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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

2016-07-18马贵明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雅母亲

马贵明

周米生拎着尿罐走出大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快步走到胡同口的水沟边把尿倒了,又把尿罐放在水沟里涮了涮,他拎着尿罐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了何七妹。何七妹看见周米生笑着说:“米生早啊,小雅没起来吧?”周米生说:“起来了。”

周米生在家的时候是不使用尿罐的,农村人没那么娇贵,起夜的时候推开房门随便找个地方就哧,和林小雅结婚以后才知道城里人还使用尿罐。尿罐是夜间小便用的,人睡得热热乎乎的时候,到外边方便,被风一吹,容易得感冒。周米生倒觉得城里人就是麻烦,自己在外边方便了二十几年也没因为起夜而得过什么风寒感冒。爷爷、爸爸、妈妈都在外边方便一辈子了,也没听说得什么毛病。周米生手里拎的这个尿罐是丈母娘给准备的,原来是她们家腌咸菜用的一个泥坛子。林小雅家是不用尿罐的,他们住的是楼房,县城里为数不多的住宅楼之一。

倒尿罐一般是女人的事情,可是林小雅天天都是比周米生起来得晚。没办法,从他们结婚以后,每天倒尿罐是周米生做的第一件事情。刚开始,周米生起来倒尿罐,遇见别人家的女人倒尿罐,瞅他有些怪怪的。后来,他发现几乎没有男人倒尿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但林小雅总是在他后面起来,他就没法不倒这个尿罐了。隔壁何七妹和他熟悉以后,曾经笑着问他:“你家小雅怎么总不倒尿罐呀?”周米生说:“倒的,倒的。”

周米生走到自己家大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瞅了一眼,他看见何七妹正哈着腰,扭动着她硕大的屁股在水沟边涮尿罐呢。

林小雅还没有起来,结婚三个月了,林小雅还从来没这个时候起来过。周米生把煤炉子扎开,煤灰有些呛人,他把房门推开了。

周米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进屋洗了一把脸,把大米淘了,放在一个小铝钵里,他一边往钵里倒水一边用手量着,母亲田秀花说米的上面有一指水就够。周米生在家里没做过一次饭。自从和林小雅结婚他才开始学着做饭。用锅直接做大米干饭,饭不是糊了就是汤大了成了二糊粥。后来他想起母亲曾经用锅蒸过饭,他回家假装随便问母亲怎么蒸饭,母亲睁大了眼睛问周米生是不是在家里还要做饭。周米生说不是,就是随便问问,觉得妈妈蒸的饭好吃。母亲这才说蒸饭最简单了,米的上面一指水就够,就是费柴禾。周米生回来一试果然灵验,林小雅也说饭做得好吃。

周米生做饭也是逼出来的。他和林小雅恋爱的时候也没想到结婚以后谁做饭的问题,他心里始终觉得两个人组合成家庭,谁多干点谁少干点是无所谓的事情。结婚头两天在周米生父母那里,第三天“回九”在林小雅父母家,到了第四天,周米生早早起来了,他把煤炉子用炉钎子扎了几个眼,把锅放在上面,舀了水进去。做饭先放水是没错的,他在家里看妈妈做饭就是先把水烧热。林小雅晚他一会儿起来的,周米生问她怎么做饭,林小雅说她也没做过饭呀。两个人研究了半天,终于把米放进了锅里,过了二十多分钟,锅里出了糊味儿,周米生往锅里倒了半舀子水,结果那顿饭谁也没吃。第二天,周米生起来的时候,林小雅也搓着眼睛坐起来,说:“起来那么早干吗?”周米生说:“你困就别起来了。”林小雅嘟嘟囔囔地又躺下了。从那天起,林小雅再也没和周米生一起起来过。

林小雅起来了,锅里还没有一点响动。周米生端起锅看看炉子,火苗太微弱了。周米生放下锅,用炉钎子从炉子的通风口捅了捅,炉坑下面立刻窜出一股呛人的炉灰。烧炉子周米生也是不会的,他家烧的柴禾。林小雅家是烧煤的,他也帮助和过煤,煤加黄泥和水搅在一起,做完饭的时候用和好的煤压在炉火上面,要压实盖严,叫封炉子。做饭的时候从上面扎几个眼,一会儿火苗就窜出来了。火苗不旺的时候用炉钎子从通风口捅几下,效果就会好一些。这些都是和林小雅恋爱的时候,在林小雅家有意无意间学的。

林小雅收拾完屋子、化完妆,推开里屋门的时候,周米生正撅着屁股用扇子对着炉子的通风口扇风呢。锅里已经散出米饭的香味儿。

林小雅说:“炉子又不好烧了?”

周米生说:“外面阴天,没风。”

林小雅说:“等买个鼓风机。”

周米生放下扇子说:“再焖个五六分钟你可以吃饭了,碗架里有昨天晚上剩的豆腐,我得走了,不赶趟了。”

周米生急忙进屋穿上衣服,匆匆往外走,在里屋门口,两个人啵了一下。

周米生赶到车站的时候,还差五分钟开车。

周米生在永头乡政府工作,从县城到永头乡需要坐四十分钟的汽车。周米生是土生土长的永头乡人,父亲周启运是一个兽医,一年到头走村串户,给人家劁个猪、给牲口看个病什么的,由于劁猪技术精湛,人送外号“周一刀”。每天东家请西家叫,也算是个有脸面的人物,收入虽然不多,但也说得过去。母亲田秀花身体好,长得强壮,就在家里侍弄那几亩农田,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周米生有个妹妹叫周米兰,今年读高二。

周米生当年高考的时候,由于偏科,成绩不理想,只够走中专线。报什么学校,自己也没个什么主意,还是父亲替他拿了主意,报了个畜牧学校。父亲说将来也学个兽医,这也算是一门手艺,将来养家糊口没什么问题。

周米生并不喜欢父亲的职业,虽然收入不错,但满身的猪毛味儿,实在让人难受。但自己考的那点分选择的余地太小了。

读了三年书,农业、畜牧知识学了不少,周米生的观念也彻底改变了。他觉得父亲太“小农”了,和市里、县里的同学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井底之蛙。他暗自发誓自己毕业分配的时候一定要留在县里,所以当人事局的调配人员问他是留在县里还是回乡里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县里。”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到农业中心报到了,可还是被通知回永头乡报到。据说是被一个领导的亲戚给顶掉了。

周米生在三岔村家里的炕上躺了七天、打了十四瓶滴流,终于面色蜡黄、目光呆滞地到乡政府报了到。乡里对他倒是蛮欢迎的,因为永头乡在恢复高考制度以来从来没接收过什么大学生、中专生,那些站办所有点专业知识的基本年龄偏大,年轻一些的大部分是一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主儿。

周米生被分配到农业站。农业站原来三个人,一个站长两个兵,负责全乡的农业技术推广、农业生产指导等等。站长胡静文是个六十年代的中专毕业生,在农业站全体大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其中强调,虽然自己和新来的大学生周米生同志是一样的学历,但自己的知识老化了,希望周米生多多发挥作用。会后,周米生对胡站长说自己不是大学生是中专生。胡站长说:“一样的,一样的,反正我们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后来周米生也觉得乡里的很多人都管他叫大学生,他纠正了几回也改不过来,索性也就罢了。

回到乡里工作父母倒是挺高兴,不但每天可以看到儿子,在村民的眼里在乡政府工作也是了不起的。工作了一段时间,周米生也觉得适应了,和站长到各村工作,书记、村长等人也都周技术员、周技术员地叫着,到了中午炖了小鸡、河鱼,热情款待。永头乡共有十六个村,各村的领导周米生大部分都不认识。站长介绍的时候就说:“这是新来的大学生周技术员,就是‘周一刀的儿子。”人家都说:“哦,哦,‘周一刀生了个不赖的儿子。”一开始周米生觉得不大得劲儿,什么“周一刀”“周一刀”的,我是周米生!可是他没法说什么,他能说自己不是“周一刀”的儿子?多年以后,周米生回想起父亲,觉得父亲实在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工作一年多了,周米生的父母为儿子的婚事着急了,虽然不断有人给周米生介绍,但周米生就是不看。田秀花问周米生咋回事儿,周米生就说自己还小,等二年再说。其实,田秀花不知道,周米生在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坚决不在农村找对象。周米生多次去县里参加同学聚会,每去一次就觉得和他们有些距离。虽然永头乡距县城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但他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深山老林里,他很多次躺在县城杏林胡同闻大军的房间里感慨:虽然我的命运不好,但我一定要进城。

周米生最好的同学是闻大军,大军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局长,闻大军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财政局。周米生一到县里就和闻大军在一起。两个人一致认为首先得在城里找个对象,最好是家里有一点背景的。说干就干,那一年正月,周米生到县城去玩,闻大军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儿,在一家公司当会计,长得也不错,没对象呢,问周米生有没有意思。是他表姐夫的一个亲戚。周米生说:“那就看看呗。”

说办就办,闻大军一联系,女方也有见面的意思,双方约定了时间在闻大军的表姐家见了面。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周米生就先走了,这是事先约定的。周米生觉得林小雅不错,人长得漂亮不说,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正是自己喜欢的那种。他觉得自己的缘分来了,自己的命运要改变了。到了闻大军家,周米生还是一脸兴奋。闻大军问:“咋样?”周米生说:“不错呀,可以处处。”闻大军说:“人家对你咋样?”周米生说:“那我怎么知道?”过了一会儿,闻大军给表姐打电话问林小雅那边什么态度。表姐说:“林小雅要考虑考虑,再听听父母的意见。”闻大军说:“我看有戏,若是不行她就说了。”

周米生回去半个月了也没听到什么消息,他又不好意思直接问闻大军。周米生到闻大军那儿去了一次,闻大军也没提这个茬。过了一个月,周米生老是放不下,林小雅的影子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一天下午,周米生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在电话簿上查到了林小雅单位的号码。乡里一共有三部电话,书记和乡长一部,综合办公室一部,传达室一部。书记和乡长的办公室是不能去了,综合办公室人多也不能去,只有到传达室去打电话。传达室的“秦老歪”和周米生同村,周米生叫他秦叔。看看传达室正好没人就打了过去。电话响了两下,周米生又放下了,他心里跳得不行。周米生终于把电话打了过去,他说要找林小雅,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林小雅的声音:“你好,哪一位?”

周米生清了一下嗓子说:“你好,我是永头乡的周米生。”

电话那边停了一下说:“哦,你好,工作挺忙的吧?”

周米生说:“不忙,你怎么样?”

