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五行志》
2016-07-15俞晓群
俞晓群
一、缘起与路径
掐指算来,我动念并动手研究廿五史《五行志》,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我对这段古史了解得不够,把这件事情看得简单容易,没想到进入之后才发现,其内容之丰富,结构之复杂,学理之深邃,都完全超乎想象。结果我从四十几岁矢志于此,直到年近花甲,才算理出一个思路,有所感悟,有所收获。现在,我已经把“《五行志》研究系列”三个专题开列出来,即《五行志通考》《五行志札记》和《五行占》,并且已经确立全部框架,主体写作也已经基本完成,只是许多细节工作还在进行之中。
回顾我半生思想之旅,由于早年学习数学与哲学,所以在学术研究与写作上,我最初尝试科普创作,继而对数学史与科学史感兴趣,最终步入中国古代哲学或曰数术研究殿堂。这一走就是三十几年。数术是什么?它不是科学,它只是一堆国故。数千年来,它门派林立,鱼龙混杂,典籍散佚,人物湮灭,学理复杂,学说诡异,功能凶险;数千年来,庙堂与江湖,皇家与庶民,经书与纬书,学术与骗术,预知与未知,证实与证伪,这一切与数术相伴而行。尤其是近百年来,经常有三个词汇始终与数术形影不离,即:神秘主义、封建迷信、历史糟粕。进而造成其整体文化遗存一直处于被边缘化、垃圾化和无人问津状态。
我是在研读数学史之余,开始对数术感兴趣。而且这种兴趣迅速蔓延,很快湮没我整个身心,使我毅然跳出当代知识领域,跳出科学主义的束缚,扑向人文领域。我知道,那里无导师,无学科,无边界,无体系,无原则,无教材,无规矩……但我也知道,那里有人文,有情感,有想象,有传统,有故事,有荒诞,有欺骗,有空白,有无知,有歧视,有荒漠,有思考,有趣味,有自由……
而于我,由于多年受到科学方法论教育,尤其是受到数学基础学科教育,一遇到问题,第一步就想捋出一个脉络,找到一个逻辑链条,再一步步推衍下去。但是将此种思维方式运用到数术之中,就会遇到许多麻烦。
其一,因为数术中许多内容都具有非逻辑或反逻辑特征,其中许多论说,都不遵循因果律。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阐释过数与类之思维方法。他在《人副天数》中说:“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此皆暗虑着身,与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于其可数者,副数,不可数者,副类,皆当同而副天一也。”
西方学者李约瑟博士在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时,也已经发现中国古代数术这一思维特征。他说:“中国思想中的关键词是秩序(order),尤其是模式(pattern)。象征的相互联系或对应都组成了一个巨大模式的一部分。事物以特定的方式运行,并不必然是由于其他事物的居先作用或者推动,而是因为它们在永恒运动着的循环的宇宙之中的地位,使得它们被赋予了内在的本性,这就使那种运行对于它们成为不可避免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
其二,数术不是一个现代学科,它既没有统一理论,也没有彼此关照。并且它各种学说林立而混乱,其观点遍布于中国古代各个领域之中,没有限定,也没有边际。如果我们试图用科学方法去规范它、整理它,即使我们避过术士们设下的陷阱,没有陷入“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汉书·艺文志》)之类的泥坑,依然会落入数术密林之中,难以理清思路。实言之,我确实有过这样的经历,也遇到过苦恼。
