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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六枝梅

2016-07-15薄皮大馅

飞魔幻A 2016年7期
关键词:二哥

薄皮大馅

楔子

陈国上下皆知,自新帝继位以来,最为宠信谢家的谢三公子谢纾。这位小谢大人年仅十九岁,便官居一品,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生得一副龙姿凤章的好相貌,于是引得京都望城无数春闺少女暗中打探小谢大人的喜恶。

最终得知的只有两点:第一、谢纾讨厌元宵节,第二、谢纾讨厌梅花。

却偏偏有人与之作对,每逢正月十五,便遥寄一枝寒梅至谢府,气得朝堂上温良恭俭的小谢大人摔门拂袖而去。

至于梅花呢——大约也无人能瞧见,藏在小谢大人衣袖中的,那一点朱砂红。

第一枝梅

楚乔是个麻烦精。楚乔是他最喜欢的二哥谢云珩的媳妇儿。这两件事,前一件是谢纾第一次见楚乔时就了然于胸的,第二件是他真正领会得有点晚,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谢云珩早起去和几个同僚商议政事,楚乔被留在府中抽查他背诗文。

谢纾一看见楚乔狐假虎威的样子,就想起她一大早便得意扬扬在他耳侧别了枝梅花,还振振有词美其名曰“新年新气象,需得打扮一番”的事情。

是时新仇加旧恨直烧得他心肝脾肺都在作痛,却不得不乖乖地从“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一路背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饶是他言听计从,楚乔还是装模作样地一边在谢云珩留下的考评上记录,一边小声地念叨着:“记诵不流利,口齿不清晰……”

倘若不是谢云珩及时赶回,谢纾觉得自己可能会谋杀亲嫂。

那时天色已近黄昏,东阁屋顶上悠悠飘来几朵火烧云,拖长一行三道人影。

谢云珩并非独自一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好友中书令王大人与吏部侍郎韩大人。楚乔当即把考评本往袖中一收,提起裙裾缓步走上前,与谢云珩并肩而立,举止端庄笑容得宜。

谢纾嗤之以鼻,楚乔也只有在他家二哥出现的场合会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他二哥微俯下身替楚乔拢了拢狐绒披风,旁边二位大人顺势赞了句:“谢大人与夫人果真伉俪情深。”再看过去,某人脸上的笑容就灿烂得不忍直视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在心中多腹诽两句,他二哥就把话锋转到了他身上:“小纾今日课业做得如何?”谢纾心中一凛,紧张地握紧拳看向楚乔,没料到后者一反之前的语气,毫不吝啬地将他夸奖了一通,夸得他整个人都有点蒙。

楚乔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小声地哼了一下别过脸去,只是耳朵尚尖,听见楚乔又絮絮铺垫了许多话,终于攒足勇气对他二哥说:“我……我之前包了不少汤圆,有芝麻馅的还有桂花和豆沙馅的,夫君可以和王大人韩大人一同尝尝。”

可他二哥终究并未应下。一阵冷风拂过,吹得人有点哆嗦,榴树下眉目清隽的青年对楚乔露出一个抱歉的笑:“阿乔和小纾先吃吧,我和二位大人待会出门还有要事,今晚可能回来的会晚一些。”

许是之前就未抱多少期望,被拒绝了楚乔也毫不气馁,送谢云珩出门后,又押着谢纾进书房继续补白天未完成的功课。一豆灯火下,楚乔奋笔疾书的姿态认真得像要去考科举。

谢纾强行打破沉默:“别以为你刚才替我说话,我就承认你是我二嫂。”说完,他还重重地咳了两声,企图掩盖自己的虚张声势,“反正我二哥也不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连今晚的灯会都不带你去看。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楚乔拿笔的姿势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自然,脸上笑意丝毫不减,甚至还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谢纾总觉得她此刻的笑容藏着点难过,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强颜欢笑。谢纾蓦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有点过分了。

