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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的代际兴替与时代特征

2016-07-22曾礼军

求是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近代时代特征

摘 要: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是伴随着近代报纸杂志等新兴媒体而成长的新型文人群体,是中国文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型、由本土向西方对接的直接推动者和主要肩负者。他们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代:《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活动于1872年至1894年,他们是小说报刊创编的探索者和尝试者;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活动于1895年至1911年,他们开创了小说报刊创编的新局面,推动了小说报刊创编的第一波高潮形成,普遍重视小说的政治启蒙作用,使小说文体从文学边缘地带走上了中心位置;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活动于1912年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他们推动了小说报刊创编的第二波高潮形成,重视小说的消遣娱乐功能,促进了中国都市文学的初步兴起。

关键词: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代际兴替;时代特征

作者简介:曾礼军,男,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从事古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4-0108-08

所谓报人小说家是指身兼“报人”与“小说家”双重身份的文人,他们是伴随着近代报纸杂志等新兴媒体而成长的新型文人群体。报人小说家群体在20世纪学界鲜有专题研究,虽然一些作家诸如吴趼人、曾朴等是个案研究热点,但他们“报人”身份在文学活动中的作用往往不为人们所关注。21世纪以来,“报人”、“报人小说”或“报刊小说”逐渐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关注点,但多聚焦于近代报刊与小说关系,或是专注于小说报刊研究,或是宽范围地探讨报人群体,而报人小说家群体作为整体则仍较少受到关注。由于报人小说家群体是中国文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型、由本土向西方对接的直接推动者和主要肩负者,探讨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的代际兴替与时代特征对于研究中国文学的古今转型和中外交流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和意义。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主要以上海为文学活动中心地,据梁淑安《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近代卷》(中华书局1997年版)等相关资料统计,约有90%左右的报人小说家的文学活动都是在上海完成的,所以本文以上海活动中心为例来探讨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的代际兴替与时代特征。

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的活动时间,上限是美查创办《申报》的1872年,下限则以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标志。以1894年甲午战争和1911年辛亥革命为时间节点,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代:《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活动于1872年至1894年,他们是小说报刊创编的探索者和尝试者;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活动于1895年至1911年,他们开创了小说报刊创编的新局面,推动了小说报刊创编的第一波高潮形成,普遍重视小说的政治启蒙作用,使小说文体从文学边缘地带走上了中心位置;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活动于1912年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他们推动了小说报刊创编的第二波高潮形成,更加重视小说的消遣娱乐功能,促进了中国都市文学的初步兴起。

一、探索尝试:《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

中国最初的报人小说家群体是伴随着《申报》创办发展而形成的,以王韬、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蔡尔康、韩邦庆等人为主要代表,主要活跃于1872年至1894年之间。

早在1872年《申报》创办之前,英商美查就派钱昕伯去香港考察中文报纸《中外新报》的办报情况,适逢王韬在香港集资买下华英书院,正筹办《循环日报》。由于王韬与钱昕伯是翁婿关系,钱昕伯不但参与到王韬的《循环日报》筹办工作当中,获得了可贵的办报知识,而且还得到了王韬不少关于《申报》创办的建议。[1](P20)《申报》创办以后,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蔡尔康等人是《申报》主笔,他们除了编发新闻稿件外,还在美查的授意下主持文艺杂志,组刊小说稿件;王韬则在钱昕伯的牵线搭桥下成了《申报》的重要小说稿源人。韩邦庆不但与《申报》主笔钱昕伯、何桂笙诸人多有交往酬唱,也曾担任过《申报》主笔。由于《申报》是中国近代第一份刊载小说的中文报纸,因此《申报》的文人群体便是中国近代最早的报人小说家群体。

