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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经”与中国传统价值观之三《周易》:推天道以明人事(下)

2016-07-15山西刘毓庆

名作欣赏 2016年16期
关键词:周易科学发展

山西 刘毓庆

“五经”与中国传统价值观之三《周易》:推天道以明人事(下)

山西 刘毓庆

《周易》是“群经之首”,两千多年来也因其有着非常广阔的阐释空间而备受世人重视。关于《易经》的性质,有人以为是卜筮之书,有人以为是哲学著作。《四库总目提要》认为它是一部“推天道以明人事”“垂训示戒”“觉世牖民”之书。那么,《周易》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书?它所传达的中国传统价值观有哪些?本文从《周易》的性质与构成、《周易》的基本思想、《周易》观念与西来观念的冲突等角度来分析。

《周易》 天道 人事 传统价值观

《周易》观念与西来观念的冲突

《周易》产生在一个与西方文化完全不同的文化土壤上,它的知识体系与西方科学的知识体系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因而在科学霸权主义盛行的20世纪中国大陆,曾受到过大批判,被一些人指斥为“伪科学”。当然在西方观念占据主流的当下,它仍然是被排斥的对象。但近些年“国学热”的兴起,也引起了人们对它的重新思考。人们不仅在思考着其与西来观念冲突的是非问题,更深刻地思考着冲突背后的原因。以下我们从几个方面来谈。

(一)《周易》的价值体系

与中国的其他几部经典相一致,在《周易》中占据核心地位的价值观,就是被中国人称作“五常”的仁、义、礼、智、信。我们在《周易》里随处可以看到包含着仁、义、礼、智、信的内容,如《文言传》说“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忠信所以进德也”,《说卦传》说“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象传》说“君子以非礼弗履”,《系辞传》说“显诸仁,藏诸用”“知崇礼卑”“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卦之德方以知(智)”,《彖传》说“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等。在《周易》里,我们也频繁地看到它谈“利”,但是它所谈的“利”并非单纯的利益,它强调“利者,义之和也”。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不发生冲突,这就是“和”。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双赢”。假使我有利,你没有利,这就不是真正的利;假如因为我得到了利而损害到你,因为你得到了利而损害到他人,这样的利都不能叫“义之和”。真正的利是大家都有利,也就是道义原则下所获得的“利”。因此宋儒在解释时,把它颠倒过来了,说:“义者,利之和也。”也就是说,相互间利益不发生冲突,但又能各得其利,这就是“义”,这样就把“义”和“利”统一了起来。从这个意义上看,在儒家的价值系统中,义和利是相互联系的。后来人们强调义利之辨,便把二者对立起来,并由此而批判儒家唱高调,甚至大骂儒家,看来这里有理解上的偏差。动不动搞批判,骂人,见到不同意见就恶言出口,而且有时根本就没有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便开始骂,这是现在一种很不好的风气。这反映出的是浅薄和轻薄,是道德修养的欠缺。嘴上不干净,肚子里能不脏吗?这样的人真需要好好读读《周易》,读读“五经”,清洗一下自己的心肠。

我们说,《周易》的价值体系,充满了一种道德性,而这种道德观又是建立在宇宙观也就是世界观的基础之上的,因为世界观是价值体系赖以建立的基础。在《周易》的观念里,它把整个世界看成一个有机结合的生命大家庭。它认为天和地最大的德行,就是生养万物,所以《周易·系辞》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天是“大生焉”,地是“广生焉”,生生不息,这便是“易”,故说“生生之为易”。这是一个生命不断生成的世界,生机盎然,生机无限。在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里,天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生命之间的一种联系,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天人一体”。宋朝真德秀在《蒙斋铭》中说:“天人一体,物我一源,验之《羲经》,厥指昭然。”《羲经》指的就是《周易》。明末清初学者孙奇逢在《读易大旨》中也说:“《易》之道,天人一体之道也。”

