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柳暗花明(短篇小说)

2016-07-20潘瑜

草原 2016年7期
关键词:大平香瓜春花

潘瑜

1

春花又失眠了。她兴奋,焦虑,盼着赶快天明,可桌上的闹钟却不紧不慢地走着,“嘀嗒,嘀嗒……”仿佛与她无关。是呀,明天一早,板升村新建的学校就要开学了,这是她家的一大喜事。唉,想想大前年的春天,她和丈夫吉保在青川城打工,小冬冬也跟着她,就这么一个儿子,眼看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咋也得早早给他打听个念书的地方,可她骑着自行车忐忑不安地转了大半个城市,都碰了钉子,要么不收农业户子女,要么需好几万元的赞助费。她终于泄气了,无可奈何地跑回自己与吉保住的工棚,呜呜地哭了半天,一气之下,干脆领着儿子又回到她灰黄而贫困的家乡……

“丁零零……”闹钟终于响起了急促的催促声。

她“嗖”地坐起来,推醒了还在熟睡的冬冬,“冬冬,快起吧,咱上学去!”冬冬也听话,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就穿衣裳。春花哼着歌,带着冬冬,蹬着自行车向学校飞快地奔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学校门口,只见学校的大门上挂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新同学。”

大门敞开着,她第一个跑进去,校长问,“春花,有事吗?”“校长,看你说的,来你这儿还有甚事?还不是给俺的儿子报名!”她大声嚷着。“那你儿子呢?”校长问。春花这才想起了儿子冬冬,猛回头,不见儿子,既不在车上坐着,也不在她的身边。坏了,儿子丢了,她想着,跑出校门,望见儿子冬冬还在很远的路上走着。“冬冬!”她大声喊,冬冬赶快跑起来,到了校门口埋怨着,“妈,你把我丢了也不管!”“咋丢嘞?”“你只顾高兴地蹬着车子唱歌,我掉下来喊你,你都没听见!”“哈哈哈……”校长笑着,“春花你芝麻还没捡到,就把西瓜丢了,真是奇事”。春花的脸一阵绯红,问冬冬,“跌着没有?”“没有。”冬冬说。“好,那咱快进去报名,领书!”

春花眼见一排排的小学生,整齐地坐在崭新的课桌前,冬冬也在那里,一块石头终于从心上落下去。正要回头走出教室,不料校长拉住她,“新开的学校,春花,你还不给学生们唱个歌,庆祝一下?”“唱个歌子?”“对呀,你的歌唱得那么好,同学们,请春花阿姨唱个歌子好不好?”校长鼓动着新来的学生。“好!好!”同学们齐声喊。“那大家鼓掌!”校长说完,教室里响起了一片鼓掌声。春花的嗓子也痒痒起来,对呀,是该唱个歌子庆祝一下。“可唱甚呢?”她问同学们。“我爱北京天安门!”同学们又齐声喊。“好,咱就唱这个!”春花清了清嗓子,摇摆着身子,唱起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爱北京天安门……”唱着,唱着,不知是心情太激动,还是想起了什么,竟忘记了原词,“我爱咱的板升村,板升村……”学生们“哄”的一下都笑起来,春花还不知道学生们为什么笑,以为她唱得不好,于是更加卖劲地把声音调高:“我爱咱的板升板,板升

村……”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站起来前倒后仰,有的甚至敲起了桌子。“妈!你唱错了,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儿子冬冬突然从后面跑过来,红着脸大声对她喊着。春花一琢磨,真的唱错词了,赶紧大声说:“同学们,唱错了,唱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心慌意乱地停下来,迅速跑出教室,骑上自行车就往外跑,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只听见从教室里传出阵阵“我爱咱的板升村……”然后是哄笑声……春花给学生唱歌的事,迅速传到村委会,人们调侃着,可老支书说:“嗯,春花是文艺队的一块好料,就叫来新盖的文化大院当文艺队长吧!”

春花也不推辞,穿了一件红袄和姐妹们在文化大院里不断地跳着,唱着,院里充满了她快活的笑声。可时间久了,单调,没味,咋办呢?春花寻思还是唱一台戏吧,老乡们最爱“二人台”,对,就唱“二人台”的《走西口》。她拉来蹲点干部王大平,老同学嘛,说话也不避讳,“大平,你是旗里的干部,活跃村里的文化,还是你带头”。王大平被春花将了一军,只好说,“好,唱什么?”“《走西口》”“怎么总是走不完的西口?咱们编些现代新戏不是挺好?”“大平,咱先唱一次《走西口》试试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嘛!”“好吧。”大平说。

演戏开始了,村里的人们在大院的戏台前坐了一片。锣鼓响过,春花扭着舞步,走在台前,开口唱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泪长流……”唱着唱着,想起了漂泊他乡,在外打工的丈夫吉保,一阵痛苦和心疼,竟上前抱住男演员王大平死死不放,看戏的人们先是流着眼泪,可又看见女演员春花,抱着男演员王大平死死不放,戏演歪了,台下突然爆发出一片哈哈大笑声,男演员王大平十分尴尬,使劲掰开春花抱着他的手,走在台前向观众鞠了一躬,说,“村民朋友们,对不起,今日的戏就演在这儿吧,改日咱看新戏。”

大平回到后台,见春花卸妆,生气地对春花说:“你咋抱住我不放?好好一场戏叫你给砸了!”

“这是演戏,又不是真想抱你!”春花嘴硬,咯咯笑着,“大平,对不起,让人见笑了。”

“这样吧,我编了一个新戏。咱重演,这次你要出了丑,我处分你!”

“甚戏?”

“我想好了,叫《土默川新歌》,演的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

“好!”春花说着,脑后的一束秀发一甩一甩地又跳起来,一身红袄仿佛是跳动的火焰,热辣辣地闪烁。

春花接到新编的剧本一看,台词、动作,还挺不少,真是难住了她,不过,她想管他呢,这一次一定不能出错。于是,她在家里不停地背着剧本上的台词,做着动作。

窗户刚刚露出鱼肚白,春花早早起来给儿子做早点,可她一夜没睡好觉,仍想着新剧本上的动作、台词,急匆匆从瓮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开水锅里煮着,而后在地上转起来,边转嘴里边发出,“嘣嘣嘣,嘣嘣嘣……”的声音,双手比画着,不时地笑出声来。冬冬也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瞪着眼睛憨笑着,看妈妈的怪模样,过了好一阵,冬冬说:

“妈,鸡蛋煮好了没?我吃了赶快上学呢!”

“煮好了,妈这就给你捞。”春花突然想起来说。她一边背着剧本中的台词,一边从锅里捞出煮的鸡蛋,放在儿子面前说:

“冬冬,快吃,吃完妈送你上学去。”

“妈,你这是煮的甚嘞?”儿子皱着眉头大声问。

“鸡蛋呗!”

“你看,那是山药蛋!”

