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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的秘密(下)

2016-07-15李炜

书城 2016年7期
关键词:希特勒

李炜

一家电影公司,就算是里芬斯塔尔的,竟能在纳粹党统治世界的蓝图上占据重要的位置—其实,任何听说过全球电影票房年度收益的人,都不会对此感到惊讶。

没错,在电影诞生后的十多年里,没几个人看好这种艺术,知识分子尤其不屑一顾。德国小说家德布林(Alfred D?blin)就曾在一九○九年挖苦道:

电影院是治疗酗酒的最佳方式……接下来的十年,或许肝硬化和先天性癫痫的频率会减少。别剥夺人们享用低俗小说和电影院的乐趣;他们需要这种垃圾食物的营养,因为他们咽不下虽已磨成粉的大众文学,也不爱喝哪怕是掺了水的道德。

当然,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士会远离这种地方,谢天谢地电影至少默默无言。

不消说,大银幕不会沉默太久。即使在默片年代,它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力也日益增强,它的利用价值跟着上升。早在一战时期,英国和它的盟友就开始炮制大量的宣传影片,意在颠覆德国的形象,摧毁德国民众的士气。

据一战时德军位列第二的将领的说法,电影是德国惨败的主因之一。“面对敌人的宣传战,我们就像毒蛇面前的一只兔子。”(正是这个将领—鲁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在战后推广了“总体战”这一概念。换言之,要想彻底打败敌人,就得不择手段,动员一切资源,包括媒体。)

一向能迅速吸取教训的德国,很快就扩大了自己的电影业,规模上仅次于好莱坞。希特勒夺权后,马上又建立了一个“大众启蒙宣传部”。由戈培尔领导的新部门将监管一切文化事务,确保社会中的所有思想都符合纳粹意识形态。

自称是影迷的戈培尔,当然关注电影。他很快也发现,自己的职位几乎每周都有红利可图:大批年轻姑娘找上门来,不惜一切代价要成为明星。

作为一个受过最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戈培尔确实有别于希特勒,他并不排斥新艺术—包括共产国家的艺术。他还特别挑出苏联导演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杰作来鼓励德国电影界。“难以置信的作品”,他这么形容《战舰波将金号》,“无可企及的电影艺术”。“这证明政治偏见确实可以融入艺术作品中。哪怕是再糟的偏见也能借用出类拔萃的艺术作品来繁殖。”

创造出能促进纳粹事业的杰作便成了帝国的头等大事。“越能精确展示我们信念的电影,征服世界的可能性就越大。”

毫无疑问,是希特勒,而不是戈培尔,“发现”了里芬斯塔尔的真才。也许不该说“发现”。但这正是问题所在。一九三三年的纽伦堡集会是纳粹党掌握政权后的第一个大规模活动。如此富有历史价值及象征意义的事件,为何要委托给一个生手处理?就连里芬斯塔尔本人也从未给出合理的解释。

即便如此,他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合适的导演。她替他打造了一个良好的形象。考虑到他情绪不稳,又常夸张作态,这绝非易事。(喜剧天王卓别林就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带有滑稽成分,所以才以他为蓝本拍了爆笑片《大独裁者》。)

“希特勒很感动”,与领导大人一起看完《信仰的告捷》后,戈培尔在日记中草草写下。他当然会感动;哪个独夫不爱看自己出风头?但其他人也都认为这部影片摄人心魄。连懂点艺术的戈培尔都称它为一部“交响曲”。原因相当简单。它不像一部纪录片。至少在它之前不曾有过这样的片子。

里芬斯塔尔应该意会到了纽伦堡年度集会的本质:其实它是一种宗教仪式。成千上万的纳粹党员聚集一处,通过他们共有的信念,像扩音机一样大量增强了彼此的兴奋(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mile Durkheim]称这种现象为“集体欢腾”)。如果把这样的场面直接录下,结果只能是一份呆板的新闻报道。要想唤起活动当时的气氛,就得跳出纪录片的框框。

