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的太平坝
2016-07-14周云和
周云和
太平坝不太平
冲突发生在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后胡毛子肠子都悔青,不,悔断了:当初自己要是冷静一些,问题在脑壳头多打一个转转,财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稍微看轻一点,完全可以避免。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岂止一把,完全是一大箩筐,一大箩筐啊!
说起这话,还得翻几道山梁,绕几个大弯。
从雪山走来的长江水,心情很好地向东走去。走到山泉县境内的罐口,不知是不是看到岸上有美女分了心,脖子往南面扭去。可能美女不理睬他,又失望地拧回脖子朝前走去。
这一扭一拧间,形成一岸河坝,被河沙和一个学名叫鹅卵石、当地人叫鹅宝儿的东西主宰,绵延三四公里,开阔,细长,如一片柳叶遗弃在那里,数千年也许数万年数亿年了,没人管没人问,成了青鹳、白鹤、水鸭子等水鸟的天堂。枯水季节,水鸟们呼朋唤友,在外河坝那个叫做红墩漆地方,尽情地游玩嬉戏。饿了,翅膀一振,飞到流沙岩、太平坝,或者刘村、拱桥湾的田野觅食。
星流日转,冬去春来。忽一日,一个钢钎、十字镐和鹅宝儿的碰撞声,在河边一个地方响了起来。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太平坝人想起一件事:一日,在县里工作的伍某某回老家看望父母,背了一个大布包,身披一件呢子长大衣,从井口过河,慢悠悠散步一样走在河坝上。那年月,穿呢子大衣的是有钱人哩。他身后一个细碎轻快的脚步声快速跟上贴近,一个压得很低、很有杀气的声音威逼他道:呃,你借我的钱还不还啦?伍某某掉头一看,一个二十来岁、穿着打秋裤、蓄着鸡冠头的小子,瞪眉鼓眼地望着他。他心里掠过一丝儿惶恐,但瞬间镇定下来,冷冷地反问道:你晓得这里是啥子地方啵?小子恶狠狠地反问:你说是啥子地方嘛!伍某某脸一板,声音冷硬如石子地掷过去:不晓得啊?我告诉你嘛,叫江鱼沱。
钢钎、十字镐在江鱼沱响起,是这里发现了一种东西:乌木。开始人们不以为然,看那河水冲刷出来,黑乌乌朽垮垮的东西,既不能当柴烧,更不能当饭吃,臭狗屎一样,东一截,西一砣地到处扔着,很是嫌弃。城里有好长江奇石者,来江鱼沱河坝捡鹅宝儿,见了这黑乌乌的东西,惊喜道:呀,宝贝疙瘩。随即弯下腰,不拣鹅宝儿捡那黑乌乌的东西,捡了一大堆,去井口租来一只船,装回城里。其后又从城里租了船专程来捡,周围的人见了心犯疑问:这鸡不啄狗不啃的东西,有啥子用哦?一打听,不得了啊,这叫乌木,碳化木,是远古时候的原始森林,遭遇到地震、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被埋进地底下,经过长达成千上万年碳化而成,是东方神木,植物木乃伊;民间视为辟邪之物,做成工艺品,价值连城。古人说: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可见这东西,金贵得很。于是,一个坝口的人,拿钢钎提铲子扛十字镐,呼啦啦涌向河坝,水边捡浮柴,手长为大哥。地面瞬间捡完,便刨开河沙、鹅宝儿,挖掘地下的。刹那间,数平方公里河坝,人头攒动,钢纤、十字镐和鹅宝儿碰撞出的声音,人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交织出声响鼎沸的壮观场景。历时三月,河坝被翻了一个底朝天;实地找不到挖的了,如火如荼的挖乌木热潮才渐渐趋于冷却。
然而,没多久又掀起一轮新高潮:淘沙金。
这比起挖乌木来,淘沙金的技术含量要高得多。一般要四五个人组合,两个挖沙端撮箕,一个摇篼,一个人从河边挑水冲沙。要是离河边远一点,得两个人挑水。这是强体力活,血盆里抓饭吃,很多人把天远地远的亲戚朋友都叫来帮工,花钱请人的也有。站在河坝左侧青龙嘴往下看,满河坝都是淘金人,比挖乌木时还要闹热。一年多一点,整个河坝又被欲望高涨的人们翻了一底朝天,满河坝是河沙坑坑,鹅宝儿堆堆,一副百孔千疮、惨不忍睹景况。原来太平坝的人去井口赶场,都走河坝从江鱼沱赶船过河;现在随处路障,无法通行,只有走流沙岩边边上那条蛇盘蜷曲、宽不盈尺的小路。红墩漆被淘掉了,河床改道,从洗财浩向河心里扎了一根水泥堤干挡水,青鹳、白鹤、水鸭子成群结队的壮丽风景,也成为美好记忆。偶尔有水鸭子飞来,三三两两,天上盘旋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落脚在太平坝、刘村、拱桥湾等处的水田里。河坝坎上的人,蹲在青龙嘴上,衔着叶子烟杆叹息:唉,好端端一个河坝,给龟儿几爷子些淘得稀球烂!
淘沙金的时候,胡毛子刚好二十岁,帮着父亲打打下手。他做梦也想不到,淘了沙金丢弃在河坝里的河沙、鹅宝儿,竟会成为同沙金一样值钱的东西,由此跟侯花脸展开了一场恩怨情仇的肉搏战。
胡毛子住在刘村,沙金淘完过后,便去大渡口打工,主要铸预制板。大渡口前临长江水,后靠青基沟,绿树掩映,风景秀丽,被纳溪区当作后花园打造,建筑工地与日俱增,对河沙、鹅宝儿等建筑材料需求量呈井喷之势。胡毛子打工的纳溪华锋建筑公司令经理,天天为供应不上的河沙、鹅宝儿逼得焦头烂额,夜不成眠。胡毛子突然想起江鱼沱河坝头那一堆一堆的河沙、鹅宝儿,不用费工费时去筛淘,运去就可以直接用,便头脸鼻子都是水泥河沙地走进令经理办公室,说了江鱼沱河坝河沙、鹅宝儿的事。令经理一听,屁股上有如被扎一针,霍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手机一拿,手包一提:走,我们去看看。
大渡口到江鱼沱十来里远,走路一个把钟头就到了。令经理见遍河坝堆着河沙、鹅宝儿,抓一把看了看,河沙颗粒干净,不含泥沙杂质;鹅宝儿细小匀净,如筛子筛过一般,运到工地就可以用,兴奋激动得浑身打抖,直夸胡毛子给他解了燃眉之急,不会忘了胡毛子做的这一件好事。
令经理知道,虽说是露天坝头的东西,当地村社要做怪,不让你装,你是装不走的。在胡毛子引荐下,令经理当即找到村上李支书、杨村长拜码头,在胡毛子家里办了一台旺实的招待,希望村里给予支持。酒桌上,李支书、杨村长被灌得二麻二麻的,口水暴溅地说:没关系,臭狗屎一样摆在那里,挡着大家,去井口赶场都不方便。你们需要,来装就是。
当时不通公路,只有船运。令经理懂窍,无偿地装走了河沙、鹅宝儿,逢时过节少不了跟李支书、杨村长意思意思。胡毛子呢,令经理当然也没忘记这位有功之巨,让他当了小包工头,主要负责装船,按吨位付劳务费外,暗中还给了胡毛子一笔提成。
没两年,胡毛子推倒呲牙裂嘴的土墙,修了一幢两楼一底的楼房,贴了米色瓷砖,楼顶安了太阳能热水器,电视接收锅等。这是太平坝修起的第一幢楼房,鹤立于太平坝上,烈火一样点燃了坝上人目光。眼见者无不啧啧赞叹:狗日的胡毛子发大财了。
人们望着胡毛子晃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楼房,羡慕得直流清口水,直打干呵欠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弄出一张笑脸讨好胡毛子,争取能谋到帮着装船的差事,挣几分钱打油打盐。因为要请哪个不请哪个,全凭胡毛子一句话。
直到修了大渡口到龙君庙的公路,盲肠一样连通了江鱼沱,不再用船、而是用汽车装河沙、鹅宝儿后,人们的商品意识,终于被来来往往叽叽嘎嘎的喇叭声惊醒:河坝是村上的,凭啥子让外地人白白装走?但只是说说而已,都当缩头乌龟,谁也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挑头站出来对纳溪华锋建筑公司说不。
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被胡毛子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他懂行规行情,别个地方河坝里的沙子鹅宝儿经营权,得通过承包方式取得。现在的情况,他与纳溪华锋建司是雇佣关系,华锋建司吃肉,他只巴着喝了一点汤;要是通过承包方式,自己把河坝的经营权承包下来,同华锋建司为甲方乙方关系,自己可就赚大了。令经理那里很好说:江鱼沱的河沙、鹅宝儿,无偿让你装了这么多年,群众有意见了,要求公开承包。令经理晓得河沙、鹅宝儿市场情况,这几年已经吃饱了,应该晓得放碗。村里这面呢,李支书、杨村长一直红包喂着走的,容易摆平。村民那里,他们没有经营渠道,没有人敢站出来承包。这样,自己可以用较低的承包费承包过来,卖给华锋建司,即使把利润看得纸薄,赚的钱也会像孙悟空一样翻筋斗。胡毛子算盘珠子拨得滴溜溜转,一个叫兴奋的东西,撩拨得他浑身发烫,热血奔涌,无法成眠,把睡梦正酣的婆娘摇醒,尽情抒发了一番激情,才勉强睡去。
胡毛子人生拐点从这一闪念开始。他不知道,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兴头匆匆去了大渡口,找到华锋建司令经理,说出了太平坝村迫于群众压力,要收回河坝承包经营,他想去承包,以低于市场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把沙子鹅宝儿卖给华锋建司。这早在令经理意料之中,不过步子走得快了一点,但还是在他接受范围以内。
胡毛子回到家,把李支书、杨村长请到家里喝酒,建议河坝拿出来承包,村上可以得一笔钱,并委婉说出他想承包的意思。其实李支书、杨村长早听到群众的说法,碍于胡毛子逢年过节丰厚的礼品红包,不好把这层纸捅破;既然胡毛子主动提出来,就让胡毛子开一个价,他们去做群众的工作。胡毛子说:按十年承包期,每年交三万元给村上。二位领导嘛,酒钱烟钱包在我身上。
李支书、杨村长于是出面做群众工作:盘古王开天地,河沙、鹅宝儿就像一堆臭狗屎摆在那里,以前让人随便装起走了就是。现在胡毛子愿意花大价钱承包,好事啊。有人提出,价钱低了,少说点一年十来万元都不出啊?李支书、杨村长说:你来承包嘛,村里优惠你,一年交二万五就行了。提意见的人没有经营渠道,只好哑了口。
胡毛子顺利承包到经营权。
胡毛子性格有一点木讷,平时不苟言笑,与坝口上的人交往也不多。承包成功后,胡毛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会笑了,说话流畅了,手也散了,烟经常几包几包地揣在身上,见人就把烟和笑容一并递过去:来,抽起。太平坝的人,不管哪家有红白喜事,胡毛子都要去随一份礼,过年每家每户送一包糖。虽然一部分人对他低价承包心里有一点打鲠,可回头想想,以前一分钱没得,被人白白拉走还不是过了;何况胡毛子也懂礼,便收回心思,针去得线去得,也没人再说不好听的话了。
胡毛子悔断肠子的事,就发生他一路顺风顺水的这个节骨眼儿上。
大院子有一个人,姓侯,他左边脸膛上有柳叶大小一个暗绿色胎记,平时说话做事爱与人抬扛,你说冬瓜做甑子要得,他说要不得;你说要不得,他就要说要得。鉴于脸是花的,又爱给人唱花脸,人们便给了他侯花脸这个货真价实的名字。
侯花脸女儿侯小珊,长像十分耐看,初中毕业便外出当“南下干部”,挣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回家。侯花脸搂着票子睡不着觉,回想起坝上人看胡毛子楼房的眼神,一个二个眼珠子都快要落出眼眶的样子,心里暗暗发恨,一定要同胡毛子比比高下,把土墙掀了,修成宽宽敞敞漂漂亮亮的楼房。经过风风火火的筹备,买回砖头钢筋水泥等建材后,专门租了一辆农用车去河坝里拉河沙、鹅宝儿。
米贵洋——米贵洋——,那天天气很好,阳雀儿在对面山林里欢快地叫着。老前辈们说,阳雀儿叫的时候,是坐着的,你就福气好;是站着的,你就命苦。胡毛子这时在敞坝里,与华锋建司业务员小斯喝茶日白,是坐着的,无疑为悠然闲适的心境加了分。偶然抬头间,几只水鸭子从河坝头飞过来,飞进他的眼帘,飞向不远处的刘村大田。好心境支配下,他目光放在小斯脸上提议道:走,去打水鸭子。小斯响应道:好。胡毛子便进屋取了火铳,二人急匆匆朝刘村大田走去。
刚走出家门口两根田坎,突然看见一辆农用车,装满河沙,从河坝头爬坡朝刘村突突突地开过来。华锋建司装运河沙、鹅宝儿,不是解放就是东风大货车,哪来的农用车呢?胡毛子被疑问绊住了脚步,这事儿当然比打水鸭子重要,便放弃了打水鸭子的念头,站在公路旁边上,把火铳递给那位业务员,等着农用车开过来,手一举,打了一个交警让车靠边停下的动作。农用车停下来,侯花脸打开车门跳下来。胡毛子摸出烟,抽了一支递过去:你拉河沙?