《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的“报人”与“小说家”两种身份尚不能完全兼顾,有着不同侧重,大致而言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侧重报人身份者,如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蔡尔康等,他们都是《申报》的主笔,在美查的授意下组织刊发了一些小说作品。蒋芷湘是《申报》的第一任总主笔,在其任期,《申报》于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连载了《谈瀛小录》,此小说是节录英国作家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的小人国部分;四月二十二日《申报》又刊载了新译小说《一睡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十陆续刊登了《乃苏国把沙官奇闻》,从四月二十七日始改名为《乃苏国把沙官奇闻小说》。蒋芷湘还翻译了长篇小说《昕夕闲谈》,连载于《瀛寰琐记》上。1884年,蒋芷湘离开《申报》,由钱昕伯接任总主笔,因钱氏身体欠佳,何桂笙作辅助。钱氏在蒋芷湘未离开时就开始打理《申报》事务,应美查的要求向王韬征集小说,获得《遁窟谰言》和《淞隐漫录》笔记小说集。此外,宣鼎《夜雨秋灯录》、《夜雨秋灯续录》都是经钱昕伯交由申报馆出版。何桂笙以“古越高昌寒食生”的署名,写作过《骆义民传》、《贞婢秋兰传》等笔记小说,刊载于《四溟琐记》第四卷上。蔡尔康于1876年主编申报馆创办的通俗性报纸《民报》,又参与编辑申报馆代为发售的《寰瀛画报》,并且辑录《申报馆丛书》续集一百四十三种,题缕馨仙史辑。离开申报馆后曾任《字林沪报》主笔、《新闻报》主笔和《万国公报》华文主笔。1886年,蔡尔康在《字林沪报》上编辑副刊性质的专栏“玉琯镌新”,其中不乏小说笔记;1888年,他又在《字林沪报》上连载白话小说《野叟曝言》。第二类是侧重小说家身份者,以王韬为代表。王韬早在1874年就在香港创办过《循环日报》,并且给《申报》创办提过建议。回到上海后,王韬主要是以小说家身份给申报馆投稿,其《遁窟谰言》被申报馆出版,《淞隐漫录》则连载在《点石斋画报》上。第三类是兼顾报人与小说家双重身份者,可以说是真正的报人小说家,以韩邦庆为代表。韩邦庆先在《申报》做过主笔,后又于1892年创办《海上奇书》连载自己创作的小说《海上花列传》。后来的报人小说家基本上是沿着韩邦庆的路子走下去,既从事报人工作,又创作和翻译小说。

《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大多数是科场失意而对西方文化又有些了解的落拓文人,他们从事报业工作多少有些无奈,但对近代报载小说和小说报刊的发展却有着重要的探索和尝试作用,具有开风气之先的先锋意义。

其一,进行了报刊连载小说的探索和尝试。近代报刊本身就是新鲜事物,而报刊上连载小说更是前所未有之事。如《申报》连载《谈瀛小录》、《一睡十七年》、《乃苏国把沙官奇闻》,《瀛寰琐记》连载《昕夕闲谈》等翻译小说。《点石斋画报》连载了王韬的《淞隐漫录》,从光绪十年(1884)闰五月初六至光绪十三年(1887)七月,每期一篇。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则是第一部连载于报刊上的自撰小说,载于其自办的《海上奇书》上,每期两回。报刊连载小说极大地改变了传统那种一次性刻印一部小说的传播形式,不过此时的小说连载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改变,事实上仍然是先写好整部小说,然后再分期刊载,而不是像后来那样随写随刊。

