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小板房
2016-07-16孙继荣
一
春天的太阳就是特别勤,似乎刚打个盹,又早早地从山凹里探出头来,俏皮地穿过那薄薄的窗帘,轻佻地抚摸着秋香那圆润而富有弹性的脸蛋。秋香强睁开双眼,阳光更放肆了,直骚弄着她那双迷人的眼珠。秋香困倦地揉揉双眼,打了个哈欠,还是困。刚才还鼾声如雷的顺子也被弄醒了,眯着双眼,适应了一会儿,侧过身,一眼瞥见秋香那红润的脸蛋,犹如园子里刚绽放的桃花,带着露水,在明媚的阳光下,是那么妩媚,那么诱人。他不再犯困,睁大双眼,贪婪地盯着: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堆在枕上,闪着青春的光泽,困倦慵懒的杏眼懒懒地微眯着。顺子的下面腾地直立起来,热血直往上涌,睡意全无,翻身压了上去,在那绯红的脸上狂吻起来。秋香的脸蛋更加红艳,更加妩媚了。她娇羞地把男人推了下来,嗔怪着:“喂不饱的狗,我要煮早点了。”顺子只好悻悻地砸吧着嘴皮,痴痴地望着秋香。秋香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这个懊恼的男人,坐了起来,两手拢了拢那齐腰的黑发,轻轻地穿衣下床,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路过孩子的卧室,听到孩子甜蜜的呓语,秋香幸福地笑了,轻轻地,唯恐弄出一点声音,惊着这对可爱的小天使。
孩子们最爱吃的酸辣面摆上桌子了,手机闹铃欢快地叫了起来。霎时,呵欠声、起床声、洗漱声汇成了欢快的早晨进行曲。
顺子和两个孩子胃口永远是那么好,“滋溜滋溜滋溜”响过,碗底见空,两个孩子似乎还没吃饱,连汤都喝完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碗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背起书包,推开门。
“妈妈,再见!”
“妈妈,再见!”
“赛康,小心点,照顾好妹妹——格格,走慢点。”秋香的声音从门缝里追了出来,淹没在“叮叮咚咚”的脚步声中。
“走啦——”随着顺子的关门声,屋子顿时静了下来。一切鲜活的东西都被这爷儿仨带走了,留下秋香一人空落落地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秋香把碗筷收在水盆里,虽然才四个碗,四双筷子,秋香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它们洗了又洗,抹了又抹,反正也没事情可做。
秋香回到卧室,太阳光已经照到卧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了。秋香想睡个回笼觉,那耀眼的阳光照得她睡意全无。秋香只好把床单拉得平平展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感觉有些热了,就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地板。秋香一眼瞥见饭桌下有几根面条,自顾自地笑了笑:“这两个臭娃娃,吃东西老是撒泼。”起身去拿扫帚扫了扫,却把那里弄花了,闲着也是无聊,秋香干脆拿拖把来把地板再拖拖——虽然昨天才收拾得干干净净。
太阳已经钻进客厅里了,秋香有些困倦,像生了病一样,浑身软软的,沁着汗。拿起手机看看,才9点钟,还早呢,干脆洗个澡,洗个澡或许会有点精神。
秋香推开卫生间的门,拧开水龙头,把水调凉些,一头钻进去。水龙头里的水有力地冲刷着秋香浸透着汗水软绵绵的身体,秋香似乎有些精神了,漫无目的地揉搓着身体,思绪随着水花飞溅着。这城里就是好,困了、热了,可以冲个澡。想想在老家,忙活了一天,灰头土脸的,能够洗上一把热水脸就是莫大的享受了。晚上钻进散发着泥土味、汗臭味的被窝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死猪一般睡到鸡叫二遍,懒懒地拿起渗着汗臭味的衣服,凉凉的,打个寒颤披在身上,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生火、煮好猪食,啃着冷洋芋,担着箩筐进地了。要说洗澡,连想都不敢想,在秋香的记忆里,只有过一次,唯一的一次。那是在娘家做姑娘时,那天晚上,热得实在受不了了,秋香和另外两个好姐妹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到村头小溪里,在朦胧的月色里,脱了衣服,刚跨进清凉的溪水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尖利而邪恶的口哨声。三个姑娘吓得把衣服抱在胸前落荒而逃,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去洗澡了。
冲够了,也精神了。秋香拿块干毛巾擦擦身体,下意识地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秋香惊呆了:镜子里的人儿更迷人了。乌黑的头发顺顺溜溜地倾泻在后背上,高挑的个儿,肌肤那么白,那么圆润,生了两个孩子了,奶子依然那么挺立,肚皮是那么光滑。秋香痴痴地盯着镜中美丽的胴体,似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那是电视里出浴的明星。秋香不由自主地转动身体,欣赏着镜中该鼓就鼓,该细就细的地方,陶醉了,她真想自己就是一个强悍的男人,扑进镜中,把她抱住,周身上下啃个够,啃得她嗷嗷直叫,啃得她幸福地呻吟。秋香呆呆地想着。
秋香走出卫生间,来到客厅。这间房子真好,太阳正照在沙发上。秋香披条大浴巾,坐在有些发烫的沙发里,晒着太阳。懒懒地抓过手机,才9点半。时间怎么过得这样慢?太阳也好像赖在家里不走了。在老家的时候,总嫌太阳溜得飞快,还没疏完一棵苹果树的花,太阳就正顶了。秋香叹了口气,看着手机上不紧不慢的时间,想去逛一下街,可是,这城市也太小了,三年了,哪个角落都走腻了。想看看电视,顺子说不能买电视,影响娃娃学习。秋香就呆呆地坐着,开始烦躁起来,她想起了家里的苹果树,要是以前,早就担着一挑粪水进园子了,剪剪得了白粉病的枝条,拔拔树根下的草草,那时间就像快车拉着,眨眼间就黑了。
秋香想想广场上的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在震得地动山摇的音乐声中,疯狂地扭着肥硕的大屁股,那日子也许会好打发一点。秋香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不会扭,也不好意思去扭。刚进城的时候,秋香还觉得那些人好无聊,大白天的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现在想想,也怪羡慕她们,还是人家会过日子呀。
