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的伤痛筑一座牢(组诗)
2016-07-16夏文成
夏文成
春风吹过故乡的田野
一年一度,春风必然
吹过故乡的田野;一年一度
必然将故乡的每一寸土地
逐一唤醒,把故乡的田野
逐一吹绿。不论多么偏僻的地方
春风也会不请自来
只要不是坏种,春风总会让
每一粒种子都甘心情愿
掏出最美的花朵
扮靓荒芜的人间。然而春风
并非万能。它不能将母亲的白发
重新吹黑;不能把母亲的腰身
重新扶得挺直,重新奔走在
被春风染绿的田野里
春风也不能,让一个在田野里
饱受厄运摔打的人
从悲苦人生的缝隙里,绽放
几粒苦涩的小花,而是任由他
在一条繁花落尽的路上
越走越远,不肯回头
一个人的寺庙
不知始建于何时
也不知因何而建。一座寺庙
气势恢宏,但只为一个人
而存在。它藏匿于
某个隐秘之境,只有一个香客顶礼膜拜
诵经声,在一个人的寂寞里
悠扬,超度着一个虚无的灵魂
一个人在经卷发黄的皱褶里
踽踽独行
头顶,天空辽远
她看到了云朵和高高在上的神灵
但她看不到自己的脚趾
以及流过庙前的春水和月光
庙堂前,香烟缭绕,但她半开半闭的双眸里
却没有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
没有人间
细雨飘过每一个晨昏
大风吹动裙裾,而她的心纹丝不动
仿佛寺前,爬满青苔的花岗岩
春风咒
春风四处搜刮。它欲将
土地珍藏的秘密全都挖掘出来
而久旱无雨的土地,如同难产的产妇
阵痛一浪涌过一浪
挣扎许久,最终仅产下一个
叫做荒芜的婴儿
此刻,土地的主人二毛
正被强制躺在精神病医院的病床上
接受药水春雨般的滋润。此刻
除了酒精一刻不停地
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里翻江倒海,二毛的脑子里
空空如也,抑或纷乱如柳絮
在这片他深爱过
也仇恨过的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大半生
最终却是是两手空空,一身伤病
他彻底败给了脚下这片无动于衷的土地
败给了麻木不仁的酒精
败给了自己。单薄得像把干柴的二毛
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只能以歇嘶底里的方式
逃避。一直逃进永恒的空茫里
一如春天,被撂荒的土地
土豆会不会喊疼
春风一吹,闲置一冬的土豆
也该另觅新家生儿育女了。为了
以最低廉的成本,换回最大的收获
乡亲们总是用刀,将土豆
纵横切成几瓣,做种
刀口往往比春风快。嚓的一声
囫囵的土豆顿时一裂两瓣;再嚓的一声
土豆成了四瓣,或者八瓣。湿漉漉的伤口
溢出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但我从未听到,挨刀后的土豆
发出任何声响
众多被分尸的土豆,成为又一批种子
被胡乱播种进春天干燥的土地
此后,不论是风调雨顺
还是天灾连连,它们都必须耗费尽自己
有限的血肉,分娩下一茬土豆
徒步回乡
我只恨我的脚步
为何如此沉重,一脚下去
路面上细如面粉的尘土
便飞扬而起,癞皮狗一般
沾上我的皮鞋和裤腿
一条沿河而走,因河堤改造导致的烂尾路
在其上行走,需要耐心和好性子
轿车开上去,如同乌龟扔在烂泥里
难行寸步;那些电动摩托车
一路舞蹈而去,着实好看
那些一生与泥土打交道的农夫
却难以驾驭自己的行程
那天,我看到一个从城里
购物回家的老农,自行车不听使唤
老是摔倒在坑坑洼洼的诅咒里
他的咒骂,在昏暗的暮色里
没有具体对象,但他带有
色情意味,涉及祖宗三代的咒骂
犹如刀子,戳在河水的心上
过后方知
曹孟德若知放走刘玄德
无异于放虎归山,当年他可能
就没有闲心与玄德煮酒论英雄了
也许也就没有后来的三国鼎立
连年征战杀伐、生灵涂炭了
果真如此,被改写的
也就不仅仅是中国古代史
还有老曹和老刘
以及一众人等的个人史
但凡俗世之人
莫不如此,往往总是过后方知
譬如,我们悔青肠子的爱
曾经若不是那样执拗或无情
也许会尝到更多的甜蜜
譬如年少轻狂的人们,如果不执意
闭着眼睛往人生的偏狭处狂奔
也许会减少许多伤口和疼痛
或许,只有那些那些身陷囹圄的人
才知自己,才是自己
一生也挣不脱的的牢狱
只有刀子才真正知道,自己不会
也无力出口伤人。真正的杀人犯
是那一颗颗被邪恶染黑
却不知回头的心
牢 狱
母亲的子宫
是人生的第一座牢狱
在这个小小的牢狱里,我们享受了
人生最幸福,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当我们哭着喊着,冲破层层阻挠
成功越狱,却发现
不幸落入了另外一个
庞大无比,刑罚最为严厉的牢狱
我们别无选择
只能在其中备受折磨,却不能被保释
或假释。只有某些极端分子
才有可能被提前释放
一般情况下,谁也不愿