可下一刻,楚乔的话就摧毁了他为数不多对她的同情心:“但没关系呀,他娶了我,我就是他媳妇儿,就是你二嫂。你大哥去得早,还没娶亲,所以我算你长嫂,长嫂如母,你得听我的话。喏,之前你二哥布置给我的《大同篇》还有十遍,就交给你了。”

第二枝梅

其实楚乔嫁来谢家时和现在的谢纾差不多大。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发髻盘得东倒西歪,脸上胭脂也没抹匀,左一团右一块,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拿盖头蹭的。谢纾看了看榻上坐着的浓妆艳抹有点傻气兮兮的姑娘,又抬头看了看自家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二哥,对比显著,尚年幼的他差点“哇”的一声哭声出来,却憋着泪对谢云珩说:“二哥你不要娶她。”

结果一向疼他的二哥这次没有答应他的请求。非但如此,谢云珩还对他说:“小纾不得无礼,你以后要叫她二嫂。”

坐在榻上的小姑娘眨眨眼睛看向他,突然目光一亮,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偶一般,冲到他面前,把袖里藏着的用来补妆的口脂抹了他一脸,还拿铜镜照给他看:“喏,喜娘之前就是这么给我上妆的,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谢纾:“……”这次是真哭了。

谢、楚两家因为某些朝政上的关系不得不选择联姻,楚家嫁过来的姑娘年纪却着实太小了些,以至于楚乔和谢云珩在成亲前两年都分房而居。彼时谢云珩已行过弱冠礼,是望城一半闺阁少女和她们爹娘心中的香饽饽。谢、楚两家联姻的消息一传出来,难免有不少人动了歪心思,只是都被谢云珩不动声色地解决了。

事实上谢纾觉得,他二哥并非如传言说的,避楚乔如洪水猛兽。

楚乔刚嫁过来的那一年,起初谢纾时常能撞见她白日一双杏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行坐卧立都仿若游魂,后来才知道是她认床彻夜睡不着觉的缘故。

而谢纾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某晚起夜时撞见了他二哥从庭前径直走过,进了楚乔的房内。虽说非礼勿视,非礼无闻,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一路跟了过去。

他趴在门前,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谢云珩的声音。

“困了吗?”

“不困。”这个是楚乔。

静默了一刻,房内响起了一段低沉的《尉缭子》:“……今有城,东西攻不能取;南北攻不能取;四方岂无顺时乘之者……”

别说楚乔,连他听着上下眼皮都开始大动干戈了,再探一眼过去,清凌凌的月光穿透窗户照进去,明晃晃地洒了他二哥满头满身。

另一边的楚乔正拉着他二哥的衣袖,双眼紧闭,睡得香甜。

夜风轻轻吹,桂花簌簌落,谢纾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趁他二哥出来之前小跑着赶回了被窝。脑海里还浮现临走前的最后一眼。

容貌清隽的青年面色一如以往清清冷冷的,目光中却漾着些他看不大懂的情绪。

之后就常常见楚乔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二哥,像条小尾巴。他二哥偶尔也会支开她,理由大多都是让她看着他做功课,后来发现她自己也才不过读完四书,便让他俩一块学。

谢纾无意中听见管家王伯唉声叹气:“少爷这哪里是娶媳妇儿,分明是养女儿哟。”

他虽摸不太清他二哥对楚乔是什么感情,可楚乔眼底的仰慕都快要溢出来了。

渐渐熟了以后,谢纾便问楚乔:“你为什么喜欢我二哥?”

楚乔理直气壮道:“你二哥长得多好看呀,身上自带悲天悯人的气质,看着就像下凡来普度人间的,是个人不都该喜欢他吗。”“多”字用的还是上扬声调,意为加强语气。

谢纾很矛盾,既唾弃她肤浅只看外貌,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他又想起那夜看见他二哥的一眼,那抹目光里面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

第三枝梅

有时候,混得熟也有熟的不好。比如此刻,谢纾在替楚乔抄完《大同篇》后,又被她强行拖出府看灯会。他不是没有反抗,只是敌方过于强大——楚乔比他高了快半个头。谢纾不止一次在心底默默发誓自己一定要长高。

说是看灯会,楚乔却全程都像在找人,提着兔子灯笼四处张望。天际星河涌动,一轮又圆又亮的玉盘在河面荡荡悠悠,再望过去,隔岸人潮涌动,花市灯如昼。

谢纾面无表情地戳了她一下:“你是不是在找我二哥?”