春花低头一看,果然是山药蛋,自家的土豆,大吃一惊,知道是心不在焉从瓮里拿错了,便歉意地对儿子说:“冬冬,等等,妈再给你重煮鸡蛋。”

冬冬看了看柜子上的闹钟,就要到点了,懂事地说:“妈,不用了,反正你煮的是蛋,就吃这蛋吧,要不就迟到了。”

“哎,都怨妈。”春花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

几天后,演出大获成功。春花还受到旗文联的表扬,成为板升村的名人。

傍晚,春花从文化大院里归来,突遇游手好闲的二赖,咧着满是酒气的嘴说:“花花,给二哥唱个光棍哭妻。”说着上前要拉她。春花一惊,抓起路边的一把沙土“唰”扬在二赖的脸上,然后就跑。二赖甩着脸上的沙土,指着春花的背影,嘶哑地大声说:“疯春花,有甚了不起,走着瞧!”春花一阵凄凉,又想起始终牵挂着的吉保,吉保哥,我想你呀,你也回来吧,妈和儿子也想你,你回来吧,咱村变了,回来吧。她不住地嘀咕着,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而后坐在路灯下一个新修的花坛边,掏出手机,接通了吉保的电话,缠绵不舍,一直倾诉到夜半人静的时候。

2

接到春花的电话,吉保半信半疑地回来了。

一条新修的水泥马路,横在当街;路面平整干净,两边立着葵花头一样的路灯,似乎在向他点头。路灯的两边,一排排白墙红瓦的房屋格外崭新,漂亮,仿佛是刚刚穿了新衣的主人,精神十足地迎接他这位打工归来的游子,不远处竟有一座二层楼房,矗立在那里,蓝天下的国旗在微风中自由地舒展着,楼房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这是他的家乡板升村?吉保揉着眼睛心中疑惑,是呀,板升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还能认错吗?它的原貌永远刻在他的心里,可眼前的情景,怎么也和又脏又乱的原貌不一样,难道走错了?这不是他的家乡?他眼前一亮,对了,他看到近处的村东头,那棵古老的大柳树,心头一热,大柳树呀,大柳树,你还认得我吉保吗?别看你树荫扩大了,长出了新枝,喜鹊也落得多了,可我认得你呀,你是板升村的标志,也是板升村的见证。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老柳树不远处的小河里还流着清凌凌的河水,岸边有一行垂柳伸向远方,岸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盛开的鲜花。旁边,竟是一座写着“开业大吉”的商店,迎着阳光,似乎笑容可掬地接待着前去购买物品的人。吉保蒙了,难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样的大柳树吗?这明明是俺们村的大柳树,咋周围就有这么多的新鲜玩意儿?这不是板升村?可这棵大柳树就是板升村的呀,那旁边的小河,分明是儿时常来戏水,后又干涸了的小黑河嘛!吉保转着大柳树,用手抚摸着褐色的、粗糙的老柳树皮蹲下来,掏出他的卷烟纸,卷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而后,掏出他心爱的唢呐,扶了扶头上汗渍渍的解放帽,扬天吹起来。他的唢呐声,悠扬婉转,说不清是对旧貌的眷恋,还是对新颜的喜欢,总之,一种乡愁的情结,从他的胸中直抒出来:我的家乡哟,你也该换一身新装了,不知为什么,吹着,吹着,眼角竟挂出两颗泪蛋蛋……

曾似清冷的“鬼村”变得人多了,听到吉保的唢呐声,都高兴地跑到大柳树下,与吉保嘘寒问暖,他看着好久没见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握着他们的手,“乡亲们,你们好吗?”“好!好!”众人回答着。儿子冬冬跑来,站在他的面前,脆生生地叫着:

“爸!你回来了!”吉保一把抱起冬冬,摸着儿子身上新穿的校服,不住地亲着他的小脸蛋,问:

“上学嘞?”

“嗯。”

“想爸不?”

“想了。”

“爸也想你呀!”说着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你奶奶好吗?”

“奶奶盼着你快回来,她在养老院里住着。”

“你妈呢?”

“村委会。”

“这会儿做甚嘞?”

“不知道。”

二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凑近吉保诡秘地说:

“吉保,春花没来接你?”

“接甚嘞?她忙呗。”

“春花这会儿是一脚踢烂个娄西瓜——蹬红了。哪有空来接你?”

“甚意思?”

“咳,你去村委会看看,准保和那下乡干部在一起。”

“二赖,你少说屁话!”吉保脸上拉下阴去。

“好好,二哥说的是屁话。”二赖说着朝吉保挤了挤眼,不知跑到什么地方。

“冬冬,养老院在甚地方?”吉保问冬冬。

“在河边那一片树林里。”

“走,咱先去看你奶奶。”

冬冬引着吉保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忽听得从树林里的大院里传出秧歌声,吉保与冬冬走进去,只见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老人忘情地相互扭着,跳着,突然一位高个子老大爷从秧歌队里走出来,直奔吉保说:

“吉保,你回来嘞?妈想你呀。”

吉保见状,很是难堪,躲在一旁,赶紧说:

“不,不,我要找我妈!我妈!”

“俺就是你妈!”那位穿着男人衣裳,留着胡子,拿着一根长杆烟袋的老大爷,指着自己说。

“大爷,你认错人嘞,俺要找俺娘!”

“俺就是你娘!”

“你不是俺娘!”吉保跺着脚大声说。

“俺就是你娘,灰小子,打了一年多工,连老娘也不认嘞?”

“你这老汉,甚人嘞,俺娘,咳,俺娘是女人,你懂吗?”

“爸,她就是我奶奶!”冬冬大声说。

“胡说,你念书也念愣了?你奶奶是这个样?”

“哈哈哈,灰小子!”“大爷”把胡子一扯,把罩在头上的毛巾一扔,转过脸在院中的喷泉上洗了脸,又转过来大声说:

“吉保,你看!”

吉保瞪大眼睛盯着,良久,“妈!”的一声,跪在老娘的面前:“您学会变脸嘞?”

“妈在养老院是参加了健身秧歌队,排了节目——吉儿,你站起来,妈看看。”

吉保站起来。老娘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又摸了摸,流出了眼泪:“吉儿,你倒是瘦多嘞,以后,别走嘞,村委会也给咱盖了新房,妈原来还不同意呢……没想到政府真心给咱过好日子……”

“妈,你的身子骨还好吗?”

“吉儿,你看,妈比那会儿反倒精神嘞,年轻嘞。”妈说着竟伸开胳膊打起太极拳。

吉保看着老母亲,柔软有劲的身子,仿佛轻风,好似流水,在地上舞动着,一股热烈烈的开心和感恩的情绪涌上来,上前抱住妈抽泣着。

“吉儿,妈这会儿就怕死,这年头,谁不想多活几岁?”

“妈,我给您买了两瓶保健品。”

“好,你回家了吗?”