她用来跳出传统、越过旧例的主要手段是别出心裁的剪辑。多年的舞蹈训练,使她深谙节奏与节拍的奥妙。再加上特别为电影制的配乐,所有场景都被赋予了明显的韵律感。与此同时,她还借鉴了剧情片的特点,让整件作品自始至终有一条清晰的“叙事弧”:首端、发展、高潮、结尾。电影开始于朝阳初升的纽伦堡。市民们醒来迎接崭新的一天。党员们抵达城市为集会做准备。希特勒从飞机上下来。接着是集会本身的精彩部分,包括阅兵。最后是一个漫长的蒙太奇镜头:一面万字符旗在云层之上高舞飞扬。

故事的英雄是希特勒,里芬斯塔尔不断切换他的特写镜头和纽伦堡狂喜市民的“反拍镜头”,以此表示他深受大众的喜爱。

老实说,里芬斯塔尔并不是第一个合并电影类型的导演,把纪录片当剧情片—甚至实验电影—拍摄。苏联大师维尔托夫(Dziga Vertov)在一九二九年就已发表了一件标新立异的大作:《持摄影机的人》。虽然这部默片号称“胶片式的真相”,记载了苏联建立后老百姓的幸福生活,但不少镜头都不是现场实景,而是经过排练,特意制造出来的。更重要的是,维尔托夫使用了各式各样的前卫特技:重叠的影像、异常的拍摄角度、快慢动作,甚至倒过来播放的片段。

里芬斯塔尔从维尔托夫身上学到了多少,甚至有没有看过《持摄影机的人》,就不好说了。她的确用到了他的大部分技巧,但也从未说明那部片子与自己的关系。不过,如果连戈培尔都熟悉爱森斯坦的作品,像她这么一个不愿意放过任何细节的艺术家,不可能没有研究过苏联电影。

她一丝不苟,甚至有点认真过头,这样的特征自然决定了她的工作方式。她爱用大批的摄影师从各种不同角度同时拍摄每一场景。若结果还是不理想,她便要求大家重新来过—即使在奥运会上(男子撑竿跳的选手就为她一次又一次“饰演”了自己先前的比赛)。

毫无节制的大量拍摄意味着海量的素材,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导演。她却没有。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她负重前行,审视每一米曝光的胶片,从中挑选最佳片段,再按照自己的节奏感加以剪辑排列,然后天衣无缝地将所有镜头连接在一起。

这也是她后来不再提及《信仰的告捷》的原因之一。拍它时,她还没有完全掌握取景的技巧,也没想到某些场景会需要不同角度的镜头来剪接。这导致她不得不采用低于自己标准的素材。如此凑合出来的片子势必好坏参差、素质不一。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她拍摄《意志的胜利》时雇用了一百七十人。拍《奥林匹亚》时,工作人员名单几乎又长了一倍。如此多的助手,指挥起来确实麻烦。依照当时一份德国杂志的报道:

她为(奥运)第三天那个重要的下午分配了七个小时,与三十四名摄影师每一个单独讨论他需要拍的五个不同镜头,又额外与他们每一人聊了十分钟有关材料、滤镜和光圈的问题。让我们来算一下:三十四个人,每个人五分钟的交代,外加十分钟的谈话。据我的统计,为了组织这个下午的工作,需要整整五百一十分钟的上午及中午时间……八个半小时的极速谈话。难怪她的团队中要是有一人未能配合良好,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她对待这些摄影师简直像着了魔似的。

可想而知,《奥林匹亚》的后期制作时间要比她之前的片子都长了许多,成本也直线上涨。希特勒一如既往地宽容她。但她的开支来自戈培尔的部门。从后者的一则日记便能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里芬斯塔尔小姐的情绪彻底失控。根本无法与这种疯女人共事。她现在要为她的电影追加五十万帝国马克(注:相当于如今的几千万人民币),并把它变成两部片子。不知道她的公司在搞什么鬼。我始终保持着完全冷静的态度。她嚎啕大哭。这是女人的终极武器,但对我不起作用。她应该有板有眼地好好工作。