其二,进行了文艺报刊特别是小说报刊创办的探索和尝试。申报馆于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光绪元年(1875)正月和光绪二年(1876)正月分别创办综合性文艺期刊《瀛寰琐记》、《四溟琐记》和《寰宇琐记》,各载有小说109篇、33篇和20篇。[1](P6)申报馆附属机构点石斋书局于1884年创办《点石斋画报》,此画报“开创了近代画报连载小说的新局面,以及近代报纸杂志刊登图文并茂的小说风气”[1](P88)。在继承申报馆创办文艺杂志的经验基础上,韩邦庆则于1892年创办了《海上奇书》,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本小说期刊。韩邦庆的《海上奇书》对后来的小说报刊创办具有重要影响,经梁启超创办《新小说》的带动,此后的小说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其三,进行了报刊栏目编排的探索和尝试。如《瀛寰琐记》有时评杂文、海外轶事、长篇小说、笔记小说、人物传记、诗歌辞赋等栏目,这些栏目“经过某些改头换面,或多或少都为后来的小说杂志所继承”[1](P47)。韩邦庆《海上奇书》虽未明设栏目,但三个板块也具有栏目设计的作用。一为“最奇之一种,名曰《海上花列传》”,连载长篇章回小说;二为“《太仙漫稿》,翻陈出新,戛戛独造,不肯使一笔蹈袭《聊斋》窠臼”,刊载短篇文言小说;三为“《卧游集》,摘录各小说中可喜可诧之事”,刊载与小说相关的杂俎之事。[2]其栏目设计的特点即是以刊载小说为主,同时兼顾其他。这些都成为后来小说报刊栏目设计的突出特点。

其四,进行了小说作品先刊载后结集出版的探索和尝试。从被报刊刊载与否来看,申报馆出版小说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未经报刊刊载,直接由报馆征集出版,既包括“旧作”,也包括“新著”;另一种则是先由报刊刊载,然后结集出版,早期典型者有《昕夕闲谈》、《淞隐漫录》、《海上花列传》等作品。特别是《淞隐漫录》,在《点石斋画报》刊载尚未结束时就有味闲庐以《后聊斋志异图说》盗版结集。这种先刊载后出版的新模式为后来小说出版广为采用,而那些未经刊载而直接出版的小说则较为少数。

总之,《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有着“报人”与“小说家”的不同身份侧重,并且报刊、报馆等新媒介也不是他们的主要谋生手段,但他们对报刊小说和小说报刊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尝试,有着开风气之先的作用,具有十分突出的社会和文学意义。

二、政治鼓吹: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

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主要以梁启超、李伯元、欧阳钜源、狄葆贤、龚子英、陈景韩、吴趼人、许伏民、徐念慈、黄人、彭俞、倪铁池、王钟麒、周桂笙、曾朴、孙玉声、张春帆等作家为代表,他们绝大部分是19世纪60至70年代生人,主要活跃于1895年至1911年之间。其中1895年至1902年是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的酝酿期,报人小说家群体赖以生存的报刊得到大量创办,小说的社会作用得到广泛宣传,而报纸杂志也越来越重视对小说的刊载;1902年《新小说》创刊至1911年是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的形成期,在梁启超《新小说》创办的带动下,小说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形成小说报刊创办的第一次高潮,报人小说家不但创编小说报刊,还亲自著译小说作品。

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的酝酿和形成首先离不开维新运动的推动。由于维新人士重视报刊和小说对维新政治的宣传作用,大量报纸杂志得到创办和发行,并且重视小说作品的刊载。据不完全统计,在1896—1898年间,全国维新志士共组织了40多个学会,创办报纸多达70余家。[3](P33)而据《中国近代报刊名录》统计,1896—1902年间,全国所有报刊则达到287家。[4](P167)一些维新报刊和消闲小报十分重视小说的刊载。1905年,科举考试的废除彻底切断了传统文人科考入仕的谋生道路,大量文人被迫涌入报界,以编报和卖文为生,这直接推动了传统旧文人向新型报人小说家转型。

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真正实现了“报人”与“小说家”兼具的双重身份,他们既是小说报刊创办和编辑的中坚力量,又是报刊小说著译的创作主体,推动了中国近代小说报刊编创的第一波高潮形成。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东京创办《新小说》,第二年移师上海。此后有李伯元《绣像小说》,陈景韩、龚子英《新新小说》,刘韵琴《小说世界日报》,佚名《小说世界》,警僧(孙延庚)《新世界小说社报》,谈小莲《小说七日报》,庆祺、吴趼人、许伏民《月月小说》,徐念慈、黄人《小说林》,亚东破佛(彭俞)《竞立社小说月报》,姥下余生《白话小说》,蛟西颠书生(倪轶池)《宁波小说七日报》,佚名《十日小说》,陈景韩、包天笑《小说时报》,佚名《小说画报》,王蕴章、恽铁樵《小说月报》等,与《新小说》一起共有16种。[3](P7-8)