“还没有。”

“你媳妇这会儿可忙了,新选她当了村委会主任,妈这儿你放心吧,你快回家看看春花,她有时忙不过来,你可帮着她

些……”妈叨叨着。

“哎。”

冬冬领着吉保,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新世界。他按照冬冬的指点,推开了一扇带着油漆味的新门。冬冬顺手在墙上一摁,“唰”屋里顿时明亮起来。雪白的顶棚上吊着一盏盏各式各样的吸顶灯,放着光芒,似乎对他展示着灿烂的笑容。客厅里的大沙发静静地卧在那里迎接着吉保,沙发前的茶几桌上放着一个绿色遥控器,正对着对面的液晶大屏幕,恭候吉保的指挥。

“爸,这是我的卧室。”冬儿引着爸爸去了另一个家。床边摆着儿子学习用的书架,一个弧形的小写字台上放着儿子的学习用具,上面挂着儿子掉了颗门牙、天真可爱的照片。

“爸,那边是卫生间,里边能洗澡,是太阳能的,那边是厨房,我妈用沼气做饭,可方便了,那一间是你和我妈的卧室。”儿子冬冬兴奋地介绍完,自己睡去了。

吉保的头突然晕了,眼睛湿漉漉的模糊,这真是我的家吗?想起那会儿全家人挤在一个大炕上,不禁感到心酸。他走进了他与春花的卧室,一张大床展现在眼前,他用手摸了摸床垫,厚厚的,床头放着一对儿洗得干干净净的枕头,似乎等着他和春花。“轰!”他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日夜思念的春花,可渐渐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咋的,孤独、疑虑、埋怨涌上心来。村委会主任?为甚不去村头接他?这是甚时候了还不回家?她与蹲点干部?他突然想起二赖的话,哼!二赖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春花肯定是忙,那再忙也得回家吧?这么晚了。

吉保胡乱地想着,掏出怀中的手机,给春花打起电话:

“喂,喂,春花,春花!”

“用户不在服务区!”手机里传来说普通话的女人声音。

“喂,喂!春花!春花!”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还是刚才那女人的声音。

“喂!喂!张春花!”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啪!”吉保关掉手机,一股无名的火气升上脑门,跑在客厅“咚!”地一屁股坐在那里,掏出自己卷的纸烟,不住地吸起来,很快,屋里充满了蓝色的烟雾,然而,他越吸越猛,仿佛一定要从烟里吸出什么味道。

灯火通明的村委会办公室里,春花正主持紧急会议,她的大花眼睛上加了一副眼镜,急速地念着写好的讲话稿,声音洪亮,吐字清楚,一串串方案、办法,从她那红红的小嘴唇中吐出来,最后,索性扔掉讲话稿,滔滔不绝地给每一个人布置了工作。

突然,坐在不远处的二赖站起来,摸了摸圆光头问:“春花大主任,你刚才说,咱村不要夜郎自大,俺不懂这是甚意思?”

“夜郎自大,就是黑夜关起门来,男人自高自大,不听女人的话!”春花咯咯笑着故意逗他。

会场上,顿时一片笑声。

“那,吉保黑夜也夜郎自大?”

“吉保才不呢,他处处听我安排。”

“哈哈哈……”又是一片笑声。

“二赖,你要好好学文化,春花是和你开玩笑呢。”春花旁边的王大平笑着说完宣布:“散会!”

春花在路灯下急急地向家走去,是啊,好久没见吉保哥了,她是多么地想念他呀,一股甜甜的幸福感涌上心头,索性跑起来。

“吉保哥!”她大声喊着,推开了家门。

然而,一股蓝色的烟雾,向她涌来,吉保眯缝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上被烟雾笼罩着的吸顶灯,不住地吸烟。

“吉保哥!”春花扑上去抱住吉保。

吉保仿佛一个木头人,被春花抱歪,而眼睛仍直瞪瞪地看着顶棚的灯。

“吉保哥,你咋了,病了?”春花吻着吉保的脸,用手在他的眼前比画着。可吉保仍一动不动,只是吸烟,眼睛盯着吸顶灯,呆呆地看着,似乎要看出什么毛病来。

春花心中纳闷,柔柔的双手摸着吉保的脸仔细端详着,哀求地说:“吉保哥,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是咋病了?”

“你才病了!”吉保突然喷出一句愤怒的话。

春花被吉保的喊声吓了一跳,赶紧拉起他,推进他俩的卧室,关好门,不知所措地望着吉保。

“我问你,你没听见我的唢呐声?”

“听见了,可开会紧急不能脱身。”

“为甚关机?”

“开会有要求,任何人不能开手机。”

“你这么晚才回来,真是开会了?”

“明天检查团要来咱村,布置任务多。”

春花被吉保审问得一头雾水,蒙头转向,她感觉到吉保对她有甚想法,可她毕竟知道吉保心地善良,虽不会说好话,多年的夫妻,他深爱着她。于是她铺开被子,一股细细的清香散发出来,三下两下脱掉了衣服,露出白白的丰乳,躺在被窝里,深情地望着木讷、严肃的吉保,嘻嘻笑着说:“吉保哥,上来吧。”

多么渴望的二人世界呀,吉保多年来的梦想实现了。他怔怔地望着春花苹果一样红涨着的脸,两人眼神仿佛电一样碰撞着,他的心“怦”地动了。春花呀,就是天塌下来,你也是吉保哥心里的一颗蜜糖。他“腾”地钻进了热乎乎的被窝,春花咯咯地笑起来,接着是不断的呻吟……然而,渐渐地吉保懒得动弹,随后掉转身子,背对着春花,无论春花怎样逗他,怎样摸他、抓他、揪他,他都无动于衷,默默地自个儿想着什

么……

3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给土默川平原的板升村轻轻罩了层橘红色。

村委会的“农家书屋”里坐满了人,有的看书,有的看报,有的看电视。

春花和王大平头对头,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什么内容,不时地发出会心的微笑或低低地相互议论着什么高兴的话题。