正因为《周易》强调的是一种“天人一体”的“生生观”,所以它更为关注生命,而对生命的关注,本身就是天地仁心的体现。“仁”是《周易》及儒家典籍中贯穿着的一个核心理念,《系辞传》说《周易》“显诸仁”,又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正说明了其“仁”的本质。宋代学者程颢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在仁者的眼中,天地万物都是一体的,物即是我,这样“物”与“我”的隔阂便消除了。明代王阳明说:“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人与天地万物都是一体的,这就体现了人的一种关爱,或者说是仁爱。生活中,我们把核桃壳里的果肉叫“仁”,把杏核里的白果叫“仁”,它们为什么要叫“仁”呢?许慎《说文解字》说:“仁,亲也。从人从二。”“仁”就是二人,二人就是心中有他人,这就是“亲”,是关爱,是生机。植物有果仁,生命的绿芽才能发出;天地有仁心,才生养了万物。故刘熙《释名》说:“仁生物也。”宋代学者杨伯嵒在《臆乘》中说:“俗称果核中子曰仁……是盖仁者生意之所寓,谓百果得此为发生之基。”清代学者方以智也说:“仁为生意。”这里的“生意”指的是“生机”。

所以,《周易》在对世界的认识上,包含了一种对万物巨大的仁爱之心。在这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引导下,传统中国人与西方文化主导下的现代社会观念就有了根本性的区别,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的对峙上:一是“生生观”与科学观,一是穷变论与发展论。

(二)“生生观”与科学观

“生生观”把所有事物、把整个世界都看作是一个不断生成的、不断变化的生命世界,世界是由生命组合而成的,这里包含着重要的仁学思想。我们说世界万物一体,一草一木总关情,人对每一个生命都有一种关爱,伤害其他的生命时,就好像一个人掐自己的胳膊一样,一掐就会感到疼,这就是“一体”的概念。世界是生命之间的联系,相互感应,连为一体,而不是物理结构;宇宙就是一个大家庭,乾为父,坤为母,震、艮、坎、离、兑、巽是天地的六个子女。天地感而万物生,“大壮”卦的彖辞说:“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复”卦的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是有情、有心的,是一种生命的存在,这就是中国古人对天地的一种认识。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解,在人的视野里,天地万物之间就有了一种情感上的相互关爱。比如说《诗经》里,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小雅·伐木》),即鸟在树上叫,是在呼唤它的朋友们来响应;“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小雅·鹿鸣》),即鹿看到一块美好的草坪,不是独占,而是叫朋友一起来享受。自然之间充满了相互的关爱,温情脉脉,而这种关爱体现的正是仁善之心。所以,《周易》的这种“生生观”,建构起了一种情感世界,一个具有人性的世界。但是在西方的理论里,我们看不到这样温情脉脉的情感关爱,我们看到的是生存竞争、优胜劣汰。动物界为了生存而残酷地竞争,无所谓道德不道德。

在“生生观”的观照下,世界万物形成了一种和谐的相互依存关系。《周易·系辞上》说:“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定位这中间,这一切生物都成其性而不伤其性,这叫“成性”;存其所存而不毁其存,这叫“存存”。“成性存存”,就是“道义之门”。于是,“阴”和“阳”相互之间的生成关系就这样形成了。我们看到,在“生生”中,物与物之间是相生而不是相克的。《周易·说卦》中说:“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它们基本上都是一种相互对应的关系。在这种观念的观照之下,万物是相通、相贯、相爱,共生共荣的,这就构成了世界的和谐。正如《中庸》中所说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样就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生态。在这种生态中,生命可以获得全面放松,从而实现全体利益的最大化。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利者,义之和也”的道理。这种和谐的生态,不只是对人类,而是对整个自然的,有一种生态保护意识在里面。

