》作者清河氏梦庄居士、《意外缘》作者宋村居士都试图通过别号来显示自我的人生定位。当然，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儒、释、道三教思想相互融会，已经深嵌明清之际的作家心中，他们在命别名时，标明“居士”，可能都具有一定的宗教思想。③

别名的选择体现作者对自然的崇尚之感，提示作品的艺术风格以清新雅致为主。别号中出现“佩蘅”“烟水”“鹤”“蕙水”“花溪”“荑秋”“琴韵”“樵云”“古吴”“清河”等字眼，表现了作者追求自然的逸致。大自然的清新爽丽的形象，反映出作者内心构筑的世界。这些意象如同诗意般富含韵味，透露出柔美之感，让人脑海中浮现出江浙一带精致可人、秀丽精致的图画，与北方粗犷豪放的辽阔之感全然不同。选取自然界本身的事物作为别号的中心词汇，成为作者主要的命名方式。“秋”“花”“竹”“河”“云”“梅”“山”这些表示闲云野鹤似的艺术氛围之词都成为别名中的高频词语。受中国文化影响颇深的日本其命名往往透露出崇尚自然的思想，与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的选择相类似。日本的“许多姓氏是表示大自然现象、社会生活和思想意识”④，比如大多以川、山、田、村作为姓氏，常出现日、月、星、花、鸟、鱼、虫等等。

别号引发读者对作家的想象，增加神秘感。一些作家特意回避姓名，仅以作品本身影响文坛，这引发后世研究者无穷的探索欲望。特别是注重代表作家与代表作品的研究，譬如与天花藏主人相关的作品有13部，烟水散人相关的有5部，素政堂主人相关的有2部。它们不仅参与创作，还进行编次以及作序。小说创作过程中，编写也是重要的方式，著名的有“三言”编者冯梦龙与“二拍”编著凌濛初。不能小觑编者的作用，根据《才子佳人小说述林》的观点，“编次”也可以称为创作，这是一种从他处获得故事来源而自己通过组织文字加工而成文。“序”或“点评”是融入了主观感受的创作，也对于才子佳人小说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烟水散人”是这一群体中的代表人物，关于他的真实姓名前人之述备矣。胡士莹、柳存仁认为他是俆震，祖籍为浙江嘉兴。林辰对此持怀疑态度，表示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是或者否。无论是哪一种看法，都不能得到完全认可。而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别号是真实存在的，通过这些确切的信息，也可以得到新收获。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文字符号是作者让人认识的标签，给读者留下的第一印象，成为开启作家群体创作的密匙，把它们看作整体来对待更能揭示其规律。

2.不题撰人的情况占小说比例最高

不题撰人这类作品占总数的66%，当时的文人也并不关心其姓名是否凭借小说传世。他们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别名都不需要。即便是由于作者姓名在流传过程中遗失，也不意味着作品质量低。对比我国古代小说中的作品署名情况，可知不能以典籍的好坏来衡量和评判是否流传作者的名字。

明清之前存在署名与不署名并存的状态，这为研究明末清初时期才子佳人小说的署名起到借鉴作用。先秦《汉书·艺文志》中所记的秦汉两代的小说，作家均不可考。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小说有名与无名并举。鲁迅在《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言：“晋以后人之造伪书，于记注殊方异物者每云张华，亦如言仙人神境者之好称东方朔。”⑤这种假托他人写书的情况与别名不同，其目的就在于借助古人的名声来宣扬自己的观点，把自己的价值抹灭而彰显出作品的社会号召力。有具体作者的志怪小说有张华《博物志》、葛洪《神仙传》、干宝《搜神记》等；志人小说有邯郸淳《笑林》、葛洪《西京杂记》、刘义庆《世说新语》等。同时期一些很著名的书籍也有不能明确作者的情况。如旧题东方朔、班固、陶潜、子贡等人的书籍均是汉魏六朝时人伪托。唐宋以后的文言小说则基本上有较为真实的作者题署。如唐朝的牛僧孺《玄怪录》、李复言《续玄怪录》、袁郊《甘泽谣》、皇甫枚《三水小牍》；宋代张师正《括异志》、洪迈《夷坚志》、元好问《续夷坚志》等。宋元时期受到广泛传播和发展的唐代俗讲和变文、宋元话本等作品的作者却无从考证，比如《降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以及《庐山远公话》等。

