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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小说二题老藤

2016-07-18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哨子房顶老汉

短篇小说

编辑著名作家老藤小说二题时,恰逢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光临这座北方的名城。一时间城市的街面大乱,交叉路口间大小汽车相互对峙,喇叭声声不绝入耳。而此时仍有个别司机见到一点缝隙都不肯放过,明知越堵越影响疏通,却非要挤上去,撞个鱼死网破不成,此时心突然被针扎一般难受,我们在这样的场合里缺少了什么,暴露了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由此想到老藤的小说,这也许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细想想,却是交织在一起的“同类项”。想到民族应该发扬和具有的本色,想到小说《谷分四色》里的魏老汉,想到小说《锤房》的主人公哨子崔和那一群朴实的的辽西人,不能不从心灵里发出一声声揪心的呼唤:让我们这个民族的优良品德和本色尽快地回归吧,这种回归,将意味着,眼前堵车的一幕再不会演绎得这般惨烈!

小说的启迪,让人捕捉到了作家的真诚和敏锐的神经。

谷分四色

谷分四色,这是来辽西之前闻所未闻的事。

那是在一次规模很大的杂粮博览会上,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汉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摆摊的老汉一直蹲在摊位前抽烟,他抽的是一种自己卷的旱烟,抽得有滋有味,对摊位前来来往往的人流似乎不感兴趣,只有有人在他的摊前驻足时,他才站起身,瓮声瓮气地道:“四色谷,买吧伙计。”我就是被这一声解释吸引住的,四色谷,好奇怪的名字!老人摊位上有四个不大不小的铝盆,每个盆里都盛着满满一盆米,我惊奇地发现,这四盆米竟然呈四种颜色。一般来说,新磨出的小米都是黄灿灿的金色,在黄色之外又出了白、黑、绿三种颜色这就值得称奇了。

老人姓魏,是牛营子乡的一个农民,他的摊位前没有花花绿绿的广告,只摆着四盆四种颜色的小米,他抄着袖蹲在地上,身后则是一头毛驴和毛驴所拉的胶轮车,车上躺着几个封好口的麻袋。那头很乖的毛驴忠诚地站在魏老汉身后,两只毛嘟嘟的眼睛不为集市嘈杂所动,始终如一地注视着老汉的脚下。

魏老汉看出我对这小米的颜色感兴趣,便忠告我道:“伙计,要买米就买黄的,其他三色,中看不中吃哩。”

我对老汉的诚实感到心动,时下,哪还有卖主自贬货物的,满市场似乎都是可疑的大忽悠,陷阱圈套让人防不胜防,像魏老汉这样坦诚的卖主显得很不合时宜。我说:“四色谷,可是稀罕东西呀。”

“稀罕是稀罕,就是不大受吃,有点发柴。”老汉依旧抄着袖子,一件过去干部们常穿的蓝色中山装穿在身上,一下子暴露出他不是商贩的身份,因为这种装束在辽西只有两种人还在穿,一种是退下来的老干部,一种是耕田种地的农民。

我很想买一点四色谷回去尝个鲜,但根据博览会日程安排,还要去看望几个参加博览会的外商,心想总不能拎些小米去会见人家,好在今天是博览会的第一天,而老汉已经定了四天的摊位,我便和老汉约好明天再来买米。老汉很高兴,说:“黄米两块一斤,白米、黑米、绿米都是一斤一块八,明天米也是这个价,不变的,你要真想买,我给你留着伙计。”

第二天下午,当我再次找到魏老汉摊位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汉的摊位前挤满了人,大家在抢购一种小袋包装的米,只是摊主不再是魏老汉,已经变成了几个时尚的小姐,统一着西服套装的小姐斜挎着红色的绶带,摊位边的音响里播放着那首能令人手舞足蹈的《大中国》,在音箱后面,则是一幅电脑喷绘的大广告牌,牌上是一行醒目的大字:辽西一绝——四色谷。大字的下面则是对黄白黑绿四种小米的介绍,其中黄米的作用是暖胃壮阳,白米的功效是滋阴和脾,黑米的作用是降糖化脂,绿米的作用是保肝清毒。如果单从广告上的介绍来看,这黄白黑绿四色谷已经不是五谷杂粮,而成了医生处方上的中药。

我正在纳闷这魏老汉一夜之间怎么突然会成了精,却无意中发现了呆立在人群外边的魏老汉,老汉依旧在抄袖抽烟,痴痴地望着抢购的人群,表情显得很木然,似乎这争先恐后的人群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和他身后的毛驴都呈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恬然。

一问,才知道这四色谷遇到高人了。

原来,在我离开魏老汉摊位之不久,一个来自省城集贤贸易公司的吴总盯上了这四色小米,吴总做了十几年粮油买卖,这四色谷使他如获至宝,他不仅买下了魏老汉摊上所有的小米,还定下了他家中所有的存米,并连夜制作了广告,加工成了五斤一袋的小包装,今天一早就制造了博览会一个耀眼的亮点。小包装黄米一袋售五十元,白、黑、绿则每袋一百元!

不过个把小时,摊位上的四色米已告罄,没有抢到米的人抱憾而去,小姐们摘下了绶带,穿上了风衣,凑在一起喝可乐,一个管事的小青年用手机在向谁报告什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如同中了头彩一般兴奋。没有谁去关掉音响,那首连环不断的《大中国》还在激情满怀地唱着:“我们的大中国,好大的一个家……”

“米已经卖给别人了,你还在这里看什么热闹呢?”我望着魏老汉那副木然的样子,为他这么好的买卖却拱手让给别人而替他惋惜。要是他也懂得包装,懂得炒作,懂得研究消费者心理,那么他就不至于赶着驴车在这里卖四色谷了。

“我在等吴老板,昨天约好了的。”魏老汉大概以为我没有买到他的米有些不高兴,便悄声告诉我,说他在车上给我留了一些米,并说价还是昨天的价,已经约好了的事,是要讲信用的。

我很为老汉的守信而感动,便告诉他我买不买到米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我只是出于好奇才想买点这四色小米,你的买卖这么好我也替你高兴。老汉笑了,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齿似乎都镶着黑边,道:“你们城里人什么都好奇,吴老板就是因为好奇才包了我的米,说让我今天等他,他要聘我当顾问,一个月一千块的工钱。”