这时间怎么这样慢呀?看看手机,那数字就像害了大病似的,半天才变动一个数字。秋香看了一眼,做饭还早,又情不自禁地拿起拖把拖一下地板,不知道拖哪里。地板已经照得出人影来了。秋香走到厨房里,拿起抹布,又不知道抹哪儿,到处贼亮。秋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再看看手机,那些数字还是若无其事地磨蹭着。她又走进卧室,看看哪儿还要收拾一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平平展展的,打开衣柜,比服装店里的还挂得整齐。
秋香无聊地回到客厅,坐不是站不是,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沙发上的垫子理了又理,拉了又拉,又拿起手机看看,还是不到煮饭的点。想去串一下门,可是,三年了,连邻居长什么样都没见着,大家回来就把门关得死死的。秋香开始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无可奈何地踱到墙边,墙上贴满了赛康和格格的奖状,秋香已经看腻了。想想刚进城那会,成天像打仗似的。全职太太的秋香,早上天不见亮就起床给娃娃做早点,然后送娃娃去上学,再回家,等到11点钟又去接娃娃,接回来煮好饭,娃娃吃了又送去,下午4点半又去接娃娃,接回来,两个娃娃就开始做作业,秋香煮饭,娃娃做完了,秋香的饭也做好了,招呼娃娃吃好饭,睡觉去了,秋香就绣着十字绣等顺子,顺子要很晚才回来,秋香就一直等着,顺子回来了,秋香赶紧把菜热热,两口子亲亲热热地吃着饭。吃完饭,唠嗑一会儿,已经11点过了,顺子洗洗澡,和秋香钻进了被窝。
一到星期六、星期天,秋香就带着赛康和格格到望海公园去玩。两个孩子在沙滩上玩得可欢了,一会儿挖地道,一会儿垒城堡。秋香生日那天,懂事的两个娃娃还在沙滩上垒了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插满了柳条,格格把秋香拉过去,说要给妈妈过生日,还要唱生日歌,还要秋香闭上眼睛对着蛋糕许愿,秋香幸福极了,她面对眼前的蛋糕,心里浮现出电视上过生日的情景,面前似乎摆着一个精致的大蛋糕,蛋糕上的蜡烛熠熠生辉。秋香还真的许了何愿,她默默地祝愿两个宝贝快快乐乐成长,读好书,考上名牌大学,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许完愿,格格要秋香吹蜡烛,秋香装模作样地对着柳枝吹去,调皮的赛康和格格一下子把柳枝拔完。格格还认真地问秋香:“妈妈,你许的是什么愿?”秋香也调皮了:“就不告诉你!”赛康和格格就把秋香掀翻在沙滩上,给她挠痒痒,一定要秋香说出来。秋香一边笑,一边在沙滩上滚来滚去的,娘三个就在洁白的沙滩上滚了一个下午。
有时候,秋香坐在石凳上,一会儿深情地望着一双可爱的娃娃,没想到,农村娃娃也能在城里读书,星期天也能在公园里玩耍,这是她小时候做梦都做不到的呀;一会儿望着涟漪轻荡的湖面,想不到自己一个出生在大山深处的姑娘,还能够嫁到坝子里,还能够嫁个知热知冷的男人,还能够住进城里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呀。秋香憧憬着,娃娃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买上房子,她和顺子也不回去了,就在城里享清福,给娃娃煮煮饭,吃完饭就像广场上那帮老奶跳跳舞。秋香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夕阳照在湖面上,映着秋香的面庞,是那么妩媚。
玩够了,该做饭了,秋香拉起赛康和格格,轻柔地给他们掸掉衣服上的白沙。
那时候,秋香充满了幸福。城里的学校就是好,两个娃娃每次考试都是双百分,秋香不得不佩服男人有远见。
秋香还记得一次家长会上,朱老师一个劲地夸娃娃,说娃娃听话,学习习惯又好。朱老师把几个城里成绩糟糕的学生家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说他们把娃娃丢到学校就不管了,一天只知道打麻将,娃娃的作业也不过问,这样下去,会害了娃娃的。像人家赛康和格格的妈妈虽然从农村来的,文化也不高,可是人家多重视娃娃的学习,两个娃娃次次考试都是双百分。那几个被批评的家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秋香脸红了,不好意思看老师,然而心里却像喝了几罐蜂蜜。朱老师硬是要秋香介绍一下经验,秋香推辞不过,只好站上讲台,低着头,讷讷地说:“我没文化,只读过二年级,我和我男人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头,才丢掉家里的土地,把娃娃送到城里来读书。我没啥经验,种苹果树我倒是有经验,该剪枝了就得剪枝,不然就不会结苹果,该疏花就得疏花,不然苹果就不大,该灌水就得灌水,该施肥就得施肥,该打药就得打药,我一天都在园子里伺候着苹果,所以我家的苹果又大又好,能卖个好价钱。我知道,你要好苹果,你就得当娃娃一样伺候它,糊弄不得。”
秋香一惊,怎么说到苹果上去了,讲偏了,她不好意思地瞅了朱老师一眼,只见朱老师兴奋得满脸通红,正用敬佩而赞许的目光看着她。秋香拉了拉衣角,接着说:“管娃娃,我也没怎么管,就是早上做早点给他们吃,吃完了就送他们上学,放学了再接回去,我做饭,他们写作业,星期天,我就带他们去望海公园玩,真没怎么管,他们的作业我又认不得,没法辅导,都是老师教得好。”秋香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羞涩地看着朱老师,脸涨得通红。
朱老师快步走上讲台,激动地握着秋香的手,动情地对下面的家长说:“多好的母亲呀,多负责的母亲呀,说的真好,管孩子就像管苹果树,你不上心,它就不结果。多么朴实而深刻地教育理论呀,赛康妈妈,您才是真正的教育专家呀。家长们,看到了吧,人家的优秀孩子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人家就是用了心,尽了职,成天陪着孩子。这些事有多难,一点都不难,只要你心里装着孩子,每天多陪陪孩子,孩子就感到快乐,就会有学习兴趣,就会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可是,我们有些家长,宁愿在麻将桌上没日没夜地耗,宁愿在酒桌上推杯把盏,就是不愿意抽出时间来陪孩子。你们以为给孩子吃好穿好就是爱孩子吗,就是尽到了父母的责任吗?错了,不陪孩子的父母就是不合格的父母。很多家长,一说陪陪孩子,就是找借口,什么工作忙呀,没时间呀。我请问,你什么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上班,都不回家吃饭,都不回家睡觉。完全是不负责任的借口,你们的时间都去哪儿了?都在鱼竿上,都在麻将桌上,都在酒桌子上。家长们哪,孩子还在小,习惯的培养很重要呀,你现在说没时间管,将来你想管也管不了。今天,赛康的妈妈一番话值得你们深思呀。”