吉保也来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怎样种瓜》的书看着,正想抽一支自己的卷烟,不料管理员走来说,这里禁止抽烟,他有些愤愤不平地站起来,用目光扫视着所有的人,看是否有抽烟的。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定格在书屋另一头的墙角下,啊?春花正与王大平坐在一条板凳上,只见两人同时伸出大拇指,笑口大开,各自朝对方晃着,“轰!”吉保的怒火冲起,脸色铁青,好你个王大平,再咋说你也是下乡的干部,原来也是个小“苍蝇”盯上俺媳妇了,怪不得二赖阴阳怪气地提醒俺。春花呀,春花,你原本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嘛,咋两年多不见哥,你就变了?是爱权?爱钱?给哥戴绿帽子?吉保愤怒地想着,颤抖的手把烟卷拧碎,盯着春花与王大平的动作。咳,一个看报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只看见春花和王大平的半个身子都朝前倾着,不好!难道是亲嘴了?吉保迅速跑过去大喝一声,“王大平,你是个坏蛋!不要脸!”刹那间,他的一只拳头,“嗵!”打在王大平的后背上。王大平正与春花盯着电脑上的什么,突然背后挨了重重的一拳,身体前倾,“哗啦!”前额碰住屏幕,电脑从桌上掉在地下。他大吃一惊,站起来,谁知,又被吉保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掌。春花被吉保这突如其来的鲁莽行动激怒了,“赵吉保,你这是干甚?”喊着用劲一推,将吉保推出门外,然后拿起书屋门后的一把扫帚,直向吉保追去。这次春花满脸通红,仿佛是一头发怒的母老虎,死死追着吉保,吉保第一次感到老婆春花竟如此厉害,快步跑着,穿过宽宽的马路,在老柳下急匆匆地围绕粗树干转了三圈,春花仍穷追不放,吉保急了,急忙躲进漂亮的新盖的厕所,“哗啦!”厕所门大开,同时从里边突然跑出二赖。春花手中的扫帚飞过去,“嘭!”正好打在二赖的头上,“妈呀!”二赖的身子歪了一下,险些跌倒,摸着光头,痛得嗷嗷直叫,抬头一看,是怒目圆睁的张春花,顿时,“嘿嘿嘿”地媚笑着,“花花,你咋打二哥?”

“打的就是你!”春花怒吼着。

“花花,你听二哥说,我那是对吉保瞎说,逗他玩,二哥错嘞,错嘞!你饶了二哥吧!”二赖不断地解释,“啪!”抬起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兔子似的撒腿就跑。

吉保喘着粗气,躲在厕所门后,清清楚楚听见二赖的声音,他“咳”了一声,撒了尿,偷偷从门缝中望着春花走远,丧气地走出厕所,匆匆跑回家,一头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

春花不高兴地推开门,冬冬迎上来,“妈妈,我爸病了。”“在哪?”“在床上躺着。”春花跑到床边,只见吉保用被子严严实实地上下包着,里边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赵吉保,你别装蒜!给我坐起来!说清楚今儿个在书屋里为甚打人家王大平?”说着要掀吉保身上的被子。

“吭哧,吭哧……”被子里发出咳嗽声。

春花上前用手捣着吉保屁股上的被子大声数落:“赵吉保,你小心眼,我张春花没做亏心事,这会儿玉米的价格低了,人家王大平在网上帮我找咱村玉米的出路,有甚不对?”“吭哧,吭哧……”

“别来这一套,今儿个你要是不说清楚,我张春花饶不了你!”春花说着,对站在床边的冬冬挤了挤眼,“冬冬,给妈把那擀面杖拿来!”

“吭哧,吭哧,吭哧……”吉保裹着被子直哆嗦。

“妈,我爸真病了,刚才还喝了药片片。”冬冬说。

春花听了冬冬的话,赶紧将手伸进被子里,用手一摸,哟,浑身还不断地抽动,咳嗽声变成了大声地哼哼。

春花慌了,使劲掀开被子,见吉保头朝里躺着。

“吉保哥,你是不是老病又犯了?这会儿不用去城里了,咱们村就能看,也花不了多少钱。”春花要捉吉保的手,吉保一甩,将春花推倒在床上。

“吉保哥,你是我的精神支柱呀,你知道你打工走了,我是咋想你吗?想你想得常常吃不下饭,再想极了,就跑到大柳树下望着,吉保哥,你相信我吧,春花妹的心里,不管你穷富,只装你一个,你要是病倒了,我和谁说话?快走吧。”春花爬起来要给吉保穿鞋。

吉保将腿蜷回来,长长地哼一声。

“吉保哥,你的身子骨不好使?”春花跪在床上,双手抱着吉保的腰,“你不要动,我扶你起来。”

“噌!”吉保趁势坐起来,转过脸一把抱住春花,不住地吻着。“你原来装病?”春花又气又爱地抱着吉保,两只柔柔的拳头在吉保的后背上不住地打着,不知又和吉保悄悄说了句什么,被吉保越抱越紧。

“爸,妈,奶奶的电话!”冬冬从外边跑进来说。

春花赶紧松开吉保,接过儿子递来的手机,对婆婆说:

“妈,吉保着凉了,喝了片药就好了。”

“我那是喝的给妈买的保健药片!”吉保悄悄对春花说。

“咯咯咯……你真坏!”春花笑着,又捣了吉保一拳。

“爸,你真个坏!”冬冬使了个鬼脸,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温馨的夜,宁静的小村里不时传来二胡、笛子、三弦的轻轻合奏声,那是不知忧愁的年轻人,仍在文化大院里娱乐……

4

“呸!”二赖在门外吐了口唾沫,不服气地推开会议室的门。

春花坐在老支书的身边,似乎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抬头数着对面墙上贴着的大字: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平、法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嗯,12个词,24个字,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些字仿佛是一双双信任的眼睛望着她,再仔细想,这12个词真是一条金光大道,伸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光明、灿烂,这么好的道路,这么好的梦想,谁不愿意走?反正,我张春花一定要走到底!

“春花,你说说。”旁边的老支书期待地打断了她的沉思。

春花“噌”地站起来,用手拢了拢脑后的秀发,仿佛很激动,望着大家放开嗓子大声说:

“这个人大代表我当嘞!”一句话,似乎炸开了滚烫的锅水,人们“哗哗”地议论着,气氛活跃,场面热烈。刚刚坐在不远处的二赖挑衅地说:

“张大主任,早就听说你想当人大代表,真是三伏天的雷——惊天动地,没见过这么高喊着伸手要官的!”

“二赖,这人大代表也不是个甚官,是选一个能替咱村说话的人。再说这是竞争,你要想当,大家选举,你也可以当人大代表,谁拉你嘞?”

会场里又是一阵议论:

“二赖,可当选光棍协会的代表!”

“咳,二赖是懒人协会的代表!”

“灰人代表!”

二赖听了人们的议论,脸红一阵,白一阵,仿佛屁股上扎了针,赶紧站起来溜出会场;不料,谁家的狗看见二赖跑着,就追过来,“汪汪汪!”地朝他叫着,二赖前边跑,狗在后边追,一直追到小黑河边,二赖猛一伸腰,跳进浅河里,竟抓住一条鱼,站起来,抹了把脸,瞪大眼睛,晃着手中的鱼,朝岸边伸出舌头的狗说,“你有这本事?真是狗眼看人低!”

吉保在会议室的墙角坐着,不住地吸他自己卷的烟,青烟袅袅地向上飘着,他歪着头静静听人们的发言议论,大多数都选春花,也有选别人的。可当他听了春花的话,把烟头一摁,站起来,红涨着脸,扶了扶汗渍渍的解放帽,眯缝着眼睛,也许是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过言,也许是怕春花落选,急得有些口吃,大声说:

“俺……选选……春花!”