此次博览会其他招商项目都在签过协议后没了下文,倒是魏老汉的四色谷无意之中竟促成了一个招商引资项目落地。

省集贤公司的吴总在一夜之间做出决策,成立了一个四色谷绿色杂粮种植公司,专门进行四色谷生产,公司经理是一个在日本研修过三年的农学女博士,叫菊正,留着披肩发,长着A4腰,一身米色职业套裙装显得很干练,只是那张疑似整容过的脸有点缺乏生动。公司总工程师是省农大的教授,叫陈志武,是个本事比脾气大的水稻专家,被吴总高薪聘来当总工,陈工说自己不懂四色谷,没法当这个总工,但吴总说了,公司只要你这专家的名头,至于其他你就别管了,陈工这才答应。吴总投资四千万在牛营子乡和二道河子乡之间一大块平原上建了个现代化的农场,因为是外来者投资,县里给了许多优惠政策,其中最难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一个三十几户人家的小自然村给迁走了。公司挂牌那天,县里五大班子很重视,都派员参加了仪式,县长作了讲话,县委书记亲自为公司揭牌,踌躇满志的吴总向与会的领导表示,四色谷公司将用全新的理念,用高新的技术,用现代化的管理手段,使四色谷从这片十年九旱的辽西大地走向世界,成为一个著名的国际品牌。大家从吴总那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中受到了鼓舞,长时间的掌声把开业庆典推向了高潮。作为四色谷公司的技术顾问魏老汉也参加了开业庆典,他因为在开会前和公司经理菊正顶了几句嘴,脸上的核桃纹更加凝重深刻。魏老汉本来开会前是和陈工在闲聊,说他担心这块平地土太肥,种不出四色谷来,没想到这话被匆匆而过的菊正听到了,菊正停住脚步,问:“你说什么?”魏老汉心想自己这担心用不着隐瞒,如果有机会这担心他也会对吴总讲,便又说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菊正冷笑道:“吴总怎么把一个不懂技术的人请来当技术顾问。”老汉不高兴了,说:“我不懂技术这四色谷是你种出来的?”菊正被说红了脸,依旧冷冷地说,“不错,四色谷是你种出来的,你不过在继承一种祖传的生产方式,至于米为什么是四色你是无法清楚的,而且是永远也搞不清楚的。”说完,菊正转身走了,魏老汉呆立在一边,他分明听到走出几步远的菊正嘴中吐出两个很清晰的字:“农民!”一旁的陈工劝他:“老魏你这担心是多余的,现在的科学技术连人都能克隆出来,别说你的四色谷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当你的顾问吧。”

公司成立后菊正派魏老汉做的工作是回牛营子搜集谷种。这工作对老魏来讲一点也不难,他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公司出的价钱比较合理,老魏估计买齐谷种不会很困难。他对陈工说,我买谷种可以,可这四色谷种下去能不能长出四色谷来就不敢保证了。陈工说你怎么总是怀疑呢?种下去黑谷,难道会长出黄谷来?魏老汉说就是那么回事,黑谷子只有牛营子的山梁上长,而绿谷子更难侍弄,只有卧牛河的河套里才能种出来,白谷子疲塌一点,可也很挑地势,必须选旱一些的坡地,这黑白绿三色谷子要是不择地气统统种下去,长出来的只能是黄谷子。

陈工被老汉说得玄乎乎的,他一个农大的教授大半生都研究杂交水稻了,这谷子怎么种他心里也没有底,便来找菊正汇报。菊正刚和南方客商谈成一笔订单,心情很不错,她倚靠在老板台前,很优雅地端着一杯咖啡,没待陈工说话就道:“技术上的事你要多费心,不能依靠那个农民,农民虽然诚实,但观念不行,他能知道什么是订单农业吗?知道什么是转基因技术吗?”陈工说:“菊总我来就是想和你汇报老魏的建议,老魏说过这四色谷只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种,这块平原土太肥,种下去黑的长出来的却可能是黄的。”

“你信吗?”菊正盯了陈工半天问。

陈工搓了搓手道:“本来我也怀疑,可老魏说的不像是假话。”

“你是总工程师,你知道该怎么办。”菊正开始翻阅桌上的资料,她显然不想同陈工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她认为这样的问题几乎是小儿科的事情,一个堂堂农大的教授却如此小题大做这是不应该的。

陈工离开菊正办公室时,被魏老汉弄得玄乎乎的头脑变得清醒了许多,菊正的沉着与冷静让他有了自信,他开始佩服起这位女上司,不仅仅因为她的博士头衔,更因为她有一种难得的大将风度。

陈工带着几个技术员,驱车去牛营子乡搞了三天调查,他把四色谷产地的土壤都取样回来进行细致的化验分析。陈工想既然不同的地能长出不同颜色的谷子,这除了种子的因素之外,肯定是土质的原因,把土壤的各种成分都化验分析出来,再与现有农场的土壤分析做个对比,缺氮补氮,缺钾补钾,缺磷补磷,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陈工相信自己的方法是科学的,他把自己正在操作的实验告诉了魏老汉,想听魏老汉还有什么高见。魏老汉咂咂嘴道:“氮磷钾的事我在人民公社时就知道,不过我种四色谷从来就不施化肥,谷子能有黄黑白绿之分,全是地气蒸成,由阴阳变化而来,四色谷的亩产就二百多斤原因也就在这里,化肥一催,四色谷也就不叫四色谷了。”陈工眨眨眼,心中顿生疑惑,魏老汉的话有时暗藏玄机,四色谷公司既然是搞生态农业,这氮磷钾用起来还真得慎重。陈工又想去找菊正,但想了想,终于没有去,他反复斟酌了技术人员对土壤成分的化验对比,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应该大胆坚持,他对魏老汉道:“孰是孰非,咱们只能秋后见了。”

冬去春来,整地一新的四色谷公司农场机声隆隆,好不热闹。春播之时,省城的吴总来了,他带着县里的几个头头在田间转了转,突然问陪同的菊正:“那个农民顾问怎么没来?”菊正说这个姓魏的挺固执,在技术上和陈工合不来,已经辞职回家了。