不少家长把头深深地埋在课桌的抽屉下。
晚上,秋香眉飞色舞地跟顺子讲家长会上的故事:“这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二个被老师骂了头都抬不起来,我一个农村婆娘,还被老师说成是教育专家。”
顺子搂过秋香,狠狠地亲了一口:“婆娘,你辛苦了。”
赛康和格格兄妹俩的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几乎包揽了每次考试年级上的一、二名,奖状贴满了客厅上的墙壁,比什么十字绣还漂亮,顺子和秋香没事就相拥着一张张地看那奖状,从一年级的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总是看不够,就像看秋天果园里挂满枝头的红通通的大苹果。
这个学期,赛康和格格上了三年级就不要秋香接送了,秋香闷在家里,一天七不是八不是,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而自己感觉到连那笼子的小鸟都不如,小鸟虽然被束缚了自由,心里还在向往那自由自在的蓝天。然而自己的蓝天又在哪儿,待在家里,就簸箕那么大块地方,收拾收拾,收拾了几百次,仍然是那个老样子,出去走走,一个人都不认识,就像一个孤魂野鬼,走得脚生疼,走得心里发毛。秋香渐渐感觉到,她和这个城市之间隔着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她走不进去,这个城市不是她的蓝天。秋香叹了口气,拿着手机,痴痴地望着,思绪回到了那些属于她的岁月。
二
秋香出生在一个山区里,都说深山出美人,此话一点儿都不假。村子里的姑娘一个个水灵灵的,嫩生生的,秋香更是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惜,老天暴殄天物,秋香只得跟在爹妈后面背着个高高的竹箩风里来,雨里去,找猪草,背粪草,背洋芋,背荞麦……秋香背洋芋回家后,放下背箩,看到隔壁大嫂蹲在屋檐下,靠着那个高高的竹箩把雪白的奶子从衣襟里掏出来,看都不看一眼左边坐着抽水烟袋的大伯子,右边坐着卷叶子烟的老公公,旁若无人地奶娃娃。两个大一点的娃娃趿拉着老长的鼻涕,在面前滚来滚去。秋香瞥了一眼奶娃娃的大嫂,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三五年后,自己也是这样。
不过,秋香命特别好,山外边一个叫顺子的小伙子背着满满一夹背箩大苹果在媒婆的带领下来到她家,秋香成了坝子人。
结婚后,第一个儿子出生了。分家了,秋香和顺子带着不到一岁的儿子住进了撵出了老母猪的猪圈里。苹果树分给了顺子的爹,大瓦房也归顺子爹住,顺子爹说,这样顺子的弟弟才讨得着媳妇。秋香理解老人的苦衷,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老母猪撵出去,把里面的粪草挑完,顺子挑来了生石灰,两口子把墙刷白了,安了个地炉子,把娘家陪嫁的大木柜、大木箱、铺盖行头搬了进去。一个家就成了。
顺子说,地太少了,三张嘴吃一个人的地,养不活,他出去打点工,苦几年,盖间像样的房子。拖着半岁多的儿子,挺着个大肚子的秋香用蛇皮口袋改成一个背包,里面塞进一床铺盖和一身换洗的衣服,送走了顺子。
顺子爹自知对不起这个儿媳妇,老两口尽力帮衬秋香,帮秋香带着娃娃,秋香做活回来,顺子妈总要抱着娃娃过来叫她过去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饭。秋香吃了饭,抢着要洗碗,顺子爹就说:“带娃娃吧,一天没有见着娘了,你妈洗了。”一家子逗着娃娃,娃娃咯咯咯笑着,一会儿爬到顺子爹身上揪揪那山羊胡子,一会儿爬到顺子妈身上,掀起奶奶的衣襟,要摸摸奶奶的老瘪奶,一家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说这娃就是一大活宝,大开心果。闹腾累了,秋香就带着娃娃回到猪圈里,娘儿睡了。有时,秋香睡不着,青春在体内骚动,秋香一想到漂亮的大房子,忍住了,搂着娃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每到点种收成,身子骨还挺硬朗的顺子爹就带着小儿子帮秋香挑拿。秋香两点一线,家里——地里——家里,路上遇到一些不怀好意的浪荡年轻人,他们就挑逗秋香:“嫂子,夜里闷吧?”秋香红了脸,唾了一口:“要死啦!”急急忙忙往家赶去。那些浪荡小子偏不信这个邪,晚上就会借口到秋香家去。顺子爹就提着把大镰刀,黑丧着个脸,在外面哼哧哼哧地砍着苹果树桩桩,嘴里大骂:“看老子不砍死你。”那些小子见势不妙,马上屁滚尿流走了。村子里那些男人出去打工的婆娘,很多都有了风言风语。只有秋香纯净得像吊井里的清水,听不到半句烂言。村子里的老头老妈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都说顺子好福气,讨了个那么正经的女人。顺子爹妈走在村子里更是昂首挺胸。
顺子来电话了,说他进了厂子,老板很好,一个月两千多块,除去生活费还剩一千七八,工资是半年发一回,已经寄回来了。叫秋香上街去买身衣裳,割点肉,不要太苦了自己。秋香幸福得满脸通红,她嘱咐顺子,要吃饱,不要太累了,多吃点肉,不要把身体拖垮了。
秋香到邮电所里取了钱,办了个存折,把钱存成死期,拿着几百块零钱,给顺子妈买了一件厚实的棉衣,买了一套儿子的,给顺子爹买了两条烟,割了两斤新鲜肉,回到家里,弄了一桌丰盛的菜,把顺子爹、顺子妈以及顺子弟弟叫了去,一家人欢欢地吃了个够。顺子爹搂着孙子,兴奋地说:“我孙子,你看你爸爸妈妈多好,长大了对你爸爸妈妈也要好哟。”
秋香成了村子里贤妻良母的典范,那些儿媳不孝顺的老婆婆见了顺子妈就酸溜溜地数落:“你家是哪辈子积的阴功,摊上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家那个要赶上你家秋香脚丫巴,我睡着都要笑醒掉。”顺子妈不做声,只是呵呵笑着。
顺子回来了,把秋香存的钱取了出来,盖起了一楼一顶的大砖房。秋香搬了进去,恨得村子里的人牙齿痒痒的,咋个顺子家就能盖上大砖房?
