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2016-07-16陈允想
黑夜在扫帚的挥动下,一丝一丝地刷亮了。
“妈,你歇一会吧。”
“我不累,你先把那几个洋芋吃了,趁热!”
女儿无奈地摇摇头,坐在一家商店的台阶上,打开一块蓝色头巾包着的口袋,热气凝结成的水蒸气笼罩在塑料袋中,打开口袋,一股洋芋特有的香气中包含着浓浓的酱香扑鼻而来。细心的母亲把三个小洋芋都一切为二,在中间夹上一层酱。吃着这酱香四溢,外皮金黄的洋芋,即使是在隆冬,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女儿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虽然母女俩昨天曾吵得天翻地覆。
昨天早晨,母亲早早地出了门,想让女儿多睡会儿,她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床,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扛上长长的扫帚出了巷子。
夜是那样的寂静,特别是隆冬的夜。
女儿半年前下岗了,在环卫站找到了一份临时工,负责清扫北门的一条街道,这条街道是北门的菜市场,连招聘的临时工都不愿意打扫。腐烂的菜叶,恶臭的泥沟,宰杀牲畜的血渍……这一切都让曾是地毯厂劳动模范的她连连作呕。一个月下来,她瘦了整整10斤,不是劳动强度太大,而是——只要端起饭碗,看着桌上的菜,就不由自主联想到菜市场的情景,顿时胃里就翻江倒海,无法下咽。可为了孩子,为了她的小浩——正上六年级的儿子,她必须坚持下去,像她这样,已经43岁的下岗女工,找工作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她需要这一千块钱的工资,而且是那么迫切的需要。
女婿死了,死在了一条阳沟里,阳沟很窄,他的身子都还露在沟外,只是他的脸朝下,头刚好淹没在那像墨汁浸染过的浆糊一样恶臭的阳沟泥中。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是请了几个邻居把他的尸体用一张板车拉回了家,用一盆又一盆的清水把他擦干净,那恶臭的泥浆都无法掩盖刺鼻的酒臭,他死前一定喝了不下两斤的酒。擦干净头,再接着擦身子,擦完身子,接着擦那双手,擦着擦着,她死命地拽起两只手笑了,而且是放声大笑:“你逞强啊!你发威啊!你来打我啊!有本事你就打啊!你不是就只有打婆娘,打儿子的本事吗?你连我妈都打过了!你再来打呀!不打你就不是人!来啊!来啊!你给我打啊!哈哈哈哈……你终于死了!终于死了!老天长眼啊!我的诅咒显灵了!显灵了!”母亲看着女儿疯癫欲狂的样子,吓坏了,扑过去,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女儿怔怔地看着母亲,半晌才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母亲搂着女儿,拍着女儿的背,喃喃地说:“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母亲扫得很仔细,路灯的光恹恹地照着这一半肮脏,一半洁净的街道。摊位上摊主丢掉的蔬菜中也夹杂着一些能捡回家吃的,每每扫到这些蔬菜,母亲总是如获至宝地放入随身携带的编织袋中。母亲用一根布带子缝在编织袋上,留一个口,然后再把布带系在腰上,这样就能扫地,捡菜两不误了。母亲总得意地向女儿炫耀自己的“发明”,也给女儿做了一个这样的袋子,只是女儿嫌拴着难看,就搁在墙角一直没用。母亲瘪瘪嘴叹道:“扫地还穷讲究个啥?天又都还没亮,鬼老二来看你!”可自从女儿发现母亲拴上这个袋子后家里几乎不用买蔬菜后,女儿也终于在一个扫地的早晨系上了这个袋子。那天,母亲为此乐了一整天!