“不是!”楚乔果断地否认。

“我二哥在那边。”

“哪里?!”

谢纾:“……”无语地看了看轻易被拆穿谎言的某人,他慢吞吞道,“我骗你的。”刚说完就被楚乔敲了下额头。他呼了声痛,捂住脑袋,暗啐楚乔不识好人心。他不告诉她,是因为他二哥身边还有个姑娘。一个雪肤花貌,艳压群芳的姑娘。谢纾侧过头看了眼鼓着一张包子脸还没消气的楚乔。他早就应该明白,人跟人是不能比的。

“我看见你二哥了,”楚乔蓦地出声,声音里掺了点雀跃,“我就知道他今晚肯定还是会来看灯会的!”言毕,楚乔便拽着他的衣袖挤过重重人影,向前方艰难地行进。

想到马上可能面临的尴尬情况,谢纾就想把脑袋埋到地缝里。可他二哥没有他想象中寻花问柳被抓包时的慌张,而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倒是在看见他们时皱了皱眉。

“小纾说府里太闷,想出来看看。读书这个事吧,还是要讲究劳逸结合的,我就带他出来了。”谢纾满脸悲愤地看着毫不犹豫地将他卖了的楚乔,她没有看他,只是直直地望向谢云珩身边的姑娘。

谢云珩不动声色地朝楚乔身前一挡,隔断了她的视线。谢纾心惊肉跳,生怕接下来楚乔就要当街怒打勾引他二哥的狐媚子。可楚乔的想法他从来没有弄明白过。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带我看灯会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有个美人,也不让我看。谢云珩,我要跟你和离,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云珩只当她小孩子脾气又发作了,揉了揉她的脑袋:“阿乔别闹,这位是胡阁老家的寻芜姑娘,我方才与她在此偶遇。”又转过头对身侧人道,“内子年幼,多有冒犯,还请胡姑娘海涵。”

谢纾能明显感觉到那位胡姑娘看楚乔的目光很不对劲,羡慕嫉妒混合着不甘,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不过姓楚的笨蛋似乎对此一无所觉,对他二哥的偶遇一说也深信不疑,冲情敌弯起眉眼咧开嘴巴就是一个笑容,气得谢纾再度扶额别开头去。

楚乔才没有那么傻呢。元宵节和七夕说来差别也不大,不都是有情人结伴借赏灯赏月赏星星之名,行互诉衷肠之实的吗?谢云珩别说和她一起赏灯了,他连她做的汤圆都不愿意吃。虽然这可能和她去年做的汤圆让他腹泻了一整天有一定的关系……

楚乔越想越生气,回谢府后便窜进后厨,煮了一大锅汤圆,扣除大部分在锅里就皮开肉绽的,捞上来还完完整整白白胖胖的屈指可数。

气一下泄了大半,她端着碗在庭院里就着月色一口一口地吃掉,真是满腔惆怅。可有人连月色都不让她就,面前的光倏地被挡住。这样悄无声息彰显存在感的方式,令楚乔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她挪了个位置借光,再也酝酿不出惆怅的情绪了,只是心里到底有些难过。

那位胡姑娘就像一根刺,不偏不倚恰恰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心上长了刺,是拔不掉的。

楚乔也没打算拔,反正自她嫁给谢云珩以后,这种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两厢对峙,最终是谢云珩先开口:“阿乔,我的汤圆呢?”

