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极处便成圣
——读韩溪先生《艺海问道六十年》
2016-07-18王家惠
王家惠
情至极处便成圣
——读韩溪先生《艺海问道六十年》
王家惠
前不久,在唐山学院大唐画院举办了一个有关文学艺术的座谈会,座谈会规模很小,只邀请了三个人,一位是著名音乐家韩溪先生,一位是著名画家董健生先生,还有一个就是我。我发言开头就说,跟这两位老人开这样一个会,感觉很没有面子。我虽说人笨一点,但好歹在唐山文学界混了这么多年,大小也算个人物,年轻人叫一声老师也从不脸红。可是到了他们面前,我就失去了所有重量,我成了“添秤”的“搭头”,好比买肉,称好了,包裹时再给你扔进一块,让你高兴。我就是扔进去的那一块,属于零头碎脑,边角下料一类。这话是玩笑,但也有真情在里面,对于他们,我确实有着由来已久的高山仰止之情。近日捧读韩溪先生的自传《艺海问道六十年》,这种高山仰止之情又不知增添凡几。
这是一位老艺术家的一生自拍照,一位老艺术家对于自己一生的回顾和评价,由这本书中,我读到的不是他六十年间所取得的各种成就和荣誉,不是他对于音乐,对于戏剧的各种各样的思考和改革,甚至没有注意到流年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没有注意到一个人所生活的时间与空间。所感触者,全在于一种情,在于他用情之专,之深,之烈。这种情绝非卿卿我我之儿女私情,而是一种大情,纯情,至情。它大则弥漫于宇宙,小则含藏于芥子,无内无外,至大至微。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惟一根据,是人性的起点和终点,因此,这部书在我的眼里,就是一部情史,一部用情之史。读它,可以使人感知人的本真是一种什么状态,人的提升与进化目标何在。
韩溪之情用于音乐
韩溪1949年正式走进音乐队伍,职务是唐山市沟东一小音乐教师。那时他17岁,连风琴都不会弹,只是因为他在初中时曾经在一出秧歌戏中演过“男一号”,就由老师推荐进入小学任教。可是他从此痴迷于音乐,不仅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学会了弹琴,能够给学生上音乐课,还在课下组织少年文工团,组织孩子们排演文艺节目,迅速在全区崭露头角。1950年底至1951年,他十八岁,就在唐山人民广播电台担任教唱歌节目的老师。那时没有电视,看报纸是识字人的事,那个时候文盲还很多,最为普及的媒体就是广播,可以想象韩溪在当时就已经是让人羡慕的明星了。1952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唐山劳动日报》发表了第一首歌曲,名字叫《美国强盗你逞不了凶》。1956年,他二十四岁,为著名歌词作家乔羽写的童话歌舞剧本《森林里的宴会》谱曲,这个曲谱连同剧本于同年10月在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这在当年的唐山市音乐界绝对是轰动一时的大事,韩溪从此作为一名音乐人为人所知。
从此以后,音乐就成为韩溪毕生事业,他为音乐倾注了太多的心血。直到1985年,为了纪念唐山抗震10周年,他与枫春、杨煜合作,创作出《唐山——烈火中再生的凤凰》交响大合唱,这是唐山市音乐界为纪念唐山抗震十周年献出的一份厚礼。他把全部情怀都倾注到这个大合唱中,把对于死去亲人的思念,对于震亡挚友的追思,对于中国终于走出阴霾,走进新时代的激昂又复杂的情感,全部注入这部大合唱中,我们来看一下他如何追述这个创作过程:
对我而言,费力最大的是第三曲《母亲的呼唤》,我思考久久不敢动笔,因为它是正面写地震的歌,又没有前人的作品可借鉴,而我每次吟诵这首歌词时,不仅我目睹大地震的全过程心灵的无数次震颤重现脑际,而且那些与我合作共事多年,对唐山文艺事业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已经熬过了“四人帮”的无情迫害,眼看就要战胜人祸到了平反昭雪的时日,却被这场天灾夺走了生命。一位母亲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市委召开的的落实政策座谈会上哭诉:“我的小女儿怕别人骂狗崽子,活到七岁未敢出过家门口,要是活到今天她该多高兴啊。”人祸加天灾给唐山人带来的双重灾难,一幕一幕在我心中翻腾。11月10日的傍晚,我再也憋不住了,坐在钢琴前,旋律喷涌而出,眼泪夺眶而下,谱面上的音符和泪水交融在一起陪我到天明,又修改到深夜,用尽了我能用的作曲手段,有女高音独唱和四部混声合唱的交织,有男齐、女齐相互对应,有4/4、3/4、2/4交织变换的节拍,还借鉴了戏曲的清板、紧打慢唱。在感情上有惊、有悲、有愤、有怨、有恨,力争多侧面、多角度、立体化、戏剧性淋漓尽致地揭示大地震给唐山人民心灵带来的严重创伤。
无比强烈的情感激荡,倾其所有的全力投入,使韩溪化了,韩溪没有了,他化身为唐山,唐山的历史与今天,化身为地震中无数亲人的鲜血与泪水,旋律不是由他的手中流出,不是由他的心中流出,而是从遥远的天宇滔滔滚滚喷涌而来。此时连那些音符、音阶、节拍都不存在了,唯有一种声音响彻天地,那就是情,一种至高、至大、至深的情感。
纯情就是天籁。
正是有了这种真情,大合唱创作完成后,他又以一种近似疯狂的状态投入演唱的排练,从组团到演唱,他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累得心脏病复发也在所不顾,躺在椅子上休息一下又重新投入排练。也正是因了这种真情至情感天动地,这部大合唱终于走出唐山,走进中南海,在中南海怀仁堂为中央首长演唱,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唐山的歌声飞向全国。这部作品于2012年镌刻在庐山中国音乐石刻园中。这座石刻园共收录自抗战以来不同时期的一百首名曲,《唐山——烈火中再生的凤凰》能够入选,说明它不仅是纪念唐山抗震的第一座里程碑式的大型音乐作品,而且成为中国现、当代音乐长廊中一颗夺目的明珠。
韩溪用他那罕见的纯情为唐山音乐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韩溪之情用于唐山地域文化
可以说,韩溪的大半生经历就是一个走进唐山文化,了解唐山文化,弘扬唐山文化的过程。早在1950年,当十八岁的韩溪立志要当一个作曲家时,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说的“生活是创作的惟一源泉”就深深刻印在他的心中。他明确地意识到要当一个作曲家,就要对于民间文化吃深吃透,他的眼睛便盯住了唐山小山儿。那个时候小山儿是唐山市最繁华的所在,购物、饮食、娱乐等等几乎全部集中在小山儿,那个时候唐山人所谓“逛街”,就是指的逛小山儿。小山儿因此成为唐山市民间文艺活动的集聚地。评剧创始人成兆才就是在小山儿完成了评剧的创生,多少著名评剧演员都是在小山儿先唱红,然后走出去,唱遍北中国。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最早也是在小山儿成名。她在晚年曾经说过,一个评剧演员若没在唐山小山儿唱过戏,没有得到唐山人的认可,难以称为名角。不仅评剧,众多曲艺品种,诸如相声、大鼓、评书,乃至变戏法的,打弹弓的,练武术的,甚至打把式卖艺卖膏药的,都在小山儿占有一席之地,许多著名曲艺演员都在小山儿演出,成名。小山儿和北京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一样,是艺界人士耳熟能详的名地儿。韩溪所在的沟东一小距离小山儿仅有几百米距离,这给了他极大的方便,他利用一切休息时间扎进小山儿,和各位艺界人士交朋友,向他们请教,向他们学习。他结识了许多当时素著盛名的评剧名家,比如艺名东发红的孙凤岗,是著名评剧女演员李金顺、白玉霜的老师。艺名“坐地炮”的刘子熙,评剧名小生,却教出了韩少云、花淑兰两位著名旦角演员。还有艺名“月芽红”的马虎亭,他早年所在的著名的“北孙班”班主魏子衡就是韩溪岳父的大哥。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时韩溪还没有对象。