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是由传统旧文人转型而来的新型文人,他们不但开拓了近代小说报刊职业化和专业化编创的新局面,其职业活动还承载着改良群治、新民救国的政治使命,形成了清末报人小说家普遍重视政治宣传的群体特点。

其一,开创了小说报刊编创职业化和专业化的新局面。所谓职业化,就是报人小说家以办报和著述作为一种职业来获取生存所需的薪资。如吴趼人曰:“我佛山人,终日营营,卖文为生。……或笑曰:‘不图先生吃饭,乃是咬文嚼字。”[5]而报社也往往能够明码标价,定下酬劳的“行情”。如《新小说》创刊号加印本(1902)刊出《本社征文启》,征集章回小说及传奇曲本等作品,其中自著本分甲、乙、丙、丁四等,各等每千字酬金分别为四元、三元、二元和一元五角;译本分甲、乙、丙三等,各等每千字酬金分别为二元五角、一元六角和一元二角。报人小说家与报社之间就是按照这种“契约”获取与支付薪酬,呈现出现代职业化的新特点。所谓专业化,一方面是指报纸杂志创办是以刊载小说作品为主要导向,另一方面则是指报纸杂志的编辑及作者都是以小说创作型为主的专业人士。如《月月小说》有总撰述吴趼人和总译述周桂笙,他们既是专业的编辑者,同时又是小说的主要撰稿人。

其二,推动了小说报刊和小说文体承担政治宣传的新功能。清末报人小说家是在维新改良的社会思潮下形成的文人群体,他们的职业生涯除了维持生计外,还有着开启民智、改良群治的政治宣传的担当和导向。梁启超首开此风,其创办《新小说》“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6]。此后,其他报人小说家纷纷响应梁氏之说,宣扬小说报刊的政治功用。如《〈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1906)曰:“以今日而言,小说乃绝有价值之可言。……群知小说之效果,捷于演说报章,不视为遣情之具,而视为开通民智之津梁,涵养民德之要素。”清末16种小说报刊中有11种是在1902年至1908年期间创办的,1909年至1911年期间只有5种。这充分体现了改良启蒙思潮对清末小说报刊早期创编的影响和引导。由于注重小说的政治宣传作用,由此也推动了小说题材的新变,由传统的历史、神魔、公案、世情等题材转为国外传入的政治小说、科学小说、侦探小说等新兴题材。定一《小说丛话》指出:“中国小说中,全无此三者性质。”[7]重视和引进新兴题材在于改良启蒙。维新派文人孙宝瑄即指出:“观我国小说,不过排遣而已;观西人小说,大有助于学问也。”[8](P710)因此,这三种题材也成为清末小说报刊的常设栏目。

其三,拓展了小说创作和小说传播的新模式。从小说创作模式来看,传统意义上的整部小说创作变成了随写随刊的新模式,由整体写作、多次修改的慢节奏创作变为分章写作、一次成形的快节奏创作。同时传统意义的“撰”也区分出“著”和“译”两种创作方式,大致在1908年以前,“译”往往多于“著”,所谓“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9]。1908年以后,“著”所占比例才慢慢回升,直至超过“译”。从小说传播模式来看,小说传播更多的是依赖于报刊新媒介而发生效应。从1903年到1911年,新发表小说共有2544种,其中大部分是刊载在报刊上,新增单行本有1007种,只占39.6%,而这1007种中还有不少是先由报刊发表再结集出版的,因此报刊小说至少占到60%。[10](P295)而小说的传播范围也随报刊发行范围的扩大而得到扩大。以《绣像小说》为例,其总发行所为上海,寄售处除上海外,涉及全国各地,北至北京,西至四川,南至香港,乃至远涉日本东京、横滨及新加坡等海外,共有34个寄售处。