吴总一听就急了,说:“千万不能让他辞职,宁可多给份工资也得留下这个人。”菊正不明白了,问:“为什么呀?我们一个现代化的农场留个农民干什么?”吴总说:“你们不懂我的用心啊,魏老汉是个千金难买的招牌,将来咱们四色米的包装上要印上他的头像呢,像王麻子的剪刀,像王守义的十三香,咱这四色谷也要有个形象大使,这样,消费者才会信以为真。你想想,你们一个个西服革履的,与这四色谷能协调起来吗?把你们的照片印上去,人家甚至会怀疑这米是染的,只有印上个老农民才能是原汁原味儿,才能让人信服。”

大家这才明白了吴总要留魏老汉的用意。

菊正派人去找魏老汉,魏老汉却死活不肯再来,菊正只好和陈工亲自到魏老汉家中来请他。魏老汉的家在牛营子乡魏杖子村,这是个紧靠着山坡的小村,菊正的车开不到村里,只好步行一段坡路才来到魏老汉家。魏家住得是土坯房,简陋却很洁净,但屋内一股旱烟味儿还是令菊正掩住了鼻子,魏老汉让了坐,抄着袖坐在炕沿上,他明白这个女人来的目的,他等着对方开口。

“回去吧,要是嫌工资低,我可以给你加薪。”菊正开门见山。

老汉摇摇头,道:“我回去闲得慌,没事做。”

“我们的订单都签了,你不回去进行技术指导,万一出了质量问题就是违约了,公司要赔偿的。”

老汉道:“你们种下去的谷子,我不敢保证能长出四色谷来,谷还没产下,买卖先定了,这是哪档子的事?”

菊正解释道:“这是订单农业,国外都这么做的。”

“屎还没拉下来,狗先叫来了,我看这事挺悬!”魏老汉又看了陈工一眼,道:“种地是件有耐性的事,节气不到,雨水不行,庄稼这东西一靠地二靠天,这是神也没咒念的事。”

菊正感到和这样一个老农民简直无法交流下去,若不是吴总希望有魏老汉这张核桃一样的脸来做广告,她绝不会来三顾茅庐,她不想做刘备,这个固执的老农民也绝不是诸葛亮,她一向蔑视传说,她只迷信科学。

陈工看出了菊正的不悦,插话道:“农业上的事走土洋结合的路很好,你土我洋,咱俩配合着干,四色谷的难关不愁攻不下来。”

老汉摇摇头说:“你是大学教授,论学问比我大,可论种地你就没我有经验了,四色谷不是你们用化肥就能染出来的,你们那块平原没有牛营子这里的地气,你让我当顾问我也没辙,这地气我搬不去。再说了,这四色谷并不受吃,你们种这么多亩,卖这么高价不是蒙人吗伙计?”

菊正显然生气了,她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你不回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已经当了几个月的顾问,你的肖像权我们按理有权使用,当然,这种使用是有偿的。”

魏老汉疑惑地问:“什么肖像权?”

“就是你的照片,将来我们要用在广告上或商标上。”陈工在一边解释道。

魏老汉一听急了,从炕上跳下来道:“不行不行,你们不能拿我去蒙人,我的相片你们给多少钱也不卖!”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了,菊正笑了一下,扭头走了,她心里并不怨恨魏老汉,只是觉得吴总聘这么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儿实在称不上高招儿。

魏老汉不肯出山,陈工感到自己的压力很大,他带着几个助手天天蹲在田间地头观察谷子的长势,化验土壤的成分,把一张张白脸都晒成了黑脸,可心里还是底气不足,因为谷子不抽穗不成熟,你就不知道它是白还是黑,若是真如魏老汉所言长出的是青一色的黄谷,那么菊正所签的一张张订单就会变成一张张传票。

魏老汉也在牵挂着平原上的谷子,遇着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赶上自己的驴车,来到他当过几个月顾问的农场,望着长势很猛的谷地,一个劲儿地抽旱烟,眼前的谷子长势越好,他就越是担心,他种了一辈子四色谷,从来就没有看到四色谷会有这般长势,四色谷这东西特怪,长出的苗总是歪七裂八的,亩产二百来斤的庄稼长势想好也好不了,哪像眼前这齐刷刷的谷地叫人看了眼晕。他感到很是对不起那个省城的吴总,吴总聘了他,却是菊正来用他,他与这个时装模特一样的菊正总是格格不入,他曾暗地里问过陈工,“菊正”是什么意思,陈工想了想回答他,菊正是一种日本清酒,在日本是男人喝的,挺烈。陈工是个实在人,陈工有陈工的道理,光是实验室那些瓶瓶罐罐就代表着大学问,自己这技术顾问能顾什么问?

一次在地头,陈工恰好遇到了魏老汉,魏老汉紧皱眉头蹲在田埂上忧心忡忡地望着谷地抽烟,陈工问:“你也放心不下这四色谷?”老汉连抽几口旱烟把烟蒂用力戳进土里站起身回答道:“心里总悬着,有时候晚上做梦都在这片谷地里薅草。”“那就回来吧,菊总不是去你家请过你吗?”陈工态度很诚恳地说。老汉摇摇头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回来也是个摆设,你们这么现代化的农场我一个农民能当什么顾问。”陈工摇摇头:“你这张老农民的脸值钱呢,这四色谷就像祖传秘方一样,没有你,就失去了可信度。”老汉叹口气牵着驴走了,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停住脚步,扭过头来说:“陈工啊,你再听我一句话,种地不能光靠化肥,要懂地气呀!”

陈工愣在那里,心里反复闪动两个字:地气。陈工研究了几十年水稻,对当年毛主席的八字方针也倒背如流,可老汉所说的地气他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个词一般是用在堪舆风水上的,与种谷子有什么关系呢?不过魏老汉每说一次,他的心理负担就加重一次,他像个怀胎的孕妇一样,不知道将要出生的到底是儿还是女,而公司的宝可都押在了一种结果上,绝对不允许有第二种结果出现。

秋季,回到牛营子的魏老汉出人意料地做起买卖来了,他赶着驴车一家一家地走,走完东村走西村,来订购农民所种的四色谷,都是乡里乡亲,也用不着什么合同,只是一个口头上的承诺:秋后所收的四色谷都卖给魏老汉,价钱随行就市,黄米什么价,这黑、白、绿米就什么价。牛营子乡的农民家家都种一些四色谷,因为产量低,不好卖,又不中吃,所以种的并不多,魏老汉上门一约,很多农户都后悔这四色谷种少了,有人说魏老汉下年还来收我们就多种些。魏老汉却不答应,说下年是下年的事,我只收这一年的谷。

秋收后,不幸果然被魏老汉言中,四色谷农场的谷子脱粒一看,全是清一色的黄米!