我们再来反观科学视野下的世界。科学视野下的世界,是在西方分析性的思维框架下建立起来的反映事物客观规律的分科知识体系,它把世界看作是物理的结构,把事物之间的关系看作是机器部件之间的联系,是由结构组成的,每一个部件都有规则来确定着。它视野下的世界不是一体的,而是分开的,它的目标也很明确。它与《周易》“生生观”把世界看作一体,生命间有着情感联系的观念完全不同。中国“天人一体”的知识体系里,关注的是生命,是精神层面的问题;而科学关注的是物质利益。当然我们也看到,一百多年来,这种科学观确实给我们中国人带来很大的利益。由于知识体系的分科特点,它所面对的只是具体事物、具体学科,因此非常有利于单向突破,这就给人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可以说近两百年的发展超过了过去的几千年,没有科学,就没有我们现在的人类生活,我们必须肯定科学的进步意义。所以说“五四”时期强调科学、强调民主是完全正确的,如今强调科学也是完全正确的,这毫无疑义;但是我们在强调科学的时候,要特别注意科学在未来的发展中有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科学之弊,大体有以下几点。第一,科学不讲道义原则,它只看得见“真”,看不到“善”和“美”。因此在科学主义高涨的时代,人们在享受到科学带来的福利的同时,也遭受着科学带来的烦恼。比如现在的食品安全问题,像地沟油、毒豆芽、黑心蛋、面粉中搅白块、茅台酒中掺敌敌畏之类,哪一样不是科学研究的成果?第二,科学面对的是眼下的难题,解决的是一些物质层面的问题,因而常常不计后果,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原子弹。原子弹一个一个地被制造出来,成了地球上最令人恐惧的事物。它之所以令人恐惧,就是因为它一旦被制造出来,就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难题。它不能被使用,它一旦被使用,自然就意味着人类的彻底毁灭;它也不能被销毁,销毁它同样会给地球带来不良影响。而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就已经给人们带来了恐慌。这就是科学之弊,许多时候连科学家都对之无可奈何。1945年8月6日,当爱因斯坦在纽约萨朗那克湖边从《纽约时报》的一位青年记者那里知道了日本广岛遭原子弹轰炸的消息时,感到极度震惊。作为推动美国开始原子弹研究的第一人,他愤怒地说:“我们为什么要将几万无辜的男女老幼,作为这个新炸弹的活靶子呢?”如果没有道义的制约,“科学”往往会成为脱缰的野马,给人类造成极其重大的灾难。第三,科学是分科的知识体系,学科越分越细,学科之间画地为界,这就导致学科之间很难沟通。特别是中国当下的学术评价体系和资源分配方式,往往会出现学科之间相互贬抑、搞小圈子、拒外侵的架势。比如你是文学学科的,偶尔写了篇历史的文章,你文章写得再精彩,都会遭到历史学科大多数研究者的冷遇甚至排斥,原因是你不是历史学科的人,他会认为你侵入了他的领地,甚至会认为自己多少年专门研究还没有搞清的问题,你一个门外汉有什么资格发言?于是近些年在报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时,出现了历史学科的题目材料却在文学学科评审的现象,因为作者是文学学科的,历史学科便不买账。同样,历史学科的人写了文学的东西,也只好在历史学科中申报。如果一个学者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文章都写,就会被学界认作是杂而不专,甚至会认为没有稳定的研究方向,评审什么人才之类时,多半会被淘汰,而恰恰那些知识面狭窄而专者却会被录取。这是因为强调分科梳理而缺少整体考虑的缘故。正是因为有了以上弊端,科学只能帮助人类在与自然的竞争中临时获胜,却无法解决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永恒冲突,也不能成就综合性大才。

那么,为什么又说“五四”时期我们强调科学是正确的呢?因为那个时候我国科学技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列强坚船利炮的悍然入侵和对我富庶而不强大民族的虎视眈眈,促使那些有着先进理念的学者们,以一种救世的情怀,引进西方的科学和民主。也就是说,在那种特定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把西方的科学拿过来,“师夷长技以制夷”。在那个时候,引进科学无疑是有着积极意义的。改革开放以后,西方的科学技术、思想观念不断涌入中国,确实也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便捷,但是如今我们也看到,科学的思维、智慧所产生的不断创新的理念,已经把全社会卷入了一个无休止的巨大的竞争漩涡之中,使得每一个灵魂都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并导致了人类重重危机的出现,形成了一种灾难性的后果,即所谓“科学之灾”。