林小雅说:“我没什么事儿”。

周米生没什么话了,电话里静了好一会儿,林小雅说:“你有事吗?”

周米生这才想起说:“县里现在演《泰坦尼克号》,听说是最后一天,看能不能帮我买两张票?”

林小雅说:“好吧,我一会儿去看看,买没买到我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周米生长长地松了口气。摸摸头上竟出了一层汗。

周米生回办公室待了一会儿也没听见“秦老歪”叫他,他又去了传达室。此时,“秦老歪”正在喝茶水呢。周米生假装没事儿溜达,随便翻了几下报纸,眼睛不时瞅着电话,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电话响起来。这时,“秦老歪”喝完了一杯茶水,瞅着窗外说:“米生,你看信用社的那个小丫头咋样?他是林业站钱站长的外甥女,还没对象呢。”周米生说:“秦叔,我现在还不想处,过二年再说。”“秦老歪”说:“你不急,你妈可急坏了。昨天你妈还跟我说叫我帮助介绍呢。”周米生说:“谢谢你,秦叔,我真不想处。”说着站起来走了。刚刚走出传达室的门,他就听见电话响起来,又赶忙折去。他看见“秦老歪”哼哼几句就放下了。“秦老歪”瞅了瞅周米生说:“咋了,又回来了,等电话吧?”周米生讪讪地笑了笑说:“是等一个同学的电话,那我走了,一会儿来电话叫我一声啊,秦叔。”

周米生在办公室坐着什么也不干,过了一会儿他就站起来,他想去传达室可又害怕“秦老歪”怀疑什么,又坐下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周米生觉得好像过了半天,他终于听见“秦老歪”在院子里喊:“周米生,电话!”

周米生急忙冲了出去,他快步超过“秦老歪”走进传达室,他吸了一口气拿起电话说:“喂,你好。”

电话里说:“米生啊,晚上下班到供销社捎回一包面碱回来。”

周米生听出是母亲的声音,有些失望地说:“咱村不是有卖的吗?”

田秀花说:“没了。”

周米生说:“知道了。”就放下了电话。嘴里嘟囔:“面碱也得到这么远买。”

这时,“秦老歪”已经进屋了,说:“咱村的面碱比供销社的贵五分钱。”

周米生说:“谁知道啊,我也不买东西。”

“秦老歪”说:“小子,过日子还真得精打细算,一分钱也得算。不过,咱村肯定是没有了,打个电话还得一毛钱呢。”

电话响了,周米生伸手去拿,“秦老歪”已经拿起来了。周米生听见电话里说找周米生。“秦老歪”笑着把电话递给周米生说:“你等的电话来了。”

周米生接过电话说:“你好。”

果然是林小雅的电话:“周米生,电影票买到了,是晚上五点三十的,你什么时候过来呀?”

周米生说:“我一会儿往县里走,怎么找你呀?”

林小雅说:“我五点多一点在电影院门前等你。”

周米生说:“好,谢谢你啊,一会儿见。”

周米生放下电话,脸上写满了兴奋地说:“我走了,秦叔。”

周米生知道,四点钟左右有一趟路过的班车。他是哼着歌儿走进办公室的,他到隔壁对站长说:“县里的同学晚上有个聚会,想请假早走一会儿。”

不到三点半,周米生就到乡政府大门口等车了。虽然是初秋了,但下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十来分钟周米生就出汗了。已经过四点了,车还没有来,周米生心里急得不行,心里想,可千万别晚了。这时,他看见乡长的罗马吉普开了出来。周米生知道是乡长要回县里了,若是能搭上乡长的车就好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还从来没坐过乡长的车呢。他低下头,不想让乡长知道他提前请假到县里去。车开过去了。周米生又有些后悔,若是刚才抬头,乡长看见自己也许能捎上自己呢。就在这时,他看见罗马吉普倒了回来,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乡长探出头说:“小周,到县里去呀?”

周米生赶忙说:“是,我有点急事到县里去一趟。”

乡长说:“上车吧。”

周米生忙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吉普车跑得很快,车里打着空调,很凉爽。

周米生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周米生虽然参加工作一年多了,但和乡长这么近在一起还是第一次。乡长倒很随意地问了问周米生最近工作累不累,也问到了有没有对象什么的,周米生很客气地一一回答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县里。

周米生到电影院门前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半。他找了台阶阴凉的地方坐下来,看还是热得不行,只有一会儿汗就流下来了。他看看不远处有个卖冰棍的,他掏一毛钱买了一根,坐在台阶上慢慢地舔着。他看见对面的百货大楼人在出出进进,很想进去待一会儿,他知道那里开着空调。可他不能去,若是这时候林小雅来了看不见他怎么办。电影院开门开始放人了,他还没有看见林小雅的影子。他看看手表,已经是五点十五了。他有些着急,就站到门的正前方。是不是林小雅有事儿来不了了?是不是忘了?周米生正胡思乱想呢,他忽然看见林小雅打着一支花伞朝他走来。周米生迎了过去。

林小雅说:“不好意思,单位有点事儿,来晚了。”

说着把电影票递过来。

周米生接了票,说:“没事儿,麻烦你了。多少钱?”

林小雅说:“客气什么?两张十元钱。”

周米生掏出钱递过去说:“你晚上没什么事儿吧?”

林小雅愣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儿,你有事儿啊?”

周米生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原来和大军说好了一起看电影的,可是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你若是没事儿的话一起看个电影吧?”

林小雅迟疑了一下说:“我还真有点事儿。”

周米生说:“若是不十分要紧,你明天再办吧,要不,票就白瞎了。”

林小雅脸红了一下说:“好吧。”

两个人结婚以后说起这件事儿的时候,林小雅总是有些挖苦周米生说:“你太老土了吧,已经是被人用了一百万次的办法了。”周米生也总是得意地说:“别说一百万次,就是一千万次你不也是跟我进去了吗?”林小雅说:“我都是看你那可怜样儿,是同情你才进去的。”

两个人从电影院出来都有些饥肠辘辘。周米生说:“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林小雅虽然吃了一包周米生买的瓜子,但还是有些饿,就说:“找个地方我请你。”

周米生说:“南关有个‘稀馅包子铺,那儿包子挺好吃的,行不行?”

林小雅说:“随便,我吃什么都行。”

两个人走到包子铺,看看已经关门了。

林小雅说:“县里就是不行,才九点多就关门了,若是市里现在这个时候正热闹着呢。”

周米生说:“比我们乡里可强多了,农村现在大部分人已经睡觉了,我们到别处看看吧!”

他们走到十字街,林小雅说:“前面有个‘群乐小吃部,现在准开着,我们到那吃一口吧?”

“群乐小吃部”果然亮着灯,里面还有两伙人在吃饭。周米生叫林小雅点菜,林小雅也没推辞,点了一个炒豆芽,就叫周米生点。周米生说:“你一起来吧,我什么都行。”林小雅说:“就我们两个人,你喜欢吃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还是点一个吧!”周米生就点了一个疙瘩白炒粉条。

菜很快上来了。周米生问林小雅喝酒不?林小雅说:“我可不会喝酒,你若喝你就喝吧。”周米生说:“我也不会喝酒。”两个人要了两碗大米饭。

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慢慢地吃着饭。一开始,周米生说点什么,林小雅也说点什么。到后来,只有周米生一个人在说,林小雅在静静地听,并不住地抿嘴笑。他们吃完饭,林小雅要掏钱,周米生自然是抢着付了。出了“群乐小吃部”,周米生说:“我们再溜达一会儿?”

林小雅说:“好啊,反正也睡不了这么早的觉。”

两个人谁也没说往哪里走,边走边聊。周米生从童年讲到少年,从小学讲到中学,又讲到中专和工作,他讲的都是些有趣的事儿。周米生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话,简直可以说是滔滔不绝。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道越走越黑,已经到了城外。还是林小雅说:“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周米生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他们就转了身子。

到了林小雅家,周米生才知道,林小雅家住的是楼房。一栋二层小楼住着几户人家,她家住的是二楼。周米生知道这是县城里仅有的几栋住宅楼之一。周米生要送林小雅上楼,林小雅不用。林小雅说:“这么晚了,你住哪呀?”周米生说:“我住大军家,说好的。”周米生又说:“礼拜天你有时间没?我要来买点东西。”林小雅在黑影里说:“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联系吧。”

林小雅走进楼里。

周米生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周米生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兴冲冲地走去。

那一天,周米生没有去闻大军家,他花三元钱在站前旅店住了一宿。

周米生和林小雅的关系进展还是比较迅速的。一开始,周米生差不多每天给林小雅打一个电话,因为两个人都是在工作时间,聊得也不多。后来,周米生一个礼拜都要去县城一两次,不去的时候,周米生就晚上往林小雅家里打电话。因为周米生家里没电话,他就到乡里的传达室去打。去得次数多了,周米生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候就给“秦老歪”买一包香烟。“秦老歪”问周米生:“是处对象了吧?”周米生说:“什么呀,我们是同学。”“秦老歪”呵呵一笑,便出去了。给周米生让了方便。两个人一来二去越处越好,已经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这期间,周米生去了林小雅的家。第一次去的时候,周米生和林小雅到商店买东西,按农村的规矩,第一次到老丈人家是要买“四彩礼”的。周米生买了糖、酒、蛋糕,周米生要买罐头,林小雅都笑弯了腰,她说:“现在谁送礼还送罐头啊。”最后两个人核计给林小雅的父亲买了一条香烟。往林小雅家走的时候,周米生心里有些发慌,一个劲儿地问林小雅的母亲不喜欢什么,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林小雅说你怕什么怕呀,你正常说话就行了。林小雅不知道周米生的心情,因为林小雅的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们相处。母亲说:“你现在不觉得怎么样,等你们成了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你就天天接待吧。”后来看林小雅铁了心也就默许了。林小雅自然也跟周米生说了母亲的态度,周米生在心里就打怵这个未来的丈母娘。其实,周米生大可不必担心,林小雅的父母都是机关工作人员,礼节上还是不会慢待周米生的。实际上,天下的父母都一样,谁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婚姻大事上有个闪失?周米生的到来,林家很热情。林小雅的母亲虽然不住地打量周米生,不失礼节地问了周米生若干个问题,但还是热情地张罗着做饭。林小雅的父亲一直陪着周米生聊天,但大都是一些工作方面的问题。周米生那天开始有些发慌,但后来发挥得特别好。后来,林小雅的父亲评价周米生说:“这小子不错,我看能有出息。”林小雅问母亲的看法,母亲说:“你自己看好的,将来享福遭罪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林小雅看出来母亲还是赞成的。也是那一天,周米生平生第一次喝了酒,而且是白酒。周米生再找林小雅就到林小雅家,他和林小雅的父母聊一会儿就钻到林小雅的房间,两个人嘀嘀咕咕一唠就是大半夜,然后他到闻大军家住。