比如在我几部数术著作中,第一部《古数钩沉》,就是一个四处寻找数字故事之集合体,找着找着,我逐渐体悟到,这个过程既无法穷尽也无法完善,因为在各个领域中,每一类数字都充满个性,它们或独立或连带或矛盾,没有规律,难成体系。第二部《数术探秘》,在那里,我开始筛选数字,寻找规律,力求归类,最终建立一个八种数字之数术体系,即象数、天数、命数、礼数、律数、历数、医数和算数,显然,此项工作已经有很多创造性,但它依然是挂一漏万,根本无法展现古代数术内容之全貌,还容易在强行规范中,落于牵强附会之境地。第三部《数与数术札记》,这一次我利用古代典籍“十三经”来限定研究范围,即只选取“十三经”中数字,按照每部经典,加以分类研究。这项工作有趣且有意义,但我知道,这依然只是一些个体案例组合,依然只是一项基础性、实证性研究。回忆起来,这一番研究的最大收获,是让我认识到,在每一位中国先贤头脑中,都有一个数术思想体系,它们既彼此连带又具有独立性,深入研究下去,可以发掘出许多真知灼见。
正是基于上述思考,我开始关注廿五史《五行志》。“廿五史”是我最喜爱之历史典籍,它篇幅浩大,其中数术内容极为丰富。而“廿五史”作为所谓正史,或曰中国历代皇家之政治史,数术活动始终与政治文化活动如影相随。这一点,“廿五史”书中白纸黑字,不用我说明,也无法掩盖。总结起来,其数术学说有三大主流,一是天文占,即根据天象推往知来;再一是史事占,即根据历史故事推往知来;再有就是五行占,它是根据自然现象推往知来。应该说,研究“廿五史”中数术思想,我从五行占入手,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若有精力,我还会一步步走下去,展开另外两个专题研究。
二、理想
我做事情,经常被人称为理想主义者。对于中国文化之体认,我有哪些诉求呢?总结起来,大约涉及三个问题:第一是繁体字,即无论如何简化汉字,中国人不能不认识繁体字。第二是文言文,即无论如何提倡白话文,中国人不能看不懂文言文。第三是中国古代文化之整体性关照,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今人都不应该在政治或科学主义原则下,将中国古代文化按照精华与糟粕区分开来,取其什么,去其什么,那是一件很危险之事情。
以数术为例,无论怎样鱼龙混杂,它依然是几千年中国文化之客观存在,几千年中国人文表达之基本内涵之一。有时我甚至认为,数术是中国古代哲学本原。不了解它们,我们根本无法阅读古人的文章,无法理解古人的思维方式。而以科学方法去改写历史、剔除历史、推断历史,一定会把我们带入历史虚无主义歧途。下面我们以《五行志》为例,说明一下这个道理:
其一,今人最愿意将《天文志》《地理志》《律历志》和《五行志》等归于古代科学范畴,其实不然。且不论其他志书,《五行志》就绝然不是一个科学门类,它是在讲述运用五行进行占卜。科学是一个自然与社会客观规律之分科知识体系,《五行志》却是一个主观臆断之思想体系。当然我们并不否认,此中包含着许多科学元素,但其价值取向与今日之科学观截然不同。比如,唐代发生了蝗虫灾害,《五行志》所讲,不是如何运用科学方法灭蝗,而是唐太宗一口口吞食蝗虫,感动上天,使蝗灾退去。再比如,刘向有一句名言:“周衰无寒岁,秦灭无燠年。”其意思是说,由于周朝衰落,天气都不寒冷;由于秦朝暴政,整年都无暖日。显然其学说具有非科学、伪科学或反科学特征。但它却是《五行志》或曰中国古代哲人认识世界通常之思维方式,所谓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其表现就在这里。