楚乔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愤愤道:我才没有给你留呢!手上却将藏在身后的碗拿了出来,拨了两枚过去。她用勺子碾了碾碗里仅剩的汤圆,暗自骂自己没骨气。

她不应声,耳朵竖着听谢云珩说话:“阿乔,我与那位胡姑娘没有关系。”话音落下,他递了根发簪过来,白玉兰花的样式,晶莹剔透,“这个作为汤圆的回礼吧。”

有欢喜逐渐从胸腔溢出来,弥漫了整个心房,楚乔实在憋不住,伸手接过,牢牢攥在手心,发出一声:“哦。”

面色绷得再严肃,也不敌月光照亮眉弯。

第四枝梅

开春以后,谢纾觉得府中的气氛有点怪异。他那一向为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二哥,比以往更加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披星戴月。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楚乔也不怎么黏着他二哥了。他私下忖度,她可能还是被元宵节那晚的事情伤了心。楚乔平日虽然看着没心没肺惯了,遇到这种事情果然还是无法释怀。可再等仔细一看,那春风满面的样子哪里像是伤心欲绝?

春日和暖,万物复苏,谢纾心中惴惴然,愈发沉重。

某日楚乔给他安排了课业后,便说自己要出门一趟。这事在谢纾看来不寻常,因为楚乔在出门前一反往日清汤挂面的朴素扮相,难得着衣鲜艳,望之如小荷初立。

谢纾心烦意乱地搁下笔,向窗外看去,这一看更糟,自家墙角的杏树,正颤巍巍地沿着乍现的春光,向外探出一枝红杏。这还得了!分明是不祥之兆!楚乔十有八九是背着他二哥出去找人约会了!

他沿着楚乔先前离开的方向,穷追猛赶到尽头,扶着墙气还没喘匀,就眼睁睁地看见楚乔投入了前方来人的怀里。斜阳疏影里,来人渐渐转过眉目清朗的半边脸,遏制住谢纾再向前迈的步伐。几只晚归的倦鸟飞速掠过黛瓦红墙,迤逦的暗影让谢纾眼角狠狠一跳。

那人是他二哥。他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早先的那些怪异之处都纷纷拨云见日,一桩桩都仿佛在嘲讽他:你被楚乔蒙在鼓里,你比她还笨!

仿佛被全天下背叛的谢纾小少年心灰意冷失魂落魄地扭头往回走。而被他追了一路且又被嫌弃了的楚乔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元宵夜末尾,谢云珩对她说的话。

谢云珩说:“阿乔,我想我们可以试着做正常的夫妻。”这话既不感人也不煽情,她听了什么想法都没有,只不过蹭他一身眼泪鼻涕罢了。

大抵没有他们这样成亲三年还发乎情止乎礼的夫妻吧,楚乔默默地想。从一开始,谢云珩就在他们之间设置了不可跨越的屏障,她的年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粟。幸而她一向耐心好,何况对象是他。楚乔想仰天长笑,最后还是化为一声长长的、苦尽甘来的喟叹。

得意之下必然忘形,当夜初次尝试同榻而眠,楚乔就将枕边人踹下了榻。她永远忘不了翌日清晨,倚靠在床梁上睡了大半个夜晚的谢云珩看她的眼神……

后面的一切皆像一场梦,让楚乔如坠云雾,谢云珩还向她许诺:“等我忙完眼下的事,就向陛下请几日假期,带你去东山踏青。”

以至于过了许多天,楚乔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这可能是谢云珩另一个支开她的理由。因为他为了挣假期,归家越来越晚,她能见到他的时间变得更少了。

于是楚乔想: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阿乔。”她埋首在他胸前,独属于谢云珩的甘冽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端,还没亲近够,就又被他拎起来,“这里不安全,下次不要轻易过来了,我会担心你的。”

楚乔可怜巴巴地挤了几滴泪含在眼眶里,这般示弱的姿态也没有让他松口,便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转而却想到,谢云珩说的是“不要轻易过来”,但倘若有要事呢,是不是还可以来找他?