林小雅也到周米生家去了几次,周米生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又是杀鸡又是宰鹅。周米兰和林小雅更是亲密得不行。周米生的爷爷说:“好是好,像画上的人似的,就是身子骨有点单薄。”林小雅第一次去的时候,周米生用自行车驮着林小雅到亲戚家走了一圈,每到一家,长辈都塞给小雅二十或者五十元钱。林小雅不要,周米生就说这是农村的规矩,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客气客气就行了。一圈下来,林小雅收了五百多元。林小雅说:“我们这么下去还不发了。”周米生说:“美得你,这是第一次见面,往后就没这事儿了。”

转眼到了秋天,两个人开始谈婚论嫁。双方家长都说没个媒人不行。周米生和林小雅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闻大军的表姐。两个人约了闻大军到表姐家,表姐瞅着林小雅说:“你不是不同意吗?怎么要结婚了?”林小雅也不作答,只是嗤嗤笑。

有了表姐联络,敲定了双方家长见面的日子。周米生家自然十分重视,在农村这叫“拉单”,也叫“订婚”,是一件大事情。周米生的母亲找人看了日子。

那一天,周米生的家十分热闹,整个三岔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周家杀了一头四百多斤的大肥猪。林小雅和父母及表姐是坐着林小雅父亲单位的小轿车来的。林小雅的父母也没有城里人的架子,两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了饭,把结婚的事情也基本定了下来。隔了几天,周米生和父母又到林小雅家去了一次,算是认了这门亲戚。周米生父母走了,周米生没走,因为林小雅要周米生陪她逛街,两个人溜达了一上午,林小雅给周米生买了一套灰色的西服,周米生不要,林小雅说什么也得买,周米生只得同意。两个人回到林小雅家,林小雅叫周米生穿上,喊林小雅的母亲来看,母亲说不错不错。林小雅看了看,让周米生脱下,拉起周米生又出去了。他们跑了几家鞋店,又给周米生买了一双皮鞋。周米生想说不要,又怕林小雅不高兴,就没有言语。

吃完晚饭,在林小雅的屋子里,林小雅叫周米生闭上眼睛。等周米生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眼前放着一个不大的礼品盒。周米生问:“这是什么呀?”

林小雅笑眯眯地说:“自己打开看看。”

周米生慢慢地打开礼品盒,是一个传呼机。

周米生问:“你的啊?”

林小雅说:“傻样,给你买的。喜欢不?”

周米生沉吟了片刻,说:“我不要。”

林小雅愣了一下说:“怎么,你不要?我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买到的。”

周米生说:“我没有用,还是你留着用吧。”

林小雅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说:“你真是不识好赖人。”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林小雅一哭,周米生有些慌了。赶忙说:“你不要生气,我寻思你不是还没有吗?我要我要,别哭了。”便用手替林小雅擦眼泪。

林小雅说:“你讨厌,我给你买这个,还不是为了能够找到你。”

周米生说:“我知道,我知道。好了,都是我不好。”说着,捧着林小雅的脸吻了起来,两个人很快缠在一起。

那一晚,周米生没走,他第一次做了男人。

周米生和林小雅是正月里结婚的。

闻大军帮助他们在杏林胡同租了一个独门独院的一间半平房。

每天早晨,周米生做完饭,自己草草地吃一口就到车站赶班车了。中午,周米生就在政府的食堂吃,林小雅到父母那儿吃。晚上,周米生回来有时候晚,两个人都饿得不行,就饼干、面包、剩饭什么的对付一口。后来,林小雅的母亲知道了,就叫他们晚饭也到家里吃。几个月下来,两个人一算,周米生的收入差不多都捐给养路事业了。两个人核计来,核计去,最终决定周米生每个礼拜回来一次,吃饭也可以到父母那儿吃。周米生回不来,林小雅自己守着空房一住就是一个礼拜,晚上难免有些害怕。害怕了,林小雅就给周米生打电话,一打就是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有一次竟打了两个小时。车费是省下了,可电话费却上来了。两个人后来商定,周米生给林小雅打电话,因为周米生可以在乡政府往家里打电话,乡政府的话费自然不用自己掏。这下,周米生可就忙坏了。每天下班回到父母那儿吃饭,吃完饭又往乡政府走。有时候到乡政府晚了,周米生的传呼机就响个不停。经过半个月的折腾,周米生有些受不了了,他干脆搬到了乡政府传达室住。一来省去了他来回跑的时间,二来打电话也方便,每天晚上到父母那儿吃完饭就蹓溜达跶到乡政府。“秦老歪”欢迎周米生来住,他晚上有了个唠嗑的人不说,有时候还可以回趟家。

人生的许多事情就是靠机遇,县里为了发展经济,成立了招商局,通过闻大军父亲的努力,周米生顺利地到招商局上了班。周米生再也不用起大早去坐车上班了,他和林小雅可以一起睡懒觉,睡到7点或者7点半,反正到单位只有5分钟的路程。不愿意做饭了,还可以到胡同口买一碗豆浆三根油条。胡同口新开了一家早点铺,豆浆5分钱一碗,油条7分钱一根。周米生两根、林小雅一根,两个人共同喝一碗豆浆,擦一擦油汪汪的嘴唇就可以上班了。周米生吃着油条说:“城里和农村就是不一样,在农村你想吃也没地方买呀。”林小雅说:“你在城里住二年了,还以为你在农村呢?”周米生说:“我虽然在城里待了二年,可实际上还是住在农村的时间长啊。过去,我们买早点,我心疼钱,现在我坐车的费用省下来,我们天天买早点也用不了。过去想买早点也不敢趟儿,现在3分钟回来了,你看这买卖,一家接一家地开,早点铺旁边的房子也被人租去了,说是一个浙江人要开拉面馆,到时候我们不喜欢吃油条,我们就吃拉面。”林小雅被周米生的情绪感染,也说:“可不是,我们单位的小刘,好好的采购员不干了,自己开了一家鞋店。”两个人从吃油条感慨到天南海北,林小雅突然说:“快别吹了,晚了。”周米生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还差9分钟八点了,赶紧穿衣服穿鞋。

招商局的办公室设在县政府的大楼里,一栋建于四十年代的二层楼。周米生每天上班的时候都有一种自豪感。周米生知道这里是这片土地的最高权力机关,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权力,但别人不知道。在周米生的心里有一个秘密,就是在周米生十几岁的时候,父亲领着他到县城,那是他第一次进县城,路过县政府的时候父亲说:“这是县政府,管全县大事的地方。”周米生当时就想,我将来能到这个地方上班就行了。当然,那时候周米生的想法是模糊的。这件事,周米生在招商局上班以后,曾经想着想着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微笑。

虽然说周米生的家离单位只有5分钟的路程,但周米生每天上班还是比较早的,一般都提前个20多分钟到单位,他把办公室的地拖一遍,再到水房把开水打回来,给办公室每个人都倒上水。他做这些事情都是林小雅的父亲告诉的。周米生上班一个月,单位也分了煤气罐和炉盘,他和林小雅一合计,家里已经有一套了,放着也没有用,就找人卖了320元,他们添了56元钱,买了一台洗衣机。周米生和林小雅都觉得他们的日子好起来了。

快过年了,单位开始分东西,什么大米、豆油、水果、饮料。办公室买完了,放在单位的车库里,因为周米生是局里最年轻的,办公室郑主任就招呼周米生和他一起按人头一份一份分好,大家下班了去取。局长和副局长的自然不用他们取,郑主任开着单位的北京吉普和周米生一起给每家送去。分水果的时候,郑主任左挑右拣,选了三份放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后来周米生明白了,这三份是留给局长的。周米生觉得水果都差不多啊,就是差一点也就是一两个水果的好坏而已。周米生学给岳父。岳父哈哈一笑说:“这里的学问可大了。一般同志遇到了一两个烂水果,拣出来扔了就是。但若是局长看见了会想,买这么差的东西还花一样的钱,一是觉得办公室办事不利,再不就是在里面做了手脚。”周米生听了后背直冒凉气。

农业局的姜局长调到招商局当局长了,姜局长就是周米生在永头乡经常接触的姜股长,后来当了农业局的副局长。

周米生一上午都很兴奋,他觉得姜局长毕竟是熟人,感觉对自己还是不错。在永头乡,周米生没少陪姜局长喝酒,年底乡里打点县里相关部门的时候,周米生还给他抗过大米和猪腿。姜局长也请他和站长吃过饭。其实,熟与不熟又能怎么样呢,但这对周米生来说也许不一样,周米生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他希望自己有所发展,至少要先在招商局谋个股长的位置,当然,这是周米生的秘密。这样说来,姜局长的到来毕竟比来一个陌生的人强。

你还别说,这年秋天,周米生被调到了局办公室当了秘书。

周米生到了办公室以后,比原来忙了许多。每天写材料、下通知,琐琐碎碎的事情怎么也忙不完。周米生写材料并不怎么在行,好在招商局没有什么大材料,就是一些报告、请示、汇报,周米生看了不少行政公文写作方面的书,自己也比较留意这方面的文件,还算应付得了。招商局的财务不独立,和政府在一起,就是买一盒大头针也得到政府财务室去报销。东西买得少的时候,周米生自己先垫上,多的时候,他得先到财务室借钱,买完后局长签完字再到财务室报销。局长要是出差,也会安排他去财务室借钱,回来后还是由他填完报销凭证去报销。招商局经常开相关部门的协调会,招商局本身没有会议室,平时局里开个小会就在局长办公室,像召开全县各部门这样的协调会就得借用政府的小会议室。如果政府会议室有人用着就得到楼外的其他局借。会议时间定好了,周米生第一个是找政府办的赵秘书问问这个时间政府用不用会议室。赵秘书是政府的老秘书了,整天耷拉个老脸,像谁欠他钱似的,局长看见他都客客气气,周米生更是小心翼翼。第一次找赵秘书借会议室的时候,赵秘书戴个眼镜正看一张什么票子。

周米生站在赵秘书办公桌侧面轻声说:“赵秘书,明天上午政府的小会议室用不用?我们局要开个协调会。”

赵秘书在眼镜后面斜了他一眼说:“你什么单位的啊?”