获得这样的机会。那些带着脚镣手铐
遭受各种酷刑的人们,不过是在不同的监区
为自己曾经的罪孽买单罢了
地 缝
“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当人们因某事
无地自容时,都会这样说
此时,我们就在重庆武隆
深达数千米的地缝中,饱览着
大地腹内壮美的风光
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所以就可以
心怀坦荡,如同武隆地缝
任由游客挑剔的眼光
从头到尾,认真审视。但我感觉到了
自己的渺小。蚂蚁小吗,很小
但地缝中的我,比蚂蚁更小
尘埃小吗?我现在就是
一粒有思想的尘埃。如果此刻
大地心血来潮,稍微运动一下
我就成了她细微的一部分
好在大地不会随便运动
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伤口,尽管这个伤口
是如此惊世骇俗
是谁给她制造的伤口?大地不言
但我们心领神会
就像是我们自己的内伤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用一生的伤痛筑一座牢
雪在黑夜,也是白光闪烁
而你,即使在太阳下
也是黑的。关键是
没有一颗太阳,愿意为你照耀
关键是,命运不给你
一扇天窗。也不给你
一条平直一些的路。唯一一次远行
却以九死一生,满身伤痛告终
活到中年,你半世都在挣扎
而你所有的挣扎
都如同在厄运的沼泽里
越陷越深。你的每一步路
都是磕磕绊绊,摔摔打打
你头脑简单,思想复杂
看不清人世里,除了掏心掏肺的友情
还有精心挖掘的陷阱
还有衣袋里暗藏的刀锋
让你豢养一生的猛虎,成了病猫
而牵肠挂肚,苦口婆心的关爱
你却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所以你除了和自己厮打
和梦里的恶魔厮打
除了受伤,你在这个世上
连针尖大一点蜜
也从未品尝到。所以,除了用
一世的伤痛和绝望
给自己筑一座牢,将自己终身监禁
以求自保,已别无他法
在狱中,但愿你能够潜心修炼
面壁思过,让自己从此成为一块
刀枪不入的石头
与厄运,对抗到底
破罐子
他不知道,生活是不是一个
破罐子。但他知道
生活可以将一个人摔成破罐子
可以将一个血气方刚的人
摔得遍体鳞伤,摔得胆小如鼠
也可以让一个被厄运
抽掉脊梁骨的人
瞬间如充气的皮球
血红着眼,对这个让人
哀伤的世界充满杀气
一个漏洞百出的破罐子,装不住
细如草芥的梦想
装不住饱含泪水的生活
它找不到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自己恨不得将自己
摔得更破,或者四处找人摔
一个破罐子彻底破了
可能只是摆放罐子的地方
觉得有点空旷
可能只是将罐子带到世上的人
心里有些,别人看不见的痛
这个冬天不用下雪了
如此甚好。不下雪
我们就可以把一座无所事事的城市
翻个底朝天
可以把一些乡下的树
移植到城里,死了再运回乡下
不下雪,一些人就可以
无事生非,把自己的耻骨拿出来
在网上翻晒;蚂蚁也不需要搬家了
不用担心大水淹了它们微型的家和幸福
流浪狗也不用担忧挨饿了
那些裸露在荒郊的骨头
暂且可以果腹……
这个冬天不用下雪了,这样好让那些
身陷囹圄的人,偶尔想起远方
被岁月埋到脖颈的爹娘
风喜欢往左边吹
我习惯性地向左避让。我以为
它会挟持着灰土往右边袭击
结果它从左边
用肮脏的舌头舔舐着天空
和灰白的路面。风喜欢往左
还是喜欢向右扫荡,谁也吃不准
就像我每次来到红绿灯前
都是遭遇红灯
好端端的绿灯就像瞎了眼
偏偏一次,也不恰到好处地为我亮起
只能一次次耐心地等待
等漫长的红灯熄灭
绿灯亮起;等喜欢向左边吹的风
像只疯狗夹着尾巴跑远。尽管脚下的路
总是那么渺茫,尽管飞扬的尘土
总是迷住我的眼,还是得继续往前走
继续遭遇红灯,和左倾的风
浮生记
一个农民驾驶着他心爱的旋耕机
在耕地,巨大的轰鸣声
掩盖不了他荒地般的沉默
漫步于河堤上的我
则翻耕着内心的荒地
我和他的不同在于,他的专注
可以撬动任何板结的土地;而我
只是一片可怜的浮云
一个农民的汗珠子
在来年的春风中,可以开出绚丽的花朵
而我漫步于黄昏中的哀愁,或许
只是冬日清晨,地上的白霜
没用多久,那个农民的地就已翻耕结束
他坐在自己劳动的成果中
抽烟、小憩。此刻,他就是
自己的王,就是土地的王
他就是自己的夕阳
狠狠将我的影子摁在地上
既不像大地的胎记,也不像人生的证词
若干年后,不知这个农民的子孙
会不会像他一样,再来翻耕这片土地
当旋耕机熄火时
如果从泥土中刨出两根骨头
不知他能不能一眼辨认出,哪一根是我的
哪一根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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