会场里顿时又爆发出一片长久的鼓掌声。

老支书笑着站起来,指着吉保说:

“你这小子,真是阳婆从西边升起来了,你不是说不支持春花吗?”

“俺支持,支持俺媳妇!”

“吉保,你咋提我?咱是一家人。”春花说。

“春花,这是吉保的权利,想选谁就选谁。”老支书说。

板升村的人们站在自家的门口用企望的目光,欢送春花这位偏远小村里第一次选出的人大代表。

可谁也没想到春花在人代会上闯了大祸,还传回板升村,人们都捏着一把汗,为她担心……

咳,那天春花认真地把代表证挂在自己的胸前,一种由衷的自豪感充满了心头。她和所有的代表一样,脸上容光焕发,步履坚实,走进了坐着满满一大片代表的大会议厅。在一排桌面的中间,她早早地看见了一个名片上写着:“张春花”三个大字,觉得十分耀眼,突然又觉得肩上担了副担子,很是沉重,是啊,这是板升村的农民托付给她的,要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女人,坐在旗领导的对面,听他们的工作报告。她仔细听着旗长报告中的每一句话,仿佛是颗颗露珠,滴在她的心坎上,她喜悦,兴奋,对未来的梦想充满了信心,可当她听到旗长表扬板升村时,脸上却露出了不满的神情:板升村是变了,变得还不小,可并不像报告里说的那样,简直是人间天堂,人们还没有彻底脱贫,离小康水平还差得远呢!

讨论会上,春花猛地站起来,指着对面的王大平说:

“大平,旗长报告里的数字是你给提供的?”

“嗯,怎么,很满意吧。”

“满意个屁!你这是谎报军情,好大喜功!”王大平被春花面对众人,这一突如其来的发问,搞得满脸通红,进而怒气冲冲,松了松了胸前的领带,大声对春花教训:

“张春花,你不要忘记了你是人大代表,说话要有分寸!”

“人大代表咋了?人大代表就要讲良心,讲真话,要对村情民意负责!”春花越说越激动,“要是人大代表不能实实在在地反映情况,这叫甚人大代表?”

“张春花,你太放肆了,亏你还是我的同学!”

“同学是同学,原则是原则!”春花脸色发青,说着竟把胸前的代表“出席证”往桌上“啪”一放,“我这人大代表不当了!”桌上的水杯“哗啦”掉在地上,水洒了一片,春花坐在那里不住地喘着粗气。

所有讨论的人,都瞪着惊异的眼睛,望着这位如此胆大的村妇,不知说什么才好。

春花捅了马蜂窝,代表们沸沸扬扬地传说着,不久,旗长亲自找她谈话……

板升村里第一个听到消息的二赖跑到老支书的办公室,得意地说:

“老支书,你看,我二赖说的咋样,我说这张春花不能当人大代表,你们不信;这不,得罪领导了吧?你一个小小的老百姓,不知天高地厚,这下完了,处分她甭说,连你也不光彩!”

“你滚,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好,好,我滚,看你咋收拾这场面!咋板升村就出这种没水平的代表?”二赖说着,跑出办公室,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坐在那里“嘘——嘘——”地揉着碰痛的脚。

春花的婆婆回家找见吉保,愁容满面,不住地叨叨,“唉,春花这媳妇哪也好,就是这性格——唉——”正叨着,孙子冬冬推开门,哭丧着脸走进来,“奶奶,爸爸,同学们都说我妈和那个下乡干部吵架,犯了错误,这咋办呀?呜——呜——”说着哭起来。

吉保心里烦躁,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吸着他卷的烟。冬冬拉着他的衣袖,流着眼泪嚷嚷,“爸,你说话呀,咋办嘞?”“你妈没事!”吉保也没好气地紧绷着脸,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推开门,径直朝村头的大柳树走去,边吸烟,边琢磨,花花,你是个直筒子,你咋就不能顺着当官的想法说好话?人家王大平尽说好听的,也对嘞,那是人家的政绩呀,你非要给挑毛病?这不是和领导唱反调?你呀,回来吧,受了处分也甭怕,吉哥支持你,爱你,老婆,我知道你的心眼是好的,咱的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回来吧,吉保沉重地想着,深深吸了口烟,呆呆地望着大路的远方。

当他又卷起一支烟的时候,突然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大路的远处驰来,拐一个弯,很快地停在板升村这大柳树下,汽车门开了,走出来的竟是春花。吉保一惊,心中酸苦,扶了扶汗渍渍的帽子,赶紧跑上前去,捉住春花的手,“花花,哥问你,你出的事,严重不严重?”春花没有回答,只是咯咯地笑着,吉保很纳闷,只见从汽车的后门中走出一位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笑着大声说:

“春花说的问题很严重!”

“啊?”

“吉保哥,这位是咱们的旗长。”春花接过来说。

“旗长?”吉保赶紧握旗长的手,可又见自己的手很黑,便在自己的短衣襟下不住地擦着。旗长二话没说,上前紧紧握住吉保的手,“看样子,这就是——”

“我老公,赵吉保。”春花回答旗长。

“你放心哇,春花是一位优秀的人大代表!”旗长和蔼地对吉保说。

“噢,那我就放心了。”

旗长冒着飞扬的雨丝,亲自检查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又召开了村民座谈会,最后,在老柳树下,对着一片人群铿锵有力地大声说:

“你们板升村通过“十个全覆盖”的确改变了面貌,可问题还不少,还没有脱贫嘛,人们的生活还很清苦,春花代表的发言实事求是,她的忠言也给我们的领导干部提了个醒,就是要踏踏实实做事,诚诚信信做人,我们旗政府,立下军令状,你们板升村和其他的村庄脱不了贫,我就下台!富不富,你们老百姓说了算!”

不知咋的,春花听了旗长的话,竟呜呜地捂着脸哭起来,人们大为吃惊,吉保跑上去,用手揩着春花脸上的泪,“花花,旗长讲的真好,你咋哭了?”春花一抹脸,大声嚷嚷,“谁说我哭了?我是高兴!高兴!”说着咯咯地笑起来。吉保掏出小唢呐,望着在场的旗长,全村人的笑脸,望着人群中的妈妈,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抚平了许多,于是把汗渍渍的帽子一甩,扔在空中,扬起双臂,憋足底气,朝着蓝天白云“哇——哇”地吹起来,吹得人们的心火烧火燎的,难以平静,板升村人的兜里真要鼓起来?

小别胜新婚。吉保与春花虽分开了几天,可他猛抱住春花上了床,春花却推开他说:“洗澡去!”“春花,咱不时兴那一套,我30多年没洗过澡,不也一样过来了……”“那不行,今儿就得洗!”“好!好!我洗还不行吗?”春花嘻嘻地望着他。吉保跳进了春花早已准备好的洗澡水中。啊哟,真是舒服,雾气腾腾,热热乎乎,浑身爽快。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活法?