陈工傻眼了,菊正也没了主张,搓着一把黄澄澄的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菊正失去了往日的干练,苦丧着脸对闻讯从省城赶来的吴总说,有几份订单签了正式合同,我们不履约是要赔偿人家的。吴总双眼一瞪,道:“赶快到农村去收吧,还能有什么办法?”

菊正这才如梦初醒,牛营子乡的农民都多多少少种了些自家吃的四色谷,若能收上来一些把几份吃紧的订单应付了也是一个好办法。她当即撒下人马,奔赴牛营子各村去收谷子。

当天傍晚,撒下去的人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牛营子乡各村的四色谷都被魏老汉收走了。菊正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瘫坐在老板椅里,她对陈工道:“这个魏老汉,怎么一下子从农民变成商人。”

我听到四色谷公司违约问题迎刃而解的消息是在一次乡镇干部会上,牛营子乡的书记老黄说:“老魏这个人本来能发笔大财,但他没有发,他把收来的四色谷都平价转给了四色谷公司。”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专程去了趟牛营子乡魏杖子村,在与魏老汉唠了几句家常后我问他:“为什么把辛辛苦苦收来的四色谷又平价转给了四色谷公司?”老汉未加思索地道:“我当时就是为他们收的,我毕竟拿了人家几个月的工钱,总该为人家做点事。”

锤 房

哨子崔已经十年没上房了。尽管哨子崔身板还好,名气还在,塔子沟新房也在一处处地建,但哨子崔的的确确十年没在房顶上一展身手了,原因是没有人家锤房了,现在的房子,要么红瓦一扣,要么铁皮一罩,谁还兴师动众去锤房?

哨子崔姓崔,单号一个茂字,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锤房大拿,每次锤房他是当然的吹哨人,所以村民们给他起了个哨子崔的绰号。“哨”字在辽西可不是个太雅的字,它是能吹、善泡、会侃的代名词,如果村民们称某某人能“哨”,其中多少有些贬意。

哨子崔所擅长的锤房技术,据说已经祖传了五代,这有两件传世的宝贝作证,一件是一柄黄花梨木制成的木榔头,又称木锤,木锤的铜箍上镂有“光绪十八年”的铭文;另一件是葫芦状的卵石,又称石磨,卵石的大头部分底部已经磨得飞平,像皇帝老子使的玉玺一般。哨子崔对这两件宝贝珍爱有加,视作自己的命根子,木锤早已舍不得用,用一条红绸系着木柄,郑重地挂在中堂的粉墙上,天天早晨擦拭一遍,以致那铜箍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石磨虽说就是一块卵石,但哨子崔并不怠慢它,把它古董一样摆在条案上,与它相邻的则是一对儿民国斗彩将军罐。

锤房,是塔子沟民居建筑中一道最别致的风景。过去,塔子沟人攒了钱建一处体面的宅子是最大的梦想,而建房中最壮观的一道工序是锤房,锤房是建房这出大戏的高潮,你房子可以建上个十天半个月,但锤房必须一气呵成。谁家建房到了锤房的日子,沟子里所有的男劳力都会不请自到,大家拎着木锤,揣着石磨,自发地涌到工地上,房主则杀羊宰鸡,置办酒席,待锤房功成,便大宴乡邻,这习俗给沟子里带来了不尽的欢乐,也造就了哨子崔这样的锤房大拿。

锤房的工艺并不原始,其工艺颇有讲究,它不是简单地给房子造个顶,确切地说应该是给房子铸个顶。锤房的工艺大致可分为筛渣、锤渣、沥灰、搅拌、上顶、锤顶、赶顶七道工序,每一道都须仔细行事,不能出差错,因为任何一道工序走了样,房子都会有漏雨之虞。筛渣,就是把炉渣过筛,筛去煤灰,捡出煤石和尚未燃透的煤块,剩下清一色的炉渣。锤渣,就是把炉渣捣成一般大小的碎块,碎块不能超过水磨石块那般大小,要均匀、齐整。沥灰,就是用井水浸泡白灰,要泡透、泡熟,沥出灰汁。搅拌,是用沥出的灰汁来调和捣出的炉渣。上顶和锤顶则是把搅拌好的渣浆摊到房顶,然后排着队都用锤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夯实,直到灰汁泛到表层,房顶如石板一样平而硬为止。赶顶是最后一道工序,待房顶沉淀两个时辰后,再上去人用石磨一点点赶,直到房顶光滑如镜,锤房也就完事大吉了。塔子沟随处可见的老宅告诉人们,这样锤出的房子,不仅冬暖夏凉,而且最低能挺上五十年。如果是哨子崔这样的大拿领工,锤出的房子一百年也动摇不得。

一日,哨子崔闲坐在自家的天井里,噙着一柄铜杆烟袋,身边一台贴着胶布的半导体正播放评剧《小二黑结婚》,沟东的宽嫂来了,请哨子崔帮忙锤房。

宽嫂是个寡妇,丈夫在三十多年前死于一次放炮炸石。那时,哨子崔还在生产队当队长,为了修山坡上的大寨田,社员们去北山放炮炸石。宽嫂的丈夫有在河套里炸鱼的经验,哨子崔知人善任委任他为第一炮手,负责最危险的装药和点火。那天,他们在山上一连打了六个炮眼,都填上了炸药,安上了雷管儿和引线,手持火把的宽嫂丈夫在点燃最后一条引线放开步子往回跑时,却冷不丁被一个雨后的小水坑滑倒了,他爬起来跑了几步又被一汪雨水滑倒了,在他第二次爬起来时,炮声响了,飞石击中了宽嫂丈夫的后脑,人当时就死了。事后,村民们议论纷纷,说宽嫂丈夫在河套炸鱼触犯了龙王,龙王降雨给他施了魔法,不然,年轻轻的汉子怎么会两次在小水坑里滑倒?还有人在他滑倒的水坑里发现了几条小鱼,大伙就议论,这大山上的小水坑没个脸盆大,怎么就会有鱼?这件事使哨子崔后悔不及,因为毕竟他是队长,好端端的宽嫂一下子成了寡妇,又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日子该怎么过?后来,他每次见到宽嫂都会有种愧疚感,好像是自己害了宽嫂一样。宽嫂是个要强的人,硬撑着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儿子考上了中专,在城里工作,女儿幼师毕业后在村小学当教师,这让宽嫂在塔子沟成了个人见人夸的人物。哨子崔曾在一个喝酒的场合说过:“宽嫂这样的人,要是在古代皇帝会敕建贞节牌坊的。”