其二,在许多方面,《五行志》文化价值极高。首先,在典籍方面,一些失传著作,很多可以在《五行志》中见到其例目和内容。正如李慈铭所言:“然伏生《洪范五行传》、京房《易传》、刘向《五行传记》、刘歆《左氏传说》,皆幸于此志存其梗略。欧阳、大小夏侯之《尚书说》亦可考见一二,盖皆西汉经学大师所遗鳞爪,深可宝也。”(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汉书》)其次,在思想方面,今人经常批评班固不如司马迁,有皇权意识与封建迷信思想云云。其实自古以来,人们对此评说也不尽然,像清赵翼就说:上古时期,人与天之关系是很近;即使在《春秋》中,它还保持着“记人事,兼记天变,盖犹是三代以来记载之古法”。到战国时期,人们征战不息,诈力相尚。“至于暴秦,天理几与灭绝。”正是汉儒复创《五行志》等典籍,才再度沟通天人关系,使“天与人又渐觉亲切。观《五行志》所载,天象每一变必验一事,推既往以占将来,虽其中不免附会,然亦非尽空言也”。(赵翼《廿二史劄记·汉儒言灾异》)
其三,《春秋》一类典籍,其中大量记载自然界异象;班固《五行志》,又对此逐一解说。对于这件事情,历代众说纷纭。其中反面观点有二:一是认为《春秋》所记天地之象,其实与人事无涉;再一是认为班固《五行志》注说《春秋》,有违“述而不作”之古训,其中许多观点也为曲解,荒谬可笑。我倒觉得,此事是非判断,不可轻下结论,多一点研究,多一点问号,多一点思考,才是应取之态度。比如针对《春秋》记事,赵翼就曾经说过:对于各类异象,“(春秋)大书特书不一书,如果与人无涉,则圣人以何事多费此笔墨哉?”(《廿二史劄记·汉儒言灾异》)尤其是面对前人言论,今人经常举着科学大旗,批评或嘲笑先哲们无知。这种厚今薄古之观点并不正确,起码是不全面。见于文字之古史,就像一幅亦真亦幻之帷幕,演示着旧时世界。古人果真那么愚蠢吗?今日科学主义果真可以概说全部人类历史吗?我看未必。其实古代思想者并不比今人差,其高明之言论比比皆是。比如《左传》中即有“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之高论。又见《魏书》记载,前废帝普泰元年四月甲寅,有龙迹自宣阳门西出,复入城。乙卯,群臣入贺,皇帝引用《左传》中话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但当君臣上下,克己为治,未足恃此为庆。”(《魏书·灵征志》)
三、史记
研究《五行志》,首先要说清其源头。
在“廿五史”中建立“志”,肇始于班固《汉书》,其源头却是《史记》之“八书”。其后诸史大多遵此有书志,正所谓“无志不得为完史;有志而不淹贯,不得为良史”(顾炎武《救文格论》)。但是,古往今来,人们对于书志评价大不相同。有些书志被奉为经典,像《律历》《礼乐》《天文》《地理》和《刑法》等,历代史书皆不能无;有些书志则源流含混,取义多歧,颇受争议,《五行志》就处于如此地位。
人们知道,在《汉书》“十志”中,有六志脱胎于司马迁《史记》之八书,像《律历志》本于《律书》《历书》,《礼乐志》本于《礼书》《乐书》等等;而《刑法》《五行》《地理》《艺文》四志,却是班氏修史,自行增加。
虽然《史记》之中没有《五行志》,但两者之间也不是没有联系。在《汉书·五行志》中,就有大量的记事援引自《史记》,此类例说特点是,在段落开头加“史记”二字,诸如“史记成公十六年……”“史记秦始皇第三十六年……”等等,此类例子多达十六处。颜师古注道:“此志凡称史记者,皆谓司马迁所撰也。”当然颜师古此说有误,班固所谓“史记”,并非专指司马迁《史记》,还包括《国语》等典籍。但这依然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史记》对《五行志》之影响,况且《五行志》中还有许多故事,虽然没有署名“史记”,但依然可以在《史记》中找到出处。