明清时期众多经典作品的参与者都存在争议。赫赫有名《红楼梦》的评论家“脂砚斋”，人们无从得知他的身世背景，但却能一直引起学界研究的兴趣。《水浒传》的作者也存在疑问，田汝成说是罗贯中，胡应麟认为是施耐庵，朗瑛认为是罗、施二人共同编写而成。小说的作家以及批评家笼罩在一层神秘的薄纱之后，让人想寻觅他们的踪影。诸如才子佳人小说类的通俗小说作家的具体名字，无迹可寻，却又让人流连忘返，成为饶有兴趣的课题。才子佳人小说与这些作品一道，都能成为研究者的兴奋点。

与不题撰人相对应的就是采用真名的现象，这种情况只占总数的1/10。署名翔实的作品只有7部，《孤山再梦》的作者王羌特，《梦中缘》的作者李修行，《水石缘》的作者李春荣，《雪月梅》的作者陈朗，《醒名花》的编撰者冯梦龙，《合锦回文传》的作者李笠翁，《梅兰佳话》的作者曹梧冈。根据苏建新的观点，则《合锦回文传》的作者为铁华山人，那具有确切姓名的作品就只有5部。而这些人物也仅有名字，或只有只言片语的介绍，难以知其生活全貌。《孤山再梦》的作者王羌特，是群体中才高位卑的一位，具体事迹记载不详。根据褚家伟的考证：“字冠卿，号梦醒主人、惊梦主人。别处没有他的传，只乾隆时修《伏羌县志》载有他的简略生平。说他幼时颖悟，童年即能开口成章。”⑥这样的一位少年天才，在这种困顿的环境中只能以悲剧收场。

比较合理的做法是结合作品以及书序，勾勒他们的思想意趣。身处清初动乱时期，想通过潜心写作来忘却不能处庙堂之高的遗憾。从他们为自己所取的名字中，略知一二。陈朗号晓山，晚年又取别号为镜湖逸叟，都在寻求闲适之感。同样李渔取号笠翁，代表娴静的态度。这也许不是他们最真实的述求，却被动成为人生可标榜的目标。

二、使用别名及不题撰人的原因

1.使用别名的原因是为了模仿前人以及体现自身意趣

别名的使用主要原因是出于对前人的模仿与借鉴。小说的作者取别名、不署名的现象在明清之际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对前人的模仿而成。

艳情小说和纯情小说都直接源自于《金瓶梅》的影响。艳情小说的作者刻意对这部小说的署名“兰陵笑笑生”进行模仿。比如《浓情快史》署名为“嘉禾餐花主人编次”，《玉妃媚史》和《朝阳趣事》两部小说皆署名为“古杭艳艳生”。由于这些小说有露骨的色情描写，为了隐藏作者的身份，使用笔名并不觉得奇怪。至于书写真性情的才子佳人小说不署名的原因或许就是为了模仿，吸引读者的眼球，获取更多的商业利益。“兰陵笑笑生”的命名结构为地名，形容词，名词。才子佳人小说作家在进行署名时，正如“其中必定掺杂有文人相习这种蔚然风气的影响”⑦。《人间乐》署名“锡山老叟”，《春柳莺》的编者“南北鹤冠史者”和序者“吴门拼饮潜夫”，《意外缘》的作者“中山灌花野叟”都采用这种结构，提示出作者的年龄，性别以及所生活地域。