听宽嫂说要给老房子锤个新屋顶,哨子崔摇着头说:“还锤房干啥,你家现在的房顶不是挺好的吗?”哨子崔对宽嫂的请求很疑惑,宽嫂家现在的房顶就是自己当队长时带人给锤的,现在房顶上虽说长了些杂草,但不会漏雨,这一点他有充分的自信。

“我给我儿子锤呀。”宽嫂说,“今年过年,我儿子要领着对象回来住,我现在这老房子蓬头垢面的,还不让人家城里的闺女嫌弃哪。”

哨子崔心里明白了,要强了一辈子的宽嫂,原来想让城里的儿子面上增些光彩。

“那就改建个瓦房吧,要不就打个水泥的房盖,现在锤房已经不时兴了。”哨子崔略带伤感地道,“我已经十年没上房了,我老了。”

听哨子崔这么一说,宽嫂有些急,道:“您知道我家那是百十年的老房子,檩子椽子都朽了不说,大梁也不中了,怎么能顶起水泥房盖?我想了几个晚上了,老房子还是戴一顶老帽子般配,再说锤出的房顶又轻又保暖,经济实惠呀。”哨子崔点点头,他希望人们都肯定锤房这门技术,便说:“祖宗留下来的老法子就是管用。”宽嫂一听乐了,道:“那您就别推了,您虽说是多年不上房,您可是崔大拿啊,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哨子崔的眼睛被宽嫂一句话拨亮了,他把烟袋从嘴中抽出来,两眼盯着宽嫂问:“过去的事了,今天还有谁这么说!”

“塔子沟上岁数的人都这么说呀,凭身板、凭手艺,您崔大拿都是不饶人的主儿,您可不能自己把自己往低里瞧。”宽嫂说的是实话,她就是凭哨子崔的名气才来请他的。

哨子崔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说:“行了宽嫂,这忙我肯定帮,你弄好炉渣和白灰,我带几个老哥们帮你把房锤了吧,说清楚了这是义务劳动,不收一分工钱,你就割几斤肉,打几斤酒,老哥几个乐呵乐呵就行了。”

宽嫂的眼眶有些湿,道:“工钱还是该给的,现在不像过去了,哪有白帮工的,您老能出山锤房,我都不知怎么谢您了。”

哨子崔叹了口气,道:“我就是为你锤十次房,也总感觉欠你的,当年,要不是我让你男人去点火炸石头,你哪能孤苦半辈子。”

宽嫂已经习惯了别人提起她的丈夫,半辈子了,她的心已经被这悲痛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这老茧像一层花玻璃隔在他和丈夫之间,使她当年的丈夫越来越模糊,在这老茧这一侧,则是她一刻也不能走神的一双儿女。听哨子崔这么说,宽嫂平静地道:“您总提这事干啥,说来说去这都是命,认了就算了。”

宽嫂走后,哨子崔便盘算着该去找谁帮工,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塔子沟当年上过房的人都过了一遍。

首选的当然是六爷。六爷姓郑,排行老六,比哨子崔大几岁,酒量奇大,胡子老长,锤房时是把边的手,算是哨子崔最铁的搭档。锤房把边又叫拿山,是难度颇大的一个岗位,因为房子锤得美不美观、曲线流不流畅、前后檐牢不牢靠都决定于拿山人的锤子,所以六爷是锤房宴席上坐位仅次于哨子崔的人,众人酒席上敬的第二碗酒必定冲着他。

六爷在家闲着没事,正鼓捣一个鸟笼,哨子崔说明来意,他二话没说,就从炕琴里摸出了一把鸡翅木木锤,在手里掂了掂道:“宽嫂的忙不能不帮,我他妈昨晚做梦还在锤房呢,没想到今个就圆了梦。”

哨子崔找的第二个人是吴成。吴成比哨子崔小十几岁,读过农高,喜欢写写画画,年轻时谁家锤房都少不了他,他机灵,干活干净利落,还能在锤出的屋檐上刻出一些瓦当图案,哨子崔当队长时常常让吴成为生产队出板报,这也多少培养了他一些锤房刻图案的本事。

吴成不在家,他在沟北的官道旁摆了个古董摊,卖些沾满了黄泥的坛坛罐罐,哨子崔找到他时,背上的汗水把毛衣都湿透了。

“成子,你害得我好找。”哨子崔喘着气说。

“找我做啥?”吴成从古董摊中抬起头,望了望哨子崔道,“这才五月的天气,你怎么热成这个茄子样?”都是塔子沟的老少爷们,彼此之间不忌荤素,吴成的话也就敢下道儿。

“锤房。”哨子崔在摊前拽了个马扎坐下来,道,“你以为我是来买你这些破烂的?美得你。”

吴成愣了愣,“扑嗤”一声笑了:“哨子崔呀哨子崔,你别来哨我了,这年月谁还锤房,锤你个头吧。”

“你正经点,成子,我吃饱撑的来哨你,你没见宽嫂家屋顶吗?像疤瘌头上长满了草,还怎么住人?”

吴成敛住了笑,问:“你是说宽嫂要锤房?”

“废话,宽嫂不锤房我汗沐流水地来找你干啥。”哨子崔说,“不过,宽嫂拉扯两个孩子日子紧,锤房没工钱,只有一顿酒。”

吴成阴了脸,道:“你把我成子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天天卖古董就只认钱?宽嫂家的房莫说没工钱,就是没有酒我也会去锤。”

哨子崔很有些感动,从马扎上站起来,想说什么又一时说不出什么,盯着满地的古董,突然笑了,问吴成:“成子,你说我现在想什么?”