顺子说:“媳妇,苦了你了,那地就不要种粮食了,栽上苹果树,小苹果树不费事,你随便管管,好好带着娃娃。我再去打工,等苹果树长大了,我就回来种苹果树了。”秋香连连点头:“好。”过了年,顺子买来了树苗,跟秋香一起栽好,又坐上了远去的火车。
三
秋香地里的小苹果树渐渐长大了,碗口般粗。秋香勤快,成天在苹果地里忙碌着,哪里有棵草,秋香都要仔细地除去。地总是锄得松松的,就连每次进地踩上的脚印,她都要细细地挖松。每天进地,秋香都要随身担上一担粪水,和上清水均匀地洒在树下松软的泥土里。顺子爹是种苹果的高手,他把自己的秘诀悉数传给了秋香。修枝剪叶,压条扭梢,疏花疏果,什么季节干什么活,秋香一丝不苟地做着,她那片苹果树老远就认得出,树干青皮水漉,叶子厚实墨绿,苹果又大又红,果型端正。她的果子从不起早贪黑地挑到市场上去卖,村里,乡里的早就给她包了,价格高出市场上很多。同年栽的树,同样的面积,别人只卖三五千块,秋香年年都要卖上一两万。看着这个聪明能干勤劳的媳妇,顺子爹妈老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反反复复地赞叹,咱们家修了阴功,顺子积了德,才娶上这万里挑一的好媳妇。
随着苹果树疯长,秋香的一双儿女也像那苹果树的秋枝一样腾腾往上冒。大的是儿子叫赛康,小的是女儿,叫格格,相差一岁,那时候,《还珠格格》正在热播,顺子爹给儿子取名叫赛康,想要超过尔康,女儿当然就叫格格了。赛康已经7岁了,格格6岁,该是读书的年纪了。秋香到村完小给赛康和格格报了名。顺子回来了。
秋香问顺子:“还没过年咋就回来了?”
顺子说:“娃娃读书了,这可是咱家的大事情,不打工了,回来盘娃娃读书。”
秋香急了:“你发什么神经?不就是读个书嘛,学校又近,而且还供早饭,现在的政策太好了。娃娃去学校,中午不回来,我不用操心做早饭给娃娃吃,正好在地里多做一会儿活路,你回来整啥子?”秋香心疼呀,顺子现在可是厂里的小领班,一个月多领一千多块,这回来一趟,最少也要耽搁两个月,多可惜。她撒娇说:“顺子,你就放心去打工吧,我保证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宝贝姑娘。”
顺子很坚决:“不去打工了,娃娃放在农村读书没有出路。”
秋香不同意了:“不放在农村读,难不成还送到城里读?”
顺子点了点头:“对,就是要把娃娃送进城里去读。”
秋香摸了摸顺子的额头:“顺子,你没发烧吧,送娃娃去城里读,你进得去?听说,要有关系的才进得去。再说了,住在哪里,哪个照管娃娃?”
顺子告诉秋香:“娃娃读书是大事情,是他们一辈子的大事情,城里的学校教学质量高,娃娃去了,学习好,能够考上好一点的高中,然后考上重点大学,娃娃的前途就有了。不像在农村,老师们都住在城里,一大早上才上课,还没到放学时间,就开着车回去了,不会辅导学生,就算在学校里,一天也是忙活学生的饭,没有心思教书。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太糟糕了。”
秋香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顺子:“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这娃娃咋个整呢?”
顺子似乎很有信心:“现在只要有钱,可以托人把娃娃整进城里,我们一家都搬进城去,你照管娃娃,我在城里打点工,能够养活一家人呢。”
秋香不答应了:“顺子,那我们家的损失可就大了,你在城里打工,工钱肯定少了很多,我跟着去了,这么好的苹果树,正大投产,一年两三万,可惜了。这样吧,不如租点房子,让他爷爷去照管,你继续去打工,我种我的苹果树,盘娃娃挣钱两不误。”
顺子这两年在外面打工,钱也挣了不少,见识也长了很多。他柔声地对秋香说:“他爷爷去照管娃娃,隔代人管不好,我好几个朋友的娃娃就是丢给爷爷奶奶管,全管废掉。盘娃娃要紧,娃娃废掉,再苦好多钱都没用,就这样决定了。现在城里打工也容易,养活一家人没问题,等娃娃读大学,我们那点存款也够盘了。”
秋香终就拗不过顺子,含着眼泪把苹果树交给了顺子爹,带着娃娃跟着顺子进了城。
顺子花了钱,找了人,费了很多周折,娃娃终于进了城里最出名的县二小。顺子在老乡的帮助下,找了一家托运部,早出晚归,虽说辛苦点,一个月也能挣个三四千块,生活不成问题。
四
晚上,秋香依偎在顺子的怀里:“顺子,娃娃大了不需要接送了,我闲得慌,找点事情做做。”
顺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管娃娃要紧,你不要东想西想的。”
“可是,我闲得慌嘛。”
“你呀,真是个贱命,有福不会享,你不会出去游游街?”
“有什么游的?脚走得生疼。”
“那你就在家里乖乖呆着,好好照管一下娃娃。娃娃才是大事。”
秋香懒懒的,像生病了一样,打不起精神来,这没事可做的日子真是难熬呀。
闹钟响了,秋香实在不想起来,起来也难受,就喊着:“赛康、格格,妈妈不起来了,茶几上有钱,你们自己去买点吃,妈妈起来也无聊,就多睡会儿吧。”
“妈妈,老师说了,外面小摊上的是垃圾食品,不准我们买了吃。”
“哎,真是的。”秋香只得爬起来煮早点,赛康和格格走了,秋香又陷入了七不是八不是的无聊之中。
“这样闷下去,迟早要闷出病来。”秋香自言自语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出去走走。”秋香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学校门口,校门口坐着很多人,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全都是老头老奶,有的在吹牛,有几个在打扑克,还有两个老头在下象棋。他们都是送孙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反正回家也难跑,不如就在这里找点事儿做着——或者聊天,或者打牌。等放学了,接着孙子回家。老人嘛,在哪儿不是玩?
