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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

2016-07-22蒋颍

求是学刊 2016年4期

蒋颍

摘 要:1925年以后,霍克海默逐渐摆脱导师科内利乌斯学院派哲学的影响,对德国观念论进行了系统的思考与批判。最初,霍克海默站在黑格尔辩证哲学的立场上对康德知识论的二元论与形式主义进行批判;但同时他也发现黑格尔哲学中存在着一个永恒的本质,它把现实的总体性当作一种精神内在发展的产物并最终导致了绝对性,这造成了黑格尔体系的封闭性并成为一种形而上学。鉴于此,霍克海默又接受了康德“实践理性优先性”观点,但将具体的个体需要、利益、困境作为理论认识的动机和标准,并系统地联结历史与社会现实,用社会历史的反思来追求幸福。由此,霍克海默又超越了康德,否定了康德唯心主义的道德哲学,产生了实践的历史唯物主义构想,也就是社会批判理论的前身。

关键词:霍克海默;康德哲学;黑格尔哲学;实践理性优先性

作者简介:蒋颖,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儒学高等研究院外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法兰克福大学哲学系访问学者,从事德国哲学、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研究。

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4-0016-08

法兰克福学派的创立者霍克海默早年师从马堡学派新康德主义者H.科内利乌斯教授,所做的学院派哲学论文,如《直接给予作为认识的源泉——对康德机械知识论的批判》、《关于目的论判断力的二律背反》、《论康德〈判断力批判〉——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的联系环节》等,大多追随导师那种内在意识哲学的唯心主义立场,对康德知识论的二元论、机械主义思想进行批判。1925年,霍克海默获得法兰克福大学授课资格,并在大学里开设了一系列有关德国观念论的讲座。通过这些讲座,霍克海默既梳理了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观念论哲学史,又借此深入探讨了当时盛行的两股思潮——新康德主义与新黑格尔主义。由此,霍克海默试图摆脱科内利乌斯形式主义的认识论与形而上学的影响,走上一条独立思考的哲学之路。

霍克海默试图借助黑格尔的辩证 法对康德知识论和科学理论中那种 带有机械主义和实证主义色彩的阐释进行批判。

一方面,霍克海默认为,只有那种关于现实总体性的认识才是最具体的东西,才有可能理性地去理解特殊性、特别的经验等。知性发挥着认知的作用,其形式与概念如同理性的“理念”或概念一样在康德那里丧失了自主和抽象的特征。霍克海默站在黑格尔的立场上认为,试图从主观中获取这些形式与概念的根源,然后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拉近与外在的经验杂多的关系,并把这些形式与概念证明为一种在杂多中起作用的客观关联,这样的做法必定会失败,因为把康德的二元论作为出发点就先天地决定了这种失败。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从康德这样的基要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是建立在一种恒定不变的先天确定的基础之上的,但在黑格尔那里,它们的关系却不再是先天的,而更是整体性的,是通过一种全面的、涉及自我的、整体的理论来论证的。也就是说,那种来自于整体、来自于关系的总体状况构成了知识的要素与原则。我们不再需要澄清主体僵硬的形式。在整体中没有单独部分是纯粹来源于自身,整体的过程特征是与所有的其他因素及其总体状况和动力相关联的。由此,通过在系统中详细地说明这种现实的规定,就能得出界定这种“整体”、这种“理性”以及对这种在现实中“有意义”关联的正确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里的系统只能被理解为一种认识主观的能力,这种能力能对现实进行规定,并能理解那种支配自我以及包含自我的关联。所以,霍克海默认为,相对于康德,黑格尔更能阐释为什么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不是偶然的,如同理性只能促成秩序与法则,因为它们已经存在于内容之中,如同内容只能适应于形式,因为内容本身只要求这些形式,而没有要求别的东西。[1](S114)

另一方面,霍克海默认为,黑格尔的辩证哲学克服了实证科学那些被限定的概念。“根据辩证法的原则……每一个单独的真理在某种范围内实际上是谬误,如果它只保持原样,而不从完整的体系中获得其有效性的话。”[2](S162)霍克海默认为,通过辩证法,认识获得了跳出“抽象”的能力,也能够摆脱实证科学只注意孤立的数据,或把这些孤立的数据置于外在的联系中的思维定式。依据霍克海默的观点,主体和客体、思维以及现实的规定往往通过“置于它们之上”(übergeordnet)的关联被历史地、系统地决定或阐明,如果没有“置于它们之上”的关联这种认识,也就没有真正的有关任何单独的现象或者事件的认识。因此,对霍克海默来说,“所有科学,只要它是真正的科学就一定是辩证的,或者在真理中辩证地展现。……科学的努力在于发现单个真理的制约性及其相对性”[2](S164)。

