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与《贾云华还魂记》:“多层仿拟”的写作方式及其意义
2016-07-22杨彬
摘 要:《金瓶梅词话》对于前代以及当代流行的各种文艺作品的仿拟是极其普遍且复杂的,文言中篇传奇小说《贾云华还魂记》就是其仿拟对象之一。在研究者指认出的诗词仿拟的基础上,笔者首次查证了《金瓶梅词话》在小说情节层面对《贾云华还魂记》的仿拟,及其同时对《西厢记》和其他一些文言小说的仿拟,由此揭示了《金瓶梅词话》“多层仿拟”的写作方式,进而发现它在这一写作方式之下形成的文学趣味的转向。追寻《金瓶梅词话》对此类小说的仿拟效果,不仅能呈现出多层仿拟的文学意义,还可为我们深入地理解这部奇书的若干难题提供重新解读的契机和别样的视角。
关键词:《金瓶梅词话》;《贾云华还魂记》;潘陈故事;多层仿拟
作者简介:杨彬,男,文学博士,东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4-0116-08
《金瓶梅词话》1的内容极其庞杂,同时它对于前代及同时代各类文艺作品乃至口头文学的引用或征用(本文将使用“仿拟”来指称这一写作方式2)也是举不胜举,至今我们仍不能完全把它们一一指认出来3,而随着研究者阅读范围的拓展和辨识能力的增加,《金瓶梅》的仿拟书目、文体、数量等都可能会不断增加。这是它仿拟情形复杂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即使已经被研究者辨识出来的仿拟之中,很多也并非简单地对某一具体文艺作品的单层(个)仿拟,同时还夹杂着对其他艺术作品的处于不同层次的仿拟,从而产生多重意蕴。这就是本文所谓的“多层仿拟”。其中,《西厢记》在《金瓶梅》中的大量和多层次的存在早为蒋星煜等人指认出来1,史小军更在《金瓶梅》后二十回潘金莲、陈经济偷情的情节段落中勾勒出其化用《西厢记》的清晰线索,对于我们认识《金瓶梅》成书,尤其是后二十回叙述风格的变异等问题提供了重要启示[1]。而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金瓶梅》在上述对《西厢记》的仿拟之外,还存在第二层次的仿拟对象——文言中篇传奇小说《贾云华还魂记》。《金瓶梅》对后者在情节设计构思层面的仿拟,较之此前学者指出的对于其中诗词的模仿更加耐人寻味。这种多层仿拟既体现了作者对于前代及当代流行戏曲小说作品的熟悉,还在某种程度上轻易地改变了小说情节发展的走向,甚至其文学趣味及文体倾向,这对解决长期以来困惑研究者们的成书过程及作者等问题也提供了别样的视角。
一、《金瓶梅词话》对《贾云华还魂记》的仿拟
潘金莲与陈经济的不伦之恋,早在西门庆时代即已现出苗头。西门庆死后,二人的偷情得以顺利延续并发展。《金瓶梅》第八十二、八十三回就集中叙述了两人六次偷情的过程。“就故事情节的描写来看,作者显然是以《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约会的情节为蓝本,大量袭用其关目和曲辞。在人物塑造上,潘、陈为崔、张的翻版,而春梅即是红娘的化身。”[1]这确为的见。但正如上文所述,《金瓶梅》在仿拟一种文艺作品的同时,经常还会仿拟另外一种文艺作品——本文将其定义为“多层仿拟”。即如这两回而论,它在把《西厢记》作为自己情节架构基点的同时,还仿拟了《贾云华还魂记》以及自后者改编(仿拟)而成的几部戏曲作品。同时,在小说第九十九回的陈经济、韩爱姐的故事中,也明显存在对其诗词的仿拟。这虽经梅节、陈益源等学者剖辨无误(详下),但在情节层面的仿拟,却尚无人提及,值得特出一笔。