“想你下一个人该去找谁。”吴成回答。

哨子崔摇了摇头,说:“我想你今天最好能遇上个冤大头来买你的古董。”

吴成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瞪着眼问:“你这话啥意思?我这古董可都是货真价实呀,都是辽金时代的真品。”

“我没说你卖假古董,我希望你今天能发财。”哨子崔拍了拍吴成的肩头,笑哈哈地走了。

事情也凑巧,哨子崔走出不远,就见官道上一辆黑色的小车在吴成的古董摊前停下了,车上下来几个人弯下腰开始挑挑拣拣,只是因为远,哨子崔眼睛又花,辨不出下来的人是官是商,但他知道这是有人上钩了,凭吴成那张长着倒须的嘴不会白白放走他们。

成子这家伙真发财了,哨子崔心里这样说。

接着,哨子崔去找了李宝堂。李宝堂锤房不太在行,但喊号子是蛮响亮的,他是塔子沟小有名气的皮影戏演员,怪腔怪调儿的皮影戏练就他一副好嗓子,锤房时喊号子造声势的活儿只有他可以和哨子崔平分秋色。

尽管李宝堂已经患了支气管炎,喊出的腔调已不如从前那么响亮,但听说给宽嫂锤房便满口应允了。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向空旷的天空望了望,然后道:“我已经多年没吐口长气啦!”

哨子崔知道李宝堂所说的这长气不光指喊号子。李宝堂四十九岁那年,媳妇患心脏病故去,李宝堂的独生子又当兵去了部队,鳏夫日子难耐,天天在家扯着嗓子唱皮影戏也不是那么回事,于是他就打算续弦,有好心人向他介绍了宽嫂,他动了心思,他和宽嫂从小就熟悉,几十年来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有个好印象,他记得在为自己媳妇送葬时,宽嫂哭得最伤心,伏在他膀子上抽泣了好一会儿,泪水把他的肩头都浸透了。他征求在部队儿子的意见,见过世面的儿子非常赞同老爹的眼力,说凭宽嫂的人品和贤德,和老爹简直就是天造一双。儿子的意见坚定了李宝堂的决心,他向那位好心人表示自己愿意娶宽嫂。谁知,介绍宽嫂的事仅仅是那位好心人的心思,人家宽嫂根本就没这份打算,传过来的话是:都熬了这么多年了,接着熬吧。李宝堂被窝了脖子,心想忙活了半天,原来是烧火棍一头热,不知晓内情的,还以为我李宝堂是个花脖子。他把那位好心人埋怨了一通,并让他传话给宽嫂:她宽嫂能熬得住,我李宝堂也不是个离不开女人的汉子。他和宽嫂的事就这样搁下了,一搁就是十多年。不过,两个人没有落入那种不成亲便成仇的俗套,他们一直见面招呼摆手笑,就好像那个多嘴的媒婆从未出现过一样。

哨子崔离开李宝堂家时,李宝堂拎出一只装满塔子沟小烧的塑料桶,对哨子崔说:“我气管不好,喝不了这烧酒,你把这酒拎给宽嫂吧,锤房那天用得上。”

哨子崔接过来提了提,道:“有十斤吧?”

李宝堂没接话,只是嘱咐说:“别对宽嫂说这是我给的。”

哨子崔点点头,拎着酒走了。

哨子崔在他认为最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

哨子崔去找的第四个帮手是当年村会计侯起。侯起人长得极瘦,身子骨韧性很强,是塔子沟为数不多的喜欢晨练的人之一。侯起擅长锤房拿山,和六爷是好搭档。哨子崔原不想找他,后来想所找的帮手都是些年纪大的人,身子不会那么灵便,锤房毕竟是房顶上的把式,侯起相对年龄小一点,有了这么个人,房上的活儿好指派。

侯起正在家里编鸡笼,听哨子崔说明来意,回的第一句话就是:“工钱怎么算?”

“你怎么能想到工钱?先找的几个老哥们都没提这茬儿。”哨子崔有些不快。

“怎么不能想工钱?”侯起说,“锤房又不是义务劳动。”

“我说侯会计,咱们锤过多少房了,你数数这塔子沟老房子,哪一处咱要过工钱?”哨子崔指了指侯起家的屋顶,没好气地说,“包括你家的房子。”

侯起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时代不同了嘛,现在连公安局抓人都悬赏了,哪还有白干活儿的道理?”侯起有侯起的道理,当年他是塔子沟第一个万元户,但后来他的财富就开始原地踏步,眼看着周围人家的财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侯起很着急,总想着能一夜暴富,重新夺回当年的荣耀。

哨子崔脸色陡然变了,道:“不管怎么变,咱人还是人,邻居还是邻居,乡亲还是乡亲,你侯起不去就算了,别白话什么大道理来教育我,我当年还是你领导呢。”说完,哨子崔起身告辞,心想:缺你个臭鸡子,不信就做不成槽子糕!

哨子崔又去找了几个当年的伙伴,他每找一个,就把侯起要工钱的事抖落一遍,自然也就引起大家对侯起的嘲讽,不出半天,他把侯起臭了半个塔子沟。被找的人怕当第二个侯起,没一个谈工钱的。这样,哨子崔一共找了十一个帮工的,这些人手,一天把宽嫂的房顶锤起来不成问题。

宽嫂备好了煤渣、白灰,来跟哨子崔商量开工的事。宽嫂一进院,哨子崔就说:“侯起和李宝堂比,简直一个地上一个天上。”宽嫂却很大度:“别怪侯会计了,干活要工钱也在理儿。”宽嫂停顿了一会儿道:“工钱我也付得起,只是锤房这手艺年轻人都不会,就是想花钱也雇不到人呀。”

哨子崔说:“你真说对了,现在的建筑队只会玩钢筋水泥,哪里会摆弄锤房的家什。”