侯花脸看胡毛子身后站着一个人,认不到,手里拿着火铳,以为请的保镖,便来了气,挡开烟,斜着头,本来平时候说话就有一点冲,女儿找回来一大把钱,腰杆更硬了,说话气更冲了:咋个嘛?你不晓得我要修房子?
胡毛子看侯花脸那架式有一点盛气凌人,心里想,你有几个臭钱,敢给我雄起?回答说:不晓得。并反转来质问侯花脸,你不晓得河坝是我承包了的吗?要修房子,去拉一点河沙、鹅宝儿无所谓。问题是这个口子一开,今后太平坝的人都来拉,他们的亲戚朋友也来拉,不就搞糟了,我到哪里去挣承包费?
侯花脸眉毛一耸,脸一冷:你说我的锤子。大河坝头的东西,我拉点来修房子,啥子要不得?承包了的,河坝我有一份,我的那份不承包,咋个嘛,你敢给我一枪打来!说着拉开车门爬上车,对司机手一挥,走!
胡毛子看侯花脸想硬过三关,心头怒气涌动,一个万万不该谈的话一下冲出了口:你女儿挣回来几个龌龊钱,有啥子值得显摆的?要讲钱多,你算老几?想硬过三关,不得行。他树桩一样栽在车头,不准侯花脸拖起走。
侯花脸听胡毛子专门指着痛脚踩,汽油桶遇着火星子,心头的火气轰一声被点燃:好啊,不准我拉,你也别想拉。侯花脸叫司机把车子摆在路中间,甩脚甩手回家吃饭去了。
交通中断,很快堵起十来辆运输车,七辆华锋建司的,三辆志强建司的,都是胡毛子卖河沙、鹅宝儿的公司。
胡毛子事后悔恨,古人说得对,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自己当时退后一步想,要装就等你装,我大船都造得起,还在乎你那几颗钉钉儿?就没有日后的麻烦了;不是麻烦,简直是灾难,是灭顶之灾!可当时胡毛子记住的是古人另外一句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你侯花脸脚肚子都没长硬,敢给我两个斗,哼哼!看哪个斗得赢点。
胡毛子回家拿来铲子,请了几个人,把农用车上的河沙铲下来,车子给掀到路边一旁:你那个烂车车,值不到几个钱,老子赔得起。
侯花脸也不是一盏省油灯,见把他租的车子掀开了,抱定将事情闹大的想法,把风烛残年、有一条腿不太灵便的大花脸扶到公路上,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路中间,给他泡了一大盅盅酽茶,让他慢慢喝;并告诉他:哪个来动你一根苦毛子,你就倒在地上。大花脸一副身经百战的气态:老子要你教?
晚上,侯花脸给大花脸扛来一张床,安在公路上,用塑料纸搭了一个棚子遮挡露气,树下长期抗战思想,要与胡毛子争斗到底。
胡、侯两家关系,骤然间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水鸭子快点飞
大花脸是侯花脸的父亲。平常,太平坝人说侯花脸是指儿子;怕引起混淆,要将他两爷子区别开来的时候,会称儿子是小花脸,父亲是大花脸。提起他父子两,人们会像吃了酸萝卜一样摇摇头:嗯,他俩爷子啵,城隍庙的鼓槌,一对。或者:一个碓窝,一个砂磕儿,挑起不打翻。胡毛子见大花脸出面,心一沉,立即从记忆中翻出一件往事:小花脸的鸭子糟蹋胡家责任田里的谷子,胡家捡了一砣泥巴扔去,不料把鸭子的脚杆打跛了,小花脸要胡家赔,胡家说:赔,上席坐到下席陪。小花脸不依,把大花脸背到胡家家里吃和住,大花脸把屎尿屙在胡家正屋里,满地都是。这一类事还多。胡毛子不禁发愣,晓得遇到红炭丸了。这个时候,胡毛子主动撤退告饶,可能还有回旋余地,但他不信邪:没听说吃屎的把屙屎的?住了,何况箭已经射出去了,收不转来,也不想收转来。当然,胡毛子不敢去把大花脸拖开,让运输车辆通过。妥当的办法,是请李支书、杨村长出面断公道。于是,当天晚上,胡毛子杀鸡割肉,请李支书、杨村长去家里喝酒,要村干部出面干预这一件事。
酒过三巡,胡毛子以饱受欺凌、突然寻找到靠山似的口吻说:李支书、杨村长,你们是晓得我胡某人为人的。这侯花脸欺人太甚了,你们得为我作主。
李支书和杨村长知道胡毛子与侯花脸发生磨擦的事。从内心讲,他们巴不得村里每天都出一点扯筋角孽的事,才有酒喝,有礼收;要是一个坝口一年到头风平浪静,他们没酒喝,没礼收,村干部当起还有啥子意思?
这个事,你不应该小肚鸡肠。李支书似乎心胸很开阔地说,那么一大河坝的河沙、鹅宝儿,他要装你让他装不就完了?晓得这人不好惹,犯不着跟他计较。
这话有一点护着侯花脸说。胡毛子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还是哭脸当笑脸,敬了李支书一杯酒:本来犯不着跟他计较,他修房子也用不了多少河沙、鹅宝儿。但这个头一开,今后就刹不住车,都来装,几下装光了,我承包费哪里取钱来交?
杨村长比较弯弯绕:你让他装,策略一点嘛。比如装一百吨河沙、鹅宝儿要两千块钱,你找他商量好,这个钱当众给你,你私底下退还给他,对外讲,河坝头的河沙、鹅宝儿,我是承包了的,要来装可以,但都得像侯花脸一样给钱,不就面子也敷着了,后患也避免了?话说回来,事情不闹已经闹僵子,你得出一点血,我才好和李支书出面去给你摆平。
胡毛子知道,停运一天,损失上千元,他等不起;折财免灾,他愿意出点血摆平这一件事,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好嘛,就拜托李支书、杨村长费心了。
酒足饭饱之后,胡毛子分别给李支书和杨村长封了红包,以茶水费名义递给他俩。李支书半推半就:又吃又拿,咋个要得哟。杨村长则理直气壮,巴不得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哩。另外给了侯花脸一千元安抚费,托李支书和杨村长代为转交:我等着听二位领导的消息嗄。
出了胡家门,李支书望望天色,月冷星稀,便对杨村长说:这样,我还要找一个人说一点事,干脆你跑一趟,去找一下小花脸,叫他把大花脸接回家去,就说外面冷,人老了经不住,要有一个三长两短,做后人的还有啥子脸面见人?杨村长愣了愣,不很情愿地应道:好嘛。
杨村长去了侯花脸家,侯花脸的婆娘窦久容说:不在。杨村长问哪里去了?窦久容说:不晓得这个挨刀塞炮眼儿的哪儿去喽。
其实,窦久容知道,侯花脸到卢二娃家里去了;临出门时,专门给窦久容办过交结,不准说出他的行踪。
太平坝,要讲真正的权威者当属卢二娃;只要他站出来说话,支书、村长都要听他的。
其实这卢二娃也没啥子了不起。他父母死得早,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成了家,妹妹嫁了人,他便另立门户,一个人过日子。三十好几了,太平坝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早都拖娃带崽,他还是光棍一根。原因么,好吃懒做,又爱搞恶作剧,把死蛇放在人家门坎边,把大路两旁的牛筋草拉来拴绊子等。这都是小儿科,耸人听闻的是小时候他妈打他,他拿起菜刀想砍他妈。人家一听,禁不住心一寒胆一颤,那么小的妈都敢砍,舌头给牙齿两个再好,都有擦着碰着的时候,要是两口子闹个口角生个气,他就提刀动斧,哪个敢嫁给他?哥哥叫他出去打工,外面的人不清楚他的般般劣迹,兴许蒙哄着还能讨一个婆娘;但是他整死一个舅子都不出去。他的权威来自于一个姓伍的姨娘老表在县政府当副县长,据说县乡很多领导都虚火他老表。所以,太平坝有一个什么事,只要他站出来支持谁,谁就会赢;他反对谁,谁必定倒霉。他还有白说成黑,黑说成白的本领。
胡毛子在找李支书、杨村长之前,也想过找卢二娃。但卢二娃这人是一个缠胡子,生麻糖变的,粘着了就脱不到手;只要帮你办过一回事,你就得像老祖先人一样供着他;他今天来你家里讨一台酒喝,明天来找你要一支烟抽,鼻血都要给你缠出来。你要拒绝,他脸一冷:咋个嘛,扯脱就认不到人了嗦?胡毛子权衡再三,心想李支书、杨村长出面能摆平侯花脸,虽然这也得破费,但一次性的,不像卢二娃,长麻吊线,没完没了。所以,胡毛子放弃了找卢二娃。
侯花脸没有跟卢二娃打过这方面交道,没体会过卢二娃的生麻糖性格,何况现在是饥不择食,只要能镇得住胡毛子就行了。大花脸叫他不要去找,说老子就有苞谷给胡毛子掰。侯花脸说还是找一个镇得住堂子的人来镇堂子——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打算,借口胡毛子把车子给推在路边上时,把车子整烂了,要狠狠地敲胡毛子一棒棒,必须找卢二娃帮着壮声威。于是,侯花脸提了两瓶酒,一条烟,一包糖,去了卢二娃家。
卢二娃正在吃饭。不要认为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丑陋粗糙,不堪入目,你看卢二娃还过得花儿鸟儿,莺歌燕舞:一盘回锅肉,一碟腊香肠,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碗豇豆汤。他倒了一杯酒,正在有滋有味地喝着。
侯花脸说:哟。我这个夜饭还赶得巧。说着把礼品放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儿上,一点小意思。
卢二娃瞟了一眼,根本不当一回事。他经常遇到这种来求他的事,呡了一口酒,拈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说:你客啥子鸡巴气哟,来,整一杯。