文言中篇传奇小说2《贾云华还魂记》(为方便起见,下文径称《贾云华》),明初永乐年间李祯(昌祺)所作,收于作者所著文言小说集《剪灯余话》卷之三。小说叙元代延祐年间,书生魏鹏(字寓言)与娉娉(贾云华)为世家通好,指腹为婚。成年后魏生因场屋受困往访贾家,与娉娉私相爱慕,暗地结成夫妻之谊,但为娉娉母亲邢国夫人所阻,终致劳燕分飞。娉娉念念而死,已中第为官的魏生也誓言不娶。后因上天垂怜,使娉娉托体还魂,二人终成眷属。据作者自述,小说乃对于“睦人桂衡”《柔柔传》的仿拟之作。惜《柔柔传》今已佚失,不可得知其故事。而自我们今天来看,据信为元宋梅洞所作《娇红记》不仅与此篇同类,都属文言中篇传奇小说,且为此类小说群体之魁首,更堪为后世才子佳人小说之嚆矢。李昌祺虽未明言,但《贾云华》与它实有一脉相承的血统,不惟意蕴和旨趣都极相似,二者故事之委婉曲折、情节之设计构思等也有明显的相关性,虽结局略有不同,但它们都是称颂至生至死的男女爱情,共同汇聚为才子佳人小说的主脉。这段仿拟前人之作的生死爱恋故事,在后世也常成为戏曲小说改编、仿写的蓝本,甚至在嘉靖间被当时的文坛领袖、“大名士”王世贞编入其《艳异编》3,列卷二十一“冥感部”。4据其改编的戏曲作品,赵景深曾指出溧阳人作《贾云华还魂记》一篇,复经当代学者考证,则至少有九篇之多,如明梅孝巳《洒雪堂传奇》、明谢天瑞《分钗记》等。1同为文言小说的《怀春雅集》、《钟情丽集》等,对《贾云华》也多所仿拟,甚至几乎成为这类小说创作方式的常态。2而白话小说则如晚明周清源(楫)《西湖二集·洒雪堂巧结良缘》,“不仅保留了文言传奇(引者按:此即指《贾云华还魂记》)中的三十五首诗词和两封书信、一篇祭文,绝大多数的情节文字也一模一样”[2](P58),是对《贾云华》极为忠实的仿作。相比之下,《金瓶梅》对它的仿拟较为复杂、隐晦,但依然是可以追索的。
第八十二回,潘金莲与陈经济约定晚上苟合,而日间陈经济则被崔本等人约出喝酒,大醉而归,金莲寻至其房中,见其酣睡,且无意中发现陈经济袖中掉出的孟玉楼的簪子,醋意大发,恼羞成怒,于壁上题诗一首,悻悻回房。此一段情节,机杼可谓全出《贾云华》(在《西厢记》中则实无仿照之处)。后者的相关情节,乃记主人公魏鹏历经几番辛苦,终于得到娉娉寄诗约于夜间相会,不料日中却为故人金在镕强拉出去饮酒,“痛醉而归”,到夜间仍醉卧不醒。当娉娉“乘便赴约,不意生酣酒气逼人,呼之不应”,二人之首次欢会即此错过。娉娉遂“取毫写绝句一首于生练裙上,投笔而去”。3其情节之相似已不能用巧合作托词了。谓予不信,请看金莲与娉娉的两首诗作: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金莲诗)
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无情绪,醉卧月明花影中。(娉娉诗)
除了因配合情节(潘金莲独步书斋)而将娉娉的诗改得失韵之外,两诗之间的因袭一目了然。情节相似、诗歌同源,《金瓶梅》对于《贾云华》的仿拟已尽在不言中了。
还是第八十二回,此前的一段情节。潘、陈二人第一次约会前,陈先买通自己屋内的小丫鬟元宵儿,“梯已与了他一方手帕”,收买她为自己通风报信,随后来到花园中:
见妇人……从木香棚下来。这经济猛然从荼蘼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可钻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大胆搂起来?”经济吃的半酣儿,笑道:“早知搂了你,就错搂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
固然经济口称“红娘”已显明地联系上了《西厢记》,但毕竟《西厢记》中确实存在着张生“错搂红娘”而为红娘所斥的桥段,而此处却并无“错搂”发生,倒正是男女主角潘、陈之间的一次“亲密接触”。反观《贾云华》,也有极相类似的情节设计:魏生借清明节邢国夫人阖家出门祭扫,独留聘娘在家之际,借重此前已经收买的娉娉身边的小丫鬟福福,尾随其来到小姐身后:
娉方倚槛玩庭前海棠,因诵太白《清平调》,词曰:“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生遽前抚其背曰:“断肠何所为乎?”娉惊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韩寿偷香,相如涤器。狂者固如是乎!”