最后,即便是国外的媒体也风闻了帝国最著名的导演和最爱出风头的部长闹得很僵。一些八卦小报甚至开始捏造事实,说部长先生当众扇了导演小姐的耳光,让她走投无路,只好逃往瑞士。领导大人终于决定插手,和戈培尔一起去一趟她的别墅,为媒体制造一场合影的机会。全世界都得知道在帝国之内只有和谐和欢乐。

她做起事来像工作狂,她的老板也曾经是希特勒,但这都不能解释她的风格。真要分析,恐怕得搬出一对早已过时的美学术语:美丽与崇高。

简略地说,喜剧是美丽的,悲剧则是崇高的。花园和彩虹属于前者,火山与瀑布归于后者。一个令人赏心悦目,另一个引起敬畏。

换言之,里芬斯塔尔的作品之所以“迷人”,并不是因为它们的美学观建立在法西斯主义的基础上。老实说,无论是哪种艺术风格,本身都不可能持有政治属性。当然,要是一种艺术形式在某个政权的统治下特别流行,事后的确很难再把两者拆开。就连一般学者恐怕也都懒得这么做。问题是,如果希特勒最初看中的是米老鼠,而非万字符,难道唐老鸭—以及所有模仿迪斯尼风格的卡通—也都成了法西斯艺术?

不,里芬斯塔尔的作品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们混合了美丽与崇高。她喜欢在崇高的大自然(高山、沙漠、海洋)中观望美丽的个体(舞者、战士、热带鱼)。所以她的电影、她的照片、她的整个风格才如此奇特,一方面让人觉得熟悉、愉悦,另一方面又令人感到疏远,甚而心惊。

尤其别具匠心的,是那些帝国时期的纪录片。她知道人山人海的集会和体育场会令人折服,就因为它们规模宏大、气势如虹。穿插在那些镜头之中的,却是和谐的整齐画面:一个接一个踢着正步前进的步兵方阵、成千上万同步做团体操的年轻女孩。她总是能在混沌与秩序、动荡与平静、威武与亲切之间找到平衡。因为她知道,少掉一个抱着幼儿的妇女向希特勒献上鲜花的镜头,一个全场军人向他举手行纳粹礼的场面就失去了一半的效果。

事实上,艺术本身就长期陶醉在力与美之中,因为绝大多数的人都喜欢漂亮、敬佩势力。界定一个文化的标准,是看它能否勉强接受,还是一概拒绝那些偏离了理想的人、事、物。尤其是人。

不消说,第三帝国选择的是拒绝。诡异的是,在“拒绝”的过程中,竟然没有人知道或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事。至少,当盟军解放了一座又一座集中营,救出一个又一个囚犯,搬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帝国的人士都是这么说的。

至于少数那些当场被逮到的倒霉鬼—掌管集中营的“管理员”,用囚犯做人体实验的“医生”,操纵毒气室和焚尸炉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同样一无所知。怎有可能轮到他们知道?他们只是在服从命令,如此而已。

谁下的命令?大部分人都清楚该指向谁。只有希特勒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只有他得对第三帝国统治下的所有“危害人类罪”负责。

里芬斯塔尔对此有何看法?

其实,她无需烦恼—哪怕在战后她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思考。她要声明几次大家才明白?她对政治不感兴趣。她只关心艺术。

如此看来,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为那些向法西斯主义看齐的艺术家发明的拉丁警句,再贴切不过。“Fiat ars—pereat mundus”:天地可毁,艺术长存。(本雅明戏仿的是颂扬法治的一句格言:“Fiat iustitia, et pereat mundus.”—“天地可毁,正义必存。”)

换言之,为了让自己的电影脱离纳粹的阴影,里芬斯塔尔必须扮演一个只愿与艺术为伴的唯美主义者。“艺术家只知道一种奋斗—为自己作品的完美而作出的奋斗”,她堂而皇之地奉告天下。“艺术家只晓得一种自由—将想法与创作统一的自由。”

也许这就是为何她从不觉得有必要表达歉意,为自己在纳粹时期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清白无辜就像舞台的聚光灯一样,与她寸步不离。