由于小说及小说报刊承担着政治宣传的新使命,在现代传播方式的强力推动下,向来为传统文人所轻视、处于中国文化边缘地带的小说文体由此走上中国文学的中心位置,小说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划时代的变革。如楚卿《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曰:“小说者,实文学之最上乘也。”[11]因此,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对于中国近代小说转型的文学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但也正是由于清末报人小说家过于聚焦于小说的政治功能而忽视其文学性,使得小说不堪重负,并未达到改良启蒙者所倡导的预期效果。第一,小说是被赋予政治教化的责任而走向文学中心的,这与古代“文以载道”的诗文观如出一辙。实质上,小说已经被错位成了文章之学,并由此背负起“载道”功能,因此小说还未真正凸显出其自身的文体性。第二,小说虽被赋予改良群治的教化责任,但真正能够贯穿群治内涵的作品太少。“今夫汗万牛充万栋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其能体关系群治之意者,吾不敢谓必无;然而怪诞支离之著作,诘曲[佶屈]聱牙之译本,吾盖数见不鲜矣!……于所谓群治之关系,杳乎其不相涉也。”[12]许多小说是借“改良”之名义而随声附和。第三,即便是那些贯穿了群治内涵的小说作品也往往脱离了广大普遍读者群体,未必能真正达到新民启蒙的政治效果。徐念慈指出:“余约计今之购小说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遍之人物,其真受学校教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13]新小说并未被广大读者所接受,相反读者阅读的仍是旧小说。“以余之经验,则舍余十余年来所识之新朋友外,其旧时亲戚故旧与里巷间之顽夫稚子妇人,依然但知《三国》、《水浒》、《西游记》,而能举新小说之名者不一二,其能称颂新小说之美者,盖罕闻也。”[14]

由此可知,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在改良启蒙的强大政治动力下,极大地推动了小说报刊创编和新小说创作的繁荣,小说由此也由文学的边缘地带走上了中心位置,使得中国文学发生了划时代的变革,但由于过于聚焦政治而忽视文学性,小说的社会作用并未达到预期效果。随着时代鼎革,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及其小说报刊创编理念一同退出历史舞台,而民初报人小说家则成为时代的新主角。

三、娱乐倡导: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

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主要以包天笑、王蕴章、恽铁樵、沈瓶庵、徐枕亚、吴双热、李涵秋、王钝根、周瘦鹃、高剑华、李定夷、许指严、胡寄尘、陈蝶仙、徐卓呆、毕倚虹、程小青、范烟桥、姚鹓雏、姚民哀、叶楚伧、刘铁冷、陆澹安、平襟亚、严独鹤、赵苕狂、许啸天、刘半农等为代表。他们绝大部分是19世纪80至90年代生人,主要活跃于1912年至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民初报人小说家有不少是南社成员,如陈蝶仙、包天笑、王钝根、蒋著超、徐枕亚、刘铁冷、周瘦鹃、许指严、贡少芹、朱鸳雏、姚鹓雏等。

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推动了小说报刊编创的第二次高潮形成。小说报刊主要有沈瓶庵《中华小说界》,韩天啸《亚东小说新刊》,徐枕亚、吴双热《小说丛报》,王钝根、周瘦鹃《礼拜六》,杜文馨《小说杂志》,师伶、破浪等《江东杂志》,羽白、英蜚等《小说旬报》,陈治安、嵇铭鼎《好白相》,冯孤舟、郁拙弇《朔望》,佚名《上海滩》,小凤、陈倦鹤《七襄》,高剑华《眉语》,十日新社《十日新》,黄山民《小说海》,李定夷、许指严《小说新报》,包天笑《小说大观》,徐知希、徐惕子《秋星》,姚锡均《春声》,徐枕亚《小说日报》,包天笑、钱病鹤《小说画报》,胡寄尘《小说革命军》,骆无涯《小说粹》,刘哲庐《小说俱乐部》,徐枕亚《小说季报》,姚民哀《小说霸王》等,共有25种。[3](P8-10)

