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画与中国博物学传统
2016-07-20詹琰胡宇齐
詹琰 胡宇齐
追溯到希腊时代,希腊科学或者说学术,只分数学与哲学。而即便是数学,也并非应用型。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数是万物的本原”,柏拉图说“算术有很伟大和崇高的作用,它迫使灵魂用抽象的数来进行推理”。数学是希腊人追求自然理性、探索世界本原的工具,只有学会数学,他们才能获得自由理念、实现真正的自由。这样看来,当时的科学更像今天所说的哲学。简言之,虽然“西方近代科学”与中国古代学问相去甚远,但在起源之初的“科学”却与中国古代的学问有相当的相似性——都没有明显分科,也都以提升自我为目标。
作为本土的地方性知识,几乎世界各民族都有自发形成的博物传统,中国也不例外。在流传至今的文献里,“博物”一词最早出现于《左传·昭公元年》,“晋侯闻子产之言,曰:‘博物君子也”。此处的“博物”用以称赞郑国大夫子产见识广博。再结合自《诗经》开始的“多识于鸟兽草木虫鱼之名”的儒家传统,晋代张华撰写的《博物志》开启的博物类著作,以及在古代就取得了不少成绩的本草学、天文学等等,可以推知,“博物”是中国自古就有的文体和文化概念,既包含对大自然的认识,也具有相当强的人文色彩和包容性,是君子学问、修养的重要方面。在西学东渐之前,中国博物具有独立性,与西方几无交涉,也相当不同。研究这产生自中国本土的认识自然、同时提升修养的科学形态,对于坚持多元的视角、更好地补充西方近代科学,尤其必要。
花鸟画:中国博物传统最好的视觉呈现方式
花鸟画是中国博物传统最好的视觉呈现方式,一花一鸟都是对具体自然物的观照,特别是宋人画花鸟的过程中,写实达到了相当严格的程度。这是建立在对所画之物细致入微的体察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写实的花鸟画与博物密切相关。
北宋画家易元吉以善画獐猿闻名。为了准确地表现动物习性,他常常深入荆湖深山之中,观察、体会、揣摩猿猴獐鹿的生活习性。也曾在住所附近,修建池沼,布置石头、树木等丛林景致驯养动物,用来仔细地观察其动静形态,所以笔下之物才能生动有趣。善作花鸟的赵昌也常在清晨观察花卉、植物沾染着朝露的形态,再执笔图写。
宋代邓椿的画史著作《画继》中,有这样两条记载:
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独顾壶中殿前柱廊ㄆ眼斜枝月季花。……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
从这两则记载可以看出,在品评绘画中,是否准确地描绘了所见之景、所见之物的外形特点以及生活习性,已成为绘画是否工整的重要标准。画家们为了达到这样的标准,观察程度之细腻,可见一斑。
然而,中国绘画哪怕是写实性很强的院体花鸟画,画得像从来不是终极目标。“梅、兰、竹、菊”四君子,“石榴”多子,牡丹富贵、梨花高洁、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这些赋予物种的品德才是中国画家描绘自然的动因。
比如,宋徽宗赵佶的《芙蓉锦鸡图》,以芙蓉、菊花、双蝶、锦鸡构成画面,设色艳丽,生动逼真。赵佶自题曰:“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鸡在中国文化中有5种道德品行:①鸡身上的花纹表示有文化。②雄鸡的模样很英武。③雄鸡打架很勇猛。④母鸡保护小鸡很仁慈。⑤雄鸡报晓很守时,代表守信用。这些在西方视野下或许平常至极的动物本性,在中国文化中确是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赵佶此图,观察细致、描绘逼真,但此画最终极的意义毫无疑问正是在借鸡的自然习性,来宣扬赞诵锦鸡的5种美德。
再比如“写生”一词与今天对景写生的含义不同,在宋代特指“花鸟画”,其中蕴含着深刻的对生命的赞叹和敬畏。
山水画: 记录古人看待自然的方式
山水画从宗教、人物画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始于魏晋时期。这一历史阶段,政局动荡、黑暗,文人们不愿臧否政治,甚至开始逃离。而老庄玄学、自然山色则为他们提供了绝好的思想支撑和寄情之所。士人开始自觉,从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功名追求转而为观照本心,寻求“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他们归于山林,走向山水,进而发现了自然之美,以此安顿身心。一时间,山水诗、山水画崛起,佳作叠出。绘画与诗文一样,都是对人们活动的反映。
如果将中国人口迁移与山水画发展的历程叠加来看,山水画与人们发现自然的活动之间的关联性就更加清晰。中国历史上有3次人口大迁移,分别是西晋永嘉之乱、唐代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乱。士人从北方走向南方,新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给他们带来了视觉、思维和情感上的冲击,山水画也从兴起到发展再臻成熟。社会环境会极大地影响绘画创作。举一个例子,北宋时,画家爱作气势磅礴的大幅山水,而到南宋之后,则由“远观其势”走向了“近观其质”。从具体的画作上看,马远、夏圭都爱取山之一角或者景之一侧,以局部小景入画,故而被称为“马一角”和“夏半边”。这种绘画技法上的改变,与南宋“残山剩水”的境况实在吻合。从这个角度来讲,山水画以表达自然为对象,既离不开画家深入细致的观照山水,也深刻地反映和记录着人在自然中的活动、看待自然的方式。故而,今天我们也可以从山水画中去解读出古人如何看待自然。
不仅为认知而博物,更是修养的需要
宋代山水画中体现着宋人整体的宏观自然观,而花鸟画中则反映着宋人的微观自然观——如何对待具体自然物。如前所述,在宋人画花鸟的过程中,写实达到了相当严格的程度。而要达到这种要求,自然少不了对所画之物的细致入微的体察,包括进行一系列的博物活动。
中国古人的博物不仅是为认知自然而博物,很大程度上是源自一种君子修养的需要。他们通过绘画,其实是想表达绘画中的那番道理,然后学习之、效仿之。从这个方面来说,所画之物的品格或者情境,始终都是画家所渴望和向往的。画家的位置,也都是低于所画之物的。也因为地位相对低,所以就更容易表达出一种更尊重的态度来。
中西方博物学,在博物的“物”学层面较为相似,都是对自然界认识与观察。但是,“物”之后,西方的博物学通向了扩张、征服、利用、改造。而中国的博物学则通向了“人”学,通向和君子修养。这种对自然的敬畏的态度,这种始终珍惜自然活性、灵性的相处方式,无疑有助于减轻对自然的数字化、缓冲人与自然的矛盾。而从科学的本原意义和博物的最终目的来说,这种自然哲学所导向的,将是向内而丰盈的人生。
博物,不是扩张与占有。博物,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