他躺在松软的床上,又寻思着旗长的话,末了,悄悄对身边的春花说:

“花花,那旗长讲的话倒是真好。”

“你又想起甚了?”

“我是怕旗长只是说说,别放空炮……”

春花“噌”地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拿过挂包,从中掏出一叠纸,“我给你念一念!”

“甚嘞?”

“这是人代会旗长代表旗政府作的工作报告,白纸黑字,铁板上钉钉子,还有传达中央习主席的讲话文件!”

“念吧,我好好听听。”

吉保望着柔和的灯光,静静听春花给他念文件,字字句句仿佛颗颗定心丸,定住了他原本有些飘忽的心,感到由衷的踏实和安心,眯缝着的小眼睛和洗得白净放光的脸上露出美美的笑容。听着听着,竟呼噜呼噜地响起了鼾声。

5

愣吉保,你是着魔了,还是听春花在枕边吹了什么风?唉,这男人没主意,一辈子穷。板升村不少的人议论……

可吉保这回主意铁定,从村便民商店里买了套绿色耐磨的迷彩服,大街、小巷地跑着,动员人们筹款,要种香瓜,咱村要想富,不能全靠政府,咱也得积极行动,根据咱村的土壤情况和气候条件,又有黑河水在村前流着,种瓜一定发财。他在街心吹起二人台的《打金钱》,对围观的人们喋喋不休地发表议论,动员人们参加,可人们爱听他的唢呐声,就是不爱听他的馊主意,唢呐声一停,人们摇着头,默默地散了,更使他不理解的是老母亲也来数落他:

“吉保,你这是拧起个甚调?咋想起种香瓜?”

“妈,我种香瓜的手艺,还不是从我爹那里学下的?那年公社时,我爹种的香瓜,全公社的干部都来吃,说咱板升村的香瓜又脆又甜。”

“你忘了?你爹卖了几个香瓜,硬让人说是走资本主义,气死了。你个灰小子,可不能学你爹!”

“妈,这会儿的社会和那时大不一样嘞。”

“不一样也得听妈的话,这会儿的钱都是自己的,赔进去咋办?谁跟着你倒霉!”

“妈,您的脑筋落后了。”

“唉,我咋还不死呢……”

“妈,您又来了,以后再不能说这话,您在养老院不是挺好吗?”

“妈是担心你呀。”

夜晚的星空是那样的灿烂,初春的凉风轻轻拂着吉保的面颊,他望着一排排黑魆魆的新房,听着文化大院里传来阵阵快乐的二人台排子曲,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远处的便民商店虽换了新的门面,货架上也摆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可人们走进去从兜里掏不出大把的钱,只好叹气走了,这不,未到熄灯的时候,店门已关了。旗长说的对,要真正过上和城里一样的生活,还得脱贫,还得使村民的兜里鼓鼓的有钱才行,可他的主意,明明是个好办法,为甚没人支持呢?他百思不解,靠在老柳树的粗树干上不住地吸着他的纸烟,望着朦胧的土默川大地。

“吉保哥,我知道你就在这儿。”春花坐在他身边,把一件棉衣披在吉保的身上。

吉保没作声,只用手拍了拍脑袋,仍吸着他的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照着他那古铜色的紧绷的脸。

“吉保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春花快人快语。

“春花,你这话是甚意思?”

“我去城里了,书记、旗长都支持你的想法,要咱先干起来。”

“咋干?”

“先在咱自己的田里种!给大家看看,赵吉保是不是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

“啊呀,疯春花,你咋不早说?”

“愣吉保,你咋想不起这样干?”

“嘿嘿嘿,俺不如你的脑子灵。”

“贷款的事,我也说好了。”

“不用,就拿我打工挣回来的钱也够。”

“咯咯咯”“哈哈哈”两人拥着开心地笑起来。老柳树叶飒飒地在夜风中响着,似乎也跟着春花和吉保笑……

夏天,吉保的瓜地里飘满了浓浓的香瓜味,满地熟透的香瓜,仿佛笑着感谢吉保几个月的精心培育,都面朝他鼓鼓地发光。吉保高兴地蹲在瓜地的绿叶间,眯缝着快乐的小眼睛,点着不同形状,不同名字的香瓜:梨脆、虎皮、红籽、绿瓤、山白、地香……“啪!”一个黄脸蛋的香瓜,突然从瓜蒂上掉下来,似乎想请他吃,他拿起来嗅了嗅,咂咂嘴,舍不得吃,朝不远处的瓜棚里喊:

“冬子,你快过来!”

“爸,甚事?我正做作业嘞。”

“快过来,快过来!”

冬冬沿着小田埂,跑到瓜地里,吉保把落下来的那个大梨脆香瓜“嘭!”一掰,鲜黄水嫩的瓜瓤露出来,香味四溢。“冬子,你尝尝。”吉保说着,把一半递给儿子。“爸,这么好吃?”冬冬一边嚼着,一边扭起了屁股舞。吉保高兴地又弯腰摘了几个,装在一个塑料袋中,对冬冬说:

“给,快送给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

“哎!”

蒙蒙细雨的深夜,吉保在瓜棚中躺下睡觉。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瓜田,是啊,荒野中的獾子喜欢在雨夜间偷瓜吃,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咳,还真有个黑影贴着地面,爬进瓜田中,果然是獾子来偷瓜了。吉保冒着细雨,悄悄地跑近蠕动着的黑影,从地上捡起一个烂掉的香瓜,“嘭!”一扔,不偏不正,砸到黑影上面,“啊哟!”吉保一愣,分明是人的声音,就在此时,他用手电筒又照了一下,亮光中,看见原来是二赖龇牙咧嘴的面孔。

“二赖,你咋偷爷的瓜?”

“谁让你种的瓜太香了?”二赖硬嘴回应着。

“二赖哥,你出来吧,下雨天进瓜地,对瓜秧没好处,想吃,我送你几个尝尝。”

二赖慢慢地弓着腰,走出瓜地,吉保又照,只见二赖满头满脸挂着瓜瓤向下流着,一副狼狈滑稽相,他羞愧地对吉保说:

“吉保,对不起,二哥听说你种的香瓜好吃,就……咳……二哥嘴馋。”

“我还以为是獾子偷吃瓜呢,你想吃就送你几个,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咳咳,二哥怕你不给。”

“给你,好好给宣传宣传。”

吉保种的香瓜传开了,很快,田头上站满了人,都要买吉保的香瓜,春花手中拿着红头巾,对前来买瓜的人吆喝着:

“我们的香瓜只收成本,你们可以随便进地挑着采摘!”

不几天,二亩地的香瓜被采摘完了,好多慕名而来的人空手而去。

春花的举动,激怒了吉保,他瓮声瓮气地站在瓜棚前,双手叉着腰。

“你这个败家子!咋能这样做赔钱买卖?”