这句话让周米生着实愣了一下。周米生来招商局快一年了,周米生每天上班来得早,赵秘书也早,周米生差不多每天都能遇到赵秘书,周米生总是笑着和赵秘书打招呼:“赵秘书早!”赵秘书有时候“嗯”一声,有时候也会笑一下,说:“你也早。”政府楼里年轻人少,政府办在打扫后院卫生,秋天分大白菜、大葱、苹果,冬天除雪什么的,赵秘书会挨个办公室招呼他们这些年轻人的,然后赵秘书领着他们干啊。赵秘书也无数次“小周!下周!”地叫过他呀。周米生不知道赵秘书什么意思,愣归愣,还是尴尬地说:“我是招商局的。”

赵秘书推了推眼镜,扭头瞅了一眼墙上的小黑板。说:“明天上午用啊?”

周米生说:“是。”

赵秘书说:“多长时间?”

周米生说:“大概一上午吧。”

赵秘书说:“你们用吧,到时候找老齐开门。”

周米生知道老齐是政府传达室的警卫。

周米生从秘书室出来又去了传达室,老齐正看电视呢。传达室的电视是政府楼里唯一的一台电视,差不多24小时开着。周米生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小心翼翼地说:“齐大爷,我是招商局的小周,明天上午要用一下二楼的会议室,跟赵秘书说好了。”

老齐笑呵呵地说:“小兔崽子,我不认识你啊?还报什么招商局。”

周米生一看老齐这态度,也笑呵呵地说:“就怕你不认识我啊。”

老齐问:“明天上午几点用啊?”

周米生说:“八点半。”

老齐说:“我八点就给你开开门。”

周米生说:“谢谢齐大爷。”转身要走。

齐大爷又说:“水,你们自己打啊!”

周米生说:“知道了!”

政府开会是传达室负责打开水,五六个暖瓶都得灌满,开会前,秘书给参加会议的每个人倒一杯水。其他部门的在政府开会,要自己的工作人员去水房打开水,然后也得给每个人把水倒上。周米生没当秘书的时候,也倒过水。倒完水,周米生就坐在门后听会。不一会儿,办公室郑主任说:“小周,你给添添水。”周米生赶忙站起来提着暖瓶给每个人的杯子添满。一圈下来两瓶水不够,周米生看看四个暖瓶都空了,就提着四个空暖瓶到一楼的水房打水。水房里有一个烧煤的锅炉,专门烧开水供楼里工作人员喝的。

周米生回到办公室开始通知参加会议的单位。电话一个一个拨着,都是打到各单位办公室的:“你好,我是招商局的,明天上午八点半在政府二楼会议室召开招商引资协调会,请你们单位来一名领导参加。”办公室没有人的,他就把电话打到局长室。有的局长会说:“怎么老开会啊,你们招来多少项目了呀?知道了。”周米生不敢说什么,等人家把电话放下了,周米生才轻轻地放下电话。四十几个电话打下来,周米生有些口干舌燥,想喝口水,发现暖瓶空了。他端着杯子想到隔壁办公室去倒一杯。他走到隔壁办公室门口,看见只有李伟一个人在就退了回来。李伟是原来的秘书,他的工作正好和周米生调了个个。调动工作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周米生觉得李伟对他好像有点意见。李伟比周米生大两岁,也是永头乡的,但不是一个村的,他参加工作就留在县里。两个人是老乡,周米生当秘书前,两个人走得很近,他还到周米生家吃过两回饭。自从周米生当了秘书,两个人就有点不尴不尬的感觉。周米生回到办公室拎起暖瓶去水房打水。进了水房,周米生看见老齐正往锅炉里加煤呢,煤烟味儿直冲鼻子。老齐说:“没开呢。”周米生在自来水龙头上接了点自来水。周米生喝完水,想起还得做两张会议签到表,他找了两张信纸和一张复写纸,把复写纸夹在中间,用圆珠笔和格尺划了起来。划完了,周米生发现后面那张格有点歪。他又撕了两张信纸,划完了,他又发现后面上端的“单位”两个字写到格外了。周米生再撕两张信纸,想了想,他用订书器把两张信纸订在一起,这回总算行了。他想起在中专读书的时候黄兴文老师说的一句话:“最简单的事情往往做不好。”

黄老师的意思再简单不过,简单的事情往往不被人重视,不重视的事情怎么能做好。这句话周米生记了一辈子。

林小雅怀孕了。

林小雅自己不知道,周米生也不知道,因为他们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那天从二叔家吃猪肉回来,林小雅就说肚子痛,吃了两片止痛药,好了许多。下半夜,周米生被林小雅推醒。周米生看见林小雅满脸是汗,牙咬得吱吱响。

周米生问:“怎么了?”

林小雅说:“我肚子痛得厉害。”

周米生说:“赶紧上医院吧。”

林小雅说:“都下半夜了,你还是先给我找点药吧。”

周米生披着衣服在抽屉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药,林小雅刚吃的那两片还是周米生上回拉肚子的时候买的。这时,林小雅说:“米生,不好了,我出血了。”

周米生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林小雅的褥子上有一大摊血。周米生说:“快穿衣服,我们去医院。”

林小雅说:“你叫一下江嫂子吧。”

周米生也没有穿外衣就跑了出去,站在杖子边上喊:“嫂子!嫂子!”

又叫:“江福玉!江福玉!”

隔壁屋里的灯亮了。周米生看见何七妹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何七妹推开门,露出半个身子说:“咋了?米生。”

周米生说:“不好了,嫂子,小雅出血了!”

何七妹说:“哪出血了?”

周米生说:“我们要去医院,你过来帮帮忙。”

何七妹说:“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周米生转身进屋,帮助林小雅穿衣服。

何七妹很快过来了,问了问情况说:“我们快上医院吧。”

又说:“你江哥出差了。”

冬天的夜里,刺骨地冷。三个人走在大街上,没有看见一辆“倒骑驴”,连个人影也没有。杏林胡同离县医院有二里多地,走了几步,林小雅就痛得受不了。周米生对林小雅说:“还是我背着你吧!”就蹲在了地上。

周米生背起林小雅几乎是小跑,何七妹不时在后面拽拽大衣。到了医院急诊室,周米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何七妹赶忙去挂号。大夫问了情况、把了脉搏、量了血压。

大夫问:“几个月了?”

林小雅愣楞地瞅着大夫,没有回答。

大夫又问:“我问你怀孕几个月了?”

林小雅说:“没有啊。”

周米生也说:“没有啊。”

大夫瞅了瞅林小雅说:“怎么可能,你们是两口子吧?”

周米生说:“是啊,我们是两口子,可没有怀孕呀。”

大夫说:“怀孕了,有流产的迹象,住院观察吧,恐怕要保不住。”

周米生和林小雅都有些懵了。大夫哗哗开了住院通知单,递向周米生。

何七妹把住院通知单接过来说:“我去办手续,你把小雅背到三楼住院部。”

周米生背起小雅走到二楼的时候他有些走不动了,小雅要下来,周米生没同意,一手攀着扶手,一手托着小雅的屁股。到了三楼,周米生几乎是跪在了地上,他看见左面是内科,右边是妇科,他扶着小雅慢慢地走向妇科。医生办公室没有人。周米生让小雅坐在凳子上,自己去对面的医生休息室敲门。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声音,对面的房间亮了灯,一个穿着白大褂脑袋蓬松的女人走了出来,问:“住院啊?”

周米生说:“是。”

女人趿拉着鞋走向医生办公室。

何七妹上来了,气喘吁吁地对周米生说:“交押金我钱不够,你带钱没?”

周米生在每个兜里摸了一遍数了数说:“一百三十二,够不?”

何七妹说:“不够,我兜里只有三百。要五百呢。”

周米生说:“怎么这么多啊?先交四百不行吗?”

何乐七妹说:“我问了,少一分钱也不行。”

林小雅闭着眼睛从兜里掏出一把钱递给周米生,周米生看见里面有两张一百的,他抽出来递给何七妹。

何七妹“咚咚咚”下去了。

林小雅脸色像一张白纸。

周米生有些着急,问女人:“大夫,咋办?”

女人还在睡意中,打着哈欠说:“大夫马上就来了。”

周米生才知道她不是大夫是护士。周米生始终分不清这家医院的大夫和护士,直到二十年后护士戴上了护士帽。

又一个女人进来了。

何七妹也回来了。

后进来的女人是大夫,她询问了小雅的情况,摸了脉搏,护士给量了血压。

大夫低头哗哗开起了单子,有六七张。她把单子递给周米生说:“做个B超,回来输液,明天早晨化验。”起身走了。

周米生护士问:“做B超在哪啊?”

护士说:“在一楼。”

周米生有些傻眼,刚才上楼累得气还没有倒过来呢。没办法,她扶起林小雅走到楼梯口,蹲下。

林小雅说:“下楼,我走下去吧。”

周米生说:“下楼,没事儿。”

做完B超回来上楼的时候,何七妹看周米生实在是不行了,是她把林小雅背上楼的。林小雅住进了病房,周米生又下楼取药。等挂上滴流,天已经亮了。

医生说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可能是由于剧烈运动造成大出血,观察两天看看,有可能保不住孩子。周米生一听傻了眼,啥时候怀得孕呢?自己不知道,小雅也不知道。怪不得这些日子,小雅老是觉得不舒服。

小雅睡着了。

何七妹说:“你俩简直是一对傻子呀,怎么连怀孕都不知道?”

周米生说:“我们没有准备现在要孩子。”

何七妹说:“结婚了,不要孩子干什么?早生晚生都得生。别到时候想生生不出来。”

周米生说:“要能保住就得生啊,可是我这一段还喝酒了,能行吗?”

何七妹说:“要能保住,检查检查呗。”

周米生想说叫何七妹回去,但又觉得自己不行,就说:“嫂子,你在这等一会儿,我给小雅家打个电话,他妈妈来了你就走。”

何七妹说:“你去吧,我没事儿。”

周米生在电话亭打完电话就在医院的门厅等林小雅的父母,很快他就看见老两口子慌慌张张地走来,周米生迎了出去。他们看见周米生就问:“怎么样了,小雅怎么样了?”

周米生说:“现在稳定了,打上滴流刚刚睡着。”

他们一边往病房走,小雅的母亲一边问:“什么病啊?”