况且,道歉就意味着她做了错事,不该拍那些纪录片,哪怕是《奥林匹亚》。这么一来,那些作品全将被打入道德的冷宫,与那些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并列:赞美暴君的诗歌、纪念战犯的丰碑、推崇连环杀手的小说。如此珍惜自己才华的人,岂有可能忍痛割爱,放弃毕生最优秀的电影?即使在战后,她也坚持不懈地在一场又一场官司中力争《意志的胜利》的著作权。任何电影想引用此片的镜头都得付她版税,任何影院想上映它都必须取得她的同意。

“战后我过的日子,不叫生活,”她如此抱怨道,“我只是在人类最肮脏卑鄙的泥淖中爬行。”

她说得没错。但她从没问过自己,有多少泥淖是她自己找来的?要不是她满口谎言,岂会有那么多麻烦?

仅举一例。战后,一家八卦杂志揭穿了一则黑幕。那些在《低地》中客串西班牙人的临时演员皆是战俘营的囚徒。他们被关只因为自己是吉普赛人;他们演戏只因为没有其它选择。

其实,对里芬斯塔尔自己而言,选择也不多。她可以试图去找六十八个愿意打打小工的西班牙人(《低地》的故事发生在那里)。鉴于当时的战争,就算她付高薪恐怕也无法在德国境内招来这么多无所事事的外地人。即便如此,使用强制劳工还是不可宽恕—哪怕她坚称那些囚徒在她那里得到的待遇远比在监狱里要好。

谁能反驳她?这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人宁可待在监狱里—而且还是纳粹监狱。唯一能反驳的,是她声称自己在战后又见到了“几乎所有的”吉普赛演员。

难度确实有点高,这。那些吉普赛人在她镜头前露面不久后便被送进了集中营,绝大多数都在那里遇害。

这不是说她需要为他们的死负责。她也无法猜到他们会被送到所有集中营中死亡数最高的那个(奥斯威辛)。但她还是撒了谎。为了减轻自己使用奴工的道德缺失,仿佛那些人都不曾对她有过怨言。还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温馨体贴,仿佛她一直与自己合作过的人保持联系,哪怕是临时工都会牢记在心。

事实上,她只是利用了一批没有自卫能力的人—而且还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在他们活着时,替她的电影添加点逼真感。第二次是在他们大部分人死去后,替她自己赢得些好感。

粉饰自己的错误,隐瞒尴尬的事情,吹嘘自己的功德:这皆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到了她身上,事实与谎言之间的距离也未免太大了些—足以让整个德国装甲师长驱直入。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冲着那些向她询问事情真相的人大光其火。不仅因为她怕实情揭露后自己下不了台,还因为她受够了那些人的虚伪。大家都不想谈的是:战后有多少纳粹公务员及支持者很快又重拾了战前的生活,不但名誉无损,还坐回了原先的位子。这当然也是万不得已。如果所有罪犯都受到了惩罚,还能剩下多少人来重建德国?既然往者不可谏,何必再班荆道故?

可惜她没那么好运。鉴于自己在纳粹期间的高曝光率,更别提与希特勒的私人关系,她成了整个国家的替死鬼。无法提及自己的往日,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她的过去。不幸的是,她无法反诉那些指控她的人,说他们以五十步笑百步。这样做意味着她确实明白自己也有过错,所以她只好在肮脏卑鄙的泥淖中继续爬行。

她的名字总是被拽入污泥浊水,或许还得怪她父母。倘若她长相丑陋或身为男人,哪会有这么多人对她说三道四?

不妨看个反例。摄于一九四○年的《犹太人苏斯》号称一部有根有据的剧情片。但它完全扭曲了历史,实际上是一部特意丑化犹太人的纳粹宣传片。在战后,片子的导演兼剧作家哈伦(Veit Harlan)却照样拍片子,有两三部还挺叫座的。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因为哈伦只有三流水准,他的影响力无法与里芬斯塔尔比肩。这么说确实无误,但还是存在一个小问题。作为战后“新德国电影”主将之一的文德斯(Wim Wenders)在一九七○年代就解释过:

我不认为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民有遭到像我们这样的损失,不敢相信自己创造出的影像、自己说出口的故事……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在哪个阶段有像(纳粹德国)这样,如此不要脸地滥用影像和语言,把它们当成传达谎言的工具。

毫无疑问,里芬斯塔尔“滥用”了影像。但哈伦最为人知的片子也是一个“传达谎言的工具”。更有甚者,作为帝国票房最高的电影之一,它毫无疑问助了纳粹党一臂之力,替他们抹黑犹太人的形象。

所以,为何一个导演可以逍遥法外,另一个却遭人排斥?难道仅因为一个是男人,一个不是?