与清末注重小说的政治启蒙不同,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更趋于保守,更重视小说的消遣娱乐性,在作家思想观念、小说报刊创编理念和小说创作等方面都有着明显的时代转型。

其一,作家思想观念由激进转向保守。清末报人小说家普遍重视维新改良或社会革命,有着较为激进的思想观念,起到引领时代思潮的作用。民初报人小说家有许多是南社成员,虽然他们在民国成立前也鼓吹推翻清政府,在民国成立后又反对袁世凯篡权,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但他们的思想观念总体上趋于保守,主张保守旧道德,遵守旧传统。如包天笑主张:“提倡新政制,保守旧道德。”[15](P501)徐枕亚以言情小说著名,而所言之“情”多未逾越封建伦常。其曰:“性与情非二物也,性所以闲情之具也。……父子之孝慈,至性也,亦至情也;兄弟之友爱,至性也,亦至情也。至男女之交际,则全属情之作用,而无丝毫涉于性之作用,其甚者或至割天性以殉情痴情,情肆则性亡矣。”[16](P253)这纯是一个旧理学家的卫道之言。

其二,小说报刊编创理念由改良群治转向消遣娱乐。清末报人小说家创编的小说报刊普遍重视改良群治、新民救国的政治教化,而民初报人小说家创编小说报刊的宗旨则由政治宣讲转向娱乐倡导。如沈瓶庵《〈中华小说界〉发刊词》(1914)曰:“一编假我,半日偷闲;无非瓜架豆棚,供野老闲谈之料,茶余酒后,备个人消遣之资。聊寄闲情,无关宏旨。”有的则专门创办消闲小报以供人消遣娱乐。如李定夷《〈消闲钟〉发刊词》(1915):“花国征歌,何如文酒行乐;梨园顾曲,不若琴书养和。仗我片言,集来尺幅,博人一噱,化去千愁。此《消闲钟》之所由刊也。”

其三,小说创作由新兴题材转向传统题材。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普遍重视政治小说、科学小说、侦探小说等从国外传入的新兴题材,特别是政治小说为时代小说之主流。民初前后,报人小说家开始重视小说的消闲娱乐作用。如陆士谔曰:“小说虽号开智觉民之利器,终为茶余酒后之助谈,偶尔谈谐,又奚足怪?”[17](自序)由此,小说题材则回归传统的言情小说。民初的小说报刊不仅大量刊载“言情”类小说,而且根据小说的情调等将这类小说又细分为哀情小说、写情小说、奇情小说、艳情小说等20余种。[18](P49)姚公鹤指出,自民国以来,“上海发行之小说……按其内容,则十八九为言情之作”[19](P124)。

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注重小说及其报刊编创的娱乐倡导,实质上体现他们整体上对文学的经济利益的追求,由重“政治”转向了重“经济”,充满了浓厚的商业色彩,缺乏政治担当和责任。成舍我即批评道:“古人著书无论其为传世与不传世,而当其着笔之时,心目中皆自有千古之志。非若近代之小说贩子,只要骗得着几块洋钱,便不计较其文之工劣。至于传之一字,则更非渠辈所曾梦及。”[20]由于过于重视文学的娱乐性和经济利益,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不仅不能引领时代思想潮流,有时还与时代发展方向逆向而行。如《小说新报》第六年(1920)第十二期《小说新报停刊启事》曰:“新文学潮流今方极盛一时,风会所趋,势使之然。本报殊不愿附和其间。近来来函要求鼓吹新潮者甚多,本报宁使停办,决不附和取媚,以取削足适履之讥。”