刚才,周米生在电话里只是说小雅病了,没有细说什么病。

周米生说:“大夫说是怀孕了,没有注意,活动量大了,有流产的可能。”

小雅母亲说:“不是没怀孕吗,头些日子我看她就像怀孕了,我问她还说没有啊。”

周米生没有说话。

林小雅脸色很苍白,母亲摸了摸她的手,她也没有醒。

林小雅一天两瓶滴流,上午一瓶下午一瓶。上午的滴流打完了,周米生去护士站喊护士:“林小雅的滴流打完了。”

护士说:“别说名字,说哪床的?”

周米生说:“303,3床的。”

周米生再喊拔滴流,就知道说303,3床的。

第二天下午,别人的滴流都打完了,林小雅的还没有打。周米生去护士站问,护士说:“钱不够了,去交押金。”

周米生说:“不能啊,昨天交的五百啊,怎么会没有了呢?”

护士说:“去交吧,不交不给打针。”

口气充满了不信任。

周米生去了一楼,又交了五百元。周米生交完了钱问:“我还有多少钱?”

窗口里说:“原来还有二百五,现在是七百五。”

周米生这个气啊,嘴里嘟囔着:“明明还有钱,怎么就是不给打呢。”

窗口里说:“你也不用气,现在是科室单独核算,头两天妇科还跑了一个呢,都是全科人均负担。”

周米生心里想,现在这人还讲不讲诚信了啊,怪不得医院把每个人都当成逃跑的对象。

小雅在医院住了七天院,但孩子还是没有保住。小雅的母亲直叹息,一直埋怨自己对小雅的关心不够,不然也不能发生这样的事儿。周米生和小雅倒没有觉得怎样,他们说原来也没有打算这么早要孩子。小雅出院后就被接到了父母那儿,老人说周米生他们的平房冷,小雅现在就是坐月子,不能凉着。周米生每天还得上班,小雅的母亲请了假在家照顾小雅。每天除了上厕所,地都不准下。

周米生的母亲是在小雅出院后的第二天到县城来的,她带了30个红皮鸡蛋,半袋小米。她一个劲儿地埋怨周米生咋那么粗心呢,你是大人了,媳妇怀孕了还能不知道,接着又埋怨自己,一个过来的人了,咋能看不出来媳妇怀孕没有呢。若是看出来了就不让周启运叫他们回来吃猪肉。是不是坐车颠的?是不是和那几个孩子打雪球打的?周米生母亲想抱孙子的心情比谁都急。儿子结婚快两年了,还没有动静,她能不着急吗?亲戚邻居也问周米生的母亲,媳妇有了吧?她只能笑笑说:“不急,不急。”周米生他们回去几次,她怎么看,媳妇也不像怀上了。她没法问小雅,就偷偷地问周米生。周米生说:“急什么呀,我们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呢。”

母亲急了,说:“怎么能不急,你看人家柳瓜,比你小三岁,孩子满地跑了。”

周米生笑了笑说:“你看他,你没看见他都累得腰都勾勾了。”

母亲说:“你爷爷总说要抱重孙子。”

周米生说:“那也不用急啊,爷爷能活九十九,保证抱上重孙子。”

当周米生告诉她小雅流产以后,她说:“你怎么弄的,你怎么弄的,咋不早告诉我呢?怀孕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呢?我马上去啊。”结果把炒在锅里的菜都忘了,愣愣地坐在那里。直到周米生的父亲进屋看锅里冒着青烟,急忙把一瓢水倒进了锅里,她还在那儿愣神儿呢。周启运问她怎么了,她站起来一边在柜子里找衣服,一边说:“我马上到县,小雅流产了,我马上去。”然后,把米箱里的半袋小米拎出来,到厨房把攒在坛子里的红皮鸡蛋捡在筐子里,数一数是二十九个。她想了想对周启运说:“二十九个,我到他二叔家要一个去。”在农村,谁家生小孩,别人来看,叫看“欢喜”。到谁家看“欢喜”一定是要带上红皮鸡蛋的。为什么要带红皮的,没有人能说出真正的理由,老百姓的普通说法是这样的鸡蛋营养高,红色图个喜庆。周米生本来不想告诉家里关于小雅流产的事情,可是再过十来天周米兰就放假回来了,周米兰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儿的,到时候母亲才知道还不骂死自己啊。再说,周米兰回家,家里要杀猪,他和小雅回不去,不也得说呀。母亲说要马上到县里,他说你不要来,他知道母亲也晕车,自己晕车就是随母亲。从记事的时候起,他只记得母亲坐过三次车,一次是奶奶病重的时候她坐车到县里看奶奶,下车在车站门口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在小姑的搀扶着到了县医院,看了奶奶一眼,就趴在了床上。回到家在炕上躺了两天才下地干活。一次是到浑河乡看大姨,去的时候是坐车,回来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坐车了,愣是走了四十多公里回家。最后一次是到林小雅家认亲,到了林家,没说两句话就倒在炕上,一再说不好意思,自己迷魂得太厉害了。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起来,草草地吃了几口就下了桌。周米生的父亲也说了好几遍:“农村老娘们,没出过门,坐车就晕。”

周米生以为母亲不能来呢。周米生在电话里一再说已经没事儿了,现在就是在家静养。母亲说:“流产可不是小事儿,什么都要注意,可别留下什么病根。”周米生告诉母亲:“小雅现在住在娘家,有小雅母亲照顾呢,你就不要来了,你还晕车。”母亲想了想说:“那看看再说吧。”可是母亲还是来了,背着半袋小米和30个红皮鸡蛋。她知道周米生在上班,就到县政府找了周米生。

周米生看母亲脸色不大好,说:“晕车了吧,我去穿大衣,我们一起回家。”

周米生本来想让母亲先到自己的家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看林小雅。可是田秀花坚持说自己没事儿。按常理田秀花坐这么长时间的车,不休息两天都恢复不过来。今天田秀花也觉得难受,可没有过去坐车反应得那么强烈。周米生背着那半袋小米,拎着30个红皮鸡蛋,扶着母亲直接奔林小雅父母家。

林小雅的母亲很热情,小雅也下地招呼婆婆。田秀花赶忙让小雅回到炕上,说:“这和坐月子是一样的,千万不能大意,留下什么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林小雅的母亲也知道亲家母晕车,看田秀花脸色不好,就说:“晕车了吧?”拽她到另一个房间休息。田秀花这时也迷昏得厉害,也就没有再客气。

吃完晚饭,田秀花和小雅唠了流产的前前后后,她和亲家母一起感叹,孩子还是年轻啊,自己怀孕了还不知道,幸亏大人没事,若是在农村说不定出什么大事呢。小雅的母亲叫田秀花在他们家住。田秀花说:“农村人住不惯楼房,还是到米生家住吧。”这是她和周米生在路上商量好的。小雅的母亲也就没有再挽留。

林小雅住院这几天,他们的房子就由何七妹照顾着,每天早晨何七妹过来把炉子扎开,烧一个多小时再封上,晚上再过来一次。所以,周米生和母亲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很暖和。这是田秀花第一次到儿子周米生的家里来。她看看这,摸摸那,虽然陌生,但感觉像自己的家。

第二天,周米生上班。田秀花说一会儿到小雅家,看看能不能帮助亲家照顾照顾小雅。周米生自然同意,他希望母亲在城里多待几天。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小雅,母亲是不会来的,她在家里每天都是忙得脚不粘地,在这里也能歇歇。临走时,周米生把大门、房门的钥匙给了母亲。

田秀花在县城待了三天,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回去了。

周米生这几天特闹心,房东告诉他要卖房子,他若是买先紧他,八千五百块。周米生家里也就不到一千元,还差八千元到哪去找去,借,什么时候能还上。周米生的工资每月二百多,小雅还不到二百,两个人不吃不喝也得小三年。两个人核计来核计去,决定还是另租房吧。两个人张罗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小雅就有些急,看着电视想房子的事就把遥控器扔了。自从上回流产,小雅的脾气有了明显的变化,动不动就发火。周米生感觉到了,但他不发火,他让着小雅。一次两次让着,三次五次让着,但有一次周米生实在受不了了。星期天,郑主任要到水库去钓鱼,头天和周米生约好了。周米生晚上和林小雅说的时候,林小雅没说什么。周米生走的时候,林小雅让他早点回来,晚上在我妈那儿吃饭啊。周米生知道他们差不多每个礼拜天都到岳父家吃饭。

和郑主任同去钓鱼的还有两个他的朋友,几个人钓了一上午也没什么收获。周米生不会钓鱼,一开始在旁边坐着卖呆。郑主任看周米生无聊就给周米生一把鱼竿说你待着也是待着,说不定还能钓上一条呢。中午,渔场场长安排了一桌饭请郑主任他们吃饭。周米生说:“不喝酒。”郑主任说:“大礼拜的,也没什么事儿,喝一杯吧。”周米生也不好再推辞。几个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了下午三点多也没有走的意思,周米生就有些着急,但又不能说。快四点了,郑主任张罗往外走,周米生以为要回去呢,结果郑主任说现在开始才是钓鱼的好时候。周米生傻了眼,估计是不能按时回去了。果然,周米生刚刚拿起竿,他的传呼机就响了,他一看是林小雅的。他没法回话,他们钓鱼的地方离有电话的场部有一里多地,还得翻一个小岭。反正小雅也知道自己是和郑主任一起出来的,没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儿,传呼机又响了。周米生看看还是林小雅的,干脆把传呼机开到了震动。可是传呼机在周米生的腰间突突地响个不停,能有十来遍。周米生知道林小雅又生气了,可不就是一顿饭吗?个个礼拜去,少去一次有什么呀。再说也回不去啊,总不能叫郑主任不钓鱼把你送回去吧。

那天晚上回去已经是七点多了,周米生平生第一次钓鱼,钓了两条七八两重的鲤鱼,郑主任又扔给他一条大一点的。林小雅已经回家了,周米生兴冲冲地拎着鱼进了屋,他看林小雅的脸色不大好,但也没在意。他告诉林小雅自己第一回钓鱼就钓了两条,还把鱼拿给林小雅看。林小雅把鱼接过去,一下子扔到了门口。周米生懵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小雅能把鱼扔了。好半天,周米生说:“怎么了,你什么意思?”

林小雅脸丧丧着,没有言语。

周米生说:“我想回来,可是郑主任他们不走啊,我怎么办?”

林小雅还是不吱声。

周米生说:“别生气了,我再不去钓了。”

林小雅说:“你就钓吧,还喝猫尿了。”

周米生有些火了:“怎么了,我不就是钓了一次鱼吗,我喝酒也是没办法,也只喝了一杯。你至于吗?”

林小雅气呼呼地说:“至于,怎么不至于,你天天干什么?住的地方眼看都没有了,你还有心思钓鱼喝酒。喝一杯?看你那满嘴的酒气吧!”