说它是“科学之灾”,就是因为它排斥其他学科,天然有着一种霸权性。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中医和西医之间的关系。在临床实践中,我们发现中医能够接纳西医,现在中医院的治疗也常常借鉴西医的一些检测技术,以弥补传统中医手段在病理认定方面的不足;而西医却不能接受中医,这一点无论是在国外的西医院还是在中国的西医院,都有着明显的体现。也就是说,中国传统的思维是一种包容性的思维,是一种包含着“仁”的“生生观”,它强调世界万物一体,所以能够包容不同的学科;而“科学”的观念却不能包容,它的思维方式,认定一些事物或观点不科学,不科学就是伪科学,伪科学就要受到批判。一切问题,它都要用“科学”来解释。事实上,“科学”的思维在我们的生活和学术研究中随处可见。比如我们的文学学科特别是文学评论,西方“科学”批评理论的引入,许多时候并不能更好地阐释中国的文学文本,反而把文章的灵魂给冲散了。不唯文章如此,我们每个人也浸淫其中,常常在不自觉间,把一些很精要的东西给丢失掉了。我们传统思维,讲的就是“完整性”,有着一种“一体”的概念。打个形象的比方:一个人上了手术台,在手术刀的运行下,人的心肝脾肺肾都被看得很清楚,而在学理上也同样可以将这些器官的外在形状、运行方式、作用功能等解释得很清楚,但是如果要问“生命在哪里”,恐怕这些医生也说不出来。手术刀下找得见器官,却找不到生命,因为生命所包含的精神气质、品格智慧以及无限的创造力,在手术室都是被忽略的。所以“科学”思维的霸权性是很可怕的,而在这种思维指导下所导致的危机也是非常可怕的。特别是一旦失去了道德制约,这种危机会呈现出更为巨大的破坏力。

如今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国家,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利益不得不发展军事,一大批最优秀的人才、最智慧的大脑,都被用到了杀人武器的研制上,这是多么可怕的隐患!这种凌厉的、生硬的甚至强硬的发展,将全世界都带入了一种极大的不安定之中。但如果“科学”思维能和中国传统的“生生观”也就是仁学思想结合,情况就会好得多。我有一个朋友就此打了一个比方,他说这就像方向盘和发动机一样,科学就是发动机,人文就是方向盘。方向盘把对了,发动机越快,就越能早达目的地;如果方向盘把得不准,发动机越快,问题就越大,伤害的人就会越多。同样的道理,“科学”如果缺少了“仁”学思想的观照,就一定会如方向不准的发动机,它的创造力越大,给人类世界带来的不安定感和灾难就越大。

所以,我们需要清醒地明白,“科学”不是万能的。在谈到“科学”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认识到它本身存在的一些缺陷,一定要考虑到它的另一面;而在利用“科学”进行发明创造或改善我们生活的时候,也一定要想到如何去补救它所带来的弊端。如何补救“科学”之弊?只能是中国的“生生观”,也就是“仁学”,也就是“天人一体”的学说。所以现在有学者提出,中国对世界思想的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天人一体)的学说。而我们回头想想,如果近几十年来中国人能坚守“天人一体”的观念,我们的生态也不会被破坏成现在这个样子。

(三)“变通论”与“发展论”

中国古代强调“变通”,《周易·系辞下》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说的就是“物极必反”,事情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积弊久而爆发,不变就会覆没,变则能再生。就像人行路到了拐弯处,只有转换方向,才能继续前进。中国古人对此一直都有清醒的认识,《老子》中说“穷则思变,哀兵必胜”,《吕氏春秋》中说“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药,病万变,药亦万变”,北齐文学家刘昼说“夏商之衰,不变法而亡;三代之兴,不相袭而王”,宋代理学家程颢说“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近代改革家康有为说“能变则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其理论依据都是出自《周易》,而他们也在社会政治的一次次变革中进一步验证了这一理论的合理性。康有为还就此解释说:“物久则废,器久则坏,法久则弊。”所以,适时变革才是起死回生的良方。