秋香不好意思混在这群老头老奶堆里,年纪轻轻的,混在里面算一回什么事?人家是老了,而自己的,人家会怎么看,还不是游手好闲的?以前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的年轻婆娘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秋香可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她远远地看着那一堆堆老头老奶。
“秋香,你咋来了呢?”
秋香大吃一惊,三年了,还没有人在学校门口叫过自己。她转过身一看,一个肥肥胖胖的女人,红红的卷发,修了眉,涂了口红。是谁呢?
“怎么,先来城里几年,就装洋了。不认识了。”红卷发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秋香仔细地打量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村子里歪脖子核桃树下李木匠的婆娘桂花吗,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了。在秋香的记忆中,这个桂花仗着男人会做木工,挣得来点钱,成天不干活,东家窜西家逛的,村子里的口水都要把她淹死了。黑不溜秋的,那头发就像秋霜打过的枯草,干巴巴地吊在头上。
“哦,桂花嫂呀,你在这里整啥子?”毕竟见到了同村人,秋香来了精神,客气起来。
“接娃娃。”
“你家的娃娃也整进城来读啦?”
“是了嘛,看着家家的娃娃都整进城来读,今年他爹也把他整进来了。”
桂花告诉秋香,她男人在工地上揽活做,今年把娃娃整进城来读书,她就做了全职太太,专门带娃娃。
“那就好,那就好。”这样重视娃娃,秋香对桂花一下产生了好感。
“桂花嫂子,接娃娃还早呢,你咋就来了?”
“我嘛,送娃娃来了,我就去那里玩,等娃娃放学了,我就接了回去做饭。”
秋香真佩服桂花,人生地不熟的,竟然找得到玩的。
“走,秋香,跟我一起去,站在这里难等得很。”桂花热情地挽着秋香的手臂。
反正闲着也无聊,而且遇到了老乡,秋香跟着桂花走去。
桂花带着秋香穿过宽阔的二环南路,来到路边的一间小板房前。刚到门口,一股刺鼻的烟味夹杂着脚臭味、狐臭味扑鼻而来,秋香不由得捂住鼻子。顺子可不抽烟,她未曾闻过烟味儿,怎么这么浓,这么难闻,秋香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差点吐了出来。
“美女,来啦,等你好久了,硬是抓心抓肝的。”一个轻浮的声音传来。
秋香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昏暗的小板房里摆着几张麻将桌,里面的两张已经坐满了人。几个敞着上衣,露着胸毛的男人,穿着长短裤,趿拉着拖鞋,把一只脚横放在塑料凳上,一副肆无忌惮而粗俗的样子。几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人混在这些男人中间,是那么别扭。他们正稀哩哗啦地搓着麻将。男人们嘴里叼着烟,有两个女人也叼着烟,特别刺眼。一个女人打出了一张牌,浪荡地叫着“老娘用过的二条,狗日的拿去擦嘴吧,省得逼嘴乱淌。”那男的淫笑着:“二条老子不要,烂婆娘,拿二筒来我摸。”很多人就放肆地笑了起来。
地上全是烟头、纸巾、口痰。
秋香头皮发麻,后背碜凉。这些时髦的女人竟然待得下去!
桂花已经坐下去了,娴熟地搓着麻将。一个秃顶的男人色眯眯地盯着她,坏笑着:“烂婆娘,昨天老子要二筒,硬是紧紧夹着,不拿给我,害老子输了个精光。”
桂花也不示弱:“活该你狗日倒霉,一张逼嘴什么都在淌,昨天还不算,今天老娘要叫你内裤都输光。”
天哪,这是什么地方。秋香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试探着问桂花:“嫂子,你玩吧,我走了。”
“你忙去卖呀,坐在这里,看着我打牌,这两天我手气好得很,等赢了钱,我们带着娃娃进馆子——哎,黑老幺,泡杯茶给美女。”
“是了,是了”。一个瘦的风都快要吹倒的黑不溜秋的男人马上给秋香端过茶水来嘿嘿笑着:“美女,抽着玩吧。”
秋香听得瘆人,后背起鸡皮疙瘩,忙不迭地应道:“我不会玩。”
茶端来了,秋香也不好意思走了,只得找个塑料凳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桂花。
这个黑瘦的男人就是黑老幺。黑老幺原来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规划小区,他把自己分得的地基卖了,拿着十几万,一下子觉得自己就是个富翁了,怎么用得了这么多钱?别人想方设法借钱盖房子,他懒得盖,天天赌钱,赌累了就喝酒,喝醉了就去找野鸡,死水经不住瓢舀,当小区里规划好的房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时,他的十几万已经全没了。婆娘一气之下,跑了。别人坐着收房租,他穿着马笼头一样的衣裳在学校门口闲逛。新修建的学校越办越红火,接孩子送孩子的车多起来了,在门口溜达着等娃娃的人也多起来了。有些闲不住的人就蹲在路边打牌。黑老幺毕竟是黑老幺,灵机一动,将政府给他的板房搭在路边,取了个响亮的名字——老幺娱乐中心。
还真不错,那些蹲在路边的人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慢慢走近小板房。一两年后,老幺还真挣了几个钱,购置了几张麻将桌,把生意扩大了。
“哎呀,老子又拿一炮给你了,这烂婆娘!”
“狗日的,你放得起,你尽管放!老娘照单全收,把你狗日的赢去倒尿罐,老娘都不称心。”
“咯咯咯”
“嘿嘿嘿”
“哈哈哈”
……
各种粗鲁的笑声像一根根臭水沟里捞起来的木棒,戳着秋香的心脏,又疼又恶心。要知道,秋香是连半句荤话都不讲的好女人。
秋香实在坐不住了,看看手机对桂花说:“时间不早了,接娃娃了。”
桂花一看手机:“哎哟11点半了,我要接娃娃了。你们玩吧。”
桂花满脸放光,把几张红票子理好,塞进小手包里,出来招呼秋香。
“贼婆娘,赢钱就下剪刀,接娃娃,接个干鸡巴,往天输钱,娃娃抱着脚哭都不走,这贼婆娘。”几个男人愤愤不平。
桂花根本不理这愤怒的声音,挽起秋香的手臂向学校走去。
“桂花嫂,你咋个玩上了麻将,木匠哥准你玩?”