周米生说:“现在不是还没到日子吗?”

林小雅说:“你一天摇鸡巴,晃卵子的,给你买个传呼机机是看的啊,怎么不回话呢?”

周米生的脸腾地紫了,站起来说:“你怎么骂人呢,我不回话?我想回话,有电话吗?传呼机,你买的不是吗,我不要了!”

周米生说完,啪地把传呼机扔在了沙发上。

林小雅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米生反应这么强烈,还是第一次和她发了火,她呜呜地哭起来。

林小雅一哭,周米生也有些冷静了,但一想到林小雅提到的传呼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周米生和林小雅结婚也是有些自卑的,因为自己家的条件远不如林小雅家,但热恋的时候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他想想结婚以来,林小雅都有些强势的感觉。什么事情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都是按照林小雅的意见办的,那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周米生受不了,也不想和她争,哪怕是错误的。他对传呼机的反应是事出有因的。家里的双卡收录机是林小雅家里陪送的,周米生喜欢听歌,每天早晨擦地的时候他都喜欢打开收录机听听音乐。那天他刚刚打开收录机,收录机就吱吱地响。周米生以为电源没插好,就摆弄了一下。林小雅说:“你别给我动坏了。”周米生当时就没有了心情。林小雅是无意的,但周米生却感觉不是滋味,这件事他一生都没有忘。

周米生看林小雅还在哭,心里更加烦躁,他站起来一摔门出去了。周米生没有地方去,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室胡乱地翻着报纸,其实什么也没看。他想想林小雅真是不讲理,就为了钓鱼发这么大的火啊,凭什么呀,自己一点自由都没有了,陪郑主任钓鱼还不是为了密切关系啊,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自己还没像江福玉在外面有人呢,若是那样还不得离婚啊。是得离婚,放谁身上都得离,只不过何七妹不知道罢了。周米生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是一种错误,他和小雅在一起总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这也不是自己追求的爱情生活呀。他觉得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应该无所顾忌,什么都小心翼翼,那不是太累了吗?他想想结婚这几年,天天早晨是自己起来做饭,有时候起来晚了,就空着肚子上班。他饿得不行就喝开水,办公室楼头有一家小吃部,馄饨一块钱一碗,周米生心疼,重要的是有时候他兜里连一块钱也没有。

周米生走后,林小雅也渐渐地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为了这么一丁点的事儿和米生吵了半天。这也不能怨米生啊,去都去了,怎么能提前回来呢。没有电话回,她信,可当时就是别不开这个劲儿。周米生你也不应该发这么大火呀。传呼机还摔了。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以后怎么了,动不动就和周米生发一顿火。

周米生在办公室待到快十点了才回家。林小雅已经睡着了。周米生只开了厨房的灯,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放在炕梢。这是结婚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分开睡。这一夜,周米生反复做恶梦,不是被追杀就是掉下悬崖。多年以后,一个心理医生说这是一个人的心理反应,这种人胆子最小,最怕遇到事情。

第二天,周米生是在恶梦中醒来的,他洗完脸还不到六点。他没有做饭,而是在外面看了一会儿书。他听见广播里说六点半了,就奔单位去了。

林小雅在周米生起来不久也醒了,但没有起来,她一般都是六点半以后起来。她今天如果突然早起了,好像自己不对了似的。她就沤在被窝里胡思乱想。周米生没做饭她也知道,因为她没听见周米生淘米炒菜的声音。她听见周米生开大门走了,才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穿衣服,洗完脸还下意识地瞅了一眼空荡荡的桌子。

上午九点多钟,周米生感到迷糊,浑身没劲儿。喝了两杯开水也没有缓解,这时他想起已经两顿没吃饭了,肚子有些饿了。他掏掏兜,里面还有五块三,就决定到楼头的小吃部吃一碗馄饨。那一碗馄饨他吃得很香,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回到办公室,郑主任也不在,他想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可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四十了,想了想,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说中午有事回不去了,就放了电话。他继续在沙发上躺着,直到快一点了,才起来。

下午,闻大军来了,他是替他的领导在二楼会议室开会的,开完会他顺便到周米生这儿坐一会儿。两个人闲扯了一会儿,闻大军问:“房子找到了吗?”

周米生说:“没有呢。”

闻大军说:“你就借点钱买下得了,省得老不安定。”

周米生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哪有钱啊?”

闻大军说:“先找人借借,慢慢还呗。”

周米生说:“一个是找谁借呀,再一个什么时候能还上啊,我不生活了啊?”

闻大军说:“大家先给你凑着,将来你们单位还会给你补贴。”

周米生说:“补贴倒听说了,不知道给多少,什么时候给也没有个头啊!”

闻大军说:“我跟我妈妈说,借你两千,你老丈人还不给你出两个钱啊?叫小雅跟倪丽说说,借你两千。”倪丽是大军的女朋友,开了个服装店,生意相当不错。小雅和倪丽处得像亲姊妹似的。

周米生想了想说:“看看再说吧。”

闻大军走后,周米生的心里亮堂了不少,闻大军主动借钱给自己,还替自己想办法,真是好朋友。大军和倪丽是肯定没问题,剩余的四千怎么办啊?他忽然想到了张乐民,跟张乐民吱声也应该没问题,可是怎么开口啊。周米生的家境虽然不怎么富裕,但还没有和谁家借过钱。老丈人那肯定是不要提了,从和林小雅相处那天开始,周米生就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不要在经济上叫老丈人家看不起。因为,他知道城里人一般都对农村人有偏见,认为农村人喜欢占便宜。

下班的时候,周米生的心情已经相当不错了,因为,下午他和郑主任也不知道怎么聊起房补的事儿的时候,郑主任说:“明年或者后年,招商局就能兑现房补,至于多少现在还说不好。”周米生想,不管是明年还是后年,不管是多还是少,总归是有了盼头,有了底。路上,他花五毛钱买了一块豆腐。林小雅最喜欢他做的溜豆腐。刚结婚的时候周米生也不会做菜,林小雅更不会,周米生还特意买了一本菜谱,但用处不大,菜谱里说的调料自己家里根本没有。周米生原来做溜豆腐放完咸盐放酱油,颜色白寥寥的。他在饭店吃的溜豆腐是酱红色的,并且非常嫩头。他跟厨师一聊才知道,人家做溜豆腐根本不用咸盐,盐和豆腐放在一起发生反应,发硬。除非是有汤的炖菜。溜豆腐:油烧开了,把豆腐放锅里炖一会儿,把淀粉、味素、酱油放在一起一搅和倒在锅里就成了。周米生后来还在一本书上看到溜豆腐、炖豆腐、炒豆腐不用烧开油也可以,或者后放油也可以,因为都是豆制品,是相融的。周米生试过,果然没有生豆油味儿。

周米生中午没回来吃饭,林小雅就知道周米生还在生气,林小雅也知道自己过了火,和周米生结婚以来,都是周米生让着她。林小雅也知道身边的朋友不少今天打,明天闹的,就说隔壁的江福玉和何七妹两口子不也三天两头打一仗。奇怪了,就是周米生的脾气好。倪丽都无数次说过林小雅:“也就是周米生将就你吧。”

林小雅想想也就没了脾气,下班的时候也买了块五毛钱的豆腐。她知道周米生乐意吃豆腐,做得也好,晚饭周米生不做,她做。周米生做溜豆腐的时候她在边上也看过,没什么难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办公室对面桌的李姐说过结婚十年爱人没有进过一次厨房。想想自己结婚也几年了,做几顿饭是有数的,都是周米生做。她不喜欢做饭,周米生就喜欢吗?周米生肯定也不喜欢,只不过是为了迁就自己罢了。

林小雅是提前15分钟离开单位的,所以当周米生进院的时候,电饭锅里的饭已经开锅了,小雅已经切好豆腐,放在盘里。林小雅看见周米生手里的豆腐就乐了:“你怎么也买豆腐了?”

周米生说:“啊,你也买了呀?”

林小雅说:“可不是。”

周米生说:“没事,这块明天吃。”

林小雅说:“不行,明天就坏了,都做了吧。”

周米生说:“行,再做一个辣豆腐。”

周米生脱了衣服到厨房的时候,林小雅把另一块豆腐也切好了,看看周米生说:“辣豆腐我可做不好。”

周米生心说,溜豆腐你能做好?说:“我做。”

林小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教我做吧。”

周米生说:“嗯。”

两个人虽然都不绷着了,但还是有些不尴不尬的,别扭。周米生想了想,回屋去拿土豆,他想再做一个土豆汤。土豆只有两个,并且一个已经烂了。他把那个好的洗了洗,用羹匙把皮刮掉。周米生把汤做好了的时候,电饭锅也跳闸了。林小雅来做辣豆腐、溜豆腐,周米生也没有阻拦。两道豆腐菜在周米生的具体指导下很快出锅了。这顿饭两个人吃得大汗淋漓,林小雅一个劲儿地叫辣,不断地张嘴用手扇着风。周米生和林小雅说了下午和闻大军核计的买房思路,林小雅也觉得可以,房子早晚得买,老租房子也不是一个事儿啊,关键是房补在那儿做后盾,两个人最终下了决心:借钱买房。

借钱的事儿进展得还算顺利,闻大军和倪丽每个人两千第二天就到手了,只是余下是四千,已经三天了,周米生也没有给张乐民打电话。他不知道电话里怎么说。林小雅说过要和家里说说先借个一千两千的,周米生坚决地否定了。就在周米生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怎么和张乐民说借钱呢,闻大军来了,扔给周米生五千元。

周米生愣了:“怎么回事儿?”

闻大军说:“乐民的,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

周米生说:“我还没跟他说呢。”

闻大军说:“你啊,指你说,什么事儿都晚了。”

又说:“我昨天上沈阳了,和乐民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问他你和没和他借钱。乐民说没有啊,我就跟他说了你要买房的事情。乐民当场就扔给我五千块。”

周米生激动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了,哥们!谢谢了,哥们!”

又说:“晚上请你们两口子喝酒。”

闻大军说:“得了吧,晚上我得和倪丽进货去。”

周米生说:“你怎么也去啊?”

闻大军说:“她有些难受,让她过几天再去,她还不同意,干脆,我陪她去吧。”

周米生说:“她也够能干的。”

闻大军走了以后,周米生和林小雅感慨地说:“这大军,真是够意思。人家乐民更仗义,咱还没有亲自跟人说呢,五千块就拿来了。”

林小雅说:“你赶快打电话谢谢乐民。”

周米生说:“不用,都哥们,客气什么呀!”

