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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家书

2016-07-23柯云路

晚报文萃 2016年4期
关键词:家书大伯

柯云路

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数封大伯的信件,每封家书,大伯都以“亲爱的锦祥胞弟”开头。父亲是极为细心的人,重要信件常会先打草稿,这就使得父亲自己的文字也保留下一些,“敬爱的尔文胞哥”,是父亲对大伯一以贯之的尊称。

父亲生长在浦东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奶奶生育六男六女,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十二个子女存活下来八个,大伯和父亲是仅存的男孩,自然备受呵护。大伯年长父亲五岁,让长子成才是那个年代整个家族的梦想,务农的爷爷奶奶勉力培养大伯读至大学毕业,相当不易。待大伯能在社会立足,父亲的读书费用便全由大伯负担。可惜由于战乱,父亲未能读完大学。

大伯并未辜负长辈期待,成为颇有成就的建筑设计师,在致父亲的家书中,他这样表述人生观:“在基点之上人分三类,一般努力,比较努力,很努力。”大伯显然把自己归于“很努力”。他说:“我自幼树立正确人生观,每个环节都努力争取做得完美,这是能在一生工作上基本成功的所在。”大伯本名锦堂,大学毕业后考取法国人开办的建筑师事务所并出国工作,在国外为交往方便,改名尔文。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大伯“思念家人父母,毅然回国”,新中国成立后进入华东设计院直到退休。

父亲早期跟随大伯历练,在日记中用“恩情难忘,终身铭记”形容胞兄的照顾和培养。建国初期,父亲开始独自到北京工作,不久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人诬陷被打成“老虎”,关押在荒弃的校园日夜审讯,强令交代“贪污罪行”。一夜,刚刚结束审讯,又被从床上提起,一队“老虎”被人用绳子捆好押到室外,在漆黑夜色中游走,说是要上“刑场”。惊慌的几个人被牵着转了近两个小时,魂飞魄散后再被押回。年轻的父亲一直在大伯的羽翼保护下,如此险恶何曾遭遇?消息传到上海家中,母亲带着年幼的子女急切中跑到大伯那里讨主意。大伯二话不说,当即让大伯母将金银首饰全数拿出,说有天大的事等人出来再说。

母亲独自怀揣自家房契和首饰到了北京,换回父亲的自由。清白的父亲自然不服,反复申诉后事情终于查清,确是有人诬告,真正的“老虎”被绳之以法,房契及首饰被原样退还。这似乎是个喜剧的结尾,却给父亲的精神造成无法愈合的创伤。父亲生前多次忆起这段经历,感念大伯无私的救助,晚年更常常怀念儿时与大伯相处的快乐时光。

2009年春,多年一直在京的父亲无法排遣对上海亲人的思念,坚决要去探亲。其时大伯已九十开外,身患多种疾病;父亲也多次住进医院,所谓“风烛残年”。到达上海时,大伯正住院,耳朵全聋,而父亲也要用助听器才能勉强听到一两句话。当年那个处处呵护胞弟的大哥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的兄弟俩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相对微笑,用点头和目光表达着情意。

这是兄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晚年的父亲每逢年节都会给大伯一家写信问候,并寄一点钱表达心意。他记下的最后一笔汇款在2012年1月,就在这个月,他所尊敬的大嫂去世,不到一个月后,“敬爱的尔文胞兄”也撒手人寰。因父亲那时已极度虚弱,怕他伤心过度,我们只将大伯母去世的消息告知,也就是说,父亲生前并不知胞兄已先他离去,还常以胞兄尚高寿在世引为自慰。

父亲是与大伯同一年离世的,直到最后都对大伯怀着深深的眷恋。日记中有不少地方记述他对大伯的牵挂,他“常在梦中与之相会,醒来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血浓于水,这就是同胞手足之情,恐怕独生子女们很难体会。在互联网时代,电话、微信等早已取代了家书,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于我而言,父辈手写的家书弥足珍贵,我会永久保存。

(步步清风摘自《中老年时报》2015年12月16日,图/心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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