从初露锋芒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做一个传统女人。坚强独立的意志,不屈不挠的个性,让她不怕主动去追求任何东西。包括男人。或许尤其是男人。当她决定不再做处女时,便选了一个帅哥,直接找他约会。

难怪到了晚年,媒体问她性格中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坚强的意志。靠着它,她开创了一个又一个事业:舞蹈家、演员、导演、摄影师、潜水员,甚至传记作家。

“我一辈子都不想依赖别人,”她在回忆录中写道:

当我看到父亲有时对待母亲的方式—就因为上浆的衬衫领口解不开扣子,他便像一头大象那样急躁地跺脚—我就对自己发誓,在我之后的人生,绝不会有人指挥我。一切将由我自己做主。

她最后那句话的直译是:“只有我自己的意志才能决定。”(Nur mein eigener Wille sollte entscheiden.)确实如此。没人能随便支使她,唯有她自己能作出“决定”(Entscheidungen)。(难道仅是巧合?“决定”也是领导大人最爱用的词语之一。)

只可惜在男人统治的这个世界里,女人多半只有听命的份儿。好在庇护她的那个男人,有这么十年是这颗星球上最有权势的人物。在帝国不断扩展的边界之内,没人敢公开跟她叫板(就连戈培尔都学乖了)。当然这只加剧了问题。在她背后,流言蜚语满天飞。推测她与领导大人之间的关系几乎成了纳粹高层茶余饭后的乐事。战后,这些猜测不再是荤段子了。至少不完全是。毕竟,就像英语中的一句谚语所言,跟狗同床的人起身时,有谁不沾几个跳蚤呢?

所以,她跟他,到底有还是没有?

他在世时,她总是忸怩作态,王顾左右。她很清楚这种流言只会有助于自己的事业。至于领导大人,熟悉他的人,多半都不相信。例如,在他身边担任了十二年秘书的施罗德(Christa Schroeder),就一口否定(这还是在她老板去世多年后)。“许多有关他的说法都不正确,”施罗德如此说,“有一种女人是不会反驳这种谣言的。里芬斯塔尔就是这种女人。她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和希特勒一起藏身柏林地堡直到最后时刻的米施(Rochus Misch)—领导大人的忠诚保镖—同样不认为谣言是真的。与施罗德不同的是,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暗示了两人之间的确切关系:

我记得有一次里芬斯塔尔来访。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当我向肖布(Julius Schaub,希特勒的副官)报告她到来时,他用自己的方言咕哝了一句:“她没准又是来要钱的—哼。”

也许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她是个艺术家,他是她的赞助人。她需要金钱搞艺术,他掏出口袋里的银子。仅此而已。

只不过,至少在最初阶段,她曾是作为他终身伴侣的最佳人选。戈培尔以及他的妻子就一再为他们制造机会。为何不?两人都未婚,都野心勃勃,似乎都命中注定要干一番超越凡人想象的大事。

然后呢?

希特勒多年的密友汉夫施丹格尔(Ernst Hanfstaengl)留下一段滑稽的描述:

(里芬斯塔尔)有一天出现在一个晚宴上。她是个魅力十足、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下子就说服了希特勒和我们去参观她的家。她的地方装饰着许多大镜子和其他巧妙的玩意儿,但不俗气。既然那儿还有一架大钢琴,我便知道该怎么做了。戈培尔夫妇随即走过来,俯在乐器上,以便给他们希望发生的事情一点机会。这么一来,就只剩下希特勒一个人站在那里,尴尬地不知所措。我看着他研究书架上的书,里芬斯塔尔则施展出女人的所有花招。等到戈培尔夫妇决定时机已到,我们便提早离开,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再次无视安保措施。但我们显然把过高的期望寄托在了这场夜间的促膝谈心上。几天后,在飞机上,我恰好坐在里芬斯塔尔旁边,便问起希特勒的事儿来了。她以她著名的耸肩动作回答了我。