林小雅说:“不是客气,是最起码的礼貌。”

周米生说:“我明天到单位打。”

周米生很兴奋,瞅着借来的钱,好像是自己的钱,自信心从来没有这么足过,他坚信,好日子开始了。

第二天,周米生和房东签了买卖协议,周米生付给房东五百块定金,余下的八千办完手续后付清。然后,两个人一起到房产局办理过户手续。到了房产局,人家说那么得去公证处公正。两个人到了公证处,工作人员说:“每家两口子都得来,一个人不行。”周米生给林小雅打电话,林小雅很快就来了。房东家里没有电话,回家去找了。周米生两口子在公证处等了半天,房东也没有回来。快十一点半了,房东给周米生打了个传呼,周米生回话,房东说老婆没在家,下午他还有事,就得等明天上午办了。周米生和林小雅只能回家。

林小雅说:“是不是房东变卦了,不想卖了啊?”

周米生说:“不会,协议都签了。”

周米生说是说,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真怕房东变卦。周米生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早晨,他和林小雅没到八点就到了公证处门口。快到八点半了,房东和老婆才到。四个人一起上楼,公证处一个公证员说:“另一个公证员出差了,礼拜五才能回来,下个礼拜来吧。”周米生有些生气,说:“昨天你咋不说呢?我们好容易把人凑齐了。”

公证员白了一眼周米生说:“怎么,我们的工作还得跟你汇报啊?”

周米生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说。”

四个人下楼,房东说:“真是麻烦死了,白跑了两趟。”

周米生说:“可不是,办点事真不容易,那就下个礼拜一吧?”

房东说:“我们电话联系吧。”

到了礼拜一,两个公证员总算齐了,周米生交了一百七十块公证费,拿到了公证书。

房东说:“房产局那边不用两口子都去了吧?”

周米生说:“一起去吧,我也不知道用不用。”

四个人又一起到了房产局。周米生把公证书、房产证、身份证、户口簿一起递了过去。

工作人员说:“税票呢?”

周米生说:“什么税票?”

工作人员说:“你买房的交易税的票子。”

周米生说:“没有啊!在哪交啊?”

工作人员白了一眼周米生说:“税能在哪交,税务局呗。”

工作人员把那一堆东西扔了出来。

周米生转身刚要走,又回过身问:“我们两家人都得在这吗?”

工作人员没有抬头说:“不用,就你自己来就行了。”

周米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房东说:“大哥,你先回去吧,我办完手续就把钱交给你。”

周米生以为交完税房产证就可以拿到手,可是这个房产证半个月也没有拿到手。因为交完税,房产局的工作人员还要到周米生家丈量一遍房子,看和房产证上的面积是不是相符。工作人员叫周米生回去等,去量的时候给周米生打电话。周米生一等就是半个月,中间,周米生去房产局问了两次,人家说了,全县也不光你一家买房子,回去慢慢等吧。房东给周米生打了好几遍电话了,周米生反复耐心地给人解释。当周米生第四次去房产局的时候,他有些服了,明明几个人也没有什么事情,怎么就是不给自己量呢?周米生灵机一动,堆着笑脸对窗口的一个工作人员说:“大哥,我是县政府的,你能不能帮帮忙?我实在是有些着急,房钱还没给人家呢,人家天天追。”

工作人员看了看周米生说:“县政府的?”

周米生说:“是。”

工作人员说:“那就下午吧,你就在家等着我。”他的房产证在当天下午就领到手了。

倪丽的服装店被盗,损失了不少钱。周米生和林小雅都有些着急还钱给倪丽,可是着急归着急,两千块着急忙慌从哪出啊。林小雅曾经跟倪丽说过,倪丽说不差那两千,不用着急。林小雅想到了回家跟父母那借,念头一出,马上又打消了,她知道周米生是不会同意的。可是眼见倪丽的服装店生意越来越不好,周米生和林小雅都觉得再不还钱实在是说不过去。最终两个人决定周米生回家去看看能不能和父母借,有多借多,有少借少,就算还倪丽一千也算心安一点。周米生要还一千是有谱的,他盘算家里怎么也能有个三千两千的,就借一千父母也不会太作难。周米生是礼拜天早晨回家的,刚下车,他看见一个人背着一大捆青草在自己前面慢慢地走,草捆很大,看不见那人的背影,只看见草捆下面的一双脚。周米生走过去一看竟是自己的母亲。周米生立刻说:“妈,怎么是你?”

田秀花说:“回来了?咋不打个电话?”

周米生说:“快放下来。”

田秀花说:“不用,马上到了。”

周米生把草捆从田秀花的后背拽了下来,很重。周米生把草捆从地上背起来的时候竟有些吃力。周米生有几年没干活了,但对割青草垫猪圈还是不陌生的。在读初中和高中的暑假他经常干这样的活,但他从来没有扛过这么重的青草。他背着青草在前面走,母亲跟在后面和他说着话。

周米生说:“妈,你怎么扛这么多啊,再以后少弄点。”

田秀花说:“没事儿,弄少了也不值得跑一趟的。”

周米生说:“你不比以前了,年龄大了,自己得注意一点身体了。”

田秀花说:“没事儿,干活是累不坏的。”

周米生说:“爸不在家啊?”

田秀花说:“上甸子老吴家的猪病了,他去看看。”

到了家,周米生直接把青草背到猪圈,把青草扔到猪圈一半,另一半堆在了一边。周米生在往猪圈扔青草的时候,田秀花一直在喊不用他干,别把衣服弄脏了。周米生扔青草的时候很有力气,他看见母亲的身体有些佝偻,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觉。其实,家里的这些活一直都是母亲在干,自己原来在家的时候还能帮助干一点,自己读高中、读中专以后就干得很少了。周米生扔完青草,进屋脱了衣服,看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又到院子里的洋井打了两桶水。他看院子有些脏,把院子扫了一遍。田秀花在和面,周米生知道妈要给他做手擀面了,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了。周米生结婚以后每次回来田秀花都要给他做一顿。田秀花擀面的时候,周米生把柴禾抱了回来,把锅点着了,然后又剥了两根大葱切了葱花,留着放在面汤里。周米生想把看到的活都干完,好让母亲少干一点。

吃饭的时候,周启运没有回来,周米生知道父亲是留在人家吃饭了。周米生想和母亲说借钱的事儿,可是看着母亲就是张不开嘴。吃了一碗面的时候,周米生想起没有看电视,就把电视打开了,可是吱吱响没有画面。

田秀花说:“你拍一下。”

周米生照着电视的画面拍了一下,果然有了画面。

周米生说:“电视怎么了?”

田秀花说:“接触不好。”

周米生说:“修一下啊?”

田秀花说:“去了,说修不好了。”

周米生说:“不行,换一台吧?”

田秀花说:“不用啊,我和你爸也不怎么看,再说,有声音就行呗。”

周米生知道,妈妈是最喜欢看电视了。

周米生没有等父亲回来就走了,他没有办法开口和父母借钱。母亲田秀花问周米生是不是有事,周米生说就是回来看看。

周米生跟林小雅说,看母亲一天累得那样没法开口,家里的电视都不能看了,都没舍得买一台新的。林小雅能够理解,就说再等等看吧。

过了一个礼拜,周启运来了。

周启运说:“买房子了?”

周米生说:“嗯,早晚也得买,价格也合适,买下了。”

又说:“你怎么知道的?”

周启运说:“是米兰说的。”

周米生说:“她怎么知道的?”

周启运说:“她和小雅打电话聊天知道的。”

又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周米生挠了挠头说:“人家卖得急,没来得及说。”

周启运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你妈说你们也没有什么钱,买房子一定和别人借钱了,给你拿来两千块。”

周米生从心窝子里一热,说:“家里也没有多少钱,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

周启运说:“我们还行,米兰的学费已经留出来了。”

又说:“我本来是要下个礼拜来的,你妈怕你着急上火,非得叫我马上来。说借谁的钱也不如自己家里有。”

又说:“你妈说等攒下些再给你拿。”

周米生有些口干,说:“不用了,千万不要了,我们单位将来是要给补贴的,你和妈自己花吧。”

又说:“这两千算是我借的。”

周启运说:“说什么呢?和自己的父母分生?你都是我的,还要还钱?”

周米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结婚以来,没有给过父母一分钱。还钱,真的能还钱吗?

林小雅回来以后,周米生把钱给了她。林小雅也很感动,说:“我们什么时候给妈买个电视吧。”

周米生别过脸说:“嗯。”

林小雅把钱数了两遍说:“怎么多五块?”

周米生看着一堆五块、十块的钱说:“是数错了吧。”

那一夜,周米生翻了一百来遍身。他原本想说林小雅不应该把买房的事情告诉米兰,可仔细一想,林小雅也不是为了借钱的事情说的,就是随便唠嗑说的,也就罢了。

第二天,林小雅到银行要把零钱换成五十元的大票还给倪丽。可在银行遇到了母亲也在取钱。

母亲说:“买房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家里说呢?”

林小雅脸红了一下,说:“想说来着,可米生不让。”

又说:“你怎么知道的啊?”

母亲说:“昨天遇到你老公公了,我才知道,这孩子。”

又说:“你们也没有个钱啊,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可以帮你们啊。”

林小雅说:“不用啊,我们都解决了。”

母亲说:“都是借的吧?”