侯花脸摇着手说:我吃了。来找你帮一个忙,你评评理,看胡毛子对不对。侯花脸说了与胡毛子发生争执的过程,还特别突出强调了一个细节:胡毛子还请了人,拿了枪,站在一旁,想打人的样子。
卢二娃是猫头鹰生胡子——老雀儿,晓得充分利用资源优势,达到效益最大化,心想你房子都修得起,不可能提这么一点儿东西来就要叫我帮忙噻。他像很多当官的人一样,不轻易表明自己态度,只淡淡地说:你们两家闹架的事,下午我就晓得了。
侯花脸说:你晓得我侯某人为人处事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给哪个人红脸的。你一定要帮我说几句公道话,胡毛子不赔我的车子,不让我装河沙、鹅宝儿,我是不会让步的
卢二娃不说精通,但多多少少知晓一些官场经验。他嘴里含着一块肉,点点头,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含含糊糊地说:好好好。
侯花脸想礼到情到心意到,卢二娃就会帮自己了,于是起身告辞:你慢慢喝,我就不打搅你了。
侯花脸走后,卢二娃起身检查了一下礼品,估算了一下价格,不过三百来元的东西,当然也过得去。他很遇到过几起闹纠纷的事,双方都来找他帮忙。他的作法是:谁的礼重就帮谁。他揣摸胡毛子也会来找他,到时候看哪个送的礼重再定。晚上本想去五显庙侯家打大二的,想到胡毛子会来送礼,便扼杀了去打大二的念头,慢悠悠地喝着酒等胡毛子。他不晓得胡毛子已经找了李支书、杨村长去摆平侯花脸,酒喝得二麻二麻的了,胡毛子还没来,忍不住把酒杯橐一声杵在桌子上,把留着明天喝的小半瓶酒,咕嘟咕嘟地倒进杯子里,两口干掉,东倒西歪地扑进床铺,很不高兴地骂道:胡毛子,明天再来找老子,给老子烧香磕头,老子也不会理你。
第二天胡毛子也没来找他,来找他的是侯花脸。昨晚上喝醉了,一直昏昏沉沉的,想睡到中午才起床。侯花脸把门拍得砰砰响:卢老二,不好了,胡毛子请来很多人,不但带了火铳,还有步枪。
卢二娃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是不是哟?我不相信哪个舅子敢在我的地盘上来耍横。他衣裳一披,鞋子一穿,跟着侯花脸出了门,去了胡毛子家。他要去看看,究竟这是一些啥子人。
胡毛子门前路边上,停着两台亮光光的乌龟车,没看见有拿枪的人,只见正屋的桌子上,放着一些香蕉、花生、柑子和果果糖,几杯茶的杯口飘着白蒙蒙、偏偏倒倒的热气。胡毛子的女人培兴连,正爬上木梯去墙壁上取腊肉。卢二娃上前搭讪道:哟,今天有大喜事啊?胡毛子呢?培兴连一看是卢二娃,心想鼻子还伸得长,想来混饭吃嗦,不咸不淡地说:城头赵主任来,他陪着打水鸭子去了。卢二娃想,只要培兴连留他吃中午饭,心中嫌怨一笔勾销。可培兴连没有喊他坐,也没有喊他吃水果喝茶,更没有丝毫留他吃饭的意思。他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赖在那里不走。出了门,见来帮工的万世清的女人丁佑兰,在灶房外面檐坎下面,点燃地面一把干谷草,熛一只褪了毛的鸡身上的瓤毛毛。丁佑兰弯着腰,大屁股翘着,圆滚滚肥溜溜的,随手上动作而晃动。卢二娃的眼光沾上去,裆间物件旋即打起精神,仿佛血管要爆了似的。他吞了吞干口水,迎上去,色眯眯地玩笑道:表嫂,褪鸡毛啊?把我这只鸡的毛也帮忙褪了吧。丁佑兰瞟了他一眼,说:要得,把裤儿脱了嘛。
丁佑兰男人万世清,在外面打工讨要工资,被老板暗中唆使人打断了腿,现在只能与床结伴;偶尔到敞坝头晒晒太阳,都要丁佑兰搀着扶着。有一个十多岁的娃儿在读书。卢二娃跟万世清多少有一点沾亲带故,平辈,喊万世清老表,喊丁佑兰表嫂。有时卢二娃看见丁佑兰累得造孽,都想去帮她做做田土头的活路,当然更想帮她做做床上的活路。但丁佑兰偏偏要往胡毛子被窝里钻,卢二娃深深感到这世道太不公平合理了,狗日胡毛子肥肉添膘,家头有,外头也有,让我们光棍尽受孤寒。卢二娃心里就蓄了恨,凋谢了帮丁佑兰做事的念头。老表和表嫂之间,可以开大玩笑荤玩笑;开得痴的,还敢动手动脚摸表嫂的屁股甚至奶子。卢二娃爱与丁佑兰说荤话解馋,诸如晚上要不要我帮忙哟,今晚上到你那里来睡哇一类。这见丁佑兰两手不空,卢二娃便满怀闲情逸致似地走到她背后道:表嫂,屁股拿来摸一下。边说边伸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污垢的手,往丁佑兰丰满性感的屁股摸去:哎哟,嫩冬冬的,好肥哟。丁佑兰屁股一偏,猛然直起身,一巴掌搧过去,卢二娃已经蹿出几米远了。丁佑兰脸生愠色:你个挨刀的,痒进心了啊?看我哪天把你的裤儿脱来笼到你的脑壳上去。
如同吃了一餐豪华筵席,卢二娃剔着牙花子,沿着大田边的小路,朝小公路上走去。路旁亮汪汪的秋水寒田,卢二娃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丁佑兰马驹儿一样的屁股,好安逸哟,肉楞楞滑溜溜的,该得手下重一点,多摸两下的。胡毛子,你不请我喝酒,看,我敢在你家里摸你喜欢的女人的屁股,扫你脸面,倒你门风。
卢二娃正走着,看见胡毛子领着三四个人,站在湾头一块田边上。有一个人,利用下面一块田的田壁比上面那块矮半个身子,以此作掩护,端着枪,猫着腰,轻手轻脚往前走。上面那块田里,几只水鸭子正在觅食,不知道危险正在悄悄逼近。卢二娃心头不爽,斥怪胡毛子不送礼请他出面断公道不说,连饭都不留吃,就想动烂事,看见胡毛子领人打水鸭子,心里呼喊道,水鸭子,有人拿枪打你来了,你快点飞。水鸭子不懂卢二娃的心思,仍埋头田间从容觅食。卢二娃便从另一条小路靠近那块田,蓄意要把水鸭子撵飞,却又不好敞开喉咙去轰,也不好扔泥巴去吓,故意往天上望望,寻找打喷嚏的感觉。很快鼻膜奇痒,他打了一个天崩地裂带尖带钩的喷嚏:啊求呕~!水鸭子受到惊吓,扑棱棱蹿向天空。那人腰一直,枪口一抬,对着起飞的水鸭子抠动扳机。砰!一只水鸭子应声落下。欢呼声,夸奖声应声而起:
打到了,打到了,快去捡!
哎呀,赵主任枪法好准哟。
胡毛子率另外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叉叉地跑过去捡中弹的水鸭子。
卢二娃见喷嚏声撵飞了水鸭子,心里很得意;但仍然被打中一只,又有一点失望。他的目标是想让他们一只也打不到。反过来想,只被打着一只,总比被打着一群好,便浚通了心中梗塞。现在要做到的是,一只也不准他们再打着了。邻近哪一块田有水鸭子落脚,他就朝哪一块田走去把水鸭子撵飞。理由在自己手里:县林业局那个二胖二胖的姓赵的森林公安下来宣传,不准打野生动物。他曾问:水鸭子是不是野生动物?赵公安眯起眼睛反问他:是不是家头养的?卢二娃说:不是。赵公安说:不是家头养的,说明就是野生的,就要保护;哪个来打,要向我们举报。赵公安还说了举报电话号码。
电话很好记,卢二娃当时就记住了,便摸出手机打去举报电话。
正是赵公安接的电话。赵公安说:你们保护好现场,我们立即下来查处。
后来这一件事成了太平坝一大笑话。打水鸭子的人,正是那个赵公安的老爸。他从县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闲得蛋痛,却被胡毛子曲里拐弯地找上门请去名曰打水鸭子,实则壮门面做给侯花脸看。卢二姓反而被调查,鉴于他的伍老表在县里当官后台硬,而且他伍老表权势在赵主任之上,双方算打了一个平手,不了了之。有人笑卢二娃:你去举报个球,人家把野生动物装进肚皮里,比哪一种保护方法都好。
卢二娃很高兴,去了侯花脸家,给他通报了撵飞水鸭子的事。侯花脸老婆窦久容正在煮午饭,女儿侯小珊坐在大门口小板凳上玩手机。她穿着杏色吊带裙,外面披一件天蓝色外衣,胸部袒露出一段炫目的白光,鼓突的两团诱惑,随手上动作蠢蠢而动,仿佛刚揭开盖子的开甑馒头,散发着腾腾热气。卢二娃喉结一滚,呑下一团口水,裆间当一声打起洋布撑花儿。你老汉没在?他微微弯了腰问侯小珊,眼光胶水一样粘在侯小珊的胸部上,恨不得把眼珠子变成一只小手从乳沟里伸进去。侯小珊抬头从下往上瞄了一眼卢二娃,把裆间打的洋布撑花儿望在了眼里,心里有一点作呕,冷冰冰地说:幺老祖家里去了。卢二娃见窦久容没有留他吃中午饭,侯小珊看他的眼神有一点像见了屎苍蝇,不好意思留下来,就去侯玉庭家里找侯花脸。
在太平坝侯姓人中,侯玉庭虽然岁数跟大花脸差不多,但辈份最高,大花脸喊他幺叔,小花脸喊他幺老爷。上午,侯玉庭走亲戚回来,见公路中间有一个棚棚,问,是小花脸搭给大花脸住在那里挡运河沙、鹅宝儿车子的?侯花脸要修房子的事,给侯玉庭说过,侯玉庭心头很不安逸:你没把女儿教育好,挣回来龌龊钱,辱没了侯家门风,应该不开腔不出气地夹起尾巴过日子,可你偏偏要扯旗放炮大兴土木修房子,怕人家不晓得你女儿在外面挣了几个臭钱嗦?你的房子差,不显眼,说的人少;你房子修得好,显眼,说的人就多;正如一堆狗屎,本来不臭,你要去踩烂。侯花脸钻进牛角里去了,他就要臭显摆,太平坝只有胡毛子才是楼房,他要做楼房第二,显示他在太平坝了不起。侯花脸还有一个心理,想以显眼的楼房,尽量遮挡住女儿做下的丑事,换回做人的尊严。侯玉庭见劝不听,淡淡地说:希望你好自为之。没想到房子还没有修,就与胡毛子扯起了筋,侯玉庭气不打一处出,把侯花脸叫到家里,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有了几个臭钱,心头烧得慌,啥子脸面都不要了?
