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博物绘画 一个色彩斑斓的诗意世界
2016-07-20薛晓源
薛晓源
西方博物绘画源远流长,最早可以溯源到公元前16世纪希腊圣托里尼岛上一间房屋的湿壁画,画面上百合花和燕子交相飞舞,此作品现存于雅典国家博物馆。最早的印刷花卉插图于1481年在罗马出版。1530年出版的奥托·布朗菲尔斯《本草图谱》,是一本集实用性与观赏性为一体的具有自然主义风格的植物图谱,从此以后博物图谱风靡欧洲。科学家、探险家、画家纷纷加入其行列,涉及人员之多,涉猎范围之广,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力。在我看到的近百万张博物绘画中,以作者计,在历史上榜上有名的就接近万人,赫赫有名的有近千人,有大师风范的有近百人。可以概括地说,西方博物绘画发端于十五六世纪,发展于十七八世纪,19世纪呈现发展高峰,作品爆发、大师林立、流派纷呈。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博物绘画开始衰落。首先是因为各个学科分类越来越详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动物学、植物学、天文学、矿石学、宇宙学这些很细微的研究学科都建立了,所以博物学相当于被划分掉了。其次博物绘画衰落和摄影技术的发展有关,人们可以通过摄影和摄像技术展示出很好的、清晰的图片,所以博物绘画逐渐式微,20世纪西方博物绘画有名的人就比较少了。
20世纪下半叶到现在,随着人们对博物学的怀念,博物绘画和博物学一并开始恢复和复兴。英国的《柯蒂斯植物学杂志》之前曾把手绘都变成摄影作品,但最近10年又恢复手绘了,据说是由英国的王子资助的。英国的皇家植物园——邱园,也在雇佣画师绘制新的植物品种。从博物绘画的出版来看,英文、德文和法文都在不断地推陈出新,把传统的东西用新的形式去大量复制出版,另外原版的书也被重新翻译。
斑斓的色彩、丰富的场景和生机勃勃的气势
德国现象学大师胡塞尔认为,人类认知的苏醒有两种方式,一是科学认知方式的苏醒,二是哲学认知方式的苏醒。我认为,在一个人的认知历史上,从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角度讲,存在一个美学认知的“苏醒”,我概括为:科学的苏醒、哲学的苏醒和美学的苏醒。
综合中西方有关研究,我认为,从一般的意义而言,一个人从15岁到30岁(大致上),对所在的世界和物质有强烈的求知欲,所学的知识和所解释的范式都标画为明显的科学特征,这一阶段认知我称之为科学的苏醒。从30岁到50岁,人的感觉日渐丰富而细腻,学会了认知、感受和欣赏美的事物,人的体力、智力和丰富的阅历呈现感性的风格,对活生生的东西充满非凡的感受力,人的认知方式标画为丰富的感性特征,我们称之为美学的苏醒。孔夫子说,“五十知天命”。50岁之后,人们开始对历史和社会背后的原因感兴趣,并尝试进行解释和阐述,人的认知方式标画为寻根究底的智性特征,我称之为哲学的苏醒。
通过近10年的博物学学习和研究,我认为博物学以及与之密不可分的博物绘画对人的科学的苏醒和美学的苏醒大有裨益,因为博物学以及博物绘画呈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世界、一个已经绝迹和正在绝迹的世界、一个色彩斑斓的诗意世界、一个正在和我们渐远渐行的有意义的生活世界。
一些中国画家认为,西方的博物绘画(他们鄙夷地称之为“科学绘画”)只具有科学认知价值,很少或者说没有审美价值;他们认为这些博物画家画得太死,逼真有余而生动不足。其实他们对西方博物绘画的了解只是一鳞半爪,许多伟大的博物学画家像奥杜邦、古尔德、胡克、威尔逊、沃尔夫,都有过人的本领,他们的绘画不光有逼真的线条,而且有斑斓的色彩、丰富的场景和生机勃勃的气势,让人叹为观止!