“赔就赔些哇,没甚了不起。”春花竟大大咧咧地对吉保说。

“嗬?你站着说话不腰痛,我一年的辛苦钱哪去嘞?我的血汗钱哪去嘞?疯春花,我挣钱是为了咱的光景,不是只为我一个人。”

“我也知道,可事情就这样办了,你说咋呀?”

“咋呀?你在外边当村长,回家里是我的老婆,我不听你的!”吉保越说越生气,暴跳着拿起瓜棚旁立着的一根木棒,直朝春花的头上打来。

“你打,你打!”春花竟伸过头去,要吉保打。

吉保也不示弱,木棒在春花的头顶上架着,颤抖的手就要落下来,“嚓!”木棒竟落在自己的身上,“啊哟!”吉保弯腰倒在地上。

“吉保哥,吉保哥!”春花赶紧抱起吉保,“吉保哥,你咋打自己呀,吉保哥,我说的不对,原谅我吧。”说着从衣兜里掏手机,就要给村卫生所打电话。“嗵!”吉保飞起一脚,踢掉春花手中的手机,喘着粗气一声不吭。

“吉保哥,你听我说,咱这叫舍得,明年咱全村人种香瓜,你一定是瓜头,不就大盈了?”

吉保听了春花的话,猛地一醒,咳,我真愣,还是媳妇说得在理儿,可又觉得自己是大男人,顶天立地,便瞪着眼睛狠狠地说:“以后,听我的!”

“痛不痛?”春花轻轻揉着吉保的腰。

“割了头才碗大个疤,这算甚?”

“那我给你唱个山曲儿。”

“快甭疯了,让人听见笑话。”

“笑话甚?我庆贺我男人种的香瓜成功了!”

“唱甚?”

“二人台《打金钱》!”

“噢。”

春花扭起来,手中的红头巾上下舞着,仿佛是一片流动着的火焰,清了清嗓子唱道:

“咳,打得一个金钱,金呀金钱,咳——”

“跑调了!”吉保喊着,“是这样!”他掏出自己的小唢呐,“呜——哇——呜——哇”地吹着《打金钱》的正调,显得十分自信和得意。

6

村民大会决定,全村拿出一半以上的土地种香瓜,股份制,并一致推选吉保为香瓜合作社社长。

二赖躲在房后,双眼滴溜溜地望着春花家的门。不一会儿,春花出来了,二赖摸了摸光头,赶紧追上去,咧着嘴拦住了春花。

“咳咳咳……春花,二哥有件事求你帮忙……”

“甚事?”

“是,是这样,二哥也想加入香瓜合作社……”

“那好哇,二赖哥,人只要勤劳,都能致富。”

“可是,吉保说甚也不想要俺,二哥求你在吉保面前说个人情。”

“你只要把懒毛病改掉,就是优秀村民。”

“真的?”

“嗯!”

“改,改,二哥一定改!”

“那好,我批准你加入香瓜合作社。”

“那吉保……”

“你要是改了懒毛病,吉保当然也同意,我给你说说。”

“好,还是俺春花妹,二哥和你握握手。”

“行!”

二赖握了握春花的手,在马路上边跑边仰头喊着:“春花和俺握手嘞!春花和俺握手嘞!”喊完嗅了嗅手掌心嘀咕:嗯,还是人家的手香,然后,把手攥紧,生怕香味跑掉……

板升村的土地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香瓜,有的金灿灿,圆溜溜,仿佛是颗颗金蛋;有的翠绿欲滴,晶莹剔透,好像绿宝石;有的瓜皮黄、白、绿相间,映着不同的美丽图案,鼓鼓的,茸茸的,仿佛妙手姑娘绣出的彩色绣球。空气中到处迷漫着浓浓的香喷喷的味道,一股一股地诱惑着所有的村民和来访的客人。

深夜。春花和吉保家中的灯光仍亮着,他(她)俩守在电脑上,正通过网络联系销售香瓜的事,不知为什么,还传出春花咯咯的笑声。

“轰隆隆!”突然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巨大雷声传进窗内,接着是“唰!唰!”的闪电照亮了院外的大地。“哗啦!”一扇窗户被狂风吹开,来回呼扇着,急雨仿佛天河决口,不断地倾泻下来。

春花和吉保同时大吃一惊。“不好!”吉保赶紧用手机接通气象台的电话,“喂!喂!快放穿云炮!放穿云炮!快!放!放!”

就在吉保与气象台紧急呼叫的时候,春花的手机也急响起来,“春花!春花!我是二哥,不好了,下起了冰雹!冰雹,还挺大!”瓜棚里值班的二赖哭丧着急喊。

“嗵!嗵!嗵!”黑暗的云层中骤然暴响着气象台射出的穿云炮。然而,晚了,冰雹仿佛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在轰隆隆的电闪雷鸣中,密集地撒向板升村的大地,灰蒙蒙的夜空,闪电一亮,到处是一片白色。

春花的心颤着,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消失在风雨交加的夜色中。“春花!春花!雨伞,雨伞!”吉保紧追着春花喊。冬冬惊醒了,惊恐地望着空荡荡的家,听着窗外“哗哗哗!”的冰雹声,哭喊着,“爸!妈!”

春花在暗夜中不停地跑向村外,“嘣嘣嘣!”冰雹和雨点狠狠地抽打着她,一股狂风吹来,“啪!”她倒在满是泥水的田埂旁,吉保急忙将她抱住,压在身底,任凭暴雨无情地向他袭着。

太阳出来了,躲在灰色的云层后,田野里雾气浓重,整个瓜田一片狼藉,心爱的香瓜呀,全被冰雹打得焦头烂额,瓜叶蔫蔫地被折断,泡在水里,金黄色的瓜花,离开瓜蒂,正一瓣一瓣地凋零……

“天不助我啊,这可咋办啊!这是全村老少爷们的积蓄呀——”吉保望着满是淤泥的瓜田,放声大哭起来,最后,竟伤心地在泥地上滚着。

“吉保哥,你要……是伤心……就哭吧。”春花哽咽着,怎么也没想到,一夜之间,一场特大的冰雹,竟把板升村人的希望化为泡影。难道人在自然面前就这样脆弱?这是天意?我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击倒了吗?春花惶恐地望着仍然大哭不止的吉保,突然气上心来,迁怒于旗里的气象台,迅速抹掉眼泪,不顾满身满脸的泥巴和乱蓬蓬披着的头发,蹬上老柳树下停着的班车。车上的乘客都瞪大眼睛望着气呼呼的春花。

旗政府的门卫望着春花的怪模样,说什么也不让进门,还大声斥责:

“你要干什么?”

“找书记,旗长!”

“书记,旗长是你这种人随便找的?”

“就要找!”春花说着就要向里边闯。

“赶快走开,不然我要叫警察,送你进疯人院!”