这些老艺人不仅教他评剧,给他讲评剧的典故,讲每个唱腔的创作过程,还给他唱评剧的前身“莲花落”,使他对于唐山早期的民间文化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最为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小山儿结识了著名的乐亭大鼓靳派艺术创始人靳文然,他们成为莫逆之交,他和靳文然学唱大鼓,为乐亭大鼓记谱,这一干就是七年半。他在沟东一小当了七年半的音乐教师,就往小山儿跑了七年半。这七年半的经历给了他终生受用的营养,他在此也以这些民间文艺音乐唱腔为素材,写出了一些具有强烈地方特色的歌曲。1956年,韩溪调入唐山文联作专职音乐干事,从此他算得一个专业音乐工作者了。当时他二十四岁,风华正茂,壮怀激烈,一心要作出更多更好的曲子,当大音乐家。可是一进文联就赶上了“大跃进”,要进工厂搞宣传,配合中心运动,然后就是三年暂时经济困难,下乡锻炼一年。1961年回到文联,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纸调令。当时唐山市有关领导要在唐山皮影的基础之上创出一个新剧种“唐剧”,为了加强音乐创作力量,调他到唐山戏校专门从事唐剧音乐创立工作。这与他的理想相距甚远,他当时听了有点蒙。但是他还是服从组织,来到唐山戏校。到了这里他才发现,他走进了一座宝山。这里汇聚了当时唐山几乎所有的皮影名家,他虚心地向这些老先生学习,了解皮影,挖掘其中的精华。他还到唐山人民广播电台,将电台所存的400多小时的唐山皮影录音听遍了,从中选出700多段精彩唱段自己复录保存起来,作为将来的创作资料。这样,他迅速了解了唐山皮影的底蕴,为他创作设计唐剧音乐提供了素材。1962年,他担任音乐设计的唐剧《断桥》在河北省文化局在唐山召开的唐剧发展研讨会上作了演出,受到与会专家领导的交口称赞,大家一致认为这出戏有继承,有创新,是唐剧的第一个里程碑。
紧接着,1963年,他又在革命现代戏《红云崖》中担任音乐设计,这个戏在传统基础上有了更大提升,演出后,受到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著名文艺理论家周扬,沈阳音乐学院院长、著名作曲家李劫夫以及著名作曲家唐诃的高度称赞。这出戏走出山海关,到辽阔的东北大地巡回演出,到处受到热烈欢迎,唐剧作为一个新兴剧种,为更广大的人民群众所知,正如李劫夫同志所说,这是“一个早熟的婴儿”。
唐剧作为唐山人继评剧之后贡献于世人的又一个剧种,韩溪开创之功难以磨灭。说他是唐剧的创始人之一,绝非过誉之词。而这一切,都与他对于民族民间文化,对于家乡地域文化的一腔挚情有直接关系。这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每逢开会,只要提到唐剧,韩溪先生便有说不完的话,他在本书中说,他与唐剧是“先结婚后恋爱”,他对于唐剧是作为爱人来爱的,是作为孩子来爱的,一切成功,都来自这种爱意,这种至情。
韩溪之情用于音乐人才培养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韩溪在沟东一小成立少年文工团,在唐山人民广播电台教唱歌,在文化宫担任乐队指挥,一直到如今八十多岁了,为唐山培养更多音乐人才始终是他的一个重要追求,他也因之为人所称道。全国著名军旅歌唱家马子跃是韩溪在沟东一小的学生,他如今也自称是韩溪永远没有毕业的学生。多年以来,韩溪不仅培养出众多成名人物,有的已经成为省一级音协的主席,更为工厂、矿山、机关、学校及广大农村培养了大批基层音乐人才,这些人才至今仍然活跃在各个领域,为唐山的音乐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这里仅举一例。唐山市有一位小姑娘名叫崔俊华,先天性双目失明。这个孩子很喜欢音乐,可是又没有学校好上。她的父亲是一位工人,父亲拉着小俊华来到韩溪家中,恳求韩溪帮一帮这个孩子。韩溪二话都没有说,甚至想都没想,就把这个小姑娘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他马上约请了两名唐山音协的会员,定期为孩子上声乐课和二胡课,他也时常到孩子家里去,亲自为孩子上课。可是他感觉目前这样安排很难满足孩子成长的需要,若要她迅速成长起来,实现她的梦想,她必须上学。可巧唐山市文联与河北师范大学音乐系要联合在唐山举办音乐夜大班。韩溪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小俊华,鼓励她去报名应试。