楚乔迅速振作起来,把主意打到了谢纾身上。

谢纾还深深陷在被欺骗的怨愤中,一点都不想理她,整日拿鼻孔对人,如此冷待却没能让楚乔退却半分。

禁不住楚乔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他认输了。谢纾别扭地应下,在心里又把“麻烦精”三个字抄了千千万万遍。等抵达谢云珩办理公事的地点时,谢纾一瞬间以为是时光回流了,回流到元夕那晚。谢云珩身边有个姑娘。那个姑娘姓胡,叫寻芜。

谢纾不敢去看楚乔的表情。

“你二哥不让我来,原来是金屋藏娇啊。”楚乔的声音飘飘缈缈地传来,听在谢纾耳中硬生生添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势,“既然如此,之前又何必空给我一份希望。”

其实楚乔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当做什么。当没看到原路打道回府?她才没那么怂包。直接冲上去质问谢云珩?好像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如鬼魅般潜伏在外,霎时间冲进来的黑衣刺客,就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头脑空荡荡的一片,唯一的念头是,谢云珩可不能死,他骗了她,还没有跟她解释。

谢纾感到身旁的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出去,冲到他二哥身边,他根本来不及拉住她。

楚乔来势太猛,连刺客都没顾及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变数,就被她用簪子刺中了后心。刺客这才回神,勉力反刺一刀过去。顿时有大把大把的鲜红的血液从她胸腔内喷溅出来,楚乔觉得这个结局有点好笑,和她同归于尽的不是谢云珩,也该是胡寻芜,怎么能是这个路人甲。

她就算是死也要死不瞑目。

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楚乔连把那根染了血的簪子捡起来都不能。成亲三年,谢云珩只送了她这么一件礼物,还被弄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里,楚乔就想把那个刺客插成筛子,然而意识已经开始飘忽,身体好像被谁托住了,有三个谢云珩在她眼前打转。

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在颤抖,好在她胸口已经疼得麻木,不然照他这种颤法,她非得被他颠得半死不活不可。楚乔凝聚最后一丝力气,扼住谢云珩的衣襟,信誓旦旦道:“我不会死。”顿了顿,咳出嗓子里呛的血丝,接着道,“你不许急着另娶,起码要等我醒来。你还欠我一个解释,还要赔我一根簪子。”之前的一口气全凭讨簪子的事情吊着,此事一了,楚乔便两眼一闭,脖子一歪,彻底倒在了谢云珩怀里。

第五枝梅

楚乔伤得很重,几经鬼门关,最终大约是执念太重,还是连滚带爬地被阎王大人赶回了人间。费力地睁开眼睛,浑身上下如同被拆散了一般的痛,痛得她想龇牙,却连嘴唇都张不开。微薄的晨光跃进眼眸,她一寸一寸汇聚视线,良久才对上谢云珩一张神色憔悴的脸。楚乔的第一反应是,看上去谢云珩应该是没有另娶。她顿时像饿极时连吃了十个酱肘子那样圆满,圆满后一时力竭又昏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又过了三天。握着她手的人感觉到异样,唤了她一声:“阿乔?”嘶哑得像被烟熏过的嗓音吓了她一跳。后来从一脸不情愿的来探望她的谢纾那里知道,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日,都是他二哥在榻边寸步不离地照看。

大夫说她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只需再静养一些时日。于是楚乔便常常睁着眼睛盯着房梁冥想,屋外是猎猎风声中夹杂的谢纾被谢云珩抽查背《鬼谷子》的声音,偶尔还有鸟鸣啾啾,形成三重奏。往日听到谢纾受折磨她都会幸灾乐祸一番,此刻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参破了红尘,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可谢云珩很快进来搅乱了这一池静水。她的目光从房梁转移到他黑黢黢的眼睛上。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像盛了一整个银河的星辰,倒映出她的模样也变得可爱起来,只是说出的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阿乔,三日后我便要出征渝州,倘若不幸战死沙场,你就改嫁吧。”

每一个字都在把她从一场她原以为旷日持久的梦里拽出来。楚乔恍惚间想起她刚恢复元气时,谢云珩对她的解释。

谢父早年与胡阁老曾口头许诺要结亲,故而他很早便与胡寻芜相识。大哥在他十岁那年染病去世,爹娘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不久后也相继离世了。谢家世代簪缨,这一辈主家却只余他和谢纾两个人。