当然如上论述,并不是要说明《五行志》源头就在《史记》之中。首先作为一部断代史,《汉书》绝大部分篇章,都没有超出汉代范畴;只有《史记》未能言及之事情,班固才会突破“断代”限定。正如清章学诚所言:“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贡》,《五行》合《春秋》,补司马迁之阙略,不必以汉为断也。”(《文史通义·释通》)
其次,班固撰写《五行志》,还有一个特点,即他在引证汉代以前事例时,经常要注明出处,其中以《春秋》《左氏传》最多,“史记”只是与它们并列的“被引证者”之一。尤其是稍加对照不难发现,这些所谓“司马迁所撰”文字,并不全是司马迁所言,班固像对待其他事例一样,也加入“五行灾异”断语。例如,他在引述《史记》记载秦始皇三十六年发生的故事时,就在“天落陨石,上面刻有字迹‘始皇死而地分”这段话后面写道:“此皆白祥,炕阳暴虐,号令不从,孤阳独治,群阴不附之所致也。一曰,石,阴类也,阴持高节,臣将危君,赵高、李斯之象也。始皇不畏戒自省,反夷灭其旁民,而燔烧其石。是岁始皇死,后三年而秦灭。”类似的,在其他“史记事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定义性判断,像“凡此属,皆貌不恭之咎云”“凡此属,皆言不从之咎云”等等。显然,此非司马迁语言。
另外《五行志》叙事还有一个特点,班固在作“五行灾异”判断时,也会给出一些汉代儒生言论,或相关典籍出处,像董仲舒、刘向、刘歆、京房等,以及《洪范五行传》、京房《易传》等等,这里也绝然见不到司马迁的痕迹。
四、流变
顾炎武说:“作史莫难乎志。”(《救文格论》)班固独出心裁,创建更难编撰之《五行志》。晋司马彪以应劭、董巴、谯周等人的论说为基础,构成《后汉书·五行志》,接续前志。晋陈寿撰《三国志》,虽然成书于《后汉书》之前,却因史料缺乏,其中没有表志。唐房玄龄撰《晋书·五行志》,从三国黄初年间写起,这种做法似乎补救了陈寿《三国志》之不足,其实《晋书·五行志》内容,完全引自此前已经成书之《宋书》。
《宋书》系梁沈约所撰,沈氏看到此前《三国志》等史书无志,故接续《后汉书》,在《宋书》中,把《五行志》等从三国时期写起。《晋书·五行志》几乎全盘拿来《宋书》内容,只是删去天象和某些内容。有一点值得指出,《宋书》除去《五行志》,还增加了《符瑞志》,其说亦跳出断代史范畴,竟然从太昊帝宓牺氏写起。其中许多事例,与前史《五行志》相同或类同,但解说却不同,《五行志》是讲灾异,《符瑞志》却是讲瑞符。例如秦始皇时,出现十二个长人,身高五丈,脚迹六尺。《汉书·五行志》认为是秦亡之征,《宋书·符瑞志》却认为是汉兴之符,“自高帝至于平帝,十二主焉”。
梁萧子显《南齐书》有《五行志》,又建《祥瑞志》,大同于《宋书·符瑞志》。《梁书》《陈书》均无志。《魏书》有志却无《五行志》,但有《灵征志》。清赵翼认为,它就等同于《齐书》之《祥瑞志》(《廿二史劄记·各史例目异同》)。其实不然。一看内容就会知道,《灵征志》上部相当于《五行志》,下部才是《祥瑞志》内容。《北齐书》《周书》《南史》《北史》皆无志。《隋书》本亦无志,“而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别修《五代史志》,诏编第入《隋书》”(《日知录·作史不立表志》)。
《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均有《五行志》;《新五代史》却没有,因为撰者欧阳修认为,五代时期“天理几乎其灭”,没有礼乐制度可谈,所以他除写《司天考》《职方考》以外,其他的典章制度一概没写。《宋史》有《五行志》;《辽史》却没有。《金史》《元史》和《明史》均有《五行志》。另外,还应该提到《清史稿》,它没有《五行志》,却有《灾异志》,其体例沿用《明史·五行志》规矩,编辑内容亦然。