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的时代转型具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民初报人小说家生存的政治生态更为恶劣。据统计,“到1913年底,全国报纸由民国元年的500多家减少到130多家,史称‘癸丑报灾。袁世凯当政期间,从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全国报纸至少有71家被封,49家被传讯,9家被军警捣毁,记者有60人被捕,24人被杀,全国报纸总数始终维持在130家到150家”[21](P113)。因此,民初报人小说家不得不于旧道德中寻求慰藉,于消遣娱乐小说中泄愤解忧。刘铁冷说:“近人号余等为鸳鸯蝴蝶派,只因爱作对句故……然在袁氏淫威之下,欲哭不得,欲笑不能,于万分烦闷中,借此以泄其愤,以遣其愁,当亦为世人所许,不敢侈言倡导也。”[22]二是民初报人小说家对小说的社会功能认识更趋于保守。自“小说界革命”以来,小说被赋予的政治功能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所能承受的范围,随着政治和革命的失败,这种政治功能就容易为社会现实所否定,从而回归到传统,倡导小说的消遣娱乐功能。正如袁进所说:“由于‘新小说的小说观念实际上并未建立在表现人生的艺术基础上,一旦鼓吹的小说政治功能被社会实践所否定,小说家在失望之余,只有向传统的小说观念回归来填补政治小说留下的真空。”[23]

当然,民初报人小说群体倡导小说的消遣娱乐功能,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其积极的文学意义。一是对中国小说传统具有接续作用。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倡导小说“救国”,虽然文化本质仍然是“文以载道”的文化传统延续,但对中国古典小说本身却做了切割式的批判。梁启超认为中国小说“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24],是“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25]。由此把“新小说”与“旧小说”完全对立起来,“新小说之意境,与旧小说之体裁,往往不能相容”[26]。因而割裂了“新小说”与中国小说传统的联系。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重新正视中国小说传统,倡导“兴味”小说观,认为小说必须重视“兴味”和“趣味”,实际上就是对中国小说传统的重新接续,具有重要意义。[27](P14-15)二是重新认识到小说的文学审美特性。“小说界革命”只重视小说的政治性和工具性,而往往忽视小说的审美性。早在晚清就有个别报人小说家认识到此点。如黄人指出:“小说者,文学倾于美的方面之一种也。”[28]遗憾的是,小说“救国”的政治热情淹没批评者的声音。民初报人小说家则重新认识到小说的“文学”和“美术”属性。管达如曰:“文学者,美术之一种也。小说者,又文学之一种也。人莫不爱美之性质,故莫不爱文学,即莫不爱小说。”[29](P405)三是推动了都市文学的初步兴起。所谓都市文学主要是指那些满足都市市民阅读的文学作品。清末新小说得到蓬勃发展,却不受读者待见,读者所阅读的仍以旧小说为主,民初报人小说家推出大量言情小说,深受广大新兴市民欢迎,满足了他们的阅读需求,由此促进了中国都市文学的初步兴起和发展。

综上所述,民初报人小说家整体上趋于保守,倡导小说的消遣娱乐性,由重“政治”走向了重“经济”的另一端,他们的思想观念并不能合拍于时代潮流,有的甚至悖逆时代思潮,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最终为时代所淘汰。但他们的文学之功却不可抹杀,推动了小说向文学性和审美性回归,并促进了都市文学的初步兴起,为“五四”新文学提供了丰富的艺术借鉴。