可是当考生报名日期来临之日,却传来省自学考试委员会的规定,残疾人不许报名。他听到消息,马上拉上市音协主席马熙福去找市自考办,他们去了两次,两次都被告之毫无办法,理由都是“唐山无权决定”,因为这是国家教育部的规定,省里的规定是根据国家规定来的。韩溪急了,他想一个决定可能就会毁了小俊华的一生。于是他提笔给当时河北省委主管文教卫体的书记高占祥、副省长王祖武写信,介绍了崔俊华的情况,请他们特事特办,给这个小姑娘一个生活的机会。他甚至在信中设计了四个方案供领导者选择:
1、 为崔俊华单设考场,由主考教师读题,先让她自己用盲文把题扎出来,答题起计算时间。试卷由盲文翻译成明文(唐山盲校有教师),附在一起阅卷存档;
2、 考前夜间,由盲文翻译把题事先译成盲文,让崔俊华在指定考场用盲文答卷。试卷制法同上;
3、 让崔俊华去石家庄应考(这是他家长提出来的,往返自费),由省自学考试委员会主考;
4、 如上述方法都不完善,又没有更妥的方式,可否搞一次试考,试考如认为没问题,达到了质量标准,就承认有效,如认为方法仍不完善,明年重考。这样可以不给应考者打击(这种打击是我们健全人所不能想象的)。
高占祥书记和王祖武副省长很快作出了批示,高占祥同志处还特意给唐山市文联和崔俊华本人来函:
唐山市文联并转崔俊华同志:
您们好。
接到您们寄来请求崔俊华参加自学高考的信,占祥同志很重视,当即做了批示讲,崔俊华同志“应作为特殊情况准考”,如“考得好,还可树立自学的典型”。第二天(11月8日)上午省自学考试办公室即通知唐山市自考办,准予崔俊华同志参加考试。
遵占祥同志嘱,将此情况告您们,请转告崔俊华同志,并代占祥同志向俊华同志问好,祝她奋力拼搏,取得优异成绩。
敬礼
高占祥同志处11•7
11日上午,小俊华走进了设在唐山八中的单人考场,两位监考老师很热情地迎接小俊华,鼓励她一定要考好。唐山市副市长李建新又亲自到考场视察。在大家的关心之下,小俊华的考试成绩完全达到录取标准,顺利迈进大学的校门。后来,小俊华在唐山市康复中心任教,1990年12月27日,唐山市残疾人联合会与唐山市音乐家协会联合举办了《盲姑娘崔俊华独奏、独唱音乐会》,这一场音乐会当然又是韩溪为之奔走,中共唐山市委宣传部特委托韩溪联系北京民族乐器厂名师为小俊华特制一把好二胡,为此他又烦请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副秘书长郭一先生代办了此事。音乐会举办那天,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中国音乐家协会河北分会分别发来贺电、贺信,《唐山劳动日报》也以《啊,这挚爱人们的琴音》为题发表了评论文章。
在培养音乐人才的长期实践中,韩溪总结出四句具有经验性质的话:发现人才要细心,培养人才要诚心,使用人才要公心,宣传人才要热心。心为情之体,情为心之用,心之与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在这四个“心“字当中,含蕴着怎样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挚情。
韩溪之情用于亲人
韩溪不仅才华横溢,早岁成名,而且生得英俊潇洒,光彩照人,他又长期在音乐界活动,出头露脸很是风光。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却没有一丝绯闻,对他的妻子魏舜华女士一往情深,心无二恋。我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他:“韩老师,您这样才华横溢,又这样英俊倜傥,居然长期没有任何绯闻,您是怎么做到的?”他也半开玩笑地说:“我的经验就是与女性独处不能超过五分钟。”我知道这是玩笑话,可是也有真情,他对他的妻子魏舜华爱得太深。在这本书中,他写了这样一件事情。文革当中,红卫兵们先是把他的长发剪了,剪得乱七八糟,然后命他打开家门,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搬到院子里烧了,这里面有他省吃俭用买的英国鲁宾逊钢琴,德国仿意大利高级小提琴,还有他亲手复录的700多段皮影唱段,还有他多年的笔记、手稿等等。他眼看着红卫兵们烧、砸,一动也不敢动。书中这样写:
红卫兵们敲着胜利的锣鼓返校了。当我回到我的屋前,火还未熄灭,偶尔还发出噼啪的响声。走进屋子,一片狼藉,看着倒着的书桌,空空的书柜和一张被人踩过的床,我浑身瘫软、头脑麻木,关上门,放下蚊帐,躺在了床上,回想着这惊人的一幕。17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党让干啥就干啥,而且件件都干得漂漂亮亮,为什么遭此下场?17年省吃俭用,为学习本领买的钢琴、提琴、落地式收音机、录音机和上千册书籍,还有700多段皮影录音,它们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被化为灰烬?越想越想不通……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一脚踹开,还没容我反应过来,我的爱妻魏舜华已掀开蚊帐出现在我面前,一见她我泪水夺眶而出,说了句:“一切都完了,你别难过。”她却好像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只要你还活着就挺好!”当时我真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北窗户外面扒满了看热闹的学生,让我不敢把真情流露。她给我擦着眼泪,我极简单地把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她告诉我戏校的红卫兵敲锣打鼓在街上走她见到了,当发现进了二十二中她就感到不是个好兆头,没敢进院,刚才看到门外烧过的景象已经全明白了,只是一推门推不开才感到大事不好,怕我有个好歹,用尽全身之力把门踢开,见我还活着她的心才放下。我告诉她下午还要按时上班,让她到皮影团借把推子把我被剪乱的头发理成光头。她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哇,前两天皮影团已贴出不让打开水的告示,这个时候谁还会借给你推子啊!”于是她从地上找到一个小剪子,在众目睽睽下,细心地用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把我被红卫兵剪乱的头发剪平,比推子推的还要光滑。中午饭也没吃,看着被烧的东西,心像死了一样,失去了应有的感痛,就按点上班去了。从此,开始了更加苦难的生活。
爱妻深知我是一个自尊心和事业心很强的人,很担心我承受不了这样的遭遇,而红卫兵又勒令她不许在家住。有时深夜偷偷来家看我,又总被看守的红卫兵轰走,就在这短暂的见面机会,她总是重复着一句话:“你千万别想死,如果你一定要死,给我个信儿,咱俩一块死。”就是她这句话,让我闯过了生死关。“文革”后读巴金的文章,有句“活着就是价值”,让我倍感亲切,在那个时代,生和死就是一念之差,但这“一念”时刻,是非常需要亲人点拨的,非常需要亲人的外力支撑的。
我是经过“文革”的,知道那个时代是怎么回事,那个时代遭难的人们,惟一的慰藉就是亲情、爱情、友情,唯有这种天地之大情才能够让他们在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在心如冷灰的时候感觉一丝温暖,从而鼓舞他们脆弱的生命顽强地走下去。而许多在那个时代含冤逝去的人们,他们最致命的一击往往来自亲人,是亲人的冷漠甚至反目使他们彻底绝望,走上漠漠不归路。因之我对这个故事就格外印象深刻,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对朋友讲述,每一讲述就难禁泪花在眼中转动。我也曾当面对韩溪的老伴儿说:“伯母,谢谢你救了韩溪,你是我们丰润的好媳妇。”我觉得,我确实是在代表全体丰润人感谢这位堪称伟大的女性。
韩溪一生多舛,但他是幸福的,最大的幸福就是他有这样一位可敬可爱的妻子,在这样的妻子面前,任何一点卑污龌龊的念头都是犯罪,都是犹大一样千古不赦的罪人。这也就可以让我们理解,韩溪为什么对于爱情、家庭,那样忠贞不二,为什么对他的爱妻那样一往情深,始终如一。他在情中活,他亦以情报情。