“就仗着这个,我才来求您的,侯会计想要工钱,我给就是了,他毕竟是拿山的行家。”宽嫂抬起头来。尽管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可宽嫂脸上并不见多少老态,哨子崔心想:宽嫂不跟李宝堂是对的,她这样利利整整地过着日子,是塔子沟老年人眼里的一面彩旗,有了这面彩旗在摇动,塔子沟老年人的日子就多了些奔头儿,要是宽嫂真的跟了李宝堂,这面彩旗可就倒下了。

“后天,阴历五月初二,日子怎样?”宽嫂见哨子崔不说话,有些着急地问道。

哨子崔掐指算了算,说:“中。”

宽嫂很感激地点了点头,临走时说:“明天我先找人把渣碎了,把灰沥了,一切准备停当,后天一早就等你带人上房了。”

宽嫂几句话,让哨子崔又找到了自己当年当队长的感觉,那是他常常回味的一种感觉,每天清早,他会定时敲响沟中央老槐树上那口吊着的铁钟,钟声清脆悠扬,在沟里回声不断,被钟声唤起的社员到树下集合,他像将军点兵般一一派活,那种生活简单而充实。

第二天一早,哨子崔身穿一套迷彩装,右手握着那把花梨木木锤,左手提着李宝堂那十斤小烧,挺胸昂头来到宽嫂家,宽嫂家的房顶已经清理出来,椽子上铺上了金刚苇箔,就等着上浆锤顶。

来碎渣、沥灰的是宽嫂女儿的几位同事,都很年轻,对锤房感到稀奇,都想见识一下这几近失传的建筑工艺,他们从没有干过碎渣沥灰的活,砸出来的煤渣不太均匀,有的小煤石也没有捡出。站在一旁的哨子崔急了,喝令停工,对大家讲:“你们教书是先生,可论锤房,你们可都是学生,这碎渣沥灰是不能马虎的。”老师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锤子,宽嫂的女儿说:“崔叔讲讲吧,我们都想听一听。”

“好!”哨子崔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讲解:“筛渣,是锤房第一道工序,为什么要筛呢?这煤渣成分复杂呢,有煤灰、煤石、煤核、煤渣,通过筛,要去灰、捡石、选核、存渣。这道工序看似简单,实际是必须把好的一关,因为石块和煤渣受热程度是有差别的,如果筛选不净,在渣中留了煤石、煤块,你把房子锤好了,夏天日头一晒,冬天冰雪一冻,就会在石块和煤块的地方迸裂开,导致漏雨。”说到这儿,哨子崔从已经砸好的碎渣中捡出两块小煤石,把它放到手心中托给大家:“别看这么小块的石头,下雨天这就是房顶的两只泉眼。”

老师们都明白了哨子崔的用意,相互间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男老师说:“您老的话我们都听明白了,您老先别说了,我们返工。”哨子崔笑了,道:“那好,咱以后再讲。”哨子崔知道当老师的面子矮,点到为止也就行了,便和宽嫂唠了几句家常后回去了。

锤房,是在天刚放亮时开始的,依惯例,锤房应在早上八点之前完成前六道工序,然后大家吃饭,待吃完饭,两杆子高的日头就会把房顶晒个恰到好处,这时才能赶顶。所以,哨子崔把开工的时辰定在了早晨五点钟。

令哨子崔激动不己的是,除了他所请的十一个好汉外,街坊四邻又不请自到了几十号人,在宽嫂的房前屋后,小小的塔子沟又重现了十几年前轰轰烈烈锤房的感人一幕。院子里临时垒起了锅灶,支起了案板,女人们帮助烧火炒菜,男人们开始拌灰,几个孩子泥鳅一样在工地上钻来钻去。

拌灰时,六爷把哨子崔拉到一边,道:“灰里加点碳素。”“为什么?”哨子崔有些不解。六爷低声道:“一个寡妇人家,房顶不要太灿了。”哨子崔点点头,吩咐人去办了。

一切准备到位后,哨子崔率领十一位老汉,登梯上房,人人手持木锤,自东向西开始锤房。哨子崔如头雁一样居屋脊处,阴阳两坡南五北六,大家排成一个人字,只等下面的小工上浆。

哨子崔嘴上的铜哨一声响,然后大吼一声:“下边的,上浆!”

一桶桶拌好的灰浆开始提上来,均匀地铺在苇箔上,待一切铺好摊平后,哨子崔喊了声:“宝堂,号子!”

李宝堂早已憋足了劲,喊了声:“好哩!”

便开始喊号:“老少爷们——”大家应道:“用力锤哪!”

“别留劲儿——”大家又应道:“锤好房哪!”

这种一呼一应的喊号方式,充满了调侃与戏谑。

“给谁住呀——”大家又应道:“孩儿他娘哪。”

好像是临时编的词儿,其实总是那么约定俗成的几套话。但今天的李宝堂却是灵光大现,在喊了几句旧号子之后,他竟来了情绪,停下手中的木锤说:“大伙听着,都说哨子崔能哨,今天我俩对着喊一喊,我喊上句,他接下句,大家跟着喊号中不中?”

大家齐声喊好。

哨子崔乐了,心想:你李宝堂还敢叫我的号,我叫你出出洋相。便大声喊道:“中、中、中,不过我来喊上句,你来接下句,这样才公平。”大家又齐声说好。

这样一来,李宝堂有些被动了,他一惯是起号子的,接号子是弱项,不过,这火是自己烧起来的,不能松套,何况自己喊了一辈子号子,相信不会败在哨子崔的嘴下。便答应道:“怎么来都中,你喊我接。”

“哥十二个——”哨子崔起号暗藏机关。

“是好汉哪!”李宝堂一应,大家便齐声喊:“是好汉哪!”

“配六对儿呀——”哨子崔开始下道。

“是六双哪!”李宝堂接得有些勉强。不过大家的情绪都有些高涨,跟着喊:“是六双哪!”

“光棍汉呀——”哨子崔设上一圈套。

“一杆枪哪!”李宝堂接得很顺。

“蜡枪头呀——”哨子崔又喊。

“打不响哪!”李宝堂喊声一出,房下溅起一片轰笑。百十号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像看戏一样盯着房顶上的这些老汉,比看二人转还来神儿。众人的注意使李宝堂额头脑门沁出了汗珠儿,他知道哨子崔故意在往歪歪道儿上引,可他又没有办法,因为喊号子这桩事,主动权完全在引号的人口上,他怎么喊,你就得怎么接。

哨子崔精神抖擞,手中的黄花梨木锤甩出一道道夸张的弧线,把整个房顶的节奏控制得有板有眼。

“好宽嫂呀?——”

这号子一出,李宝堂差点噎住,但他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刹那间马上接了句:“是不赖哪!”