此处描写,虽与《金瓶梅》有雅俗清浊之分,但仅自情节框架及人物行止而言,不亦相似乃尔!而有了前述醉卧、题诗的仿拟,作者在写作此段时笔下泄露出《贾云华》的机关,当非强作说辞。
如不嫌太过牵强,尚另有一处情节可以比照。金莲与经济之奸情,屡为丫鬟秋菊告发,终于在二人再次奸宿时,秋菊召月娘突来金莲房中,经济躲闪不及,被金莲以被子藏身在床上,竟然神奇地逃过了月娘眼睛(第八十三回)。《贾云华》中,则有魏鹏中第后外放江浙儒学副提举,等候上任期间,暂居于娉娉家中,二人重叙旧情。而娉娉手下丫鬟春鸿与兰苕则因与娉娉有隙,遂于娉娉与魏生在后园池上弈棋之际,骗得邢国夫人前来,要撞破二人“奸情”。娉娉急命魏生藏入假山洞中,才未被夫人发现。不难看出,两处情节的基本构思、主要情节生发点,乃至作为此一情节段落的小“收煞”,基本相同。1
进一步探究发现,在与潘、陈偷情故事遥相呼应而相对草率的陈(经济)、韩(爱姐)故事中也出现了《贾云华》的影子。第九十九回,在家为陈经济守节的葛翠屏与韩爱姐长日无聊,携手游玩后园,因思夫情甚,居然联诗对句,让读者忽然惊讶地意识到她们竟是小说中罕见的一对“才女”。而两人分别有一首诗与《贾云华》中魏生的“夏景闺情诗”之三与之七几乎完全相同。这两首诗,连同潘金莲的题壁诗,都已在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中摘引了出来[2](P63),尽管它们对于情节推动的意义不大,但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小说的文本意义与文体走向(详第二节),也充分说明了《金瓶梅》作者对《贾云华》的熟悉程度,以及其仿拟的宽度和广度——他几乎无时无处不在仿拟着前代及同时代的不同种类的文艺作品。
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值得一提,即陈经济所住的东厢房。蒋星煜曾在考述“《西厢记》在《金瓶梅》书中的反映”时,注意到了“西厢”或“西厢房”在小说中的频频出现,使西门府中的“西厢房”自西门庆时代一直延续到陈经济时代,成为众多厅堂楹房中最引人注目的处所。但百密一疏,蒋先生误把西门庆死后陈经济居于东厢房看作是“有可能《金瓶梅》作者也感觉到了出现‘西厢的字样过多,所以也用过一两次‘东厢房,以免过于倾斜”[3](P425)。他指的就是后二十回中陈经济的住所。实际上,这里应该是另有所本,即《贾云华》(或是据其改编的戏曲作品)。在小说《贾云华》中,魏生正是在贾府“前堂外东厢房止宿”。而据其改编的戏曲作品如《洒雪堂传奇》,以及见于明代胡文焕编《群音类选》本《东厢记》等,也照录不误。后者仅从其题名就可以使读者联想到《西厢记》,而事实上它也的确是对《西厢记》和《贾云华》这二者的翻案。而据张文德统计,“忠实于原著的《洒雪堂传奇》中,东厢一词在剧本中出现的频率竟达12次”[4]。可见,“东厢”在原著中即是作者有意为之,甚至不排除其与“西厢”唱对台戏的初衷。《金瓶梅》此处的情节搬弄,与其说是对《西厢记》中美好爱情的恶俗理解2,毋宁说是对《贾云华》亦步亦趋式的简单仿拟,甚至简单到都没有做出与前面情节相统一的改动。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上举潘、陈偷情故事中的多层仿拟情节,《娇红记》中也有类似的一段,但它稍嫌简略一些,其情节曲折程度和相似度远不如《金瓶梅》和《贾云华》,而且也没有赋诗。因此可以大致推定,《金瓶梅》仿拟的只能是《贾云华》。但在《金瓶梅》第八十三回,此次失期事件平息之后,潘、陈再次约会,经济赴约却又为雨所阻的情节,则颇似《娇红记》中申生与娇娘约会时的同样遭遇。似乎在这里《金瓶梅》又跨过《贾云华》而直接仿拟了《娇红记》。如果可以认定这一仿拟关系的存在,则本文所谓的“多层仿拟”又多一例证。而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或许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不过这已经是另外的话题了,兹不具论。
二、“多层仿拟”与《金瓶梅》的叙述风格转向