在她本人的回忆录中(出版于领导大人去世后四十多年),她坚称自己才是没有动心的那一方。即使是在他们初次会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向她示爱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和声音陡然变了。他激昂地宣布:“政治使命充斥着我生命的每个角落。我感到自己是被召唤来拯救德国的—我不能也无法拒绝这种召唤。”

这是另一个希特勒,我在体育场看到的那个(他当时在演讲)。天变黑了……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肩膀挨着肩膀。一阵长长的沉默后,他停了下来,看着我,慢慢地伸起手来,把我拉进怀里。我当然不想要这样的情节。他热切地凝视着我。当他意识到我没反应时,马上放开了我,别开身体。他举起双手祈求地说:“在完成大业之前,我怎能爱一个女人?”

他的情人是德国—没错,他确实喜欢这么说。但难道这就得排除一切风流韵事?

“我的恋爱,”她说他曾这样对她说,“大部分痛苦不堪。那些女人不是已经结了婚就是想要结婚。”至于他自己:“我完全不适合婚姻,因为我不可能忠贞。我知道伟大的男人都有情妇。”最后这句话在她听来“稍带讽刺的口吻”。但她依然确定一件事:他“想要拥有”她。

她发表回忆录几年之后,在一次访谈中,她的说法刚好相反。或许正因为是她没加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才比较可靠(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年构思并且修改回忆录中的所有故事,尤其是牵涉到第三帝国的部分):

可以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爱在公开场合与我这样的人一起露面、谈话。如果他真想要的话,我们也会成为情人;如果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确实无法拒绝。我只是非常高兴他没这么做。

他没有确切地提出“要求”,她对此感激不尽。可他暗示过吗?即使一块木头也知道,向女人求爱的方法不止一种。

因为说来说去还是他在那些照片中的表情,傻乎乎地看着她,眼中跳跃着火花,脑子里八成还有星星在闪。没有人会这样看一个不过是自己欣赏的艺术家。若真有,也没有多少人想得到别人的赞助了。

或许这能解释为何他会找她拍党的集会。他想赢得她的好感。他给予的这份工作相当于一颗五克拉钻石。倘若如此,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会承认这一点的人。她是如此相信自己在各方面的才华,根本不可能会考虑到自己很有可能还靠了美貌才获得如此多的机会。

唯一可以轻易反驳这种假设的是领导大人像谜一样的性取向。虽然坊间能找到不少书籍分析这问题,提出的阐释却五花八门,涵盖了大部分能想象的性行为。

但人人都知道—因为他自己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真正心爱的女人,且唯一想娶的,是他的外甥女(里芬斯塔尔在回忆录中也提到此事)。不幸的是,她在一九三一年就自寻短见,年仅二十三岁。至于原因,以及她是否回应过他的感情,同样众说纷纭—就像所有涉及他私生活的话题那样。

至于布劳恩(Eva Braun)—他实际上娶的那名女子,哪怕只是在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四十小时,在两人一起自杀之前(以免被步步进逼的苏联红军捕获),不少学者认为他们长达十多年的关系只是纯精神的友谊。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里芬斯塔尔。她和希特勒两人。一个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杀手,几乎从未遇到过一名对她无动于衷的异性。另一个则把德国称为自己的情人。要是他在生命的尽头与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结婚,那也只是出于无奈:因为他的抽象情人到了一九四五年已成为一片废墟,她的城市被炸成平地,她的子民流离失所,她的军队伤亡殆尽。要是作为全民领导的他不选择自尽,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但在他死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和里芬斯塔尔两人确实可以,或许也应该,扮演一对恋人,绝对要比彭忒西勒亚和阿喀琉斯的神话爱情精彩得多。

里芬斯塔尔没想到要拍这样一部片子确实遗憾。她最擅长的,一辈子也都在演的,就是“里芬斯塔尔”这一角色:一个童话般的艺术女王,爱上了希特勒拥有的权力,并因为他而名誉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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