那时胡阁老雪中送炭帮了谢府许多,往后大抵就是他欲遵从父母之命,在胡寻芜及笄后去胡府提亲,可她已毫无征兆地早一步与太子殿下议了亲。只是后来她与太子的婚事不知为何迟迟未成。但大抵因为他与胡寻芜的这些前尘往事,太子对他、对谢家,都不怀善意,刺伤楚乔的刺客,也正是太子暗中埋伏在胡寻芜身边的。

今上年迈,太子昏庸,难登大统,谢云珩与楚乔的父亲等人从三年前开始布的局,从楚乔受伤那日起,真正开始启动。

这些朝政的波诡云谲,楚乔都不懂,她只是默默地听谢云珩说:“那两次你撞见我和胡寻芜在一块,头一回当真是偶遇,那时我是不想让她看到你,对你心生歹意。后一次我亦不知她为何来寻我,但连累你受伤,全都怪我太掉以轻心。”

她受伤跟谢云珩又有什么关系呢?是她自己关心则乱。谢云珩自幼习武,师从许青茂许大将军,那日的刺客,倘若不是她强行杀出去,应当也会在十招之内被他擒下。

说到底,她心中还是有些怨气的,怨自己只会给他添乱,所以养伤的这些时日,连话都不和他说一句,是为惩罚自己。可她没有想到分离的时刻来得这么快。

先前的局已让今上愈发宠信二皇子,逼得太子亟不可待意图谋反,欲从渝州发兵至京,而谢云珩正是奉皇命要暗中南下阻击。

他没有另娶,他只是让她改嫁。多温柔,多残忍。

她始终不曾说,她真正喜欢上谢云珩,是在她嫁来谢家头一年的冬天。她娘病逝,她头七哭灵后身染风寒,昏睡在他肩头,朦胧中,有人在漫天风雪里背着她走完了半个望城。

可如今这个她视为天上月、云间雪的人说:“谢氏旁支有几个堂弟和你年龄都合适……小纾也很喜欢你。”

“我不改嫁!”

“我不娶她!”楚乔视线转移到蓦然闯进来的谢纾那烧红的双颊上,两边对视战火纷飞饱含嫌弃,目的却出奇得一致。

楚乔撒了一把枸杞在身上佯装血色,对谢云珩狠心道:“你要活着回来!不然我不但不改嫁,还要跟你殉情,黄泉碧落都缠着你!”

谢云珩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最后才落在她额头上,叹息道:“好。”

楚乔在谢云珩怀里拱了拱,露出半张脸挑衅般朝对面的谢纾扬了扬眉,换来对方匿于唇齿间的一声“笨蛋”。

第六枝梅

自谢云珩走后,偌大的谢府显得更为空旷,只有当每月要写家书寄往渝州时,才会因楚乔和谢纾为谁来执笔大打出手而热闹一番。

谢纾最初并不想和楚乔争执,直到某次无意撞见楚乔在信中写“小纾好像有了心上人,似乎是书院的同窗,或许等你回来府中便有喜事了”之后,他才决定再不能让楚乔写一个字。

来往不过五六封书信,便步入深秋,天气逐渐转凉,渝州那边形势愈发紧张,战事一触即发。楚乔每天一边掰着手指数枫叶的脉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今年过年能回来,今年过年不能回来……”

即使最后定在“不能回来”,楚乔也要用手指多划一道,然后兴冲冲地对谢纾说:“你二哥今年应该能赶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了!”