指认出《贾云华》在《金瓶梅》后二十回中的被仿拟现象,并没有回避如下事实:《贾云华》及其相关戏曲作品仅仅出现在《金瓶梅》后二十回的数回之中,其被仿拟程度远比不上书中随处都可见到的诸如《水浒传》和《西厢记》等小说戏曲作品。众所周知,《金瓶梅》是一部以仿拟前代或当代流行的各类文艺作品为特征的小说。其仿拟书目包罗万象,举凡戏曲、小说、套数、散曲乃至宝卷、善书等,凡流行其间的文艺作品,在在都是它仿拟的范围。其引用之广,令人咋舌。美国学者韩南(Patrick D. Hanan)在《〈金瓶梅〉版本及素材来源研究》一文中揭示《金瓶梅》取材小说话本和非话本10种、戏曲14种、清曲(流行曲词,包含套曲和散曲)140首,还有宋史及其他说唱文学作品。[5](P14-141)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个名单一直在不断地延伸、加长,其个中情形、研究结论也愈趋复杂。而对这些作品仿拟最多者,小说作品当属《水浒传》,戏曲作品则是《西厢记》。即使如上举潘、陈偷情故事那样,是一种综合了多种文艺作品的多层仿拟,《西厢记》也显然是《金瓶梅》的第一仿拟对象。只是需要强调指出,在这第一层次的、构成情节主干的仿拟之外,还存在对于其他文艺作品的第二层次、综合性的仿拟。《金瓶梅》对《贾云华》仿拟的“发现”,其更积极的意义应该是展现小说作者运用仿拟的不同手法及其意义,对我们重新理解、认识、评价围绕《金瓶梅》作者、成书等诸多疑难问题应该极具价值。韩南在评价《金瓶梅》所引录作品的标准时说:“重要的问题不在于是否抄录了别的著作,而在于抄录的性能和目的。”[5](P138)衡以这个标准,我们特别强调以下两个事实:(1)在对《金瓶梅》的仿拟研究中,文言小说或文言中篇传奇小说的存在极具理论和文献价值;(2)对《贾云华》的仿拟客观上使得《金瓶梅》后二十回的情节发展以至叙述风格发生了明显的转向,使得以大量仿拟为特征的《金瓶梅》在情节模式以至小说类型上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如上所论,《贾云华》是元明之际文言中篇传奇小说中较早出现的一部作品。它上承《娇红记》,下启《寻芳雅集》、《刘生觅莲记》等众多同类作品,与后世勃兴的才子佳人小说也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而在同一时代,明代白话小说也正方兴未艾,文言传奇小说与白话小说之间的互相影响也就理所当然。1单就《金瓶梅》与文言小说的关系而论,韩南指出了《金瓶梅》与《如意君传》之间的密切关系,梅节则与陈益源等学者一起,又发掘出诸如《娇红记》、《怀春雅集》以及《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里提及的一些文言小说,成为这一领域中贡献最著者,在二人的共同努力下,《怀春雅集》中的二十首诗词自《金瓶梅》中一一呈现出来2,《贾云华》中被仿拟的诗词也未被遗漏。在这些新“发现”的基础上,他们提醒研究者:“文言小说亦当是《金瓶梅》写作素材的另一大来源。”[6](P43)“除了《如意君传》之外,《天缘奇遇》、《三奇合传》、《刘生觅莲记》、《三妙传》……等中篇文言小说(包括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提到的《钟情丽集》、《怀春雅集》),也很有可能皆为《金瓶梅》所借鉴……”[6](P74)不过,上述研究大都局限于《金瓶梅》对其个别词汇以及诗词的仿拟层面,鲜有涉及情节设计与构思者3,而本文所论《金瓶梅》对《贾云华》的仿拟,则出现了部分情节和叙事文本被仿拟的事实,更加拉近了《金瓶梅》和文言中篇传奇小说的关系,对我们考察《金瓶梅》对于此类小说的仿拟态度及仿拟手法提供了更近的观察距离,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之间的互相渗透、交错仿拟的现象也得到了更明确的呈现。
其次,我们注意到除《贾云华》而外,《金瓶梅》与文言小说在情节上的联系,目前所发现的大概只有第二十七回仿拟《如意君传》的一段——事实上,它几乎就是《如意君传》中相关情节的白话翻译之作。但此处“忠实”的仿拟仍显示了其不成熟的迹象。如写潘金莲在与西门庆狂暴的性爱活动之后,居然对西门庆如此告诫并抱怨说:“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着重号为笔者所加)在全篇泼辣生动的白话体的人物语言中,金莲口中残留的文言显得十分刺目。它完整保留了《如意君传》的语言,显示出二者之间你中有我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此处仅仅是铺叙了西门庆一次令人难忘的性爱活动而已,即使研究者从不同角度解读出了其中或许存在的某些深意,但由此获得的故事情节的推动力却使小说依然没有脱离此前既定的轨道。而第八十二回对于《贾云华》的仿拟,却是在运用多层仿拟等创新手段之下,使得小说的发展呈现出某些变化——不惟其叙述风格、情节模式,甚至在文体倾向以及文本意蕴上都蕴含了更多的可能。