扫着扫着,警车的警笛声呼啸着传来,惊呆了黑夜,也吓坏了母亲。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母亲身旁飞驰而过,一个蒙面的男子从车上扔下一个黑色的口袋,还砸到了母亲的扫把。母亲一抬头,刚好看到蒙面男子的眼睛,那凶狠的眼神让母亲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向脑壳顶,正发愣,警车已开了过来,又从母亲身边呼啸而去。那个黑色的口袋静静地躺着,母亲很好奇地想打开看看,可眼前顿时闪过那个蒙面男子凶残的眼神,母亲又哆嗦起来,万一那口袋里装的是一个人头或几只断手或断脚,那该如何恐怖啊!母亲盯着那个口袋,犹豫不决。母亲试探着用扫把戳了几下,里面的东西很硬,母亲犹豫了很长时间,似乎听到街上有人开门的声音,才慌忙地一把扯开口袋,借着昏黄的路灯,母亲惊呆了——竟是一口袋的钱,而且是清一色的百元大钞,大概有几千块钱吧!也或许有几万!总之,母亲活到68岁就没见过这么多钱。母亲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妈呀!”母亲大声地叫了起来,打破了这慌乱的夜。她一下把装钱的口袋紧紧搂在胸口。
“妈,是我!你怎么了?”
“哎呀!吓死我了,你这个死娃娃吓死我了!”
母亲一把扯住女儿,往家就跑。
“你为什么要跑啊?地都还没扫完,扫把不要了吗?妈,你怎么了!”
母亲什么也不说,死命地攥住女儿的手,飞一般地跑回了家。关上门窗,拉上窗帘,母亲拉亮了电灯,用那颤巍巍的手打开了黑色的垃圾袋。一捆捆红红的百元大钞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女儿一下子惊呆了,这得是多少钱啊!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在银行柜台里都没放着过这么多的钱!一捆就是一万,银行里就是这样捆的。女儿一下跪在地上,抓起口袋一股脑儿倒在地上。一、二、三、四……整整十五捆,十五捆就是十五万啊!十五万,那得用多少年才花得完啊!母亲赶忙拿起一捆数了起来,一张张红色的钞票在母亲的手指头间飞舞,母亲突然觉得今天的口水似乎都要被蘸干了,那一捆钱还没数完。女儿突然看见,在那一堆钱当中还有几袋纯白色,亮晶晶的颗粒。女儿拿起一包打开,闻了闻,有股刺鼻的气味。女儿数了一下,有六袋,大概有家里用的一袋盐巴那么重。女儿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先把这六袋东西装在了口袋里。“妈!”女儿喊了一声,正在数钱的母亲吓了一跳,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一叠钱也散了一地,“啊!钱!钱!”母亲慌乱的在地上捡着,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女儿突然吼了一声:“妈!别捡了!”母亲惶惑地看着女儿不知所措。女儿坚定地对母亲说:“妈,这钱咱不能要!”“你疯了吧!这么多钱不要,你以为是马路边的一分钱啊?还交给警察叔叔不成?”“妈,你听我说,这么多钱,谁丢了谁不心疼?不着急啊?我们不能要这些不明不白的钱,要是人家是等着救命的钱呢?”“那,万一是哪个有钱人丢的呢?路口五层楼高的那个廖家,上次他儿子不也是弄丢了二十万吗?你看人家,屁事都没有,还逢人就讲,舍点小财免灾!二十万啊!人家就一小财。二十万搁我们家够吃几代人了!而且我又没抢没偷,凭什么拿去交了。俗话说,捡着当买着,金子银子买不着!”“妈,捡的就永远不会是自己的,我们人穷可志不穷。”“你还有什么志,好端端的一个劳模,现在都扫大街了,就差去要饭了。当初多少厂长、科长追着你屁股后面跑,你正眼都不看人家一眼,偏要跟那个花灯团那个拉二胡的,当初就骂你瞎了眼吧,你还不信,现在好了吧,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哟!”母亲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女儿被母亲一顿数落,戳到了疼处,也再不言语。哭了一会儿,母亲一骨碌爬起来把钱三下五除二地收进口袋转身进了房间,临关房门还扔下一句,“我不管,这钱是我捡的,我说了算!我就算不替我,不替你着想,我还要替我外孙着想。”外孙这个词,让女儿一下子闭了口,呆立在房中。