以上研究可知,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是伴随着近代报纸杂志等新兴媒体而成长的新型文人群体,他们对近代小说报刊的兴起发展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小说观念、小说题材、小说叙事和小说地位等划时代变革起着直接而重要的推动作用,为中国文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型、由本土向西方对接而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果说《申报》报人小说家群体还只是探索尝试性的工作,那么清末和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则是中国文学转型对接中的中坚力量。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赋予小说以政治功能,虽然变革思维仍是传统的“文以载道”思路,但有效地推动了小说由文学边缘走向文学中心,小说由此成为中国文学的主体样式,小说题材也得到积极拓展和创新。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虽然思想相对保守,但他们重视小说的文学性、审美性和趣味性,有效地校正了清末政治鼓吹小说的艺术缺失。他们对中国文学传统都有着接续作用,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是在文学思想的“破”中接续,而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则是在文学艺术的“立”中接续。他们又对“五四”新文学有着先导作用,清末报人小说家群体从思想启蒙上给予“五四”新文学以深刻影响,而民初报人小说家群体从艺术创新上给予“五四”新文学以重要借鉴。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推动中国文学由古而今的现代转型实际上也是中外文学对接融合的过程,因为转型的文化动力、思想观念和艺术创新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外来借鉴。因此,近代报人小说家群体是中国文学由古典转型现代、由本土对接西方的直接推动者和主要肩负者,但囿于时代局限,他们无法彻底实现中国文学的古今转型和中外对接,只能起到“过渡转型”的作用,历史的使命最终由“五四”新文学倡导者完成。

参 考 文 献

[1] 文娟:《结缘与流变——申报馆与中国近代小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 韩邦庆:《〈海上奇书〉告白》,载《申报》1892年1月6日.

[3] 郭浩帆:《中国近代四大小说杂志研究》,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3.

[4] 程丽红:《清代报人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5] 我佛山人:《咬文嚼字》,载《新小说》1903年第10期.

[6] 新小说报社:《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载《新民丛报》1902第14号.

[7] 定一:《小说丛话》,载《新小说》1905年第15号.

[8]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9] 觉我(徐念慈):《余之小说观》,载《小说林》1908年第10期.

[10] 谢仁敏:《晚清小说低潮研究——以宣统朝小说界为中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0.

[11] 楚卿:《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载《新小说》1903年第7号.

[12] 吴趼人:《〈月月小说〉序》,载《月月小说》1906年第1号.

[13] 觉我(徐念慈):《余之小说观》,载《小说林》1908年第10期.

[14] 樊:《小说界评论及意见》,载《申报》1909年12月12日.

[15]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

[16] 徐枕亚:《〈兰娘哀史〉序》,载《新茶花·十年梦·兰娘哀史》,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17] 陆士谔:《新上海》,上海:改良小说社,1910.

[18] 孙超:《民初“兴味”派小说家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11.

[19] 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0] 舍我:《小说杂评》(四),载《民国日报》1917年1月21日.

[21] 方汉奇、史媛媛:《中国新闻事业图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22] 刘铁冷:《铁冷碎墨》,上海:小说丛报社,1916.

[23] 袁进:《试论民初政治小说退潮与作家的抗争》,载《宁波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24]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载《清议报》1898年第1册.

[25]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载《新小说》1902第1号.

[26] 佚名:《〈新小说〉第一号》,载《新民丛报》1902第20号.

[27] 孙超:《民初“兴味派”五大名家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

[28] 黄人:《〈小说林〉发刊词》,载《小说林》1907第1期.

[29] 管达如:《说小说》,载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 马丽敏]

Abstract: The groups of journalist-novelist in modern China grow up along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and are direct promoters and main responsible persons wh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classical to modern transition and from the local to the west linking. They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ree generations. The first generation is the group of journalist-novelists who work in Shen-bao and are active from 1872 to 1894, and they are explorers who found the newspaper novel and the novel periodicals. The second generation is the group of journalist-novelists who are active from 1895 to 1911. They attach political enlightenment of novels and make the first climax of the novel periodicals and the newspaper novel form and make the novel from the edge to the center of the literary structure. The third generation is the groups of journalist-novelists who are active from 1912 to 1919. They make the second climax of the novel periodicals and the newspaper novel form and make the role of the novel transformation from political enlightenment to relaxation and entertainment, which revives urban literature.

Key words: modern China, the groups of journalist-novelist, the generations chang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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