“俺有急事!”

“你捣乱!”

春花无奈,掏出手机嘀咕了几句,递给门卫,门卫接过手机,听到是书记的声音,要她进去,急忙笑着对春花说:

“快请,书记正等着你!”

春花拢了拢头发,把身上的一大片泥巴“噌!”地甩在门卫的身上,挺直腰杆,“噔噔噔”地上了楼梯。门卫剥着身上的泥巴,张大嘴吃惊地望着春花的背影,“嗬?这女人还有些来头?”

书记望着衣衫不整的春花,赶紧递给她一杯热水,春花也不客气,站在书记面前“咕咕咕”一口气喝尽,觉得肚里暖和了许多,猛然泪如雨下:

“书记,我们村——”

“春花,你不要激动,这事我在昨天夜里就知道了,我代表旗委、政府向板升村的村民们道歉!”

“我是说气象台为甚不早预报?”

“这就是他们不作为的地方。夏天,天气变化快,气象部门本应及早做好预防方案,可他们没做到,冰雹落地才射穿云炮,已经迟了,老天爷惩罚了咱!”

“咋办?”

“我去板升村给老百姓做个交代。”

春花大模大样地随着书记走出来,门卫不解地望着春花,悄悄拉过去问:

“你和书记是甚关系?”

“党书记和老百姓的关系呗!”

板升村的村民们在一场暴雨洗过的马路上,在白墙红瓦的新房边望着。旗书记、旗长与春花回来了,旗里的扶贫领导、保险公司的干部赶来了。

书记查看了灾情,站在台阶上,心情沉重地向黑压压的村民们大声说: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很难过,蒙受这么大的损失,我代表旗委、政府向你们道歉了!你们的损失与我们的领导有很大责任,我们旗委、政府一定想方设法把你们的损失补回来!对于在这场暴雨中不作为的干部,我们一定要问责!”

“啪啪啪!”台下一片掌声。

在人群中的吉保抹了抹红肿的眼睛冲上讲台,抓住书记、旗长的手,颤抖着声音:“书记、旗长……我也有错。”

“吉保,你没错,你为大家带头致富,虽是经验不足,可人有志气,终能成功!你继续干不?”

“干!”吉保抖了抖满是泥土的绿色迷彩服,眯缝着眼睛大声说。

“好样的,不仅要干,还要科学地干!”

傍晚,吉保妈从养老院回来,心痛地望着吉保,流着眼泪说:“保儿,妈这里有几个钱,原准备以后买棺材用的,你拿去明年种瓜用吧。”

“妈,我咋能用你的钱?”

“咋不能用?妈想开了,离死还早着呢!”

“妈,春花从农业银行贷回款了。”

“爸,我这里还有压岁钱呢,都给你!”冬冬说着从一个猪模样的小瓷筒里倒出一堆硬币和发皱的毛钱,稚气地望着吉保。

天灾没有摧垮板升村人的梦想,旗委和政府派来技术员以后,田野里建起了一排排玻璃活动房,香瓜也有家了,它们在玻璃房里安全自由地生长着,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浓浓的香瓜味。远近闻名的采购商络绎不绝地跑来了,拉着板升村的“板升牌”脆香瓜,走向县城,走向都市……

老柳树的枝叶越长越茂盛,庞大的树冠旁新增了一个美丽高大的七彩牌楼,牌楼上书写着几个耀眼的红色大字:“板升村欢迎您。”进入牌楼,便是一左一右雕塑着两个巨大的香瓜,在莲花一样的底盘上立着,碧绿中透出金黄,浅浅的纹络缠绕在鼓鼓的瓜肚上,仿佛是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迎着远方的客人。成群结队的城里人在一人多高的大香瓜雕塑下争先恐后地照相,而后,便涌向新开的采摘园。采摘园的门口,两边站着文化大院里派来的姑娘,身材窈窕,面如桃花,笑容可掬地向客人点头,招手,然后是一声甜甜的:“您好!”采摘园里人来人往,有的轻轻地摘下藏在瓜叶后面的香瓜,不舍地嗅着,然后放进了挎着的小柳筐内;有的用相机或手机在瓜藤蔓下照着全家福。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新鲜的空气中夹着阵阵香味,游人陶醉了,有的甚至住下来,坐在新盖的穹庐似的蒙古包里,先品尝切成花瓣一样的各种甜瓜,然后吃着小黑河的肥鱼,或土默川上的焖羊肉。夜晚,村里的广场上篝火照起来,天南海北的人们围着篝火,手拉手跳着,舞着,纵情欢乐,而后,睡进板升特色的宾馆,进入梦乡……

这才是梦想中的板升村呀!春花和吉保站在树冠茂密的大柳树下,望着生养他们的家乡,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是啊,在春花的人生中,有过不少的快乐,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嗯,明年的人代会上,我要提这样的提案:农村富裕了,就给城市减轻了负担,也缩小了农村和城市的差别,农村是块大有希望的田野,是中国富强的基础。她想着,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乡下的妇女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管他呢,俺想起来就想说。“春花,二哥过几天要旅游结婚嘞!”突然二赖跑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真的?”

“咋,你以为二哥这辈子就是个光棍的料?追二哥的那妞,还是城里人,与咱村有业务关系,长得可水灵嘞,比你还好看!”

“好哇,板升人值贵了。”春花不由得跳起来,用拳头捣了捣吉保的胸脯,“吉保哥,给我唢呐,我也吹一段!”她接过吉保手中的唢呐,双脚在地上一蹬,撅起臀部,展起腰身,望着围来的一张张笑脸,双肩耸起,脸庞憋红,秀发在背后跳跃,喇叭口朝天扬着,先吹起《唱支山歌给党听》,而后又吹起《喜洋洋》,她越吹越有劲,仿佛醉了,还不断地变着花样扭步,摇摆,似乎是一位活脱脱的女鼓匠,引来人们经久不息的喝彩声,鼓掌声和叫好声……

几天后,青川城的飞机起飞了,机舱里坐着不少板升村外出旅游的人,春花身穿红色羊绒外套,黑色短裙,靓丽而光鲜,她深情地看着穿高档西服,系红色领带,精神十足的吉保,便哧哧地笑着,悄悄在他的耳边说:“看你牛气的,像个大老板。”“嘘——”吉保示意她从小窗口朝下望去,只见飞机掠过板升村,色彩斑斓,争奇斗艳,“哟,我的板升村,你也是盛开的花园!”

(责任编辑 赵筱彬)

猜你喜欢

大平香瓜春花
香瓜里面的籽可以吃吗?
关于大平井田煤层缺失带成因的探讨
又见春花遍地开
让汽车开到终点不停车
快乐的香瓜地之旅
浜田恵造 香川県知事 先輩・大平元首相の信念を今に生かす
美丽春花
春茬香瓜栽培技术
大平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