黄晕的灯光下,一家人坐在桌边吃晚饭,小浩看着外婆和妈妈铁青的脸色,又不言不语,知道她们一定又吵架了,故意讲一些学校里开心的事逗她们笑,还神秘兮兮地对外婆说:“外婆,你知道我们学校最近发生了一件重大新闻吗?我们班的黄习瑞同学昨天捡到了一张银行卡,你知道那卡上有多少钱吗?”母亲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有多少?”小浩看着外婆的神情,得意地说:“你猜不到吧!哈哈!你一定想不到吧!有五十万!”“这么多!他咋办了呢?快说,快说!”“他交给了我们班主任,班主任又交给了校长,校长又打电话给警察局,后来说是一个外地老板的,人家报了案,后来知道是我们班的黄习瑞同学捡的,还给我们班和学校送了两面大锦旗呢!上面写着‘拾金不昧好少年!挂在教室里,其他班的好多同学都来我们班参观呵!那阵势可壮观了!今天校会上又表扬了我们班,我们班的同学可长脸了。哦!我们班出名了!我以后如果遇到这样的事,也一定要拾金不昧!”母亲脸色一阵灰暗,女儿只顾低头扒饭。
晚上睡觉前,母亲来到了女儿房间,极不情愿地把那个装钱的口袋丢在女儿床上。嘟囔着:“算啦,这钱我也要不起,人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活到六十多了都没做过一回亏心事,现在倒好,捡了那么多钱,这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胆,魂不守舍的,想来,我们是穷命,抱着钱就睡不好觉。你明天就拿去交给公安局的吧!”“妈,我们明天扫完地,一起去交!”
母亲已扫到了街口,街灯把母亲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扫帚像两个张牙舞爪的厉鬼,在母亲的影子左右跳动,女儿看着一阵心惊,半个洋芋滚落在地上。
“妈!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扫。”母亲站住了,右手拄着扫帚,左手捶了几下腰,叹口气道:“好吧,我近来的腰啊,老是不听使唤,弯下去就难得直起来,真的是老喽!”母亲捶打着腰,在寂静的街上,空声气响,一声声也捶打在女儿的心上。“妈,等我扫完地,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有啥可看的!我吃点去痛片就没事了,没必要乱花那些冤枉钱!那我先回去了,顺便叫小浩起床上学。”“唉,你慢点!”看着母亲蹒跚远去的背影,几滴泪落在了女儿挥动的扫帚上。
寒风吹过,那棵梧桐树唯一一片树叶也恋恋不舍地打着旋告别了枝头,最后它扑落在扫帚边,一下就被泥泞的扫帚扫到了那一堆垃圾中,这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抹金黄啊,脆生生地就粉身碎骨了。
终于扫到了尽头,女儿拖着疲惫的扫帚往家里走,刚走到街口,几个手拿菜刀,钢管的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朝左边飞奔而去,瞬间就消失在街角。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漫上了女儿的心头。叮——电话响了,女儿吓了一跳,哆嗦着接通电话,从电话那头传来了邻居方姐的声音:“你在哪啊?快点回来!你家出事了……”“啊!”女儿惨叫一声,冲进了巷子。
“妈!妈!”母亲趴在家门口的地上,女儿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头上的血汩汩地淌满了整个脸,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天,刚要张口,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他们……他们……要……要那个袋子……小……浩……去拦……我……想……救……他……那个……蒙面……眼……睛……”“妈呀!妈——救命啊!”母亲凄厉的惨叫撕裂了黑夜,在慌乱中,她睁开一丝惺忪的睡眼,黎明犹如被封印的魔鬼从黑夜的眼中倾泻而出。
母亲死了,在救护车还未赶到的时候,女儿就已知道,她挺不过去了,那血像水库开闸似的从母亲头顶的那个洞狂涌出来的时候,女儿就知道她活不了了。女儿在那一刹那变得万分平静,她似乎看到母亲拉着她的手走过那条小巷,那小巷的青石板是那样干净,泛着青白的光泽,母亲长长的辫子随着母亲起伏的步伐跳跃、扫动,发丝滑过她的脸颊,痒痒的,暖暖的,一抬头,是爸爸,他笑盈盈地走了过来,牵起妈妈的手,快步地走了起来,女儿有些跟不上了,她说:“妈妈,走慢些。”爸爸却在一旁说:“走快些!”他们飞跑起来,女儿的手被拽得生疼,一松手,爸爸妈妈穿过一个天井,不见了!