此外,霍克海默还指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另一个重要意义:这种辩证法克服了知识论那种抽象的立场,开辟了一条通向唯物哲学的道路,还发展了一种科学研究与描述的概念和方法,用来扬弃抽象的、实证科学的那种物化的方法概念与法则概念。由此,霍克海默认为,辩证法对把哲学作为绝对本身的自主认识这样的立场进行了反批判。霍克海默在他的讲座上强调辩证哲学的那种实践的、批判的特征时,似乎已经知道应该如何更好地把他在哲学与科学方面的工作和兴趣与探寻这项工作的具体意义现实地结合起来,尽管之前他也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却从来没有成功过。此刻,他看到了希望,对霍克海默来说,辩证法具有一种理论,在一种精神的高度上找到一条道路,从隔绝的精神孤岛通向现实的、历史的、生活的具体形态。[2](S165)

1925年以后,霍克海默逐渐摆脱导 师科内利乌斯的影响,摆脱那种把形式 的知识论批判与形而上学批判作为优先的纯粹认识论。他试图建构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哲学,并且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意义上的,即对一种内在关联的理解,在这种关联中,主体与客体、理性与感性、真理与历史等对立被扬弃了。霍克海默的哲学必须像黑格尔精神现象学那样把概念中的那种现实的、自我设定的和有生命力的定在转化为哲学的要素与内容。并且这样的哲学也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产生因素并自我发展,整个运动会产生积极的东西和真理。[3](S46)由此可见,霍克海默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汲取精华,以此来勾画自己新的哲学构想。但是,是否就可以断言,霍克海默已经完全摒弃了康德哲学而转向黑格尔哲学呢?笔者认为,答案是否定的。实际上,此时的霍克海默处于一种矛盾的立场,一种徘徊于康德与黑格尔之间的矛盾立场。

首先,霍克海默将康德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知识论概念进行对照。他认为,对一种概念来说,哲学是将其自身限制在从知识论角度来澄清基础概念以及那种带有机械论色彩的知性理论中,因而这种哲学面对的总是单纯的现象,而不是有关存在、联系、整体的意义、事物本身中的理性等必要的规定;而另一种概念建立在基础完全不同的哲学理论之上,试图超越理性认识及各自的知性认识的作用范围的界限。霍克海默十分清楚,前面的一种理解实质上是对康德哲学完全简化的理解,实际上是一种“新康德主义”的理解。这种新康德主义有意地忽略了康德知识论的另一个意图,即建立一种新的形而上学的努力。在霍克海默看来,康德知识论的目标一方面是要使自然科学更确定地建立在其自己的领域里,而另一方面,针对精神科学的那种狂妄,要使其在伦理、宗教、形而上学的问题中彻底破灭,由此来拯救形而上学。并且,康德要科学地证明,任何一种类型的永恒真理都确实能从理性的结构中被论证。由此可见,新康德主义对康德知识论的理解与批判也是成问题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霍克海默对康德知识论的批判毋宁说是批判新康德主义。

其次,霍克海默并没有毫无批判地接受黑格尔的立场。恰恰相反,霍克海默在描述和理解黑格尔思想时带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在黑格尔那里,霍克海默探寻的并不仅仅是那种他所能接受的并且可给其哲学理论的构想提供借鉴的那些因素,如对康德二元论及形式主义的批判、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现象学的方法等等,而是从黑格尔的哲学中获得一种他所需要的“形而上学”。霍克海默承认黑格尔的哲学“介绍了一种宏大的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能够使我们有一种渴望,这种渴望今天在许多地方都是产生于和纯粹的批判的认识论的交流中”[1](S117)。霍克海默对黑格尔的赞扬是极其分裂的,一方面他肯定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了这种形而上学与康德知识论的渊源。霍克海默在其第一次讲座“康德与黑格尔”中,把他们两人的观点对比起来讨论,却让人读出一种排除选择任何一方的可能性的动机。霍克海默并没有完全抛弃一种哲学,选择另一种哲学——他徘徊在康德与黑格尔哲学之间。