侯花脸说:我修房子就是给侯家人挣脸面。
侯玉庭骂道:挣你妈的脸面,你是嫌侯氏门宗的丑出得不够?去把公路中间的棚棚拆了,把你老汉接回家去!
侯花脸说:不可能。
侯玉庭逼视着问:你说啥子咹?
侯花脸说:我不会对胡毛子打让手,软下来将就他。
侯玉庭见劝说无效,不把他这个侯家老辈子放在眼里,勃然大怒:去你妈的蛋,跟老子滚!
侯花脸说:滚就滚。
侯花脸“滚”出门,没回头看幺老爷气得脸青面黑,烟杆叭一声在桌子边上砸成两半截,只见卢二娃正望着他,突头突脑地说:老子把水鸭子给他撵飞了,还告了他的状,森林公安马上就要来逮他龟儿子几个了。
侯花脸被侯玉庭骂懵了,叫卢二娃再说一遍,弄清楚撵飞水鸭子间接帮他出了一口气后道:好,到我家里去吃中午饭。
正是卢二娃巴望的。
进屋,侯小珊仍坐在那里玩手机。她的胸脯是磁铁,呼地一声又把卢二娃的眼光吸来粘在上面。侯花脸见了,说不出心中滋味,咳了一声嗽,想把卢二娃粘在侯小珊胸脯上的目光咳断;可卢二娃的眼睛比橡皮胶还坚韧,口里问着侯小珊在打啥子游戏,竟然凑过去看手机屏幕的同时,更近更深入细致地看侯小珊的胸脯,口水都要从嘴角流出来了。侯小珊白了卢二娃一眼,霍地站起身,腔不开气不出地进睡屋去了。侯花脸忙问窦久容饭煮好没有?煮好了就摆出来。
饭桌上,卢二娃平时吃饭粗犷豪放,今天则变得斯斯文文。他给侯花脸拍胸口,一定死心踏地帮他的忙,给胡毛子猫洗脸,叫胡毛子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卢二娃好事做不好,但坏事一定做得出色。赵公安没有来,他竟然跑到县里去找;赵公安没找到,便去县政府找伍老表。可惜伍老表市里开会去了,然而却在过道里碰到一个曾经在伍老表家里见到过的县水务局葛局长。葛局长问他来县头做啥子?他说找伍老表说村上一个事,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前三皇后五帝地把江鱼沱河坝头的那一摊子事摆了一个透彻。一摆竟然还有收获,葛局长说河坝属国家所有,由县水务局代管,村上无权承包给个人;要取得河坝头河沙、鹅宝儿的经营权,必须县里公开拍卖,否则是非法行为。
卢二娃听得心子怦怦直跳,如同得了尚方宝剑,兴匆匆地回到太平坝,眉飞色舞地给侯花脸讲了这个事,自然又混了一顿酒喝。
侯花脸听得脸膛上那个暗绿色胎记放出熠熠光芒:对,不能让胡毛子一个人占了大家的便宜。
眨眼间,太平坝飞沙走石,卷起漫天尘埃:村上把河坝承包给胡毛子是错误的,要获得河坝头河沙、鹅宝儿的经营权,必须县上公开拍卖,不然不合法。
侯花脸仿佛喝了鸡血,理自己占着了,雄赳赳的,把大花脸接回家,请人抬了条石放在公路中间,理直气壮地不准车子来运走河坝里的河沙、鹅宝儿,并把自己的行为定性为正义的,维护国家和集体利益。
胡毛子听了,有赵主任撑腰,不以为然。但听见一个坝口的人都吼得风吹草动,也无法运输,悄悄地去县里找赵主任帮忙打听,果真河坝属国家所有,村上没有权力承包给谁。听到这个消息,胡毛子耳门子嗡一声响,脚杆一下就软了,喉咙头沁出一个苦涩的味道,眼前一片黑暗。他知道,两条路摆在面前,要么不再经营了,这意味着从此断了财路;要么找县里取得经营权,但这一是时间耗不起,县里可拍卖可不拍卖,拖你过三年五年也未可一定;再则县里大嘴老鸹更多,更凶,你在下面弓起背背干,倒头来还不够糊他们的嘴嘴。不管哪一条,对他来说都是凶多吉少。
赵主任开门见山:原则以内的事,我可以帮你的忙;政策性的东西,硬杠子摆在那里,我就无能为力了。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安抚好侯花脸和卢二娃。他不动烂事,县里不知道,你可以照常经营。要是县里知道了,肯定要管这个事,你要再经营,就只有走拍卖获得经营权的路了。
问题又从终点回到起点。胡毛子不知道自己是咋个回家的,懊悔伸出健壮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抱着他。小不忍乱大谋,都怪自己,侯花脸修房子要用河沙、鹅宝儿,他用得了多少?让他用吧。即使一个坝口的人要修房子要来拉,乡里乡亲的,拉就拉吧。现在好了,里里外外账算下来,多的都帮补了。现在无路可走,按赵主任支的点子,给卢二娃侯花脸下矮桩,把这两个人的嘴巴捂住,不让他们到处去说。之所以侯花脸那么狂妄,是因为有卢二娃在背后给他撑起;要捂住侯花脸的嘴巴,首先得摆平卢二娃,偏偏卢二娃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胡毛子很后悔,人争一口气,争啥子气哟,气是软的,面子也不能当饭吃;手里有钱,才是硬家伙。
这样想着,夜色伴陪下,胡毛子低着一个胆巴脑壳,戴了沉重脚镣似的,往苦竹湾丁佑兰家里走去。
舍身炸碉堡
一座小青瓦房龟缩在茂密挺拔的苦竹林里,听见脚步声,大黑狗想为主人尽责的机会来了,从一丛苦竹旁箭一样射过去,旋即合上狰狞的嘴,钟摆一样摇动起屁股,变猖狂攻击为热情迎接。
从檐坎上抱柴进屋的丁佑兰,怔在灶房门口,见是胡毛子,有如自家男人回屋了,淡淡道:来了?进屋把柴丢在灶门口,舀了一盆洗脸水端出来,招呼胡毛子洗;看胡毛子满脸乌云密布,知道又遇上了化解不开的事。丁佑兰知道侯花脸买通卢二娃发难的事,但不知道这个难有多大,就做了几个下酒菜,让胡毛子喝酒解闷。她与胡毛子两个好,太平坝的人都知道,丈夫万世清也清楚。万世清落下残疾不说,还丧失了性功能,家庭全靠丁佑兰支撑。他见丁佑兰一天到晚又是家头又是地头丢了洋钗拿扫把磨得遭孽,于心不忍,要放丁佑兰一条生路,主动提出离婚。丁佑兰说:你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离了哪个给你烧锅煮饭端茶递水管娃儿?万世清耷拉下脑袋,凋谢了离婚的想法。生活和生理的双重灾难,降临到正值年富力强的丁佑兰身上,她没有办法,只有寻求支撑。胡毛子刚好给了她这种支撑。丁佑兰勤快,手脚利索,做事有主见,这一点深得胡毛子赏识。开始,胡毛子的婆娘培兴连知道两人有染,跳起脚脚跟胡毛子两个闹,甚至寻死觅活。胡毛子也不跟她起气,柔中带刚地说:给我两个闹嘛,再闹就离婚!培兴连一下哑了声,怔了半晌,突然大放悲声,一头给胡毛子撞去:我不想活了。胡毛子说:真是妇人之见,告诉你吧,丁佑兰是我们家的恩人,大恩人。我们这几年之所以财运旺,全靠人家丁佑兰;没有丁佑兰,我叫你像原来那样,穿不成穿,吃不成吃。培兴连止住哭,抹了一把眼泪,懵怔怔地望着胡毛子:你咋个说的呢?胡毛子说:你去风洞湾问江八字就晓得了。培兴连不知道胡毛子已经给她下了套竟然去钻,第二天去找了江八字。江八字捋捋稀疏的几撇八字胡说:嗯,我给你男人算过八字,他命带桃花运,财路才通畅,桃花运越旺越好;断了桃花运,财路走不通。培兴连不懂桃花运,问。江八字直言不讳:就是要在外面找得有女人才行,不然就没有财运;找得越多财运越旺。培兴连将信将疑,细细想想前一些年,男人没有在外面找女人,家里确实吃不成吃穿不成穿;并且也只找了丁佑兰一个,没有成堆成群地找,便咽了气,不再闹了,对胡毛子说:你的钱必须往家里拿,别的我不管。胡毛子说:这就对了,会想的女人不得病。
晚上,胡毛子跟丁佑兰亲热。原来,只要胡毛子上了身,跃马扬鞭,纵征惯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今天呢,好像打了败仗的垮杆兵,垂头丧气,费了很多时辰才勉强进入丁佑兰身子,动了两下,就萎靡不振了。丁佑兰在他屁股墩墩上拧了一指头,示意他不要消积怠工。胡毛子如同一摊腐肉,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悔如巨蟒一样盘踞在他心里:真是小事不忍坏大事,要是当初这样想,同侯花脸乡里乡亲的,要运河沙、鹅宝儿就等他运;就算一个村的人修房子要运也无所谓,反正大河坝,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关啥子事嘛。就是见不得侯花脸球钱没得几个,又做起那好吆不倒台的样子,才跟他斗气的。哪想这气一斗,弄得不好财路都给断了。
丁佑兰也就枯萎了激情,手指在胡毛子的脊背上轻轻地游走着:卢二娃发的难好大吗?
胡毛子长叹一声落下马来。想说卢二娃不是等闲之辈,但想起这个生麻糖性格的人,只要粘着了就摔不脱,便说:算了,恶心,不说了。
丁佑兰来了精神:说,不说不准睡觉。
夜,静静的,露水滴落在苦竹叶上唦唦成韵。远处有狗叫声,一滴,又一滴,传进耳里,已经像雪米子一样消溶待尽。很久很久,胡毛子才长叹了一声,一五一十地给丁佑兰讲了遇到的糟心事始末。末了说:这个事,只有摆平卢二娃,才能捂得住侯花脸的嘴。可这个卢二娃,是一条喂不饱的狗,我都不晓得用啥子办法去摆平他。
丁佑兰眼前,油然显现出卢二娃那一张邪淫得令人作呕的脸来。沉寂了一百公里一段路长的时间,丁佑兰说:你晓得的,万世清跟卢二娃是老表关系,我去找找他,说不一定会买我的账。
胡毛子说:算了,还是我去找他,大不了多花费点钱。
丁佑兰说:我找了他再说吧。便起了床去穿衣裳裤子。
胡毛子撑起半个身子:半夜三更的,你这就去?
丁佑兰说:嗯。你好好躺着,等我的回话。
卢二娃正在床上烙饼子,都烙起很厚一层锅巴了。侯小珊白嫩嫩颤巍巍的胸脯,在他眼前晃荡,弄得他神魂颠倒,饥渴难忍。他开始趴着睡,幻想侯小珊就在身子下面,一用力,床板硬梆梆的,没有丝毫弹性,怪不舒服,便把那个汗渍渍的枕头抓来垫在身下去,稍微好一点,但仍然没有任何感觉。哎,苦光棍,光棍苦啊。神思一恍惚,又想起丁佑兰圆滚滚肥溜溜的屁股,一摸,嘻嘻,马屁股似地一甩,哎呀,还差点踢了我一马蹄子,该得一把把她抱住的;要是把裤子脱了,肯定白生生的,怕眼睛都要给人晃瞎。可惜,可惜自己没有福份消遣;要是有,这一辈子也没有枉自来人世间走一趟。
壳壳壳!壳壳壳!一阵敲门声,胆怯而节制地响起。卢二娃猛一激灵,翻身坐起:从来没有哪个夜深人静时来敲过门,莫非侯花脸来了?不可能,侯花脸不可能敲得这样轻。强盗?来偷东西还要敲门试有没有人?不可能有人敢来偷我,况且也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偷。未必哪个捣蛋的来敲着耍?这么一晚上了,除非神经病发了。不想理睬,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卢二娃不耐烦道:哪个哟,是鬼嗦?