儿子也死了,他趴在卧室的门槛上,手里还攥着一块黑色的塑料袋。那可怜的孩子一定以为有人要抢他家的东西,他要保护这个家!女儿歇斯底里地嚎叫了起来,像失去幼崽的母狼。
女儿醒来时已是第三天的早晨,阳光柔柔地、暖暖地照在病床上,她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还在很累、很累,还远远没有睡够,可阳光刺痛了她的眼要她醒来。她看见了警察!一瞬间所有的场景像电影胶片飞速的剪辑手刃了她复苏的大脑,心脏强烈的疼痛让她双眼涌出了泪水,她挣扎着猛地坐了起来哭喊着:“不——”再次晕倒在病床上。
当她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夜更加地柔和,沉沉地、静静地,仿佛它从没有走远,从没有真正离开。女儿哭了,静静地哭,默默地流着泪,把伤口清理、打包、封存、加密,然后投进属于自己的空间,再加上封印,在以后的每个夜深人静时启封、拆开、和着泪与血吞咽。
出院后,女儿每天八点准时来到北门派出所,默默地坐在所长办公室门口,不哭也不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直到派出所的人下班,她又默默地离开。她的安静让派出所的民警们感到那样地压抑和心酸。
两个月后,所长告诉她所有的涉案人员已抓获,年龄都还不到16岁,是一群吸毒人员,她母亲捡到的那十五万是他们抢劫来的毒资,那六袋白色的东西是冰毒。由于当天早晨被警车追捕,才故意从车上丢下。因为都是未成年人,所以无法判死刑。他们当中有两个都是孤儿,另外三个的监护人——也都是在外打工的单亲家庭,从这三家也只争取到了五万七千元的赔偿。
颤巍巍地接过那装有五万七千元的赔偿金的口袋,女儿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跪在地上给所长磕了三个响头后爬起来就往外走。
街灯都已亮了,白晃晃的闪着空洞的眼,那市中心的第一高楼——皇上皇大酒店顶层四角的航空障碍灯缓缓地闪着迷离的眼,那四只眼睛诱惑着女儿蹒跚的脚步。她没有坐电梯,她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向上爬着,每一级台阶像女儿一生中的一天,每上一级台阶就是女儿人生电影中的一张胶片,它们滚动着,播放着,交织着,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其中上演……
终于走到了最后一级,三十七层楼的最后一级,女儿扑倒在地,她晕了过去。
女儿黎明睁开了一丝眼,缓缓地醒了过来,她打开了那装有五万七千元的赔偿金的口袋,就像当初打开母亲捡回来的那个垃圾袋一样哆嗦着双手。她一张一张地抽出来,一张一张地撕了起来,先是一分为二,再一分为四,再抛向天空,那红红的百元钞票在风中一下就没了,这让女儿很生气,百元大钞啊!怎么能一下就没了呢,她抓起了一沓狠命地撕了起来,钱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鲜血染红了钞票,女儿看到了血,突然变得亢奋起来,她疯狂地撕着,撒着。鲜血不仅染红了钞票,染红了衣服,也染红了黎明的眼……
女儿撕得很累,她似乎听到了地面的狂躁,越过栏杆,她看见整条道路的人们都沸腾了,捡钱的人们阻断了交通,吵闹声、叫骂声、哭喊声、呵斥声……此起彼伏,她更加亢奋,她看到了人们抬起头在寻找撒钞票的位置,她看到了警车上跳下来的警察,她撕都不撕了,直接地撒,大把大把地撒……
当警察和酒店经理出现在天台的时候,她撒完了最后一沓,然后冲着他们微微一笑,纵身跳下。
又是一年树叶飘落的季节,那金黄的落叶飘到了马路上,飘到了人们脚下,汽车下,自行车下,脆生生地碎了……
作者简介:陈允想,昭阳区二中高中语文教师,爱好文学。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写散文、小说和儿童文学,在多种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作品曾入选《昭通文学精品选》,散文作品荣获省级征文奖。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