总之,霍克海默借助黑格尔哲学再次对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进行了思考。这一次,他站在了之前那种深受新康德主义影响的学院派哲学的对立面进行批判,并在一种新的方法论框架下超越了学院派哲学的立场。一方面,霍克海默赞同黑格尔对康德知识论的二元论与形式主义的批判:他借助黑格尔关于对理性、现实和认识主体的总体性建构,通过寻找认识的主体与客体的一种全面关联,从而使一种真实的、与其对象之间不存在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的认识成为可能;另一方面,霍克海默也没有因此成为一个黑格尔主义者。因为霍克海默并不能完全接受黑格尔哲学的主要前提、方法与结论。霍克海默对黑格尔哲学持一种矛盾的态度,他既对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进行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同时又肯定作为主观唯心主义者和先验哲学家康德的某些观点,肯定康德对历史理性及其与历史、社会实践的关系的批判具有重要意义。

霍克海默在借助黑格尔辩证法批 判康德、新康德主义及导师科内利乌斯 知识论的同时,也发现了黑格尔哲学的不足。尽管霍克海默从一开始就认为黑格尔是一位伟大的经验主义者,他在历史、社会、心理学方面的很多观点都超前了一个世纪,尤其认识到曾在哲学史中出现的各种“永恒本质”都具有局限性与暂时性,但同时黑格尔又设想了“关于整体的知识”(作为永恒的本质),这种整体知识是一种自我认识意义上的整体知识,是那种包括所有自主存在的主体的自我认识。在“康德与黑格尔”的演讲稿中,霍克海默指出,黑格尔与康德恰恰相反,他的哲学是一种“肯定的形而上学”,因为他把意识在精神的名义下提升为形而上学的现实。黑格尔哲学把历史经验的杂多融入体系中,并将这种体系视为被真理包围的整体,因为它建立在整体文化的概念建构的基础之上,成为被理性统治的自我认识的精神领域。在霍克海默看来,康德的那种先验主体性立场迟早会被作为思维与存在同一的“绝对”所超越,而事实上这种“绝对”早在谢林的哲学中就已经出现了。由此,哲学提升为一种思辨和一种诉求,自由地理解真理、描述真理。霍克海默又进一步指出,黑格尔是站在谢林绝对形而上学观点的对立面推动一种思辨哲学,并使其具有历史性。借助这种思辨哲学的观点,黑格尔否定了简单地接受一种绝对立场的可能性,也就是谢林的那种绝对的形而上学立场,即在绝对的统一性和必要性中来直观特殊的立场。对此,黑格尔的观点是:将整体的统一性理解为一种具体的、历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只有理性的整体才能够被阐发为具体的运动的产物。然而,黑格尔的体系从最终意义上来看还是建立在主体与客体同一性这种通常的假设之上。黑格尔总是将认识视为一个历史和逻辑发展的过程,并认为思维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达到与存在的统一。黑格尔只有将这种思维结构与存在的总体性具有统一性作为既定的前提,只有将认识等同于产生形而上学,也就是说所有的思维都是绝对的思维,都是对绝对物的思维,或者说在每个命题中判断的与被判断的是同一的,他才能使总体性与部分之间的理性与感性的关系超越主观调控的思想。[4](S17)

然而,这又导致了一个矛盾的状况。原本,霍克海默试图超越意识哲学的内在联系,这种联系却又出现在黑格尔的哲学中并被拓宽了。先验哲学由于其主客体的二元性,知识被保留在意识现象的层面上;经验的最高法则同时也成为了经验对象的最高法则,从而认识的客观真理得以确保。但康德之后的德国观念论哲学家不满足于这种认识的限制,他们要寻找一条出路试图超越个体的自我或先验自我的内在性并把握自然的对象以及它的必要性。到了黑格尔那里,这种发展最终达到高峰:试图把现实的总体性重新当作精神的内在发展的产物,而且这种精神是一种绝对精神。黑格尔把这种精神理解为一种已完成之物并不断地制造出它的“另一面”,自我反对并自我保护。这种非同一性的同一、对对立面的扬弃与把对立面在自身中和解——同一、扬弃与和解——构成了整体的运动的原则与终极目标。霍克海默认为,在黑格尔那里,思维在现实中的自我运动过程是唯一存在的东西。由此,黑格尔否认了一种根本性的进步,按照霍克海默的观点,这种进步是一种辩证的哲学所特有的构想,如此一来,黑格尔的思想就构成了德国观念论哲学发展的终结,也是最高峰,而其中的动力就是:对绝对的、最终有效的、封闭的知识的追求。[2](S234)