起身拉亮电灯,打开大门,卢二娃猛然怔住了,是丁佑兰,胡毛子的相好,他揩油摸过她屁股的女人,竟然有些语无伦次:天都黑了这样久了,你跑起来做啥子?
不欢迎啊?丁佑兰主动道:我来问你一个事,你是不是要叫县上把胡毛子承包的河坝收回去,重新拍卖过?丁佑兰说着抬腿进了屋,把门反手推来关上,站在卢二娃面前逼视着卢二娃。
卢二娃思绪僵硬,心突突突地猛烈跳着:又不关你的事,你关心这个干啥子?
丁佑兰斜了头,蓄了笑,含了媚态,眼里荡着春波,柔柔地反诘道:你说呢?
有如汽油浇在大火上,卢二娃热血贲张,裆间蓦地撑起洋布撑花儿,心想反正是你走上门来的,你干出了丑事也没得关系,就大了胆子,一个黄桶箍拦腰抱住丁佑兰,嘴筒子急不可耐地朝丁佑兰凑了过去。
丁佑兰伸手挡住卢二娃热切的嘴筒子:你必须答应我,当成帮我的忙,不要为难胡毛子,到县头去闹,怂恿起人来收回村里的承包权。
卢二娃心里浓烟滚滚,烈焰腾腾:我一切听你的还不行吗?
丁佑兰说:哄了我咋个说?
卢二娃说:乌龟王八蛋,天打五雷轰。话未落,腰一弓,一手把住丁佑兰的腰,一手搂起丁佑兰的腿,将其抱进睡屋床上。
好事做完后,丁佑兰要走,卢二娃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丁佑兰掰开他的手说:来日方长,就看你的表现了。送走丁佑兰,卢二娃咚一声倒在床上,兴奋与豪迈在血管里奔涌。反刍刚才的经过,怀疑自己做梦,胸口上拍了一巴掌,砰地一声响,醒的,没有做梦,便伸了手捂住裆间物件:你格老子今天终于干了一件人间事。但它表现得不太好,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没见过世面,莽里莽撞的,方向都没找准就开抠扳机,有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没仔细品尝到味道,嚯儿一声圆滚滚的就吞进了喉咙头。想着想着,卢二娃又兴奋了起来。这个时候,不要说叫卢二娃帮丁佑兰做事,就是替丁佑兰上刑场砍脱壳,他都会毫不犹豫慷慨赴难。
卢二娃舔舔嘴唇,愉快地想,跟丁佑兰两人开过张了,以后她就是我菜板上的肉,要切要宰我说了算。当然,答应帮她的忙要帮。咋个帮呢?卢二娃有的是花花肠子,他让丁佑兰喊胡毛子,叫建筑公司尽管来拖河沙、鹅宝儿就是。侯花脸这面,给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要把事情搞得太深沉了;修房子要用河沙、鹅宝儿,尽管去拉,胡毛子不会再来阻拦;要是侯花脸硬要带头唱花脸去闹,把村上的承包费闹脱子,一个村的人都会不安逸你,一个人吐一团口水都要把你淹死。群众这面呢,原来一年得到的几万元承包费,给大家交了电费,全村人免费点电灯;要是闹,县上收上去拍卖,就该自己掏包包了,利害关系,一说就明。
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但太平坝发生的这一幕,断断不能遗漏。丁佑兰心里揣着卢二娃的承诺,兴匆匆赶回家告诉胡毛子。走到大坟坝时,见一个黑黢黢像树疙篼一样的东西蹲在路中间。鬼?丁佑兰顿时毛根子一立,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是一条独路,也不能绕开走。她站在那里,牙齿嗒嗒嗒地直打抖抖。人,只要想到死都不怕,世界上一切就都无所谓了。丁佑兰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半天,稍微镇定了一点,想:总得要过去呀,大不了一死,反正现在的日子也过得一团糟,死了说不一定还是一种解脱,便壮了胆子,大声吼道:谁?
那个黑黢黢的树疙篼骤然往上一弹,原来是一个人,这个人竟然是胡毛子:我。
丁佑兰一下扑过去抱住胡毛子,抡起拳头捣蒜一般直捶胡毛子的背:你咋个蹲在这里哟,吓死我了。
胡毛子没开腔,听凭丁佑兰捶打。丁佑兰去找卢二娃,他不放心,悄悄跟在丁佑兰的后面,没有惊动丁佑兰。丁佑兰进卢二娃屋后的言行,胡毛子在门外听得清楚。为了他,丁佑兰舍身炸雕堡,他既万分感激,又羞愧万端,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陈啦。他不想听屋里的响动,那无疑是一记记耳光,用力向他抽来。他承受不了,又不敢闯进屋去,只得垂下头,慢悠悠地往回走。大坟坝是一个埋死人的地方,到处是坟墓,太平坝死了的人,大多数都埋在这里,已经埋下好几百座了。不要说晚上,白天都阴森森的。小孩没有大人带着,根本不敢从那里过;即便大人,胆怯一点的,黄天白日从那里路过时,都要放小跑。胡毛子当然不怕,他往回走,走拢大坟坝时,突然有一种亲切感,觉得死人真好,死了就不会遭受人世间种种是是非非痛痛苦苦的折磨了。他站了一阵,站酸腿了,就蹲了下来;丁佑兰吼的那一声,也把他吓了一大跳。
胡毛子狠狠地搧了自己一耳光:胡毛子,你枉自是一个男人,连自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还这里那里吆不倒台的样子。
丁佑兰抓住胡毛子的手:要打,打我嘛。
胡毛子紧紧地搂住丁佑兰,两行清泪淌出眼窝子,凉凉的夜风吹着,湿漉漉冷冰冰的。
杀手出马
有了卢二娃的承诺,第二天刚天亮,胡毛子给华锋和志强建司打去电话,通知他们运输车来装河沙、鹅宝儿。业务员小斯不放心:协调好了?胡毛子说:协调好了。
八点半钟,胡毛子同请来的人,拿了钢钎,把侯花脸放在公路中间挡道的条石移开,寻旁边水田里洗了手,身上揩干,朝河坝头走去,看请来装车的人到了没有。
一切在意料中,胡毛子满意地给大家打烟庄,还没有打完,四辆车子一路蹁跹兴高采烈鱼贯而来。胡毛子向司机招招手,快步上前给司机们散烟,心想:停工了好几天的运输总算恢复了,等一会儿给令经理和宪经理打电话去,叫他们抓紧一点,一天多跑两趟,把停运的损失弥补回来。中午呢,给婆娘说,好生准备几道菜,把丁佑兰叫过来,好好地酬谢酬谢她。
然而,现实如同一条犟牛,牵它在路上走,老是鲠着颈子,要去吃田边地角的庄稼青苗,根本不顺着胡毛子思路走。当他从河坝头上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侯花脸领了三个人,又把他移开的条石搬来堵在了公路中间。胡毛子油然止住步,心想这卢二娃没有给侯花脸打招呼吗?他不想与侯花脸再发生正面冲突,折身去找丁佑兰,要她去把卢二娃找来,让卢二娃叫侯花脸把条石搬开。
再说侯花脸,显然他没有学习过马克思主义哲学,情况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卢二娃禁不住女色诱惑,已经变节为《红岩》中的甫志高。当眼角里还糊着眼屎的卢二娃,打着呵欠走来的时候,侯花脸心里还很得意,以为是来帮他扎墙子的。那料卢二娃说:你把条石搬开吧。接着,卢二娃把昨天晚上在床上想好的那一套鬼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侯花脸。
侯花脸不认识地望着卢二娃:你咋个口袋反起吊了?
卢二娃说:情况在变化,我怕这样做引起太平坝人的公愤,到时候我都跟着你没有脸面在太平坝混了。
侯花脸眼光如刀,深深地插在卢二娃脸上,似乎要找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没找到,也不能骂卢二娃白眼狼,说话不算话,适合去当官;又不好在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屙软蛋,木立了一阵,撂下话:我已经搬在路中间了,就不会搬开去。话毕,手一背,拉开两腿走了。
侯花脸走后,卢二娃叫站在一旁的胡毛子,把条石搬开就是,侯花脸不会再来阻拦了。胡毛子在司机们的帮助下,弯下腰杆,翘起屁股,伸手搬开条石。载了河沙、鹅宝儿的汽车,喔嘟嘟急驰而过。侯花脸见了,有如车子从他心头碾过,在已经做好地基,将要砌砖的宅基地上大声骂道:卢二娃,你龟儿子的,真他妈不是一个好东西,不晓得吃了胡毛子好多油炸鸡婆头。又掉转头来帮着胡毛子说,看把老子惹毛了,扯一根眉毛不认人,闹你妈个鱼死网破。
侯花脸不晓得卢二娃变节原因,有一个人晓得,他的女儿,这时正在敞坝头打手机的侯小珊。
在外面当了几年“南下干部”的侯小珊,因情场感情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得不回老家休整调理。但习惯了那个行业生活,每天中午起床,洗脸梳妆打扮吃饭,然后上班,晚上凌晨一点下班,有时还要陪客人吃夜宵,天亮才回家睡觉。回家后,晚上睡不着觉;看电视吧,电视在堂屋里,靠近父母睡的房间,又怕吵着父母。所以,她经常深更半夜在村子里转去转来的当夜游神,边走边玩手机,查消息,发短信,耍QQ,看微信,与一起的姐姐妹妹或情哥哥情弟弟们闲聊消磨时光。昨天晚上,她出门上大路,见一黑影急匆匆朝猫儿湾卢二娃家走去。看手机上的时间,十点三十四分。这是谁呢?狐疑间,又见一个黑影跟踪前面黑影而去。不同的是,前一个黑影矮小单调一些,后一个黑影高大粗壮一些。侯小珊来了兴趣,跟踪在黑影后面,要弄清楚这中间到底有啥子名堂。
当侯小珊看见丁佑兰敲开卢二娃门进了屋,胡毛子则在门口听了一阵水响后,返身往回走了一段路,在大坟坝站住,后又蹲下去,她脑子里疑惑蓬勃生长:这一对狗男女,葫芦里头卖的啥子药呢?听父亲这一骂,她立即明白过来咋个一回事,安慰父亲道:你不要冒火,我明天就叫卢二娃叛变过来,帮着你老人家说话。
侯花脸不相信侯小珊有这个本事,说:那个私娃子,是一条喂不饱的狗,哪个给他好处多,就卫护着哪个说。不晓得胡毛子塞了好多东西给他。
侯小珊说:试试看再说嘛。
侯花脸大体知道女儿出去是如何挣钱的,但不晓得挣钱过程中练就的本事,识别男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个眼神,一个细小动作,就能准确判断出男人的所思所想所要所求。那天,卢二娃泫嗒虫一样粘在她胸口上的目光,释放出的强烈心理需求,阅人无数的侯小珊心知肚明一目了然。于是,晚上十点左右,家里人睡了,她出了门,踩着麻麻杂杂坑坑凼凼的路面,去了卢二娃家。
侯小珊当“南下干部”时,不管大海惊涛,还是湖面波光,她都见识过。在她眼里,男人没有老少胖瘦大小之分,只要接下了单,或者老板安排下客人,眼睛一闭,毫不犹豫统统拿下。也不存在脸不脸面,道不道德。睁开眼睛看,最要脸面的人,最没有脸面;最讲道德的人,最没有道德。人是活感觉,活自己,只要能达到挣钱的目的,一切都无所谓。所以,侯小珊去卢二娃家,没有丝毫心理障碍,只想让他叛变过来为她家说话,并且她有着坛子头捉乌龟,手到就擒的必胜信念。
侯小珊像进自家屋一样,敲开卢二娃的门,坦然走进卢二娃的屋,没有丝毫羞涩忸怩,老夫老妻一样自然地脱掉衣裳裤子睡到卢二娃的床上,反而让卢二娃站在床边上,瞪着眼,揉着手,满脸男佣人误闯女主人卧室,见女主人赤条条躺在床上的恓惶与慌张。