《周易》里频繁地表现出这种“变通”观。《周易·系辞下》说:“穷神知化,德之盛也。”“乾”卦“文言”部分说:“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变通”的核心理念,就是“复”,无往而不复。“泰”卦象辞说:“无往不复,天地际也。”一个事物去了就要回来,太阳西落还要从东方升起,循环往复。《周易》里的这个“复”,可以见天地之心,正如“复”卦彖辞所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它就像一个圈,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极点,就一定要返,在返的过程中思考变化,再积蓄力量前进。《周易》里的卦象要“变”,“六”和“九”都是变化的极点,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前面表述的太极图就是个圈,我们可以从中随处看到“复”的涵义和“变”的趋向。中国古代没有“发展”这个词,但并不是说中国人不知道发展。《系辞传》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这实际上就是发展。从分封制到郡县制,也是发展。但是中国古代不讲“发展”这个词,是因为没有这个概念,它强调的是另外一面,即事物如何不断地往前走,如何不断地生成,让生命保住永远再生的活力和力量。所以它是循环的。

举例来说,《周易》第一卦是“乾”卦,它是用龙的活动来表现的。第一爻“初九”,代表的是“潜龙”。“潜龙”象征人事业的初级阶段,还没有用世之心或者出世的能力,处于潜伏期,一切条件不成熟,因此爻辞说“潜龙勿用”。第二爻“九二”,爻辞是“见(现)龙在田”,象征由潜转现,形势发生变化,有所发展,因此“利见大人”。第三爻“九三”,在由内转外的过程中,情况又显示出了艰难,这个时候“君子”要“终日乾乾”,努力、警惕,不能盲目行事,则可顺利度过艰难期。第四爻“九四”,龙“或跃在渊”,象征着发展期来临,可升腾于云天之上。到第五爻“九五”,“飞龙在天”,势头发展到最佳状态,就像成语“如日中天”所指,最是春风得意时。而人应该把握的“度”就在这里,不能再往上走了。再往上走是第六爻“九六”,则是“亢龙有悔”,到了极点,物极必反,事情走向反面了,即所谓“盈不可久也”。林栗《周易经传集解》也说:“物极必反,道穷必变。”懂得这一规律,则有两种运作方式,一是置身其外者,以观其极,把握时机,顺时而变,这就是《周易》“革”卦表达的意思,这种变“顺乎天而应乎人”(《彖传》)。二是身处其中者,则要掌握“中正”,适可而止,保持最佳状态,否则知进而不知退,必败无疑,此即《周易》所说的“亢龙有悔”。耿南仲《周易新讲义》解释说:“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是乃所以自悔也。”

事实上,《周易》这部书所要告诉我们的,就是如何把握“度”的问题,即不要把事情做得过激了。气球吹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再吹了,再吹半口气它就会爆炸,这就叫“度”。几千年来,“物极必反”的观念一直在指导着中国的历史,也指导着人们的行为,我们常说的“知足常乐”“知足不辱”,就是要求人们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把握好自己。所以,八卦图画出来是个圆,这个圆一直就处在运动变化之中,正是运动变化使它能够始终保持着事物的再生能力。而保护生态、共生共荣,也同样出于这一理论。无论是对于自身还是对于自然,人都要懂得节制欲望,懂得把握分寸。我们看《史记·五帝本纪》,四五千年以前的帝王,他们要遵循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节用”。黄帝得天下之后,“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帝喾得天下之后,“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为什么要“节用”?因为自然社会中的物质资源是有限的,使用无度就会供应不足。《尚书》中记载,武王伐纣过山川时,祭祀中所申诉的纣的重要罪恶之一,就是“暴殄天物”,极大地浪费物质资源。古人强调不但要“节用”,而且要留下可再生的力量。《吕氏春秋》中要求在孟春时节“祀山林川泽,牺牲无用牝,禁止伐木;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无麛无卵”,仲春时节“无竭川泽,无漉陂池,无焚山林”,《淮南子》中说“畋不掩群,不取麇夭,不竭泽而渔,不焚材而猎”,都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这里就包含着“复”的概念,只有留下树苗、鱼苗、幼兽,才能不破坏自然的再生能力,使世间万物周而复始地繁衍、生长。其实犹太人也有一句名言说明了这个道理:“再穷也不能把种子吃了。”种子就是可再生的资源,就是“复”的基本条件。