霍克海默对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的体系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这种体系的封闭性就是黑格尔为他的哲学最终所付出的代价。与康德的哲学论证要求“有勇气去掌握一切”相反,黑格尔的要求是“最终再也没有找不到肯定答案的哲学问题”。[1](S117)黑格尔通过把历史和自然纳入一种具有决定意义的理性秩序来拯救绝对真理,并且在必要性中科学地规定一切特殊性。由此,整体的那种特殊的历史和经验因素成为一种单纯的手段,绝对理性利用这种手段来达到它的目的。就如同黑格尔理性王国中的个体那样1,所有单独的一切作为实现普遍的过渡因素,都拥有独一无二的含义、意义及价值。

由此,霍克海默认为,从最终效果来看黑格尔正是因为绝对唯心主义体系的封闭性与僵化性否定了其辩证哲学所获得的成就,尽管黑格尔的哲学本可以克服精神优先性和认识主体与客体的静态关系等唯心主义观点。

随着对康德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重 新理解,霍克海默发展了一种独特的哲 学批判视角,即对康德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相互批判与相互补充。

1925年以后,霍克海默在吸收康德哲学、发展自己哲学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即拓展了对康德“理性”概念的理解。“理性从根本上来说是包含了个人所有立法的能力,就这点而言,它给所有的材料都打上了合规律性的印记,不论这些材料是有关自然的、行动的还是美的。”[2](S42)霍克海默认为,康德的理性是寻求普遍实践的、行动的、积极的、自主的本质。尽管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理性只是在认识的知性层面上描述了对合法诉求的反思,描述了可能性经验认识的基础和影响范围,并且通过统觉的综合统一的先验演绎方式获得一种建构认识的直观形式与范畴,但是霍克海默依然认为,从康德的哲学中能够得出实践理性具有对理论理性的优先性的结论1。“理论的态度行为,科学,只不过是实践的(态度行为)的一种特殊情况。”[2](S43)2康德构建了理性的体系,其理性建筑术奠定了建构经验世界的基础。康德不同于费希特,在费希特那里,实践理性的优先性被彻底化进而走向终结;康德对理性、知性与经验现实之间关系的规定避免导向一种理性绝对主义,因为这种知性认识在康德那里始终指向一种感性经验、一种材料的给予,而并非源自理性本身。理论认识范围内的理性能力不是指向经验的对象,而是单纯地指向知性,并给予知性可调节的原则,即对各种各样的知性如何统一进行有意义的思考,如此,这种理性思想本身不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认识了。

在阐释康德实践理性优先的理论时,霍克海默重点描述了理性、科学和现实之间,思维和存在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并认为这些关系在那种沉思的(思辨的)、纯认识的观念中并没有被恰当地理解。一方面,霍克海默认为,从实证科学方面,也就是在自然科学认识方式的意义上来确定自然或者人类行动的意义与目的,这种构想不仅从理论理性层面,而且从实践理性层面来说也是行不通的;另一方面,以一种形而上学的观点来确定理性的思想也是不现实的。因为霍克海默认为,“理性观念不能在理论认识中……而应在实践认识中被领会,因为它不属于那种固定的、已完成的、在其自身中停留的并且被封闭在自身中的存在,理性的观念是那种永恒地自我完善的、运动的、过程性的存在,而它的媒介正是人类的合乎道德的行动”[2](S61)。