“我家木匠非常支持我玩,他说,在城里没得事情做,又没个熟人,会闷出病来的。玩玩麻将,时间好混。”
“秋香呀,以后就跟我一块儿来这里。你不玩,就在那里看着,时间就好打发了。”这桂花心里可打着小算盘,有了秋香,以后她打起麻将来可就没有什么顾忌的了,娃娃放学了,可以叫秋香去接嘛,大不了请她下几次馆子。
秋香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
秋香板着脸,嗔怪着:“真是土逼婆娘一个,你就坐在那里,又不玩,你那东西还会掉在那点。”
桂花接了娃娃,赛康和格格也刚好出来。桂花请他们下馆子,秋香不想去。
桂花可不饶:“秋香呀,自从你进城来,我们三年没见面了,今天在这儿遇上,你得给个面子,我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嘛。”
秋香觉得再推辞,就是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了,反正顺子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就答应了桂花。
吃完饭,桂花说:“秋香,你顺便把娃娃一起送去,我再去赢几个狗日的,今天手气太好了。”
秋香把三个娃娃送进学校,本想回家了,一眼瞥见路对面的小板房,想到回家去也难熬,不由自主地向小板房走去。
五
自从遇到桂花,秋香觉得时间好打发了。她经常跟着桂花来到小板房里。桂花打麻将,她就在旁边看着。时间到了,就去接娃娃。有时,桂花招呼秋香娘儿进馆子。有时,桂花输钱了,就赖着扳本。秋香就连桂花的娃娃接回自己家里。桂花很晚才来接娃娃。顺子累了一天,想睡觉,可是桂花的娃娃还在这里,又不好意思睡。时间长了,桂花的娃娃干脆跟赛康睡在一起。顺子看看有些不对劲,就叮嘱秋香:“你少跟桂花来往,她这样做,迟早会害了娃娃。”
秋香应道:“你就放心,我又不玩,我坐在那里看,耽误不了管娃娃。”
秋香看着桂花实在不像样了,也劝桂花,娃娃重要,少玩过头了。桂花老是数落秋香,秋香呀,不要太护着孩子,要让他们独立,自理能力不强的娃娃,以后没多大出息,你还能管他一辈子?秋香觉得这是歪理,是桂花在为自己打麻将找借口,可她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秋香。
一天,秋香又来到小板房前,见桂花和两个男人坐在麻将桌前,他们没打麻将,秋香手里捻着一张麻将,无聊地转动着。
“怎么不打了?”秋香好奇地问。
“三差一,这个狗日的黄麻子,今天这个时候还没来,找他妈吃奶去了。”桂花没好气。
一个男人看到秋香来了,老鼠眼放着光,就像毒瘾发作了的瘾君子见到白粉一般,热情地招呼:“美女,来,一起玩。”
“不不不。”秋香吓得连连摆手,“我不会玩。”
桂花若有所悟:“是呀,秋香,你看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会了,来来来,一起玩玩,等黄麻子来了,你再坐在那里看。”
“不行,我真不会。”其实,简单的理牌,和牌,秋香看了这么长时间,也略知一二。她就是不沾那麻将的边,生怕像桂花一样。
“美女,一点面子都不给?”另一个男人显然有些不太高兴了。
“玩吧,就玩一会儿,你忍心让我们三个干炕着。”桂花站起来拉秋香。
秋香再不好意思推辞了,勉强应道:“就玩一会儿,等你们的伴来了,我就不玩了。”
“行行行,大美女。”桂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极了。
桂花对两个男人说:“人家秋香第一次玩,可要怜香惜玉,让着点。”
“要得要得,吃包子不算。”两个男人就像饿了几天的瘦狗见到了骨头,迫不及待地把牌码好。桂花系统地交代了秋香一些打牌的要领。
秋香摸着牌,这感觉真好,硬硬的,滑滑的,打了几牌,脑子里除了牌,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真是牌落生人手,秋香连和了几个满贯。桂花直夸秋香手气好。那两个男人直嚷嚷:“真是高人不露相,还说不会,打的这么好——黄麻子这狗日的还不来。”
秋香理着赢着的钱,有些兴奋,她还真希望黄麻子不要来了。
五点过,秋香说是要煮饭去了,不玩了,两个输了钱的男人哪里肯放她走?涎着脸:“美女,再玩一圈,再玩一圈就散了。”
秋香只得硬着头皮玩了一圈。六点钟了,秋香说什么也不玩了,站了起来,说娃娃没带钥匙,可能还在外边。两个男人骂骂咧咧的把牌一推:“不玩算球了,扫兴!”
桂花直夸秋香天生是打麻将的料,今天赢了这么多。秋香摩挲着手里几张红票子,心里也有几分小激动。
秋香回到家,赛康和格格相互依偎着,蹲在门口,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蜷缩在墙角。格格见妈妈来了,委屈地哭了起来:“妈妈,你去哪儿了?我们作业都做不成了。”
看着两个可怜的娃娃,秋香有些内疚,发誓不再玩了,急忙搂过格格,一边开门,一边安慰:“格格乖,妈妈有点事耽搁了。”
秋香下定决心不再去了,想想桂花那娃娃,就像没娘的孤儿一样,闷声不作气的,干的事情让人吃惊,偷桂花的钱,偷班里同学的东西,放学了就在学校门口打游戏机。老师三天两头请家长,可是桂花老说,没时间去。老师也不管了。一想起这些来,秋香后背就发麻。不去了,坚决不去了!
六
秋香几天都不去小板房了,待在家里,又陷入了莫名的无聊之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盼着太阳快点走,孩子快点放学。可春天就是让人烦闷的日子,白天老长,那太阳像是故意跟秋香作对似的,老是赖着不走。秋香想起坐在小板房门前的时候,那时间好快呀!她伸出指甲,想剪剪,指甲刀已经没法夹到指甲了。秋香看着自己闲得粉嫩的手指,忽然想到了摸麻将的感觉,那感觉太美妙了,仿佛是一杯透心凉的珍珠奶茶,喝下去,所有的困倦和烦躁都飞到九霄云外了。秋香玩弄着手指,那感觉太美妙了,太诱人了。
在家里憋得发疯,秋香又来到小板房里。那摸着麻将的感觉太爽了,时间好混,什么事都不用想。秋香自己对自己说:“还是来小板房里好消磨时间,自己坚决不玩,耽误不了管娃娃。”麻将就像海洛因一样慢慢地引诱着秋香。
“哎哟,美女,赢了钱就不来了,你也太那个了。”一个男人挖苦秋香。
“不是不是,我真的不想玩。”秋香红着脸争辩道。
“是看不起我们吧?”