侯小珊与丁佑兰相比,虽然要小十多岁,但却如大学教授与小学学生,根本不在一个平台上。侯小珊练就的刀枪剑戟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彻底颠覆了卢二娃一直以来对女人的猜想:只要是女人,灯吹了肯定都是一样的。今天终于开了眼界,女人与女人完全不一样,而奥妙之处,完全在灯吹了之后。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有谁赏给一口水喝,半碗饭吃,就大喜过望了,可偏偏又是请吃豪华筵席,所以事毕卢二娃心里盘旋着无比兴奋,对侯小珊说:这一辈子死了都值得了。
侯小珊说:没有哪个叫你去死,只叫你帮着做事。
卢二娃说:一切听你的。
侯小珊说:你明早晨必须亲自动手,把胡毛子从公路中间搬开的石头,去给我又搬来挡在公路中间,不准胡毛子再去河坝头装河沙、鹅宝儿。
卢二娃一时没有想好办法,有一点犹豫。侯小珊脸一冷:不愿意啊?卢二娃忙不迭声应道:愿意愿意。
阴沟里掀波浪
清晨,卢二娃醒来,回思起昨天晚上的事,有如喝了五粮液,回味悠长,绵甜净爽。他习惯睡懒瞌睡,一般是天亮时候醒来,去解一个小手,然后倒下床接着睡,大半上午才慢悠悠日绵绵起床。今天答应了侯小珊有事,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解了手,裤子一穿,衣裳一披就出了屋,心想,华锋和志强建筑公司的车子来得早,得早点去把石头移在路中间拦断,给侯小珊一个交待。至于胡毛子那边,他已经想好对付的办法了;并且这个办法会让胡毛子心服口服。
卢二娃走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做梦都没有想到,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女人办了,并且全是送货上门,优质服务。下细想来,多多仰仗了伍老表的权势。胡毛子开始还不找我,找李支书、杨村长。这两个人,老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要老子装他们的怪,他两个在太平坝就啥子事都做不严缝。狗日的胡毛子还喊县里的赵主任来给他撑门面壮声威哩,他晓得个球,赵主任退到二线喝盖碗茶了,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伍老表副县长,在位上,听说还要提拔,正红着呢;去伍老表那里耍的时候,你看去找他的人,一个二个点头哈腰的样子,比龟孙子都还不如;有伍老表罩着,我说红就红,我说黑就黑,我看哪个敢惹老子。
侯花脸抬来挡路的石头,一副被冷落遗弃的样子,冷冰冰孤零零地卧在公路旁边。卢二娃平时重体力活做得少,体力差,弯下腰杆掀了掀,石头似乎鄙视他,说你娃吃胡喜,我给你当枪使,不得干,生了根似的丝纹不动。卢二娃站起身看了看,又弯下腰,抠住石头,蹬起八字步,气一运,牙一咬,拿出吃奶的力:嗨佐——!脸红筋胀,板命一样,石头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卢二娃没办法,侯小珊又是说过叫他亲手搬的,去找侯小珊说说,我一个人搬不动,请两个人帮着搬行不行?
卢二娃去了侯小珊家。
侯花脸在砌砖,见卢二娃一大早来请他帮忙搬石头挡公路,可昨天他搬来挡的时候,卢二娃叫他搬开,态度一百八十度的骤然反转,他开始不相信,见卢二娃态度诚恳,想起女儿说要叫他叛变过来的话,便信了。
刚把石头搬来挡好路,装河沙、鹅宝儿的车喔嘟嘟地开来了,见公路上又有条石横陈中间,刹了车跳下来问:哪个又搬石头把公路挡了?卢二娃如猛张飞手执板斧站在长坂坡桥头,不躲不闪地站在那里,对司机挑衅着说:我,咋个嘛。司机们听胡毛子说过,卢二娃的老表在县里当县长,能不惹尽量不要惹他;但车子开起来了,装不了货,耽搁时间不说,还要磨损还要烧油,只好去找胡毛子。
胡毛子认为事情已经摆平了,没想到卢二娃又已叛变,心里大为窝火。他不好直接上门去质问卢二娃,叫司机们在他家里喝茶等着,他去叫丁佑兰找卢二娃,问卢二娃咋个说的话又变卦了呢?不但变了,还亲手帮侯花脸搬石头挡路,究竟是啥子意思?
丁佑兰正在家里扫地,听胡毛子这么一问,心里很着急,扫帚一丢:我去找卢二娃。说着要去卢二娃家里去找。胡毛子说:卢二娃在侯花脸家里,帮着搬了石头拦了路后,去混吃去了。丁佑兰愣住了,她是胡毛子的人,不好意思到敌对着的侯花脸家里找,可又没有卢二娃的手机号码,胡毛子也没有,又是关键时刻,只有硬硬心肠,把脸面抹下来揣进包包里,伸着颈子去挨刀。
其时,卢二娃刚吃了窦久容煮的一碗鸡蛋面条,想走,见侯小珊在厨房门前洗衣裳,胸部随手上动作涌浪一样一波一波地颤动着,勾出昨天晚上的联想,裆部又打起洋布撑花儿。然而要留下来,没有别的借口,只有去帮侯花脸做活路,这是体力活,他又不想干。正举棋不定,哗地一声响,侯小珊把洗衣盆里的水倒在地上,溅了他一裤脚。他连忙跳开,听有人喊卢二娃我找你问一个事,扭头一看,是丁佑兰,明白侯小珊是冲丁佑兰倒的水,他受了误伤,或者说是拿他出气,也没计较,便迎了上去。
丁佑兰眼睛锥在他脸上劈头盖脑地问:你咋个搬石头把公路挡断了呢?
卢二娃脑筋风车儿似地一转,摸摸后脑勺撒谎道:哦哦哦哦,这是样的,昨天晚上,我接到县水务局葛局长的电话,县里将组织对境内长江流域的河滩进行检查,严厉打击私自开采行为。我们村上未经县上允许,私自承包给了胡毛子,属于重点清查范围,葛局长说弄得不好,还要追究责任,将原来买卖双方的经营收入、村上承包所得,统统上缴。现在村上和胡毛子必须抓紧做好两件事,一件是吃态度分,趁县里来检查之前,主动把公路挡断,不再让运输车来装运;检查组来检查时,就说我们自己已经主动改正了错误,停止了未经县上允许私自作主承包给他人的行为,争取过去的事不再追究;退而求其次,至少做到从宽从轻处理。我搬石头挡路,就是这个意思。第二件事,你告诉胡毛子,给我一点跑路费,我进城去找我伍老表,给水务局葛局长打一个招呼,不要来检查太平坝河坝。即使要来,也蜻蜓点水,象征性地看看就算了。
丁佑兰无法核对真假,把卢二娃说的话转告了胡毛子。胡毛子听后耳门子嗡地一声响,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复杂。咋个办好呢?给李支书、杨村长说说吧,看他们咋个看待这个问题。他对坐在家里喝茶的司机说:几位师傅,对不起,今天看来装不成河沙、鹅宝儿了,主要是卢二娃阴沟头掀波浪,又在那里生故生事。大家耽搁了时间,烧了汽油,这个损失,算兄弟我日后弥补。至于何时才可以装,我协调好关系后,立即打电话通知你们。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请大家赏脸不要走了,中午饭吃了再走,我这就安排家属去煮。
华锋建司业务员小斯听说公路又被搬石头挡了,急急忙忙地赶了来,听胡毛子说了经过道:胡老板,建筑工地马上就要停工待料了,我看是不是这样,难得跟他两个说聊斋,干脆撇脱一点,你不出面,我们出面,把石头搬开,不管侯花脸,还是卢二娃,只要再站出来搬石头挡,我们就对他不客气,打他龟儿一个养老疾来摆起,汤药钱我们出。
一个络耳胡、个头有一些粗壮、四十左右的司机站起身来帮腔道:对,你越是怕他,他越是欺负你。反正我们和你不是一个县的,卢二娃的伍老表管不到我们。
胡毛子愣了愣,摸出烟,一边散着一边说:还是算了,我这就去找村里领导协调解决,你们等着听我的回话。
小斯叹了一口气:令经理叫我转告你,工地没有米下锅,造成损失,你我都要跟着搭铁。
络耳胡司机说:胡老板怕就算了。中午饭我们就不吃了,你抓紧去找领导吧,协调好了马上给我们打电话。言毕起身告辞。
胡毛子怔了一会儿,揣着沉重心事走出敞坝,突然想起啥子似的踅转身,回家拿了两包中华烟,才又出屋。他想先找李支书,但李支书说话办事,软绵绵温吞吞的,很多该宰子的地方,别看他把刀举得很高,即使宰下去了,也很轻很轻,不痛不痒的;不像杨村长,说话办事很撇脱,该他宰子,手急眼快,嘡一刀就宰下去了。但是,李支书要好说话一些,手也伸得短,送他东西,即使要,也要假意推卸一番,更不会主动向人讨要东西。杨村长呢,手伸得长,鲢鱼坐滩口,来啥吃啥;不给吃,还会主动索取,说找我办事,烟都不拿一杆来烧啊?或者:有事找我解决,好啊,把烧酒打来冷起嘛。胡毛子这一次除了身上揣了两包中华烟,没有准备得有红封封儿。他站在大坳田边犹豫再三,还是先去找李支书。
李支书正在挑粪浇苞谷,胡毛子一喊,他便放下担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有事?
胡毛子递上一包烟,李支书说抽一支就是了,客气一番,还是把一盒烟揣进了荷包里。他听了胡毛子的诉说,叹了一口气道:真没想到事情会整得这样麻烦。这样吧,事情急不得,慢慢来,我和杨村长碰一个头再答复你。
胡毛子现在就想得到答复,便说:我跟你一路去找杨村长。
李支书想,我是村里一把手,杨村长是二把手,应该他来找我才合情理,我去找他就棍子倒起杵了。想到胡毛子承包河坝以来对他不薄,不用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时也没少吃少喝,就没计较那么多,几下把粪浇完,回家放了粪桶,跟胡毛子一路去了杨村长家。
杨村长在地头薅红苕。胡毛子把烟递给他,他伸手接来往裤子包包头一揣,提了锄头上坎,说就在地头谈算了,咋个一回事嘛。李支书简单说了几句后,把话把子递给胡毛子,让他详细给杨村长说说。胡毛子把丁佑兰告诉他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杨村长说:这个卢二娃,真他妈不是一个东西。他说县里水务局要来检查,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肯定是假的,不信我们打电话来问。很简单,县水务局要开展这类检查,一般会舆论宣传,先造声势,现在上面根本没有响动。另外还有种情况,一种是哪里出了事故,比如因为河坝私挖乱采引起河床改道,或者造成行洪障碍发生严重灾害;你们听说哪里有这一类事故发生吗?没有。二一种是县水务局那几爷子馋虫发了,打着检查的招牌出来混吃混喝,但如今中央规定得很厉害,他们不敢再像原来那样做了。当然,话说回来,现在明明知道卢二娃在说假话,我们还得相信他,当成真话去做。不然,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仗势他当副县长的伍老表,跑到县上去捅乱子,说不一定真会给你弄出一个啥子检查来。所以,你最好还是出一点血。杨村长边说边伸出右手大指拇和二指拇对胡毛子拧拧,把卢二娃的口给他封着,不要他到县上去捅烂事。
胡毛子说:钱我可以出一点,村上是不是也从承包费中抠出一点来表示一下态度呢?