谢纾虽然第一千次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二嫂,却并没有拆穿她的自欺欺人。他二哥离开的这些时日,楚乔心中的担忧比他更多,一度恢复了失眠的状态,甚至在某天晚上把他从睡梦中摇醒。他睁开眼睛,被她的满脸泪痕吓到,她浑不在意地胡乱擦拭一圈,声带哽咽道:“我方才梦见你二哥遭遇了不测……”

谢纾头一次对她语气温和,可茫然说出口的那些安慰的语句,他自己都不大相信。因为他早已听闻,他二哥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

渝州一役大获全胜的捷报传来之时,望城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随之而来的,还有先行一步送回京城的谢云珩的棺木。

楚乔除了在闻讯时猛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直至谢云珩入葬谢家祖坟,都表现得格外镇定,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当家主母,将谢云珩的葬礼操持得毫无疏漏。

她面上越平静,谢纾越觉得她是隐而不发。将谢云珩下葬的第二日,楚乔独自一人跪在谢云珩的墓前。墨云压境,遮天蔽日,她在寒风中斟满一杯毒酒,唇角牵着一抹笑意,神色却十分执拗:“我说过,我会碧落黄泉都缠着你……”

幸而谢纾察觉情况不对,及时赶至将她手中的酒打翻在地,在她怔愣的目光中咬牙切齿道:“你想寻死可以,但要先完成我二哥的……遗愿。”

言罢,他递过去一方木盒,里面收敛的是谢云珩的生前遗物。

谢纾垂眸平静道:“二哥打小在江南老家长大,大哥故去后他才来到望城。因而临终前,他希望由你将这些东西带回江南。”

见楚乔接过木盒,目光逐渐变得清明坚定,谢纾才缓缓松了口气。

片刻后,只听得她低低应道:“好。”

楚乔离开后的第一天,谢纾闲暇时会朝江南方向望去。楚乔离开后的第十天,谢纾临帖不小心写了一遍她的名字。楚乔离开后的第一个月……

楚乔再也没有回来,甫一至江南,她便消失了踪迹。

对于献帝二十一年,也是宣帝元年的这个冬天,谢纾唯一的记忆便是迎风摇曳的十里素幡,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自此天大地大,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就这样过了六载春秋。

新帝继位,谢家有从龙之功,谢纾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外人看来,风光之余却难免有些孤苦伶仃。谢纾每日坦然自若地顶着这些目光回府,阖上门少不了又要将楚乔从头到脚骂一遍。

到底是这个麻烦精拐走了他二哥啊。

六年前在他听说他二哥受伤的消息后,当即就传讯给谢云珩留下的暗卫询问情况,最后收到了一张短笺。

谢云珩在上面对他坦言道:“陛下与太子间父子情谊深厚,无需多久,他便会明白这一切皆是一场局。而我的死,会是这场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只有我死,陛下才不会再追究此事,才能保全谢家。小纾,以后谢家的担子只能交给你了。”

很久以后,谢纾常常想起谢云珩出行前的那一晚,楚乔吵着要给他饯行,两杯酒下肚便醉得不省人事。他回屋去取刚从寺庙里求来的护身符,赶过来时他二哥刚给楚乔擦完脸,后者面颊飞霞,睡意沉沉。缺月闲挂在树枝,和着几盏夜灯,映得一袭黛衣的青年眉目温柔,仿佛岁月静好。

真正的岁月静好,发生在楚乔将木盒带回江南之后。而她的失踪,也是因谢纾暗中安排人将她送往渝州与他二哥会合。在渝州那一役的风波彻底被人遗忘前,他们二人隐居江南四处游历。只是楚乔单方面传信来与他约定好的,每年一枝梅花报平安至今仍未终止。

尾声

江南少雪,纵岁暮天寒也不过只落了薄薄一层晶莹,日出后便了无痕迹。一身鹅黄衣裙的女子坐在窗边托腮看着从屋檐滴下的雪水,惆怅道:“真想再回望城看一看大雪纷飞的景象啊。”

身后有人给她披了件外衫,温润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再过不久,等小纾传讯来,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好啊!说不定那时正好能赶上小纾娶妻,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能受得了他这么坏的脾气。好在他现在位高权重,冲着这个,应该也有不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东风借机从窗缝挤进来,攀过黄衣女子微扬的唇角,目光所及之处有桃花初绽,恍然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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