林小雅说:“都是跟同学借的,不用着急还。”

母亲说:“我和你爸商议了,给你三千。”

林小雅说:“不用啊,你和爸留着花吧。”

母亲说:“留什么留,还不都是给你攒的啊。年底有个定期的到期了,再给你三千。”

林小雅说:“不用了,过年米生单位就给房补了。”

母亲说:“再说吧,这三千先给你。”

林小雅说:“那你就先给我两千吧”。

母亲是说:“你就拿着吧,都取出来了。”

林小雅不好再拒绝。

林小雅要两千是有理由的,她想公公给了两千,自己家给三千,周米生会有想法的。她知道周米生对钱的问题是很敏感的,周米生很要强,不想在经济上沾老人光。其实,林小雅也一样,她也不想跟父母伸手要钱过日子。但母亲主动给了,还是很兴奋的。她怀里揣了五千块钱,像个富翁似的走进了倪丽的服装店。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林小雅很潇洒地把两千元钱递给了倪丽。

林小雅的单位解体了,一开始的时候林小雅还总是发愁。后来没事的时候经常到倪丽的服装店里帮忙。秋天,倪丽要开饭店,林小雅就盘下了倪丽的服装店,改名“小雅时装伊人专卖店”。专卖伊人牌女装,品牌代理在县城还是第一份,生意还算不错。周米生礼拜天没事儿干了,就和郑主任去水库钓鱼,你别看他整天和郑主任在一个办公室,但那是工作,钓鱼就不一样了,那是个人时间,两个人在一起随便聊天,天南海北、人生感受,感情也越来越密切。郑主任已经年过五十,升迁的可能已经没有,常常感叹人生的不如意。周米生倒没有强烈的升官欲望,他觉得现在就很满足,一个农村的孩子能够干到现在,有了不错的家庭和工作,实在不易。他只有一个心思,把工作干好。郑主任给他透露一个消息,局里给的房补要兑现了,有房的一万,没房的一万五。周米生觉得不合理,有房的还给一万,和没房的就差五千。但周米生什么也没说,一万五也行,一万五就给小雅进服装用,省得小雅一个礼拜就得去一次沈阳。果然,不出一个礼拜,一万五的房补发到了周米生的手上。周米生平生第一次手里握有这么多钱,他把钱扔给小雅的时候心里别提有多自豪了。

周米生在走廊的沙发上刚刚坐下能有五分钟,他就有些迷糊了,他只喝了一两多白酒,怎么也不至于醉啊,他感觉整个脸都在发热,头发胀,心跳也似乎加快。服务员小田给他倒了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两口就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很疲倦。

今天下午三点多钟,郑主任给他打电话,叫他到“旁大酒店”安排一桌饭,市局林处长他们来了,现在他和贾局长陪他们在苍龙山游览呢。周米生问:“什么标准?”郑主任说:“一般就行。”这两年,招商局来客人都是周米生去安排酒席,他已经摸清了郑主任说的标准,一般就是三百元左右,好一点就是五百元左右,再好一点郑主任就会亲自点几道硬菜了。“旁大酒店”是古城县新开业不久的一家酒店,集餐饮、住宿、洗浴一体的综合性酒店,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准备申报三星级酒店。由于招商局经常来客人,周米生和酒店很熟悉。周米生给“旁大酒店”餐饮部打了电话。

周米生说:“你好,是‘旁大酒店吧?”

电话里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是周秘书吧?”

周米生说:“是金经理吧,我是周米生,晚上给我安排一桌啊。”

金经理说:“好的,什么标准啊?”

周米生说:“三百多吧,你再给点两道主食。”

金经理说:“五点呗。”

周米生说:“差不多。”

一开始,周米生对点菜是不怎么在行的,也不知道点什么菜,后来他也慢慢地悟出了一个道理,点菜的说道大了去了,菜点得贵不一定好吃,客人不一定满意,领导也不一定满意,什么场合点什么菜才是最重要的。比如农村来的,你点菜的时候荤菜要多一些,也要找菜量大的饭店。农村荤菜不常吃,菜量大说明你实惠。招待县里和市里的客人要点清淡一点,人家都讲究养生,讲究荤素搭配,吃饭的环境也要好一些。如果在桌上现点菜,一定要请客人先点,表示对人家的尊重。有领导在场一定要记住领导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然你劳而无功,领导还不满意。像今天这样的你不用怎么费劲,你点什么,市里领导也不会说什么,就是一个场面。但一定要有一两道自己领导喜欢的菜。因此,周米生在电话里点完什么标准以后一定要先去酒店一趟儿,对酒店给点的菜调整一两道。

周米生是提前半个小时到“旁大酒店”的,他知道贾局长喜欢吃红蘑菇炒土豆片和清蒸海鱼,郑主任喜欢吃牛肉。周米生看看菜单,这几道菜都有,他笑着说:“金经理,你是越来越知道我想点什么菜啦。”

金经理说:“为你服好务是必须的。”

金经理是餐饮部的经理,二十多岁,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大眼睛双眼皮,个也高,穿着蓝色的西服,既精神又漂亮。她和周米生已经相当熟悉了,因为周米生每次来“旁大酒店”都比客人先到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就在一起聊一气。毕竟都是年轻人,年龄也差不了几岁,共同的话题也多。金经理家庭条件不好,本来可以考上大学但放弃了高考,高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金经理叫金萍,没有外人的时候,周米生就喊她“金萍”,金萍喊周米生“周哥”。金萍非常羡慕周米生的工作,工作不累不说,整天在酒店晃悠。周米生说:“在酒店晃悠的人不一定都行,我们两个其实差不多,都是伺候人的,我就是比你多混了个酒肚子。”周米生说的是实话,“你别看很多人在大酒店来来往往的,其实就是一个撑场面的,没什么大能力。”

贾局长一行到“旁大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多了。期间,周米生给郑主任打了一次电话,问什么时候能够回来。郑主任说:“从苍龙山下来就快四点了,游完女儿湖怎么也得六点。”

周米生跟郑主任说:“你们挺快啊。”

郑主任说:“正常六点也回不来,我们是包一个快艇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大家洗完手鱼贯而入,落坐后,郑主任对周米生说:“走菜吧。”

周米生对服务员说:“走菜。”

贾局长问林处长:“林处,喝什么酒啊?”

林处长说:“不喝行不?”

贾局长说:“那怎么行,多长时间也不来一次,怎么也得喝点。”

林处长笑着说:“我就知道没个好,你们古城县什么都好,就是喝酒我受不了,我是真打怵啊,要不然我一年还能多来几次。”

贾局长哈哈一笑说:“就你林处的酒量还能打怵到我们古城县?”

林处长说:“那就少来一点吧。”

贾局长说:“喝什么酒啊?”

林处长说:“就来点白的吧。”

白酒上来的时候,林处长说就喝一杯,吃完饭还要到江边溜达溜达。

贾局长说:“喝喝看,先别说喝多少。”

贾局长先是敬全桌一杯,然后又单敬林处长一杯。

林处长说:“你们新来的县长是我的同学,若是知道我来准过来。”

贾局长说:“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林处长说:“不要了,他来了我还得多喝好几杯,他的酒量我可比不了。”

贾局长说:“有机会给美言几句。”

林处长说:“还说啥啊。”

郑主任敬了大家一杯以后,贾局长忽然说:“米生,你敬一杯,对了,你们是不是还不熟悉?”

林处长说:“好像见过。”

周米生说:“上回您来的时候是我和郑主任陪的您。”

林处长笑着说:“你看我这记性,来我敬你吧。”

周米生慌忙站起来说:“那哪行啊,还是我敬您吧。”

周米生敬了林处长一杯以后又敬市局的各位,两口酒也就一两多,周米生感觉有些迷糊。这时,贾局长对周米生说:“蛤蟆怎么还没上来呢?”

林处长说:“不用啊,我也不喜欢吃那玩意。”

周米生看看桌上,八个菜也就齐了,他明白这是贾局长说给林处长听的。

周米生说:“我去看看。”

周米生走了出来,他靠在沙发上迷糊着。

过了一会儿,周米生进屋说:“贾局,蛤蟆没有了,我下午就跟他们说了,他们没有买到。”

贾局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叫他们到别的饭店去借点。”

周米生说:“好,我跟他们说。”

周米生又走了出去,还是靠在沙发上迷糊着。

又过了一会儿,周米生走进房间说:“他们去借了,不知道能不能借到。”

周米生看见贾局长脸色不大好,说:“再以后不到这吃饭了,连个蛤蟆都上不来。”

又说:“告诉他们每天早晨给准备点水豆腐。”

把林处长一行送到房间往回走的时候,郑主任对周米生说:“贾局不高兴了,蛤蟆怎么没上去呢?”

周米生说:“你告诉我一般标准怎么能上蛤蟆呢?贾局不是说给林处听的吗?怎么还真上啊?”

郑主任说:“你没有看出来啊,这回是真的,我以为你看明白了呢。”

周米生懵了,他觉得自己对这样的问题应该把握得不错了呀,怎么还会弄错呢。一般来说,市局的一个处长这样安排很正常啊。

周米生彻底懵了。

周米生往家走的时候,脚下轻飘飘的,好像喝了七八两酒的感觉。可能是连续熬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周米生的脑袋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早晨六点半了。他洗了一把脸,赶忙去“旁大酒店”,昨天晚上,贾局长安排今天早晨吃水豆腐的事情他忘记跟金萍说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呢,千万得有啊,没有就完蛋了。想什么就来什么,到了酒店,金萍还没来呢。他到厨房问今天早晨有没有水豆腐,厨房说好几天没有水豆腐了。周米生想给金萍打电话,一掏手机,没了,这才想起手机在家充电忘带了。他在吧台给金萍打电话,金萍说:“水豆腐都得提前预订人家才给送,不行我叫他们出去买吧。”

周米生说:“一定要想办法把水豆腐搞到,不然后果很严重。”

金萍说:“不就是水豆腐吗,有什么严重的?”

周米生说:“你不明白,快点吧。”

金萍来了,买水豆腐的也回来了,没有买到。

周米生说:“这可咋办?”

金萍说:“要不到赵村去买吧?”

周米生知道赵村是古城县的豆腐专业村,离县城十二公里。

周米生说:“怎么去啊,有车吗?”

金萍说:“车是有,司机还没来呢。我马上打电话。”

周米生说:“别打了,我开车吧。”

金萍说:“也行,我跟你去。”

一路上,周米生把车开得飞快,到了赵村已经七点半了,谢天谢地,水豆腐总算是有了。周米生问他们怎么不到县城卖水豆腐了,人家说:“卖什么卖啊,城管撵得没地方跑,若是被城管抓住了,车还得没收,犯不上啊。”

周米生和金萍装了水豆腐赶紧往回走,到“旁大酒店”门口正好七点五十。周米生叫金萍赶紧安排服务员把水豆腐端上桌。八点了,周米生也没有看见贾局长和郑主任他们,他用吧台的电话给郑主任打电话,郑主任说:“林处他们起早就走了,市里有个紧急会议,我给你打电话总是关机。”

周米生一下子泄了气,半天才说:“我手机在家充电,忘记带了。”

周米兰打来电话,说要领男朋友回来。

周米兰已经毕业了,本来可以分配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但她还是选择了到大连的一家中外合资的企业,因为男朋友在大连机场工作。

周米生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和米兰都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十一

春天,杏林胡同的杏花还是如期地开放。周米生搀着挺着肚子的林小雅幸福地走在杏花里。秋天,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将搬进对面马上就要封顶的楼房里,到时候,杏林胡同将变成街心花园。虽然,他们还得拿出两万块增加面积的钱,但他们不怕,他们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去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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