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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之恋

2016-07-20廖伟棠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21期
关键词:歌姬摇铃蓬蓬

廖伟棠

“生离死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生离死别的时代还要再来。”前年李香兰去世时,我为她写的诗,这是第一句。所谓“大时代歌姬”,能担得上这个沉重冠冕的人不多,李香兰以外,顶多加上法国的伊迪丝·琵雅芙(?dith Piaf)、美国的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首先要有大时代,同时还要有担得起时代风浪的香肩——往往乱世里有力的就是香肩与歌唱,而不是某个男性的豪言壮语。

李香兰的一生,压缩在她一本薄薄的自传里,少年时我在一些奇怪的历史八卦杂志看过连载。她在东京逝世后的一个下午,我在香港又重读了一遍,回想起少年时的迷恋,她的魅力来自于她的矛盾,纠结的少年也好、虚无的大叔也好,都喜欢矛盾。

曾经歌姬,曾被战争利用,曾经报道战争,曾经强力反战,但又同情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和日本国际赤军。李香兰也许是贯穿上世纪的最后一个传奇,在没有传奇的当代尤其突出。记忆最深的是她曾说过,如果日军侵入北京,她只能站在北京的城墙上,因为这样“双方的子弹都能打中我,我可能第一个死去。我本能地想,这是我最好的出路”。至死,她都称日本为她的父国,而中国是她的母国,我想这是超越所谓爱国主义的一种情感,有切骨之痛。

一个奇女子凌越无情天地,依靠的不仅是命运,还有歌声呼应。对于我来说,她的歌声意味着大江大河、生离死别,她的命运则在波澜中奋力翻跃,浴血而美。当然必须反对她自己也反感的那些谄媚大东亚主义的歌,不过即使在那些柔弱的抒情里,李香兰的声音也始终有一股高贵的硬朗,我想正是这高贵支撑她走过一个世纪的分崩离析。这和她的长相也相应,她的脸庞饱满,眼如流星,带着睿智男子的英气,令我想到三岛由纪夫《春雪》里的贵族,那是比三岛本人还要完美的人。

而听日文版,叫“山口淑子”的那一个李香兰,却有隔世之感。黑胶唱片的沙沙声,就像伪满洲的冻雨,马铃铮铮,始终在背后催促这花腔女高音的婉转,如时代之汽笛,死神的蹄声永不停歇。我最爱的《夜雾之马车》,长期存在手机里,我还以之为灵感,写了一首貌似黑童话实质是预言的诗:

风儿使劲地吹,马儿欢快地摇铃。

马车满载,乘客们都已经隐没了姓名。

风儿使劲地吹,马儿欢快地摇铃。

大雾已经弥盖夜晚的丛林。

马车夫:晚餐我吃饱了,十二把刀子,

每把都那么美味,为我壮行色。

烂泥拉着我的脚,秃鹰仿佛要啄我的眼,

旌旗随风扬,血红的花,落在我襟前。

马儿:雾在吃我,左边脸颊一口,

右边脸颊一口。我在心脏深处听见

甘泉叮咚,那是我远离的春山空空,

我眼前变着魔术,钹儿嚓嚓、铃儿叮咚。

小孩子:呜呜,呜呜,我听见马在哭,

珍珠大的眼泪滚下来变成珍珠。

我等来吹黑管,我等组一个四重奏,

车轮蓬蓬、车轮蓬蓬,我听见窗外鬼在哭。

雾:我突然觉得冷,风正刮得紧,

我一人演绎时代的错误、错误连连。

刹那一阵雨,刹那我痛,痛出一团光明。

秋江更澄碧,但是已经比远方更远……

李香兰去世那天,我在听张学友的《李香兰》,“夜雨冻……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填词者是周礼茂,他也是真爱李香兰。这首歌是张学友最好的歌,但原曲玉置浩二版本《行かないで》更是凄绝、孤冷,一如我想象中1945年困坐被软禁厢房里的李香兰,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时,那种不顾一切的自戕之欲,无须尘俗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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