如史小军前引文所论,《金瓶梅》在本回中对《西厢记》的仿拟几乎是亦步亦趋,其情节框架的设计似乎都靠《西厢记》的指引。但此时对于《贾云华》的仿拟却突然平地兴起波澜,人为地造成了人物关系及情节发展的延宕,使得此后的小说情节、趣味都产生了与《西厢记》毫不相干的变化。在“赖简”、“请宴”等关目一一演述完毕或者将要演述之际,潘、陈之间的恋情(或曰奸情)正朝向情投意合的热烈态势发展。而此时潘金莲的主动约会,却使得熟悉《贾云华》(及相关戏曲作品)的读者遥想到娉娉的主动和渴望。紧接着陈经济突如其来的醉酒失期,更使两人的感情及故事发展产生了不小的变化。这之后才有陈经济翻墙入室赔罪,而金莲赌气不理,陈经济被金莲“挝”了无数个耳光,“干霍乱了一夜”等为《西厢记》所不具备的独立情节。而为此“独立”付出的代价,则是小说中人物的性格描画与此前相比产生了一些裂痕,给人明显的不协调之感。且不言金莲壁上题诗的风雅举止更像一位饱读诗书、风情万种的才女,就连两人赌气、赔小心的描述也更多地点染上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风调。虽然这次插曲并没有使两人产生真正的隔阂,但却一反书中对于男女欢会的描写原则——逢幽会必有苟合,作者所津津乐道的,也正在此等处——使得二人的交往真正呈现了“爱情男女”而不是“性爱男女”的情景,也因此使得小说后二十回与前八十回的情调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对这一问题,当有另文讨论,此处不赘。这里要强调的是:在对《西厢记》的仿拟之余,《金瓶梅》又借助《贾云华》的情节实现了自身情节发展的转向以及叙述风格、趣味的转变:由于作者对于各类文艺作品以及民间口头传说故事等的熟悉,他看似随意的同时对其他文艺作品的仿拟,却在新的小说语境中产生了催化作用,在将它们以“杂糅”或者略分主次的方式仿拟到自己的作品时,其所构成的故事情节产生了轻重不同的转变,所传达的文学趣味产生了个性化的特征,最终使它成为独立于其他任何文体、文本(包括它所仿拟对象)的独特的“这一个”。只是由于与全书整体风格和人物形象的蓦然冲突,这里对《贾云华》所作的多层仿拟而导致的情节转向和趣味转变,终究不是那么高明。1
而第九十九回葛翠屏与韩爱姐的联诗对句,则更加强化了这种类似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倾向,也再次远离了以暴露和“审丑”为主的世情小说特征。全书结尾处葛、韩二女对于陈经济的坚贞不二不仅是全书中仅见(吴月娘对于西门庆虽也无二心,但抛开写她的春秋之笔,这位西门府的大娘子也绝然展现不出如爱姐毁容立节那样的决烈),而且二人能诗会赋,充满着诗情才思。单看这一联句赋诗的情节,将之插入《寻芳雅集》、《钟情丽集》等“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7](第一回)为主要目的的才子佳人小说中也不为唐突。不能不说,这段仿拟自以郎才女貌为特征的文言小说的内容,至少表现出作者没能合理地把握仿拟的尺度,给全书的整体性造成了不小的损害——虽然这反倒使它更接近《贾云华》等文言中篇传奇小说,具备了作为后世才子佳人小说渊源的素质。
三、“多层仿拟”与《金瓶梅》的成书及作者研究