众人都跟着和道:“是不赖哪!”

“为儿女呀——”

“锤新房哪!”李宝堂这一接,心里有了数,想你哨子崔也说不出什么花来。

“李宝堂呀——”突然,哨子崔把话题引到了李宝堂身上,这让李宝堂措手不及。稀里糊涂间,他接了句:“真好样哪!”

此句一接,房上房下又是一片笑声。

“送好酒呀——”哨子崔不留面子,一下子把李宝堂的秘密公开了。

李宝堂也全然不顾了,送不送酒是小事,要是今天对号子让哨子崔占了上风,这面子就丢大了。他索性接了一句:“大家尝哪!”

房下的宽嫂脸上涌出两片红霞,她这才知道哨子崔拎来的酒是李宝堂送的,让房顶上这么一吵吵,满塔子沟都知道了。她心里想,李宝堂啊李宝堂,你为啥不能自己来送呢?都快老掉渣了还这么死要面子!

“自己不来送呀——”哨子崔简直是审问了。

“有人来帮忙哪!”李宝堂简直神了,一句号子就把哨子崔挡了回去。

“帮忙是好心人哪——”

“好心人真帮忙哪!”

号子正喊在兴头上,哨子崔身边的六爷说话了,“停停停,你俩别耍了,也不看看房下边那么些女人孩子?等下了这房顶,看你俩这老脸往哪儿搁?”

六爷这么一说,两个人一下子从演出的状态中回到了现实。哨子崔说:“宝堂,咱俩叫了个平手,下边还是你领号子吧。”

一边儿的吴成打抱不平道:“不能算平手,宝堂接号子难度大,该是四六开。”

“好好好,就四六开,宝堂你接着喊吧。”哨了崔担心手下的活儿受影响,催李宝堂赶快喊号子。

于是,李宝堂以胜利者的姿态又开始了引号,他每喊一声,就觑一眼房下忙着洗菜淘米的宽嫂,他多么希望宽嫂能偷偷地看自己一眼呀,可不管他怎么喊,宽嫂总是把一个曲线玲珑的侧影对着他,脸一直没能转过来。李宝堂心想:人家在做饭嘛,做饭是不能溜号的,一溜号肯定会烫着手。

太阳在塔子沟东边的牛河梁上渐渐地升高,一道道霞光把塔子沟薄薄的炊烟涂成了一层红幕,在这红幕的笼罩下,这个本来应迟一些醒来的村庄,今天却因为宽嫂的锤房而醒得格外早,七点多钟,房子四周已聚集了上百号人,除了帮工的外,还有些大人小孩站在马路上看热闹。此时此刻,房顶上的十二个人成了这台戏的主角,他们像舞台上一群卖命的武生,英雄般尽情地表演,为了一种荣誉的回归,一片久违的赞扬。

本来已患了气管炎的李宝堂今天嗓子突然好了,他没有咳一声,这简直是个奇迹,是因为宽嫂?还是因为这上百号村民的围观?他觉得都不是又都是,反正今天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格外顺,就是塞进去一个窝头也会飞出来。

六爷的胡须在朝阳中多了些神话色彩,紧挨着哨子崔的他就像周王身边的姜子牙一样令人肃然起敬。

眼看就要锤完了,这时,从房前的大道上走过来一个人,腋下挟着木锤,正三步并作两步不停地往这儿赶。

吴成眼尖:“是侯起,侯会计来了。”吴成对大伙说。

经吴成这么一说,房前看热闹的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过道儿,让匆匆赶来的侯起好走过来。

侯起来到房前,也不搭话,顺着梯子就往上爬,房顶上的人都住了手,等他上来。

等侯起上了房,哨子崔道:“来了?”

侯起道:“睡过头了。”

哨子崔说:“你到六爷这儿来吧,帮他拿山。”

侯起小心翼翼地往房脊处走,刚刚靠近六爷,忽然,房子像地震一样忽闪了一下,哨子崔刚刚喊声不好,只觉得脚下轰隆一声,整个房顶连同房顶上的十三个人一下子坍了下去,四周顿时惊叫声一片。

“快救人哪!”宽嫂拼命地喊了声,就栽倒在锅灶边。

众人醒过来神来,急忙上去救人。

六爷自己从废墟中走出来,胡子上沾满土灰,手中拎着自己的木锤。

哨子崔左手搀着吴成也走出来,他的嘴角浸着血,右手也紧紧握着那柄黄花梨木锤。

其他人都陆续被扒出来,李宝堂大概被灰尘呛得不轻,弯着腰使劲儿地咳。哨子崔打眼一数,才十二个,少了刚刚上去的侯起。

众人急忙再扒,终于在一大块锤实的屋顶下扒出了奄奄一息的侯起。

大家都围上去,把侯起抬到门板上:“赶快送医院。”哨子崔疯也似地喊,马上挤过来几个年轻人,正要抬起门板,只见门板上的侯起吃力地摇了摇头。

“侯起兄弟有话说,等等。”六爷在一旁道。

哨子崔伏下身,对着侯起那满是血污的脸说:“兄弟,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侯起的目光慢慢地呆滞起来,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把房顶压塌了。”

“怎么能怪你嘛,是房梁不吃力了。”哨子崔说。

“我不来,房子不会塌。”侯起的胸脯急剧地起伏起来,脸色变得越来越紫,“可是,你们号子一响起来,我侯起能掉队吗?”一旁的六爷道:“别耽误时间了,快送医院吧。”

四个小伙子抬起门板,拔腿就往医院跑,在四个小伙子的身后,自发地跟起一长队放心不下的男女老少。

没有走的人忽然想起了宽嫂,几个人把她从柴火还在燃烧的锅灶边扶起来,她痴痴地望着已成废墟的房子,一句话也没有。

“盖两间新瓦房吧,我出钱!”不知谁这么说话,听声音,像是李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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