霍克海默对康德哲学的理解发生转变的关键点在于把握了一些理性观念,这些理性观念是以可调节的、本身溯源于实践的认识行动为特征的,而这种特征又对理性的主体及其理论和实践活动起着决定作用,与此同时,这样的理性观念并不能够封闭地被决定,而是开放性的。就理论的认识方面而言,康德哲学中那种纯粹科学的思想造成了双重相对性的影响:一方面,知性依赖于感性给予的杂多,这种依赖性并且导致了我们无法使知识成为一个统一的、理性的体系;另一方面,科学认识在这个过程中与理性观念一起受一种主观实践的局限性所制约,就这点而言,理性观念就是科学研究所要达到的目标而被列为优先的、更高级的。“理性最终总归是实践性的,它原本的概念、思想是我们行动的准则。为了实现理性,我们最终还是要推动科学。”[2](S47)霍克海默认为,科学作为一种有方法的认识过程,是具有目标设定性的。如同所有的人类活动一样,科学研究活动亦是实践理性在真理中的活动。尽管从该意义来讲,科学研究被视为一种理论的活动,但霍克海默认为,它仍应作为一种追求、一种态度需要被设定目标。康德说过:“理性的逻辑兴趣(为促进其见识)绝不是直接的,而是以其应用的意图为前提条件的。”[5](P468)霍克海默认为,在康德那里,所有理论的认识都系统地隶属于一种行动的实践任务。“康德的理论即实践理性高于理论理性,无非是要表明,我们也要把科学在实践要求的意义上运用。我们不应该期待科学能获得绝对真理;依据康德的观点,没有一种直观,没有一种对柏拉图理念的分有能够超越我们的限定性和有限性。”[6](S173)通过对康德关于理性和知性关系的建构力量的描述,霍克海默表达了对普遍结构的兴趣。在这种普遍结构中,理性以科学的知性认识作为其理论形态,但它没有能力从自身来确定认识的意义和生活实践的含义,理性作为纯粹的实践理性也不能在只强调绝对价值与观念的实证世界里获得认识。在现象世界如同在自然界一样,理性的存在成为实践行动的对象,它依靠实践的意愿、追求与行动来实现。

1925年至1928年间,霍克海默撰写 了多篇哲学日记,通过对这些哲学日记 的考察,我们能建构起霍克海默此时哲学构想的轮廓。在日记中,霍克海默提出了一系列问题:科学的认识应该为谁服务呢?如何来论证一种理性,那种理性如何自己来决定其方向与意义?产生理性的并且理性在其范围内运作的那种实践又是怎样的实践?为了回答这些问题,霍克海默对认识与理性进行了进一步深入的思考。霍克海默至少从两个方向划清科学知识的界限及它在“生活实践”方面的局限性:一个是从一种唯物主义传统及叔本华的同情伦理学角度;另一个是从历史和社会的历史唯物主义角度。前一个方向尽管存在,但在霍克海默那里并不典型,而后一个方向几乎贯穿了霍克海默终生,是其社会批判理论的支柱。

就第一个维度而言,霍克海默把具体的、有限的个体的需要、利益和困境作为理论认识的动机与标准,并称之为“信念内容”(Glaubensinhalt),这种“信念内容”成为对个体的态度行为及所有科学而言的最终根据。但是,霍克海默认为,在现实中到处存在着理论统治着人却不为人服务并且脱离生活实际的状况,仅仅通过实证科学和理论建构是无法获得或者阐述整体的意义与目的的。霍克海默这样写道:“真正的认识属于具体的个人生活,并且是可被宣传的——不能被传授的。”[1](S257)但是,在这种彻底个人化的前提下,理论知识不能从自身出发来形成真理,也不可能获得关于其自身原因与目的的那种肯定的认识。在霍克海默看来,“个人理解”及“信仰想象”是理论知识和实践的行动知识的最终的主管机构,但如果思维通过彻底个人化的方式来回溯到这种“实践的”最终的主管机构,那么理论的认识根本不可能达到主体间的协调一致,也不可能具有有效性或束缚力。由此,霍克海默认为,对正确思维与行为的保证,关于正确的理论与实践的标准的可靠性应被明确地否定。

于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霍克海默又提出了一种根本的、充满生命力的“现实”旨趣的概念,这种旨趣一方面来源于经验,是“动物的现实生活和对最真实的、最基本的人类最大的组成部分的那种发展可能性的残酷的剪切”[1](S250);另一方面,这种旨趣对霍克海默来说又来源于那种无法再探究,也不能再阐述,显然也没有再阐述义务的“意愿”,并从实践上克服这种状态。在这里,霍克海默认为自己的构想已经非常接近叔本华的“意愿”,但使他感兴趣的是经验的物质内容,并且是以不同的形而上学的方式对所有有限的、暂时的有生命之物的痛苦记忆这样的经验内容。于是,霍克海默赋予“实践理性高于所有理论认识”这种优先性以一种唯物主义的基础,克服了康德的唯心主义立场,以此把所有有限的生物联结在一起。霍克海默在哲学日记中这样描述他的唯物主义立场:“唯物主义就是,把我们关于饥饿、爱情、健康的观点作为现实性与所有的价值区别开来,而这种观点的有效性基于社会习俗的基础之上。”[1](S251)