这些伟大的博物学画家的成功,和他们的艰难跋涉、身入险境、久与鸟兽为伍实地考察密切相关。梅里安在18世纪初带领女儿远赴南美岛国苏里南21个月。古尔德为绘制澳大利亚鸟类和哺乳动物,在澳大利亚写生两三载。华莱士为追踪研究天堂鸟,远赴马来西亚以及太平洋岛国十几年。很多博物学画家长眠在异乡他国。
优秀博物学画家让铅笔的素描线条、铜板和钢板的制版线条突破了窠臼和限度,表现极有张力,立体地展现了一个多维空间。他们把写实发挥到极致,并用斑斓的色彩和亮丽的光线弥补写实的硬度和呆板,使画面熠熠生辉,充溢着生气,让人有身临其境的美妙感觉。
我把博物学画家捕捉物象的方式概括为6点:①远赴异域,实地考察;②对照写生,精确标注;③猎杀活物,制本复原;④制版着色,表现纤毫;⑤提炼定型,铺陈色彩;⑥营造气氛,建构谱系。
科学与美学互为表里的风格
经过认真思考和探究,我认为博物绘画呈现了科学与美学互为表里的风格特点,具体表现为:
博物绘画呈现科学数量化的风格。古尔德的博物绘画,每一只鸟类都详细标注了主要特征的尺寸大小,每张绘画都标注了展现的是鸟类的原大图像还是按比例缩小的图像。有原大尺寸,有原1/3尺寸,有原2/3尺寸。
博物绘画呈现精致细微的风格。鲍尔的博物绘画丝丝入扣,精致入微,纤毫毕现,如同在显微镜下展现的万物的细微风致。他的绘画风格之所以非常细腻,据说是因为他用显微镜观察采集到的植物和动物标本。他用极其细致的笔法,纤毫毕现地展示各种植物的花蕊和叶子,生动真实地再现植物与动物的原生态,给观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博物画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很多博物学家以他的作品为临摹范本。
博物绘画呈现生动活鲜的风格。凯茨比说:“在画植物时,我通常趁它们刚摘下还新鲜时作画;而画鸟我会专门对活鸟写生;鱼离开水后色彩会有变化,我尽量还原其原貌;而爬行类动物生命力很强,我有充足的时间对活物作画。”他的作品有一种特别的风情和美感,有别于那些所谓专业画家的僵硬和呆板。
博物绘画呈现色彩斑斓装饰性的风致与风韵。克拉默的蝴蝶色彩斑斓,布局严谨,形式多样,装饰性和鉴赏性引人注目。整版蝴蝶扑面而来,栩栩而动,瑰丽斑斓,让人叹为观止!画家们所用色彩的精细化程度超过我们的想象力,面对数以万计、纷至沓来的各种新鲜的植物,画家来不及当下进行细微地描绘,匆忙用铅笔绘制完素描之后,创建自己的色卡,详细标注植物各个部分的颜色编号,回国之后再进行认真翔实的涂绘。随班克斯出征海外的著名博物画家费迪南德·鲍尔的色卡就有200多种绿色和100多种红色、粉色、紫色等,体现了画家复原和展现万物的斑斓细微颜色的努力。正如诗人歌德所说:“我要展现我看到的万物的芳姿与颜色。”
博物绘画呈现复合叠加的美学风格。威尔逊绘制鸟类绘画,起初是为了节省成本,把不同的鸟类和物种放在同一画面上。无奈之举,却造成奇特的美学效果:错落有致、复合叠加,展现了纷繁多彩的世界,展现了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的完美结合,丰富了自然世界,在呈现了自然秩序的同时,呈现了万物的秩序之美。
毫无保留呈现自然世界之美
博物绘画所带来的美感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我们。这些美感可概括为:
丰富的感知。博物画呈现了一个丰富的“生活世界”,区域的广袤性与细节的丰富性,地方性知识与全球性视野完美地融合,并一览无余地呈现给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学科具有这样广袤无垠、丰富生动的呈现性,胡塞尔所说现象学丰富的感知,在博物绘画里可以得到完美实现。
鲜活的经验。许多博物学家在著作和相关绘画作品中,详细描绘了他们第一次发现新奇的种类时的生活场景和欣喜若狂的状态,这种状态也成为描述和命名这种新物种的原初经验,他们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镌刻在物种命名上。在《喜马拉雅山区的杜鹃花》上,我们可以看到约瑟夫·胡克发现杜鹃花时那欣喜若狂的表情,在他手绘的素描和菲奇着色完成的绘画作品中都真实地呈现出来了。古尔德在《澳大利亚哺乳动物》中对袋狼详细的描述和细致入微的描画,在袋狼灭绝的今天,不啻为一曲令人惋惜惆怅的挽歌。重温这些绘画作品,也许能够让现代人找回曾经拥有的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宝贵的经验”,让经验重新回到人类原初体验到的经验状态,让经验回归,成为现代人的永久收藏。
自由的世界。在博物画中,万物呈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与形象,花卉迎风招展,鸟儿婉转歌唱,博物绘画展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美是自由的象征。海德格尔认为美的本质就是自由。在博物绘画里,我们可以在审美的愉悦中畅游世界,从广袤的森林到干涸的荒漠,从寒冷的北极到赤日炎炎的非洲,从常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山脉到终年葱郁的亚马逊热带雨林。翻阅这些优美的图片,看着这些精到的解说,恍惚有“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感觉。
和谐的意境。博物绘画展示一个有意义的生活:回归古典、回归自然的和谐意境。面对科学至上、科学泛滥的时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非常忧虑地说:“原子弹的爆炸,使人类被迫进入了‘原子时代,原子时代把人从地球上连根拔起,人无家可归了。”现代人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仰望雾霾重重的天空,呼吸着污浊的空气,电视画面不断充斥着核试验、病毒和战争,这就是21世纪人类遭遇的日常处境。博物绘画也许能够打开一扇门,放些许的绿意和较为新鲜的空气过来,让人可以憧憬和回忆起人类曾经拥有的和谐的生活和美好的诗意,让人们依稀回忆起海德格尔经常引用荷尔德林的名句——“诗意地栖居”和特拉克尔的诗境“那可爱的蓝色的兽”。
博物绘画对于我们时代的意义,尤其是在千面一孔、万象一致的冰冷的印刷复制品泛滥的机械复制时代,在数码相机一统江湖的时代,这些人工手绘的栩栩如生的博物绘画,也许在这个日益单向度的世界里,如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夜空的每一只火柴那样,在漆黑冰冷的深夜里也许会带来一小片亮光和些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