杨村长果断道:这肯定不行。你给村上的几个承包费,拿去给全村人交了电费还不够。这样吧,你拿过一两千元钱给卢二娃,说是村上和你给的几个跑路费,有意给他一个面子,借口请他去县上找他老表帮一个忙,给县水务局局长打一个招呼,不要到太平坝来检查了。
李支书说:我看这个意见要得。
胡毛子心里很不安逸,村里铁公鸡,一毛不拔不说,还拿他的屁股做脸,说他拿给卢二娃的打点费,村上给得有一份在里面。但村里两个领导都这样说了,胡毛子只有老老实实地去贯彻执行。
卢二娃在帮侯花脸修房子打杂,他不愿意到侯花脸家里去找,也不好托丁佑兰去找,耐着性子,等晚上卢二娃回家后,他脚跟脚找到卢二娃,抹下脸面给卢二娃下矮桩,说当初怠慢了你,做得不对,一个坝口的人,千万不要见怪。他把李支书、杨村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卢二娃,叫卢二娃无论如何要去县里找他的伍老表,给县水务局葛局长打一个招呼,不要来江鱼沱检查,顺手递给卢二娃一叠钱意思意思。
卢二娃的脸一直绷着,也没有喊胡毛子坐;见胡毛子递过钱来,脸一下松驰下来,心里欢畅道,哈哈,随口打一个诳语,就把他们吓着了。他接过钱,踢了脚边一条板凳招呼胡毛子坐,随即数起钱来。
胡毛子没有坐,小心翼翼地望着卢二娃数钱。
卢二娃数完钱,心想,钱来得容易,只是少了一点,我再挤挤他的牙膏,便将钱在手板心里拍打了一下说:你这两个钱,水都打不浑。误工费不说了,算我白跑路;但请人帮忙,总得要赶一个车,吃一个饭,唱一个歌,洗一个脚,送一个礼噻。你想想,现在物价又贵,直说了吧,忙算我帮,但你不能叫我贴钱贴米。
胡毛子有一点难为情,心下骂道:你个私娃子,相因吃多了不得好死。但仍然酿造出满脸巴结的笑容,讨好地说:这个当然不会让你贴钱贴米白帮忙,事情平息之后,我肯定还会好好地酬谢你的。
卢二娃见胡毛子不肯再多出钱,冷了脸色,把钱递给胡毛子:算喽,你找别人帮忙去吧。
胡毛子很尴尬,晓得不再添一点钱卢二娃不会答应。不是说花钱买平安吗?能用钱摆平的事,尽量用钱摆平;只要卢二娃不再生故生事兴妖作怪,河沙、鹅宝儿经营权不丢,财源滚滚来,多给一点也无所谓;像这停止运输,多的钱都帮补了。他把手伸进包包里,捏着静静地卧在那里的一叠钱,心里骂道,我日死你卢二娃的先人。嘴里却轻轻地咳了一声嗽,摸出钱,装着很大方很豁达的样子:这一段时间手头紧,再给你一千元吧。等以后手头松活了,我一定重谢。
卢二娃一边伸手接钱,一边淡淡地说:现在了现在,以后了以后,一码归一码。
那一刻,胡毛子心窝子像被卢二娃刺了一刀,懊悔该得听司机们的话,等他们打他龟儿一个养老疾的。
独角戏
喜悦如钱塘江涨潮一样在卢二娃心头涌动。胡毛子走后,他坐下桌子,把钱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遍,卷了角有折痕的一张一张理伸展,把币面上的人头像排成一个方向,叠整齐,想了想,数出一千元揣在裤包里,两千元放进睡屋的席子底下。明天要做的事,是去县城打一逛,名义上找伍老表给县水务局葛局长打招呼不要来检查,其实是自己编出来的谎话,也就无所谓找伍老表了;但拿了人家的钱,逛逛都不去打一个又说不走。为了表明她去县里找过伍老表,第二天进城的时候,卢二娃故意去胡毛子家问胡毛子:城头有没有需要帮忙办的事?
县城真新鲜,又有两个多月没来了。两个月前来的那一次,也是有事找伍老表:高石坎裘长江的媳妇,搭摩的摔断腿,医了好几万元,摩的司机一分钱不赔,说是她自己没坐稳摔下车的。裘长江不跟卢二娃在一个村,但晓得他伍老表在县里当副县长,来找卢二娃请跟他伍老表说说,叫对方赔医药费。卢二娃拍着胸口说:简单,我老表一个电话就搞定了。裘长江给了他一千元路费,说赔偿得到之后,还要再谢。去,伍老表不在,舅娘说到古宋镇出差去了,要等两天才回来。他想给伍老表打电话,又觉得电话头说这种事不好。回家过了两天又去,找着伍老表了。可伍老表一听,一篙杆撑几丈远:这属于民事纠纷,应该通过司法途径来解决,你叫裘长江找法院起诉吧。
不要认为卢二娃找他伍老表办事,一棒棒敲一口垆缸踏实得很,其实伍老表对他一直不咸不淡,托办的事,嘴里说可以,就是不见行动,一拖二拖,也就不了了之。舅娘曾经告诫过卢二娃:你老表一天到晚事情多,不是你自己的大不了的事,少去跟他添麻烦。因此,这一次进城,他料根儿就没想去找伍老表。他策划着先去理发店理一个发,再去那家名叫爽歪歪的按摩店,找那个细眉细眼,奶奶大屁股圆的小姐按一个摩,然后去顺河街李二姐烧烤店吃吃烧烤喝几瓶啤酒,下午再搭车回家。但理了头发出来,快要走拢爽歪歪按摩店时,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他突然改变了想法:耍小姐要钱,现在丁佑兰、侯小珊已经是自己口中之物了,还用得着花钱进按摩店吗?并且,侯小珊比那个细眉细眼的小姐,年轻漂亮得多不说,耍也要好耍得多,还是免费的,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忍一忍,回家找侯小珊吧。
这样想着,心里又涌起感慨:你看伍老表,我跟他只是亲戚关系,都巴着他吃胡喜,女人自己走进屋,票儿有人送上门;他大权在手,肯定朝他怀兜头扑的女人一大群,送钱送物的排成队,怪不得很多人打破脑壳都要争着去当官。呃,村里明年不就要换届选举了吗,这就去跟伍老表说说,叫他跟乡上打一个招呼,弄一个村长来干干。嘻嘻,只要当上了村长,还愁没有女人耍没票子用嘛?舅娘说过,不是自己大不了的事,不要麻烦伍老表,这是我的人生大事,总该帮忙了噻,这就到伍老表办公室去找他!不忙,伍老表不好找,进县政府大门要登记,进他办公室那个戴眼镜的秘书要挡驾,要问你有啥子事,给伍县长预约过没有?何况找伍老表的人你去我来的确多;打电话说吧,要秘书接后转。对喽,我当村长后,也配一个秘书吧。好啊,就叫侯小珊干。他这样花天酒地地想着,去了伍老表家里,把当村长的想法给舅娘说了,请舅娘参谋参谋。
舅娘不给力,一闷棒就给卢二娃敲过去:你咋个尽想一些吃不得的来吃哟?也不打一碗清水来照照自己的模样,你是当村长的料吗?你认为村长想当就当到了嗦?——喝茶。
话不投机半句多,卢二娃被舅娘一闷棒敲闷,接过茶杯,尴尬地笑笑,放在茶几上说:我还有一点事,走了。
卢二娃再聪明,也想不到人生就是这样无常,走出这道门,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来了。他漫无目标地在城里东转西转,一直转到下午两点多钟,才去顺河街李二姐烧烤店吃午饭。都要吃过了,想到晚上要找侯小珊展开一场精彩激烈的战斗,得吃饱喝足,又喊了四瓶啤酒,几十块钱烧烤,吃到快五点,鼓着肚儿搭晚班车回到太平坝,天已经黑下来了。
卢二娃拿了胡毛子的钱,本应先去回胡毛子的话,但他没有,而是径直去了侯花脸家,对侯花脸说了在路上编好的谎言:我专程去了一趟城头,找伍老表说村上将河坝承包给胡毛子的事。伍老表说,村上将河坝承包给胡毛子是错误行为,表扬我们搬石头把公路堵了,制止外来车辆装运河沙、鹅宝儿的行为是正确的,县政府支持这个行动。卢二娃一边说话,眼睛一边丢梭子到处睃侯小珊在不在。侯花脸不知道卢二娃怀揣耗子别手枪打猫心肠,沉醉在自己已经斗赢胡毛子的激动里,说全靠你帮我出了这一口恶气,改天好好请你喝一台酒。卢二娃没见着侯小珊,忍不住问:小珊没在家?侯花脸说:在屋头。喊了几嗓子小珊,你出来一趟。侯小珊说你们大人说事,我不好掺和,没有出来。卢二娃不好再说啥子,很是失望,肚儿胀得鼓鼓的,精神养得足足的,结果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搪塞道:我累了,回家睡觉去了,改天再来。
出了侯花脸的屋,回味着那天晚上同侯小珊发生关系的情境,卢二娃突发奇想:可不可以娶侯小珊做老婆呢?虽然我比他大十一二岁,家庭条件也差,但她外出做小姐,已经大削价大降价了,自己娶她完全有资格。好久单独找她说说,看她愿不愿意。她要是不愿意,只要她处男朋友,我就说她当过小姐,跟我睡过觉,给她撬脱,最后让她成为剩菜剩饭,我再慢慢来收拾打理。
这样想着,裆间物件又起了反应,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卢二娃望着黑黝黝的香垆山,知道山脚下住着丁佑兰,心里很快生出一个借口:请她转告胡毛子,我今天进城找了伍老表,伍老表已经跟县水务局葛局长打招呼不要来检查了。但是,目前还不能让外地车子来运输河沙、鹅宝儿,得等过一个把月,把这一件事冷一段时间,才可以继续装运。反正捉鬼放鬼,我一个人说了算,他们又没有办法去核对。这样想着,脚像长了眼睛一样朝丁佑兰家里走去。
也许听见了脚步声,还没拢苦竹林,丁佑兰家里的大黑狗汪地一声就蹿了出来。卢二娃吓了一大跳,想找棍子,黑灯瞎火的,没找着,而大黑狗大叫着绕着他左蹦右跳,似乎要扑上去。丁佑兰知道,熟人来,狗叫两声就会收风;狂吠不止,说明是陌生人。她心里暗忖道:不晓得哪个来了,开门招呼大黑狗道:黑板儿,回来。大黑狗听见主人叫它,回到主人面前,摇摇尾巴,在裤脚上深情地嗅嗅,仿佛告诉主人,来人是一个王八蛋,你千万要小心点嗄。但丁佑兰没有注意到狗对她的诉说,望着黑黢黢的外面喊:哪个哟?进来嘛。
卢二娃应声道:我,卢二娃。你那狗恶得很,我不敢进来。你出来嘛,我有重要事情给你说。
丁佑兰怔了怔,猜测到与胡毛子有关。她一心巴望胡毛子好,希望胡毛子能逢凶化吉,便说:没关系,我给你吆着。呵斥狗道,进屋去。
大黑狗在丁佑兰脚上杵了一嘴,似乎受了好心没得好报的委屈,耷下头进屋去了。
大黑狗的威猛形象占据了卢二娃大脑,他满怀忐忑,不敢贸然进去,坚持要丁佑兰出去说。丁佑兰拗不过,走了出去。卢二娃一抱把她抱了,说是怕狗,手却从丁佑兰衣裳下摆往胸部钻去。丁佑兰惊慌地伸手捂住。卢二娃的手如一条乌梢蛇,掉头往丁佑兰裤裆里钻去,丁佑兰仓促应对。大黑狗一直在家门口望着外面的动静,看见主人被来人熊抱狼嘶,以为遭遇袭击,汪地一声扑过来,要在他腿上留下严正警告。卢二娃吓得啊呀一声惊叫,闪身躲避在丁佑兰背后。丁佑兰厉声吼大黑狗:回去。大黑狗抬起头,不明白主人咋个这样糊涂,极不情愿地走开去。
丁佑兰抻抻衣裳,稳定了一下情绪:你有啥子重要事情给我说哟?说嘛。
卢二娃寻思,没达到目的,说了就没有借口纠缠下去了:事关胡毛子的,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这里说你的狗要咬我,你家里去说也不方便,干脆到我家里去说吧。
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可丁佑兰一听是胡毛子的事,脑子都不过一下就答应卢二娃道:好嘛,你先回去,我碗洗了,猪喂了就来。
意想不到的收场
卢二娃精神爽朗,跳梭梭跑回家,抖伸起床时一脚蹬成孤苦伶仃一大团的铺盖,摆好枕头望着铺面说:马上就要在这里摆开战场了,一定好好战斗,让丁佑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喽,不准她走,把她留下睏一晚上。
壳壳壳!敲门声响起,激动得在屋里直打转转的卢二娃听见了,心里波涛一样翻卷着的兴奋,有如音乐喷泉遇上强音,哗一声往天空飙去,连声应道来了来了。他几大步蹿上去,打开门一看,猛然怔住了:丁佑兰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丁佑兰说:你不是说找我的事,牵涉到胡毛子吗?我怕把话转错了,特意把胡毛子喊来了,有啥子话你直接对他说吧。
其实,丁佑兰不是故意去把胡毛子叫来的,是她在来的路上,碰着胡毛子正要到她家里去找她,才叫上胡毛子的。胡毛子呢,丁佑兰一个人去卢二娃家会发生啥子事情,他心明肚知,二话没说跟了来。
卢二娃心里很不安逸,暗自骂道你这个死婆娘咋个这样不懂窍哟,喊一个电灯泡来做啥子嘛。胡毛子也是,跟着撵起来听墙脚嗦,哼,你不让我遂心,我也不会让你满意。于是,卢二娃应道,对对对,我今天进城找到伍老表了。不过,伍老表说县里要不要来检查,就看胡大老板的态度如何了。
胡毛子问:他要我啥子态度呢?