通过别名表明自身意趣是另一个原因。才子佳人小说作家大多数通过别名体现作者思想，与同时期书写英雄儿女的传奇故事相比较。那些表现光怪陆离的神仙鬼怪故事都是可以公开在世人面前，被人广泛接受与传播的内容，没有必要隐藏身份。从现代的角度出发，小说已经成为文学上的主流形式，作者署笔名的现象依旧盛行，而这恐怕就更能想象，笔名本身就具备一项功能。选取其中典型的例子，就能更好理解名字背后的深层涵义。“天理”与“人欲”是一对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尤其是在封建社会里对于文人的压制更是愈加明显。腐朽的制度下不允许个人正常的欲望，在封建教条思想的打压下，文人往往把真实的渴望隐逸起来，而压迫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引起反抗。《金云翘传》的作者“青心才人”，看似不起眼的名字，代表作者的态度，青心为情，而“情”又是对“理”的回击。这就是用名字代表意趣的最好证明。《好逑传》的作者署名“名教中人”，张扬礼教的思想寓于其中，表现自己追寻正统思想，不想与传统观念背离太远。“吴门拼饮潜夫”或者“步月主人”这些没有具体指向的名字，与不署名也没有太多实质的区别。《醒风流》的作者鹤市道人和《岭南逸史》作者花溪逸士，都通过别号提示出作品中充溢的风流潇洒的笔调和飘逸典雅的行文风格。

2.不题撰人的原因是小说家对著作权的轻视以及明清时实行的禁毁小说政策的破坏

造成不题撰人的主观原因是文人自己对于著作权的不重视，甚至特意不提自己的姓名。从我国古代文体的发展来看，小说地位低是其原因之一。文人骚客喜欢舞文弄墨，作诗写文几乎都会署上真实姓名。如《全唐诗》《全宋词》中收录作品几乎均有署名。明清两代，话本小说和笔记小说的作家却将姓名隐藏至深。文人可以通过诗歌创作来获得功名，相反小说的地位就远不及此。特别是班固的论断“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⑧，小说是闲暇时候的娱乐文字。四书五经被推崇为文章之正道，而稗官野史只是文章的支流。四书五经就像是人间的家常便饭，日常生活是离不开的；稗官野史就是一些调味之物，可以增添生活的趣味而已。小说发展到明清时期已经取得可喜成绩，“但由于在传统文学观念中，小说是不入流的”⑨，从事写作的人辛苦创作出几万或者数十万的作品，能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展示自己的意趣。

造成不题撰人现象出现的重要原因是封建统治阶级对于文人创作的干预，实行小说禁毁政策对文学家进行高压统治。明清时期统治者发布大量法规禁止发行和毁坏在当时已经流行的有悖于宣言封建正统思想的作品。王利器搜集出版《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罗列了大量禁止小说发行的法令，各个朝代都不同程度地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从中央到地方下达了这方面的法律条文。比如康熙五十三年，礼部颁布法令：“凡坊肆市卖一应小说淫辞，在内交与八旗都统、都察院、顺天府，在外交与督抚，转行所属文武官弁，严查禁绝，将板与书一并尽行销。”⑩如果有违背者将受到革职或军民杖的处分。不少文人因为这些法令收到惩罚，《剪灯余话》的作者李昌祺，尽管是进士出身，也因这部小说而责令不得进入官场。才子佳人小说的部分内容涉及到社会人情的描摹，展现社会生活对抗传统的礼法，统治者把它作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对立面来看待，这些小说也在禁毁之列。才子佳人小说创作者受制于这些法令，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如隐去真实姓名斩断与作品之间的联系。此外，一些人身处下层，功名未遂，不免在作品中流露出对社会的批判，从而担心害怕政治高压的影响，文字狱的兴起更是让人不敢直书其名。对于小说的著作权也没有任何概念，只要能够引起消费热潮，也就不注重对于名字的保留。

综而述之，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历程中的一部分，从作者署名方式可以窥视出小说的地位以及创作者对文学作品的态度：一方面对自己的内心进行积极地表达，另一方面却试图隐藏真实身份。这种矛盾的署名方式，恰恰反映出作者面对社会生活的态度，采取折中方式书写内心世界。

①孟轲《孟子》［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页。

②欧阳健《古代小说作家简论》［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页。

③朱萍《明清之际小说作家研究》［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

④孙瑜真《日本人的姓名》［J］，百科论坛，2011年第11期，第366页。

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版，第57页。

⑥渭滨笠夫编次，褚家伟校点《孤山再梦》［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页。

⑦孙京荣《关于明清通俗小说作者别号问题》［J］，西北师大学报，1991年第2期，第32页。

⑧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5页。

⑨苏亮《试论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的功名观》［J］，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第45页。

⑩朱轼等《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第6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52页。

作者单位：（新疆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