如果不局限于文言中篇传奇小说,那么类似上举同时对《西厢记》和《贾云华》多层仿拟的例子,在《金瓶梅》中比比皆是。2如第一回对《水浒传》和《志诚张主管》的多层仿拟;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对于《百家公案》、《水浒传》和《宋史》、《明史》等史学著作的多层仿拟;第六十二回对于《三国演义》和《西山一窟鬼》的多层仿拟等。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具体引述。事实上,就在本文讨论《金瓶梅》对《西厢记》与《贾云华》的多层仿拟中,也还存在戏曲作品或其他话本小说的“身影”——如上文所述可能对《娇红记》的仿拟。仅在这一故事单元中,《金瓶梅》所仿拟的作品就有数种之多,而随着《金瓶梅》研究的深入,相信这样的新的例证仍会持续有所发现。不论小说作者意愿如何,多层仿拟作为《金瓶梅》多种仿拟手段中的一种,或其写作方式的一个方面,已经在自觉不自觉地引导着小说的情节发展方向以及文学趣味的转变,已如前述。
“多层仿拟”的创作方式,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视角,以对《金瓶梅》的成书过程有更进一步的思考。直到现在,关于《金瓶梅》成书过程的“集体累积创作说”仍然有很大的活力,它把《金瓶梅》看作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与《西游记》一样,乃是世代累积而成的小说作品。其证据之一,就是书中大量仿拟其他各种体裁、类型的文艺作品。但细细读来,前三部小说随处可见的滚雪球般的集合诸人物故事或是情节片段,仅作润饰、渲染而补缀成书的过程,与《金瓶梅》迥不相侔。正如前文所述,《金瓶梅》的创作乃是杂取种种,阳收阴蓄,以其他文艺作品为“丝线”,经由仿拟,催生化合,旧故事素材在新故事里产生了质的变化,“纺织”而成新的故事,合成而为独特的“这一个”。作者在对同一情节反复渲染、铺叙的时候,他的仿拟对象可以多至两种甚至数种其他文艺作品,而这些与《金瓶梅》有关的文艺作品即使有各种各样内在的联系(如《贾云华》与《娇红记》、《杨温拦路虎传》与《水浒传》等),它们也都是各自独立运行的不同文艺作品。黄霖对此有过精辟的阐发:“我们完全承认组织在《金瓶梅词话》中的个别故事曾在民间长期流传,但它们只是作为独立的、与《金瓶梅》无关的故事而存在着,根本不能称之为早期《金瓶梅》。”[8](P51)诸如《五戒禅师私红莲记》“等作品中的个别片段,只是在这些作品中存在着,而不是在一部名曰《金瓶梅》或者基本具备《金瓶梅》故事的作品中存在着。《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把这些作品中的个别片段汲取过来,作了某些改动,溶化到自己的作品中,这完全是一种个人创作的过程”[8](P52)。本文对“多层仿拟”层层编织、化盐入水般的写作方式的说明,以及它给小说文本带来的新的意蕴及文体变化的倾向,都在上述论断的基础上使《金瓶梅》单纯累积现成故事的“集体创作说”受到更多合理的质疑。
而对于《金瓶梅》的作者问题,本文对于《贾云华》(及其相关文言小说)的研究1也或可提供某种佐证。《金瓶梅》对文言小说的仿拟,主要发生在后半部,具体来说,大约是第八十回以后的二十回中。而这一部分发生的叙述风格及趣味等的改变,使《金瓶梅》正在从无可讳言的色情暴露小说逐渐向以两情相悦的爱情(当然《金瓶梅》里的显然是并不纯粹也并不值得讴歌的)小说过渡,甚至直接接续上了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风雅和坚贞(如韩爱姐之于陈经济)。它像是《金瓶梅》成书过程中的一个明显的分界线,提示着作者前后不同时期的创作过程,甚至是由不同作者来完成全篇的可能性。至于作者的身份,也可借此寻到一些端倪。梅节在考查《金瓶梅》引述《怀春雅集》诗词的时候,根据这些诗词被集中在第五十九回至第八十回的特点,提出如下观点: 这种连续引用同一作品的现象,反映词话作者对雅文学即正统文学,似乎腹笥不丰,未能博览广采,择最贴切的引用,而是逮着南瓜吃南瓜,逮着茄子吃茄子。同时也反映作者并不把编撰词话视为严肃的创作。[9](P71)
把梅先生自己也视其中诗词为“三流作品的九流诗篇”[9](P72)的《怀春雅集》称为“雅文学即正统文学”,概念上尚需讨论,但说《金瓶梅》作者对雅文学/正统文学比较陌生,理解浅陋,却是不争的事实,故其所仿拟也就有限。其仿拟对象,大致是以通俗戏曲、话本小说及流行于社会下层的民间文艺作品为主。这从弁于今本《金瓶梅词话》卷首《欣欣子序》所罗列的“前代骚人”及其作品的名单即可见一斑。“即使偶尔会有文绉绉的以雅言——文言诗词或者雅词丽句——为主体的叙述语言掺入其(按指《金瓶梅》)中,细观其文,却又会令人忍俊不禁:因为这些‘雅言,几乎无一例外是仿拟、引用的其他通俗文艺作品,并且生硬地插入其自身文本中,颇让人有‘水土不服的感觉。”[10]《贾云华》在《金瓶梅》后二十回中的出现,同样表现了上述特点,都体现了《金瓶梅》作者对于哪怕是接近于“通俗”的文言小说都显得“腹笥不广”,仿拟时具有随意性和偶然性的特点,同时,这也显示了他在运用类似多层仿拟手法时的控制不当——如潘、陈及陈、韩故事中的才子佳人风调与全篇以写世情和暴露为初衷的冲突。如此说来,像这样一部优秀甚至可称之为“伟大”的小说,必定是由某神秘的“嘉靖间大名士”创作的说法,还需要更细心的查证。