霍克海默哲学构想的另一种维度便是系统地联结历史与社会现实的论证路线。在霍克海默那里,“人类把对幸福的追求作为不需要辩护的事实”这一唯物主义的思想获得认同,并成为批判的理论与实践的重要动机。霍克海默把他的唯物主义道德观转变为一种追求幸福的伦理学。这种伦理学并不一定非要颁布什么该做之事,在霍克海默构想中,它只需要以那种对幸福的经验感受的追求作为其主题便可以了。由此,道德在霍克海默那里不再具有普遍主义的性质,而是一种个体化的并与具体情景相关联的事物。对这种追求幸福的伦理学的论证当然也是一种历史的、社会的反思。霍克海默从康德的“实践理性优先性”的立场来设计这种幸福伦理学。因为与康德一样,霍克海默也是把所有科学和所有认识视为为实践理性服务的手段,作为为实现人类道德和幸福的状态的手段。在霍克海默眼里,道德就应当把幸福的状态与“为了使人类社会变得更好”的目的设置直接联系起来。由此可见,霍克海默从接受康德实践哲学伊始就反对在论证理论方面把道德行为的基础直接与“实现内心喜悦感和一种好生活”的唯物主义设想相分离。霍克海默试图对人类认识与行动的阐释及目标的设定采取一种去“先验化”的转变,这种转变的方向以唯物主义为基础,并由具体的历史旨趣与主体来促成。由此,在霍克海默构想中的那种建构在唯物主义社会理论基础上的幸福,也就是那种历史具体主体所要求的幸福,既不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也不能独立于历史,并且不能脱离实践的人的现实意识而被客观地决定。他认为,幸福应当在每一种给定的历史情况下作为政治过程的组成部分来描述。在这个过程中,具体的人面对从痛苦中获悉的现实来描述其在斗争、痛苦以及反抗中所获得的希望。由上面的论述,霍克海默得出结论,即认识的实践导向,同时也是那种政治与道德的导向并不是从外界传达给认识的,而是内心深处理智的东西。只要认识是关于具体的个体,按照霍克海默的观点,理性总是那些生活在特定历史状况下的个体与行动个体的理性,那么,一方面,实践生活的内在关联就会必然地进入理性的结构中,并在其中发挥作用;另一方面,理性也会不可避免地回到实践生活的内在关联中去。

霍克海默认为,在科学的知性活动中,在实证知识的层面上,绝对真理是不能成立的。同样,在实践理性的层面上,霍克海默也提出这样的观点:“伦理的要求不是理论论证的,而是作为在我们意识中的事实存在的。倘若我们一起建立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所有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那么这只能出于一种单纯的信仰,即我们有责任建立这样一个世界,没有一个观念的‘星空王国从中我们能够读出——我们的行为拥有永恒的价值或者我们的行为对于一种永恒的现实是正当的。就我们是理论的、科学的人而言,我们也能够科学地研究道德行为,就像研究任何其他的自然过程一样,——对此不存在理论上的神化。”[6](S173)从这段话,我们可以发现霍克海默对道德法则实际约束力的理解是与康德不同的。在康德实践哲学的框架内,出于纯粹实践理性、在所有经验混合的彼岸建立的伦理法则是一种现实性,这种现实性即便在具体的、经验的、主体的意识中没有被意识到也依然存在,即便不言明但伦理法则还是先验地存在于主体意识中的,这就是康德意义上的理性的“事实性”。在霍克海默那里,实践理性法则的“事实性”指向了道德法则约束力的具体实际情况。霍克海默认为,尽管我们可以通过理论的工作来澄清这些实践理性法则,但是在先验理论法则的意义上不能从内容上来演绎出道德约束力的法则。在这里,先验哲学本身那种抽象主体的规定性又再一次成为分析的对象并被质疑,此时,霍克海默的立场又类似黑格尔哲学立场,尽管笔者认为这并非刻意,因为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已经能读出霍克海默的这种反对先验哲学的立场了。

总之,从霍克海默界定实践理性的论述中我们能够看到,康德的实践理性所具有的先验的、先于自然与历史和高于自然与历史的特征已经消失了。霍克海默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来理解实践理性的思想内涵,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融入了历史、生活的所有领域,并从概念上获得“整体”的运动。尽管霍克海默的“黑格尔转向”从一定程度上在其具体的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思维和存在所包含一切的结构关联中消解了先验的主体性,但这不能完整解释霍克海默“实践理性的事实”,因为霍克海默如同拒绝康德的先验理性那样也拒绝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可能性。在霍克海默内心深处还保留着康德实践理性的优先性的解释并由此导向一种历史唯物主义,这种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和恩格斯领导的左派或者说“青年黑格尔学派”意义上的,在物质的现实中寻找“超时代精神”的条件与内容,并且使这种现实及其变化成为科学研究的核心对象。[6](S154)