卢二娃随口打哇哇:这个这个,哎呀,你是聪明人,现在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卢二娃后来还说了很多话,把胡毛子的心说得岩边上放豌豆——悬吊吊的。说穿了,他打着伍老表的招牌,要继续敲胡毛子的竹扛。胡毛子和丁佑兰走了,卢二娃回到睡屋,沮丧地倒下床,骂胡毛子太不懂事,你跟着丁佑兰跑起来做啥子嘛;骂老天爷太不公平,有的人婆娘一个二个的,有的人一个都没得。他心里泛滥起对丁佑兰的失望,滋生出对侯小珊的渴望。他忽然意识到侯小珊对他有好感,不然,前天丁佑兰撵到她家里找他,她咋个会把一盆子水哗一声倒来,溅湿了他的裤脚?分明在为他争风吃醋嘛。走的时候,在敞坝头玩手机的侯小珊还抬起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喊他慢走,怪不得曾产生娶侯小珊当老婆的想法,这是有思想基础的哩。丁佑兰是有男人的,还有胡毛子这个野男人;年龄也比侯小珊大,姿色比侯小珊差,把精力集中放在侯小珊身上吧,不管自身还是家庭条件,虽然与她有很大差距,但好女怕缠夫,铁棒磨成绣花针,只要肯去缠肯去磨,说不一定能把侯小珊搞到手。好,从明天起,自己就改变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去帮助她家修房子吧。重活做不动,调灰浆递砖抬脚手架这一些打杂的活,还是做得来的。
第二天,卢二娃去了侯花脸家。
侯花脸人缘不很好,加上现在农村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人,甚至体力好的五六十岁的人,都外出打工了,出钱都不好请人。他打算房子一脚一手一个人慢慢修,像现浇楼顶,要打混凝土,又要用震动泵震平,一个人确实干不下的地方,才想办法请三两个人帮忙。现在他的房子已经砌好底楼的砖,打好顶板,准备铺钢筋打混凝土了,正发愁哪里请人,从来不咋个帮人忙的卢二娃,居然主动上门帮忙,侯花脸想都没想太阳咋个从西边出来了,反而觉得瞌睡来了遇着枕头。侯小珊见父亲眉开眼笑的样子,知道卢二娃来帮忙,是想吃她的豆腐揩她的油,又不好给父亲点穿,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算是提醒:不要叫花子欢喜打烂砂锅。
侯花脸做梦都想不到,居然胡毛子也帮忙来了,并由此搭上三条人命。
得说说胡毛子的思想转变。
卢二娃去侯花脸家帮忙的这一天,是一个有一点太阳烘烘的天道,赵主任又驱车到太平坝打水鸭子。
赵主任主动联系来打的。胡毛子接到电话,想起前一次欲借他的声威壮门面,结果门面没壮着;又去城头找他帮忙疏通关系,可是人家要分原则以内和以外。这电话又打起来了,不接待,怕人家说势利眼;接待吧,费钱费米,对自己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迟疑了一阵,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做生意经常都在白办招待,又何必在乎这几个钱几颗米呢?于是,胡毛子不冷不热地应道:来嘛。
没想到,赵主任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卢二娃的伍老表昨天已经接到通知,调竹林县当常务副县长。听说是竹林县的县委、县政府班子,在换届选举中存在着严重贿选问题,班子成员几乎悉数牵连进去。
胡毛子大有拨开乌云见青天之感,卢二娃的伍老表调到竹林县去了,就管不着山泉县的事了,卢二娃也就在当地失去遮风挡雨的大红伞了,他再要狐假虎威,可以不买他的账,可以给他打燃火了!早晓得今天,该得趁早让装河沙、鹅宝儿的司机们捶他龟儿一顿的。他斟了满满一杯酒,敬了赵主任,同时托赵主任帮忙打听一个事:县水务局是不是要开展河滩乱开乱采河沙、鹅宝儿大检查?
赵主任漫不经心地说:我这就帮你问问。他摸出手机,辗转几个电话打下来,果然印证杨村长的话说得对,大检查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胡毛子气愤地说:卢二娃这个私娃子。华锋和志强建筑公司的建筑工地快要停工待料了,电话催命一样密密扎扎地打来,业务员、司机们找到我,要我不出面,他们出面,要对拦断公路的人动武,我怕出事,没有答应。现在可以放手放胆干了,下午就叫他们把汽车开起来,把公路中间的石头掀开,河沙、鹅宝儿尽管装好了,再出现阻挡的事,休怪对他们不客气。
赵主任制止了胡毛子的野蛮想法,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轻易动武,伤轻赔偿医药费,伤重就要吃官司。即使伍县长调走了,卢二娃失去了靠山,但他真要在背后给侯花脸出烂点子,怂恿起侯花脸扭着到县上去告你非法开采,事情闹大了,县上肯定要对你们村上的做法进行纠正,公开拍卖经营权的。最好的方法,你高姿态一点,不要再计较已往的事了,去找侯花脸,把言语拿顺,握手言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卢二娃,他知道没有靠山了,没有了再兴妖作怪的本钱,自己都会蔫下来。
胡毛子想想也是,自己当初就是忍不下一口气,结果弄得鸡飞蛋打,苦不堪言。赵主任见多识广,听他的话不会错。好吧,我明天就去找侯花脸下矮桩,反正又不会少两皮肋巴。他不是正在修房子吗,看他地基一个人平,墙也是一个人砌,说明缺帮手,去帮他几天忙吧。要是他心里气还不顺,要拒绝,我厚着脸皮帮,人心都是肉长的,相信他不会撵我走。
然而死神不待见胡毛子,没给他的好心人投以好报。送走赵主任,他第二天真的就去帮侯花脸的忙了。
刚拢敞坝边上,胡毛子便大声恭维道:喔哟,华堂修得好快哟,我来相一个饭碗吗?
相饭碗就是帮忙的意思。按风俗习惯,帮忙的人来了,首先要散一支烟,说着承情承情的客套话,表示主人家的感激之情和感谢之意后,再安排来人具体做啥子事。其时,侯花脸同卢二娃正把钢条一根一根地从地面上捡起来靠在砖墙上,然后爬上打好的一楼顶板,把钢条一根一根拉上去,为下一步铺钢筋现浇水泥楼板做准备。他正忙着手头的活路,听见有人说话,抬头一看,胡毛子来了,疑问悄然爬上心头:这胡毛子唱的哪一出戏呢?真情还是假意?心窝子里的气涌了涌,顾着做活路,没有搭理胡毛子。
胡毛子是带了诚意来化解矛盾的,也不在乎侯花脸抱啥子态度,从木板搭的梯步朝一楼顶板爬上去,二话没说,就动手帮着拉起钢条来。
死神以一百米的冲刺速度,迅速向楼顶板冲过去。
钢条很重很长也很不好拉,比如六七米长的,只能握住一米多的地方,弓箭步身子往后扬,把另一端拗起来放下去。这时,侯花脸正拉起一根布圈梁的二十四毫米、七米长的钢条,见胡毛子真心实意来帮忙,心里滚过一道热流,手臂上憋足的劲稍微软了一下,钢条前端便偏离重心不听指挥地往一旁坠去。他忙用力去拗,用力过猛,钢条顶端撞碰在五六米远那根线凌空而过的高压电线上,只听得吱地一声闷响,闪出一道蓝幽幽的电光,侯花脸哎哟一声,浑身冒出青烟,倒在楼顶板上。胡毛子猝然一惊,侯花脸举起的那根钢条刚好倒来打在他举起来的钢条上,他也啊地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卢二娃吓慌了,忙去拉侯花脸手上的钢条,也被强大的电流猛然击倒。
“米贵阳——,米贵阳——”天气很好,阳光明艳,轻风徐吹,阳雀儿满怀闲情逸致,在树林里亮开嗓子唱着秋歌,声音被山泉漂洗过一般明丽清亮,突然村子里响起杀猪一样的嚎叫声,吓得张开翅膀扑棱棱钻进天空。
不得了喽,出大事啰!
村子里的人们几乎同时听到,两个女人的声音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粗粝中满含悽怆的是窦久容,圆润里浸透悲凉的是侯小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