五、构建
班氏创建《五行志》也非偶然。就时代大背景而言,汉代学术复兴,引发当时人文空气之活跃。而以董仲舒为发端,汉代儒家思想体系日臻完善,究其基本方法,无非是从经书入手,以再现与考证为表,以阐释与经世为用,正所谓“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汉书·五行志》)。由此,经过演变之儒学,由“独尊天下”而逐渐走向神圣化。与此相伴,谶纬之学迅速泛滥起来,其中以天文占、五行占与史事占最具影响力。如此政治文化氛围,为《五行志》诞生准备了丰富的土壤。
纵观廿五史《五行志》,虽然篇目内容增增删删,主体框架都没有跳出班氏《汉书》的思想体系。归结起来,班固五行占理论,有一个四层递进之阶梯。
第一层:《易传》:“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刘歆说“河图就是八卦,洛书就是《洪范》”,由此引出《五行志》最高经典《尚书·洪范》。注意,这条神化脉路之确立,系汉代儒生刘向、刘歆之流所为。其实班固在构建《五行志》理论框架时,仅仅引用《洪范》的四段话,即五行(删去了五味)、五事、皇极,以及庶征中的休征、咎征。怎么用呢?像“五行”:“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因为《五行志》讲灾异,所以它就拿“水不润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从革,稼穑不成”说事儿。例如,何谓“水不润下”,发大水呀,云云。注意,班固在引用《洪范》时,改变五行与五事对应顺序,即将水-貌、火-言、木-视、金-听、土-思,改为以木、金、水、火、土为顺序对应,从而为后面“五行相沴”留下伏笔。依据古训,注经者只可述不可作,所以班固文中只有变化,并无解说,显然汉儒如此改动,底气不足。
第二层:《洪范五行传》。《汉书·五行志》通篇都是以它作为引领,注说《尚书·洪范》,划分文章段落和部类。例如,讲到“木不曲直”,《洪范五行传》解道:这是木失去本性,它会带来的灾异有貌不恭、恒雨、服妖、龟孽、鸡祸、下体生上之痾、青眚、青祥、金沴木等等。
那么《洪范五行传》系何人所作呢?有说是伏生所作,也有说是刘向所作,因为《汉书·艺文志》中记有刘向《五行传》十一卷,所以人们一般认为,它就是《洪范五行传》。但据《汉书》记载,在刘向之前,夏侯胜就曾经引用《洪范五行传》算命。(《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因此有人推断,它可能出自夏侯胜前辈夏侯始昌之手,刘向只是在此基础上,推演成十一篇耳。(《廿二史劄记·汉儒言灾异》)
第三层:有《洪范五行传》定义“五行灾异”,还需要鉴定古今异象之“五行归属”,比如,春秋时期出现过一次怪现象,有六只鸟倒着飞过宋都。这说明什么?《左传》解道:“风也。”所以刘歆认为,这应该归于常风之罚;而按照《洪范五行志》界说,风灾属于土发生变异等等。其实刘歆的特长,就是善于用《左传》解说世事。与此类似,在这一层面上还有几位高人,即董仲舒治《公羊》;刘向治《谷梁》辅以《洪范》云云。
第四层:找到异象归属还不够,还要说明其现实意义。对此《汉书》有些特殊,它因为从春秋时期写起,为此大量引用董仲舒、京房和刘氏父子等儒生“注经”解说,它们也成为以后诸史遵循之经典,经常被史官引用。例如,某一朝代有男变女、女变男现象出现,史官就会引用京房《易传》解道:“男化为女是因为宫刑泛滥,女化男是因为贱人为王。”此外,历代《五行志》还会引用许多图谶与纬书中言论,诸如《潜潭巴》《乐叶图征》《河图秘征篇》《春秋汉含孳》《演孔图》《日蚀说》《日占》《春秋说》《易妖》《易萌气枢》《皇极传》和《瑞应图》(集自《后汉书》《晋书》)等等。