这里有个疑问:四五千年前的黄帝、帝喾时,大陆人口不超过一百万,不及今天的千分之一,而大陆的水利资源、森林资源一定很丰富,完全够人类消耗了,为什么会产生“节用”的观念,而且三代人在谈着同一个问题:保护生态,保护资源呢。这里只能有一个答案:在五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一定因为“发展”,为了提高生活质量,无节制地浪费资源,导致了大灾难的产生。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才要让世世代代牢记这个教训。但因当时没有文字,不能把灾难记录下来,只能作为戒条传给后世。到20世纪80年代后,中国人为了发展,便完全忘记了老祖宗的教训,于是导致了生态大破坏。

我们再来看“发展”。发展的性质,就是直线向前,不计后果;发展的目的,就是追求利益,利益越大越好。奥林匹克的格言就是“更高,更快,更强”,这就是人类对于发展态势的极大期望。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发展的积极意义,它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推进事物向好的方向发展,从而创造良好的结果。我们也看到了中国的发展,它在和世界上其他国家一起向前走,“神舟”飞天、“嫦娥”升空,都令国人感到无比自豪。然而在此之外,我们也应该看到“发展”之弊。“发展”的弊端,与“民主”“科学”一样,都是“道义”缺席。举例来说,我们说美国比中国先进,这是从经济科技上说的,这个评价体系完全是以物质利益为第一位的,“道义”在这里没有位置。人类的发展,不只是科技的发展、经济的发展,更重要的应该是人性的发展,是人类精神向道德领域的不断提升,而科技、经济只是人类创造力的一种体现,可是现在人们却把它当作人类发展的全部。

由于道德缺席,在利益原则的驱动下,“发展”往往会出现一些畸形的情况。有这样一个例子:有个广告商给一个牙膏生产企业出点子,建议把挤牙膏的出口处设计得粗一些,口变粗,人们往往会因为不好控制而使挤出的牙膏量加大,原本能用三十次的,十五次即可用完,用完就得再买,牙膏厂就可以赢得厚利。而且这样缺德的点子,发明者还作为正面的经验大力推广,而人们竟然不觉得这是缺德行为,这显然是发展观念冲昏头脑所带来的结果。与此类似的是口香糖广告,“吃完喝完来两粒”,由一粒变为两粒,无形之中就把利润翻了一倍。而我们处处可见的资源破坏、生态污染,都是利益原则驱动下的发展,他们完全没有考虑到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所以,当一个人群把“发展”作为一种目的的时候,所带来的后果是非常可怕的。我们的发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也就是说“发展”只是手段;但如果把发展变成了目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就好比说,挣钱是为了生活得更快乐,是为了让生命更健康;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为了钱把生命搭上了,偏离了最初的目的,值得吗?所以,如果这种“发展”给人带来的不是愉快而是疲惫,是心力交瘁,那么说明它有问题了。还有我们如今常说的资源危机,为发展就得挖掘资源,挖煤,伐树,而资源一旦用完,危机就出现了。当代东北一些地区就已经成为“资源枯竭型城市”,因为资源枯竭,人才大量外流,人们很难看到其继续发展的希望。我们现在向美国人看齐,可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一个事实是:美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五,但美国消耗的能源占全人类的百分之三十二;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要达到美国人的生活水平,我们至少需要五个地球。其余的四个地球到哪里去寻找?

所以,后来我们提出“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就非常好,它关注到了“生生观”,关注到了“复”的传统理念。但也有一些提法,就非常值得重新思考,比如“发展无止境”“跨越式发展”等。结合中国传统价值观,只有“和谐发展”才是最佳形态的发展。具体到一个人,身心一致才叫发展,也就是生理年龄和心态要协调一致。如果个子长到了一米八,而心智只相当于五岁儿童,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好事。具体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均衡发展、健康发展才叫发展,也就是在发展中不忘其可再生性,也不忘其目标是让人们生活得更美好。民族的发展要为未来的人类负责。

因此,《周易》所提供的核心价值观,都正好可以弥补现在已经深入国人之心的“科学”“民主”“发展”等词汇中内涵的不足。它的“生生观”,它的“通变”原则,它的“时中”原则,它的“复”的理念,都有很深的道义感在其中,有对生命的关切在其中。所以,当我们在接受西方价值观来指导我们的行为实践的时候,也一定不要忘记我们中国传统智慧所产生的价值观对于我们未来生存的意义。

作 者: 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山西省古典文学学会会长,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辞赋学会、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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