如今韩溪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妻子多病多灾,双眼几近失明,老两口仍然携手同行,相濡以沫。他没有丝毫的颓唐,没有丝毫的老态。前不久市文广新局召开一个会议,韩溪到场,他穿一身剪裁合体的新式改良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仪容整洁,精神健朗,步履矫健,甫一亮相,全场就是一句惊呼:“这哪像八十多的人哪。”因为他心中有大情,有挚爱,他才活得年轻,活得健朗,活得生机勃发。
韩溪之情用于社会
“文革”当中,韩溪下放劳改,有一天当他赶着马车到开滦林西矿时,一位矿工发现了他,跳下自行车拉住他的手说:“韩老师,你让我们大伙想坏了,我们时刻都在打听你的消息,惟恐你有个好歹的!只要大伙说起你,就想起你指导我们创作、排练的情景,那是多好的日子啊,咋也没想到你会落难,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看见你就放心啦。要好好活着,你永远是我们的好老师、好朋友、好同志。”在那个年月,那种境况下,能够见到这样的人,听到这样的话,韩溪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点头,流泪。这件事使他终生难忘,屡屡提及,他也写进了这本书。
韩溪五十年代初进唐山文联,曾经到开滦煤矿体验生活,他在那里倾情投入,全力以赴,与矿工们共同劳动,共同排练文艺节目。发现有音乐才能的工人,更是大力扶植,重点培养,因之与那里的矿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种友谊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久弥新。有一位叫作孙景贤的工人,与韩溪成为莫逆之交,在三年暂时经济困难时期,他全家舍不得吃一口供应的肉,喝一口供应的酒,都留着韩溪来了,与他共饮。“文革”中,韩溪的妻子得了重病,投医无门,是开滦林西矿医院外科主任把他的妻子接到医院,请院长亲自主刀做了手术,住院期间,王主任每天到病房查看,而那位孙景贤的妻子则是一天三顿饭做好送到床头,送了这顿问下顿,想吃什么做什么。整整忙活了一个多月。
在工人医院,韩溪去看病,挂号时却想起没带零钱,正在一个口袋一口袋找钱时,一位不认识的女患者将一元钱扔给了收费员,说:“这是韩老师的”。转身便走了。韩溪无比感激,可是却找不见她。过了一两月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看到了这位女患者,赶忙道谢,还钱,可这位女患者却用唐山人特有的幽默口吻说:“您以为我就值这一块钱呐!”韩溪只好把钱收回,他知道,人的情谊怎能用钱还回来呢!
仅仅一元钱的事情,小到不能再小,韩溪却念念不忘,永记在心。
只有有情之人才有一对含情的眼睛,才会去发现生活之中点点滴滴情之流溢,只有有情之人才懂得情的重要,只有有情之人才懂得感恩,懂得以情报情。韩溪生活在情谊当中,他亦以情谊回报生活。他会为了外县文化馆一位音乐工作者的转正问题奔走呼号,他会为了开滦煤矿一个晚会绞尽脑汁,昼夜苦战。因此,开滦人称他为“矿工音乐家”,但是他却说,与其说我是“矿工音乐家”,不如称我是“矿山的学生”,我取之开滦的远远多于我回报开滦的,我为开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过是我的一份学习所得的答卷而已。
韩溪在书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
那是1985年的6月10日,市音协邀请著名作曲家唐诃、著名词作家石祥来唐义务办词曲函授班,这天是开学典礼,我陪他俩从住所唐山饭店往市人大会议室走去,刚走到市公安局门前,石祥突然对唐诃说:“老唐,你看韩溪多幸福啊!”
这句话我不知他从何说起,于是问他:“我有啥幸福的?”
石祥很认真地说:“你看,咱们走了不到两百米的道路,竟有七个人和你打招呼,人人都称你韩老师。”转过脸他又和唐诃说:“老唐,咱们在北京有这事吗?”