“是老公管得紧吧?”
“嘻,真没出息,现在的女人还被男人管着。
小板房里一句句刺耳的声音就像一把把罪恶的毒箭一样,把秋香体内那点人性本能的罪恶一点点的刺激出来,渐渐膨胀。
“来,玩一会,美女。”
那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太美妙了,太诱人了,狠狠地牵扯着秋香的心。管他的,秋香心里想,我只要把握好自己,就玩一会儿,该给孩子做饭,就去做,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控制好,绝不像桂花一样,坐在麻将桌上,就像钉了钉子,挪不动,把握好,控制住,秋香暗下决心。桂花不是说过吗,不会娱乐的女人就是傻女人,白来世上走一转。
“我只玩到五点半,到点说走就走。”秋香赌气似地睁着眼。
“随你便,没有哪个拿毛拴着你。”
秋香坐上麻将桌,摸着滑溜溜的麻将,这感觉太爽了。一切都抛在脑后了。
“妈妈,你怎么才来?我饿了。”格格一脸委屈。
“饿了,不会自己做饭,那么大的两筒人了,还专门等着老丫头。”秋香没好气地吼道。
秋香输了钱,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第一次冲孩子发火。两个娃娃吓得不敢做声,惊恐地看着秋香。
“拿去,买两包方便面,自己吃去。”秋香甩出十块钱,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也怪自己,明明赢了三百块钱了,说要回家给娃娃做饭。桂花就骂她:“你一赢钱就走,人家个个都在骂你,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呢。娃娃,娃娃,就你有娃娃。都读三年级了,还惯着他们,不会让他们自己学着做。我看你,迟早死在娃娃身上。”
听着这么难听的话,秋香赌气不走了,横下心来,老娘就不走了,奉陪到底!结果,形式马上逆转,秋香不但把先赢的三百块输完了,还倒输了四百五十块。越输,秋香越急,越想扳本,心情越糟糕,麻将好像故意跟他作对,明明打一张就叫着清一色的双满贯,可是,那一张却放了下家的炮,转过去,对家自摸,上家也跟着自摸,落得个尾家。有一牌,秋香一手拿了三个托,一看,手里只有两张条子,一个万字,其余的全是字,只要对着两对字就是字一色,赢他个一百五十块。可这几个杂种也太精了,就是不打字,老扣着,自己又摸不着字,最后黄牌。推倒牌一看,字全部在几个杂种手中。秋香越想越生气:老娘明天一定要去扳本。
娃娃吃了方便面,做完了作业,呵欠连天,睡觉去了。好大一晚上,顺子回来了,看到瓢朝天碗朝地的,饭也没煮,秋香趴在沙发上,顺子吓慌了,关切地问:“婆娘,哪儿不舒服?赶紧去看看。”
秋香没好气:“没有!”
“怎么啦。还没到更年期嘛。”顺子扳着秋香的双肩,把她翻过来,一股刺鼻的烟味袭来。
“你抽烟了?”
“没有!”
“去哪里了,那么大烟味儿?”
“没去,烦死了!”
顺子不再问什么,默默地煮了一碗面,挑坨冷油,放点盐巴,稀里哗啦吃了。顺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跟秋香吵架,怕影响着娃娃,压低了声音说:
“秋香呀,你这段时间不太对劲,头发也懒得梳,好长时间不洗澡,你变得有些窝囊了。你是不是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要注意呀,娃娃要紧。”
秋香恼羞成怒,杏眼圆睁:“咋啦?我窝囊了,你重新讨一个去,什么是不该去的地方?我去卖了,要咋个整?”
顺子累了,不想吵架,更怕吓着娃娃,也怕邻居笑话,准备哪天放工早一点,好好跟秋香谈谈。
秋香依旧打着麻将,有时赢,有时输,饭也懒得做,赢了钱就带着赛豪和格格下馆子。输了钱,就让赛康和格格泡方便面。
一天,秋香输了钱,赖着扳本,已经打到晚上7点钟了。赢了钱的几个赌友说什么都不打了,秋香只好怒气冲冲地回到家。赛康吃着方便面,格格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满脸泪痕,下巴底下一滩口水。
秋香怒气冲冲地质问赛康:“妹妹怎么了?”
赛康头都不抬,也不做声。
格格被惊醒了,见妈妈回来了,哭了起来,嗓子嘶哑:“哥哥欺负我,不分我方便面。”
“什么?有你这样当哥哥的?”秋香暴跳如雷,一巴掌扇在赛康脸上。赛康嫩嫩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暗红的巴掌印。他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格格:“谁叫她告我的?”
“告你什么?”秋香余怒未消,“格格,怎么回事?”
格格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嘶哑的声音控诉:“哥哥几天都没交作业了,老师问为什么不交,他哄老师说,他肚子疼,没有做。老师就相信了他。他哪里是肚子疼?明明是一放学就跟着几个男生去打游戏,我就告老师,回来他就不分我面吃。呜呜呜……”
秋香气得脸色发紫,操起扫帚向赛康劈头盖脸打去,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死娃娃,黄毛还没掉,奶水还没干,就学会打游戏了。”
“啪啪啪”赛康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赛康出人意料地忍着,不哭也不躲,牙齿紧紧地咬着,两眼倔强地盯着秋香,仇恨的目光直刺秋香双眼。赛康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说,为什么要去打游戏?”
赛康紧盯着秋香,面前的女人似乎不再是他们美丽、温柔、慈爱的妈妈,而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丑陋的巫婆。他咬牙切齿,狠狠地从牙齿缝里里蹦出了几个字:“你为什么一天只知道打麻将?”
秋香一惊,敢顶嘴了,敢编排老娘了,这个忤逆子,反了他了。桂花说的对,这孩子从小就不能惯着,惯多了,失去独立性,大人一不管,就会这样,今天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啪!啪!啪!”
“你翅膀毛还没硬,就敢编排我了,我是不是你妈?有你这样说妈的?”
“啪!啪!啪啪啪!”