霍克海默一方面通过阐释实践理性的优先性,另一方面反对康德唯心主义的道德哲学,由此建构了自己的哲学构想——一种实践哲学的构想,以实践的意图来塑造最精深的理论。它具有以下特点:(1)霍克海默强调了实践哲学位于理论哲学之上的优先性,并且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优先性。因为在理论哲学中没有一种理性的概念能真正地被充当认识的第一原则,不论是主观唯心主义还是客观唯心主义,因为以此为前提的理论哲学都无法回答“理性是否并且在多大程度上是实践着的东西”这一具体问题,只有对具体的物质生活的实践活动进行分析才有可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2)霍克海默认为要获得对理性的认识必须对历史情境和在其中起作用的人物和旨趣进行具体分析,这是这种实践理性的物质基础,也构成了这种实践理性的历史唯物主义特征。霍克海默认为,无论在理论方面还是在实践方面都不可能达到最终的、不变的“理性”即真理,因为理性是一种依赖性的变体,实践的行动关联对理性具有重要的支配性,并且理性也是这种实践的行动关联的有效组成部分,而在这种实践的行动关联范围内,理性成为一种受制约的因素,同时也制约着他者。(3)霍克海默的实践哲学是对德国观念论哲学史上的每一种哲学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和扬弃的成果,但这并没有导致单纯只从实践层面上来理解的一种新的理性主义,因为按照霍克海默的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构想必须突破关于哲学和科学认识与发展的内在性的每一种假象。在这种方式下,实践哲学的优先性就从具体生活哲学的优先性及认识、行动主体的地位意义上来理解,于是,哲学就成了“对实践和实践理论的哲学化”[7](S93)。

综上所述,霍克海默在1925年后渐渐摆脱导师科内利乌斯的影响,摆脱那种把形式的知识论批判与形而上学批判作为优先的纯粹认识论。通过梳理德国观念论哲学,霍克海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观点,他既不完全否定康德的哲学,也不完全接受黑格尔的哲学,而是在对他们的哲学进行相互批判与扬弃过程中走上了一条带有历史唯物主义色彩的实践哲学之路。唯物主义、社会现实总体性、非封闭体系、实践、现实旨趣、对幸福的追求等思想与观点的出现和成熟使得社会批判理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参 考 文 献

[1] Max Horkheimer.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11, Frankfurt/M.: S. Fischer, 1987.

[2] Max Horkheimer.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10, Frankfurt/M.: S. Fischer, 1990.

[3] Hegel. 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1807], Theorie–Werkausgabe Bd.3, Frankfurt/M.: S. Fischer, 1970.

[4] Max Horkheimer. “Zur Metaphysik seit Hegel”, in Max-Horkheimer-Archivs, Ⅷ.5.

[5] 伊曼努尔·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李秋零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6] Max Horkheimer.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2, Frankfurt/M.: S. Fischer, 1987.

[7] Herbert Schn?delbach. Philosophie, Ein Grundkurs, Band 1, Frankfurt/M.: Ekkehard Martens(Hrsg.),1991.

[责任编辑 付洪泉]

Abstract: After 1925, Horkheimer gradually gets rid of the academic philosophical influence from his supervisor Cornelius, and thinks about and criticizes systematically German concept theory. At first, Horkheimer criticizes dualism and formalism in Kantian epistemology based on Hegelian dialectic philosophy; at the same time, he also finds the lasting nature of Hegelian philosophy, that is, it regards realistic holism as the product of a kind of spiritual innate development and leads finally to absolutism and the closeness of Hegelian system as a kind of metaphysics. Therefore, Horkheimer again accepts Kantian concept of “priority of practical reason”, takes specific individual need, interest, difficulty as the motive and standard of theoretical recognition, connects systematically history and social reality and adopts historical and social reflection to pursue happiness. In this way, Horkheimer transcends Kant, negates moral philosophy in Kantian idealism, and gets practical historical and 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which is the predecessor of social critique theory.

Key words: Horkheimer, Kantian philosophy, Hegelian philosophy, priority of practical rea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