我立即插话说:“北京多大,唐山只是弹丸之地。”
石祥说:“你这话不对。这七个人完全可以对你视而不见,人家喊你一声韩老师,让我们看到了你韩溪和人民群众的关系,你能享有这么多朋友,该有多幸福啊!生活多么充实,每天都在享受幸福。”
唐诃听着连连点头。
韩溪有很好的人缘,有很多的朋友,这些朋友绝非私利交换所得,都是心换心的情谊所致。当一个人以纯情、至情看取生活,投入生活,生活自然也会回报以纯情、至情。这就像物理学中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方向相反,力量相等。因此,当我说韩溪是有情之人,这有情就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他不仅拥有自身之纯情、至情,同时拥有他人之纯情,至情。在情中生活,有情地生活,当是人间至福。
韩溪之情用于家乡
韩溪是丰润人,是唐山人,他对于家乡土地,家乡文化有着深深的眷恋,可以说,没有唐山,没有唐山地域文化,就没有韩溪。他痴迷于家乡文化,痴迷于家乡风土,他的根深深扎进家乡土地的深处,他因之才能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成为唐山地域文化的突出代表。同为丰润人的著名作家管桦曾经说过:“我小时候,祖国就是家乡”。我们平时说爱祖国,爱民族,爱人民,这些都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具体而微的,实在就实在于家乡的山川草木,具体到一声牛鸣,一缕炊烟,一个难以忘怀的面孔。韩溪的所有情愫,所有爱恋,都根源于这种对于家乡的无比眷恋,爱家乡,就是爱祖国,爱民族,爱人民,爱事业。
韩溪对于家乡的爱恋,也没有停止于对于家乡文化的弘扬,没有停留于心之所想,情之所系。他的爱同样实实在在,具体而微。家乡的每一点新变化,他都为之欢呼,同样,发生在家乡的任何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件,他也都会大声疾呼,为之奔走,为之劳碌。他连续几届担任市政协的委员、常委、特邀研究员,他把这一特殊身份视为一种使命,对于家乡的关注就更为具体,更具可操作性。
2008年8月25日,韩溪听说唐山凤凰山的老台阶正在拆除,马上赶到现场,看见果然正在拆除,他回到家中,立即给市委领导写信,信中说:
今去凤凰山公园,见登凤凰山的石阶已拆十数级,让人一惊。
此石阶系1890年经开滦矿务局总办唐廷枢倡议,由矿上同仁及各界人士集资二百二十二两二十五钱白银修建(详见唐山市政协文史办编《唐山碑刻选介》)。凤凰山朝阳洞东面立有石碑,碑文清晰(详见该书216页)。
唐山经历“文革”和“7•28”大地震,有形的文化遗产几乎毁坏殆尽,此一百级台阶(实际已不足),乃唐山罕见之近代文物。大家共知,唐山市源于有了近代工业摇篮开滦,唐山城市文化是农耕文化与近代工业文化交融的产物,可谓没有唐廷枢就没有开滦,没有开滦就没有唐山,保护这一文物就是保护这段珍贵的历史。故呼吁立即停止毁坏唐山市历史文物行为,并请有关部门尽快恢复原貌。
如感原台阶不够“现代化”,可在山上另辟蹊径,改道新建。
一个唐山老文化工作者 韩溪
2008.08.25
信写好后,考虑到如按通常邮寄方式,恐怕领导们收到信后台阶早已拆完了,他马上给市委、市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副秘书长打电话,这位秘书长26日早晨就来到家中取走了这封信,立即呈报市委秘书长,秘书长当即批示,速报市委主要领导阅处。市委主要领导看到信后,马上批示:“抓紧恢复原貌。”
29日,主持工程的工程师特邀韩溪到施工现场,一起制定了“整旧如旧”的恢复方案,他还建议在石碑处竖一明显标牌,简单介绍这一百级台阶的历史,让唐山人充分了解这一百级台阶所蕴涵的历史风云。
一百级台阶保住了,他保住的是家乡永远不能忘记的历史。
1997年10月17日,他从唐山电视台的节目中得知丰润县披霞山卫生院将一新生婴儿烫成重伤长期不能解决的医疗事故,当晚就给丰润县委书记和唐山市卫生局局长写信,请求他们关注此事,争取早日解决。丰润县委书记接到信后马上批转给县纪委。县纪委会同县政府办公室、县卫生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对此事件进行了详细调查,作出结论,对受伤婴儿支付了经济补偿费,对有关当事人作了处理。之后,丰润县监察局领导拿着《关于披霞山卫生院发生医疗事故情况的调查报告》来到韩溪家中征求意见。上面有三个单位,四位办案人的签名。韩溪表示完全满意,并对丰润县有关领导高度重视,尽快解决的办事作风表示感谢。
韩溪之情给我们的启示
韩溪纯是一腔至情,正是这一腔至情使他做成了许多事情。但是如果我说他是情之圣者,或曰圣之情者,大家一定不会同意,会说我盲目吹捧,无限拔高。在我们中国,只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和孔子才能称“圣”, 杰出如孟子,也只能称“亚圣”,低一等。“圣人”高不可攀,与芸芸众生毫不沾边。囿于世情与成见,我亦不敢如此说。这里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圣者。