还要指出,上面我们谈到许多书与人。还有一些人物,他们与《五行志》渊源颇深,像眭孟、夏侯始昌、夏侯胜、谷永、李寻等,他们在《汉书》中有传,有占例,有五行家之称谓。再有一些人,也应该引起我们注意,像后汉时期蔡邕,他有许多占例。比如,他曾经根据一只雌鸡全身都化为雄鸡,只有头不变,算出这是“鸡祸”;他还列举了许多类似故事,从而预测“上不改政,必受其乱”。不久果然有黄巾军起乱。蔡邕还用图谶算过“蝗灾”“讹言”“投蜺”等变异。(《后汉书·五行志》)
晋代干宝也是一位大人物。在《晋书》和《宋书》中,他推占的例子很多,其中许多故事,都可以在其《搜神记》中找到。像《晋书·五行志》“木不曲直”名下,记有“仪杖上生出鲜花”之怪事,其中有干宝解说;此事在《搜神记》卷七也有记载,题曰“仪杖生花”。稍加注意不难发现,《搜神记》中许多故事,均属于《五行志》体系。
六、门类
《汉书·五行志》将“灾异”分为六类,即木不曲直、金不从革、水不润下、火不炎上、稼穑不成、皇之不极。在每一个门类之下,又定义着相关灾异。请看:
貌之不恭:狂 恒雨 木冰 极恶 服妖 龟孽 鸡祸 鼠妖 下体生上之蠿 青眚青祥 金沴木 木妖 鳞虫之孽 羊祸 鼻疴
言之不从:僭 石变 恒阳 极忧 诗妖 讹言 犬祸 口舌之疴 白眚白祥 毛虫之孽
视之不明:舒 恒奥 极疾 草妖 蠃虫之孽 羊祸目疴 赤眚赤祥 水沴金 羽虫之孽 鸡祸
听之不聪:急 大水 恒寒 极贫 鼓妖 鱼孽 豕祸 耳疴 黑眚黑祥 火沴水 介虫之孽
思之不容:驹 恒风 地震 饥荒 极凶短折 脂夜之妖 裸虫之孽 华孽 牛祸 心腹之疴 黄眚黄祥 金木水火沴土
皇之不极:眊 雾 恒阴 极弱 射妖 龙蛇之孽 马祸 下人伐上之疴 日月乱行 星辰逆行
以上例说,有几点需要说明。
其一,在五行占逻辑链条中,这些例子,有时是事件发生之原因,有时又会成为事件发展之结果。例如,一次地震发生,它既可能是“太后摄政,外戚专权”之结果,又可能是未来将发生叛乱之先兆。
其二,其中许多注说都有争议。像《汉书·五行志》记载:“庶征之恒雨,刘歆以为《春秋》大雨也,刘向以为大水。”大水与大雨有什么不同?当然不同。你看上面类分,淫雨属于木,大水属于水;它们昭示的结果也会截然不同。所以欧阳修说:天道远。就是孔子作《春秋》都不敢点破灾异符应,“若推其事应,则有合有不合,有同有不同”。我们也只能“略依《洪范五行传》,著其灾异,而削其事应云”(《新唐书·五行志》)。
其三,《汉书·五行志》在“皇之不极”名下,还记有天象变异,即日月乱行,星辰逆行。包括日食、两月重见、日色青白、日出赤、恒星不见、陨石雨、星孛入于北斗等。《后汉书·五行志》也记有日蚀、日抱、日赤无光、日黄珥、日中黑、虹贯日、月蚀非其月等。《宋书》遵循前史建制,也有此项记载。但《晋书·五行志》在抄袭《宋书》时,就将这部分删去。只是其中“陨石”一项,被归入“金不从革”一类。对此,元脱脱解道:“五行之精气,在天为五纬,在地为五材,在人为五常及五事。五纬志诸《天文》,历代皆然。其形质在地,性情在人,休咎各以其类,为感应于两间者,历代又有《五行志》焉。”(《金史·五行志》)
七、研究
近三年,我经过几番思考与修改,逐渐为“《五行志》研究系列”理出一个令人满意之思路,有了所谓“五行三部曲”。
第一部分是《五行志通考》,按照汉代班固《五行志》分类方法,即以六大门类:貌之不恭、言之不从、视之不明、听之不聪、思之不容和皇之不极作为基本框架,对廿五史《五行志》内容进行纵向梳理,打开诸史间藩篱,统一归类。我这样做,有利于看清楚诸史《五行志》流变路径,发现其传承、异同和正误;有利于将诸史《五行志》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研究整理;有利于在宏观上,对于诸史例目作断代史之间比较。表面上看,这样做只是将“廿五史”原典内容逐一摘取出来,再按照班固《汉书》所列六大门类,逐一归类排队。其实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工作量巨大,并且需要关照、说明之处极多。比如:
一是诸史记事文字量极大,早期尚有人文解说相伴,此后诸史逐渐只记事件,不再解说其人文意义,因此愈接近现代,愈显得其缺乏人文精神,内容枯燥乏味。
二是在内容分类上,班固开列目录时,就有许多漏洞。主要是五行分类本身存在模糊地带、重合地带等;再加上大刘小刘等先哲意见分歧,造成后史记载混乱,理出多门,出现许多“虚目”,即有目无文;还有一些事件被多处记载,比如犬祸、鼠妖、雾霾等等。
三是虽然在主体上,诸史遵循班固体例撰写《五行志》,实则有许多变化蕴含其中。比如《隋书》即将“皇之不极”中“下人伐上之疴”,转到“思之不容”名下,归于“裸虫之孽”。《宋史》更是改变班固六个部分类分,将“皇之不极”一项取消,而将其内容归入“水不润下”之中。以后诸史均按此办理。
第二部分是《五行志札记》,即对《五行志通考》中发现问题,进行逐一研究,全面梳理。此项工作涉及面广,难度极大,价值极大,并且很有趣味性。我将按照四个方向展开研究。
一是人物,《五行志》中涉及人物起于春秋时期,然后跟随诸史一直到近代。如王音,士弱,士文伯,裨灶,孔子,师旷,单襄公,北宫文子,伯廖,伯阳甫,伏生,董仲舒,两夏侯,眭孟,京房,杜邺,谷永,翼奉,李寻,刘向,刘歆,扬雄,龚遂等等。由于五行志属于占卜之书,所涉及人物故事多数颇具神秘性质,所以历代记载散乱,此项整理愈加有价值。
二是著作,《五行志》中涉及书目极多,尤以谶纬书目最为丰富,前文已经论及,其中许多著作已经失传,只是在这里可以看到书目,以及引用内容,实在难得。像《洪范五行传》,京房著作《易传》《易占》《易妖》《易飞候》和《京房传》,刘歆著作《视传》《听传》《言传》《思心传》和《皇极传》,在诸史中被不断引用。
三是词句,《五行志》中涉及许多词句,极具特色。例如其中定义:及虫豸之类谓之孽,及草木之类谓之妖,及六畜谓之祸,及人谓之蠿。还有五虫之说:“毛虫之精者曰鳞,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倮虫之精者曰圣人。”(《大戴礼记》)再有一些《五行志》中近乎专用名词,如休征、咎征、庶征、眚、祥、沴等等。日常文章中很少使用,此番整理,收益多多。
四是篇目,廿五史《五行志》流变复杂,有些史书有记载,有些史书没有记载,有些史书遵循班固《五行志》原则,有些史书修改其原则,有些史书创新原则,有些史书连题目都改变。比如,《魏书》不设《五行志》,却建立《灵征志》,将五行内容纳入其中。又如《宋史》中将灵芝、麦穗等祥瑞事件计入《五行志》视之不明之草妖名下,从根本上改变了班固建立《五行志》的原则。
第三部分是《五行占》,即以五行志例目为题,用当代随笔笔法,逐一讲述五行占故事。几年下来,我已著文近百篇,诸如诗妖、恒雨、鸡祸、龟孽等,以专栏文章形式,在《东方早报》《苹果日报》和《文汇报》等报刊陆续发表。
这是我几年前展开的一项尝试,即试图以五行志故事为依托,用报刊专栏写作形式,将那些古老传说表述出来。我觉得这样做,一是有利于解放思想,让读者更多了解数术文化内容,更多了解其文化价值;二是改变古代数术故事表达方式,使之更贴近现时代阅读特征;三是真实再现数术文化内容,使一些混乱认识得到澄清。
总之,《五行占》采取普及读物写法,在有意无意之间,我也在模仿顾炎武《日知录》,或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和赵翼《廿二史劄记》等著作笔法。
《五行志》研究系列即将由岳麓书社出版,本文为此系列总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