参 考 文 献
[1] 史小军:《论〈金瓶梅词话〉对〈西厢记〉的袭用——以第八十二、八十三两回为例》,载《文艺研究》2006第6期.
[2] 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香港:学峰文化事业公司,1997.
[3] 蒋星煜:《〈西厢记〉在〈金瓶梅〉书中之反映》,载《中华文史论丛》第80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 张文德:《明初小说〈贾云华还魂记〉之戏曲考论》,载《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1期.
[5] 帕特里克·D.韩南:《〈金瓶梅〉版本及素材来源研究》,包振南译,载包振南、寇晓伟、张小影:《〈金瓶梅〉及其他》,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
[6] 陈益源:《古典小说与情色文学》,台北:里仁书局,2001.
[7] 曹雪芹:《红楼梦》,舒元炜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
[8] 黄霖:《〈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
[9] 梅节:《从套用窜改〈怀春雅集〉诗文看〈金瓶梅词话〉的作者》,载梅节:《瓶梅闲笔砚——梅节金学文存》,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
[10] 杨彬:《再论〈金瓶梅〉作者“大名士”说——从〈金瓶梅〉中李贺的一首引诗说起》,载《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责任编辑 马丽敏]
Abstract: Jin Ping Mei Ci Hua parodies former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hich is quite popular and complicated. Classical Chinese novella Revival of JIA Yun-hua is one of them. Based on the parody pointed out by researchers, the author makes a research on the plot of Jin Ping Mei Ci Hua parodying Revival of JIA Yun-hua for the first time as well as other parody such as Romance of the Western Chamber, revealing the “Multiple Parody” writing pattern as well as the turn of its literary taste. Study on its parody effect, it shows multiple-level parody literary significance as well as new interpreting chance and perspective of problems in this strange book.
Key words: Jin Ping Mei Ci Hua, Revival of JIA Yun-hua, PAN-CHEN story, multiple-level par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