文化的核心是信仰,东、西方的信仰有很大差别。西方的神圣,从古希腊神话诸神到后来的上帝、耶稣,都是天生的,凡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宙斯,成为耶稣,更不能成为上帝。东方、中国的信仰却截然相反,我们认为任何一个凡人都可能成为神圣。儒家认为“人皆可以成尧舜”,佛教认为“蠢动含灵皆有佛性”,道教更是喊出“我命在我不在天”的豪迈口号,认为人皆可以成仙。这就给个人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提供了很大空间,给人的提升指明了进路。
那么怎样才能成圣成佛成仙?最根本的,是要有一种至情,大情,纯情。这种情感的巨大投入却是东西方信仰的共同特征。西方的耶稣为了救赎人类,不惜钉上十字架。我们中国的圣人孔子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救生民于水火,一生颠沛流离,至死不悔。佛教在大家眼中是以绝情离欲,涅槃寂静为宗旨,似乎是一种绝情的宗教。可是佛教界说佛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世间,此一大事是何事?就是为了让天下众生悟入佛知见,斩断轮回,永脱苦海。这更是一种悲天悯人的至大至深之情,因此观世音菩萨的闻声救苦,地藏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成为大乘佛教的显著特征。至于道教,那些神仙们下凡到人间惩恶扬善的事迹更是流传久远。可以说,所有信仰的核心都是一个至高至大的情字。
近几年我的兴趣专在《红楼梦》的研究,时有新解。今年我在上海《红楼梦研究辑刊》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天然真情”与“势利人情”的矛盾冲突——〈红楼梦〉主旨论》,文中集中论述的就是《红楼梦》到底写了什么?它要告诉人们什么?它不是写反封建制度,反对包办婚姻,也不是写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一个王朝的好坏对错,更不是写小儿女卿卿我我的爱恋之情。它是写天然真情与势利人情的矛盾冲突。基于个人私欲基础上的势利人情是中国人几千年的生存状态,生存理念,曹雪芹要把它彻底颠覆,代之以天然真情。他呼吁一个真情世界,真情社会。他所关注的不是个人,家庭,朝廷,他所关注的是人的生存状态、生存理念、生存策略这些带有根本性的大事情。他就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了时代潮头,成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第一个先驱者。他在没有外来异质文化输入的情况下,仅仅依靠本土文化资源,就为中国传统文化开出新局,厥功至伟,堪称圣人。这一种天然真情的横空出世,雄辩地证明中国传统文化自有其更新换代的内在机制,是中国传统文化走向新生的拐点。我们今天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最根本的就是弘扬这一个“情”字,是对于“情学”的深入探究与阐释,这才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真正精髓。可惜这一点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
我们今天读韩溪的书,反观韩溪这个人,更使我们感觉情之一字简直具有改天换地,移风易俗之奇效。做任何事情,若没有真情投入,绝对干不成。不但做事,若没有真情,简直连人都做不成,起码做不成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因为不但人要有情,就连动物都有真情。韩溪在“文革”当中被下放“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任务是赶大车,他养着两匹马,他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的马,两匹马与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当他从干校回来,过了三、四个月,他骑自行车在胜利路的东头走,忽然迎面奔来两匹拉着车的马,像惊了一样。赶车的小青年惊恐万状,跳下车来不知所措。韩溪一眼认出那是他的两匹马,他也扔掉自行车,迎着马跑了上去。人和马会合一起,两匹马停下脚步,无比依恋地在他的身上蹭,他摸着它们的头,摩挲着它们的鬃毛,任凭他们蹭,眼中泪水哗哗流下来。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真情所至,马亦知情。
人们常说,人是感情动物,这还停留在投桃报李的初级阶段,我们如果在此基础之上提升一步,去掉一些利益的互换,将它变为纯情,真情,大情,那么移风易俗,改天换地,就绝非虚语,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而我们的社会也将是一个纯净祥和,真情充满的社会。
这就是韩溪这本书给我的启示。这就是韩溪这个人给我的启示。
毛泽东同志曾经豪迈地唱出“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在这里我愿给这一诗句下一转语,那就是:情至极处便成圣。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转凡成圣的道路上精进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