“你不配做我——妈!”赛康噙着泪,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爬起来,推开卧室门,狠狠关上,反锁着。
秋香又气又委屈,她不明白,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跟城里的坏孩子学坏了吗,她真后悔把孩子弄进城里来读书。
秋香倒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七
秋香依然去小板房打麻将。
秋香正打的欢,手机响了。秋香一看,是朱老师的电话,忙说是娃娃老师的电话,示意其他几个人出牌轻点。朱老师在电话里说:“赛康和格格这两天不对劲,老是差作业,上课无精打采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次测验,两个娃娃下降得太快了。赛康语文才考69分,数学考了72分;格格呢,脾气老大了,两科都没及格,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影响到孩子了。三年级可是关键呀,要注意呀,你有空来学校一下,我们交流交流一下。”
秋香心不在焉地听着,胡乱出了一张牌。放了对家三满贯。秋香狠狠地挂了电话。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扫帚星,一个电话害老娘放了三满贯。”
桂花愤愤不平:“这些鸡巴老师,动不动就会训家长,家长倒教得好娃娃,还要他们搓球!秋香,别理他,打牌!”
秋香心烦意乱,专门放大炮,输了好几百块。她恨死了那个瘟神朱老师,一个电话害她输掉那么多钱。
回到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斥着赛康和格格:“你这两个不争气的死娃娃,一天只知道玩,玩,玩!一点都不理解大人的辛苦,花那么大的代价,把你这两个死娃娃整进城里来读书,不好好读,你们上课发什么呆,不好好听老师讲课。说人说多了,养着你这两个报应。不好好读,长大了就像你爹一样打工去。气死我了,这两个不争气的死娃娃。”
秋香越骂越生气,扬起巴掌,“啪啪啪”,赛康和格格分别挨了几巴掌。
格格第一次挨骂,还挨打,哭着躲进卧室里睡了,饭也没吃。赛康照例咬着牙,两眼露着仇恨的目光,不哭不闹,躲进卧室,反锁着门。
第二天,秋香又来到小板房。
“秋香,把那个啥子鸡巴老师的电话拖黑掉,省得一天鬼喊呐叫的,烦死了。”
“是呀,昨天害老娘输掉那么多钱。”秋香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把朱老师的电话拖进了黑名单里。
秋香自摸了个清一色,笑得合不拢嘴。桂花说:“你看,老师就是丧门星,一打电话,你就霉气,今天手气可好了。”秋香一边点头,一边赞同:“就是,就是。”当她把钱收完,电话响了。桂花叫她不要接,干脆关机,手气正好,不要触了霉气。秋香拿出电话,见是顺子打来的,极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秋香,你在哪里?朱老师说娃娃没去上学。是咋个的?”
“什么,没去上学?”
“大惊小怪的,娃娃在哪里玩一会儿,玩够了,他就回来了。这些老师没事找事做,把自己当做美国总统似的。”桂花喋喋不休,“接着打,娃娃会咋个?”
秋香有些慌乱,这两个死娃娃会去哪里呢?可又一想,说不定在家里呢,等晚上回去好好收拾这两个死娃娃,越大越淘人。秋香继续打牌。
顺子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了:“秋香,你咋还在这里?娃娃还没去上学,老师急得发火了,说打你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你跟谁通话,通这么长时间。快点,我没钥匙,回家去看看。”
秋香只得跟顺子回家。顺子着急两个娃娃,来不及埋怨秋香,飞也似地往家里跑。
顺子抢过钥匙,打开门,娃娃不在,一看,娃娃的卧室门开着。顺子扑进卧室里,床上一片狼藉。床上放着一页作业本,顺子抢过来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爸爸,对不起,我们要去远处了。
亲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再见了。我们也舍不得你们,你们对我们兄妹俩太好了。特别是朱老师,就像我爸爸一样。我也好想读书,将来考大学,找个好工作,挣很多很多的钱,孝敬我爸爸。可是我们读不下去了。
我们的妈妈,不,她不配做我们的妈妈,那个女人成天只知道打麻将,不管我们,我们回家,没有饭吃,我们就吃方便面,有时候,家里没有钱,我们就什么都吃不上,饿着肚子。我们没心思读书,上课时,肚子饿得呱呱叫。我们恨那个女人,我们怀疑,我们不是她亲生的。她一输钱,就像只母老虎,拿我们出气,就打我们。爸爸起早贪黑地做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像没妈的孩子一样孤零零的。还随时是那个女人的出气筒。我们呆不下去了,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昨天晚上,她又打我们了。我们想,哪一天她输多了,会把我们拿去卖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趁现在,她还没发疯,我们就离开家吧,到外面打工,等挣了钱,回来孝敬爸爸,让爸爸跟她离婚,不要她了。
爸爸,我们爱你,你不要找我们,你找不到的。
再见了,老师,再见了,同学们。朱老师,我好想做你的娃娃。
赛豪、格格
×年×月×日
顺子几乎崩溃了,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发疯似地冲了出去。秋香也彻底慌了神,跟在顺子后面。
顺子跑到客运站,像没头的苍蝇乱窜,声嘶竭力地喊着:“赛康——格格——”
“在那里!”秋香一眼看见了候车厅前的赛康和格格。
顺子定睛一看,赛康和格格还戴着红领巾,一个瘦高的男人戴着墨镜,一手提着赛康的书包,一手搭在赛康肩上。后面是一个胖胖的女人,满脸慈祥的笑容,一手提着格格的书包,一手拉着格格。格格睁着狐疑的双眼。他们犹如亲昵的一家人,正向一辆黑色的轿车走去。
“赛康——我的儿呀!”顺子一下扑过去,搂住赛康,那一男一女丢下书包仓皇地逃向轿车。黑色轿车风驰电掣般,一转眼不见了。
顺子把赛康和格格紧紧地抱在怀中,双脚发软,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无力再迈出一步。梧桐树已经长出浓密的叶子,投下一片浓浓的绿荫,挡住了晚春的骄阳。梧桐树下的小花开得正艳,红的、白的、紫的,映着格格红扑扑的小脸。赛康紧闭着嘴,倔强的双眼露出复杂的眼光,望着街上一群群放学的学生。他们的父母有力的大手牵着他们稚嫩的小手。有一个年轻的妈妈背着书包,弯着腰在跟孩子谈着什么,孩子走路不老实,一蹦一跳地,不时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秋香双眼恍惚,呆呆地看着这一对对亲昵的身影。
作者简介:孙继荣,昭阳区四小教师。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