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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坐头等舱

2016-07-14丁力

北京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孙业主深圳

“深圳城”并不在深圳,它在东莞。准确地说,“深圳城”位于深圳和东莞的交界处,正好压线。社区的身子在东莞境内,大门却朝深圳开。因此,连续三年荣获销售冠军,成了所谓的明星楼盘。成功诀窍如广告所说:“深圳楼盘,东莞价格。”很受业主青睐。

畅销的另一原因是极尽奢华。开发商认为,环境建设费用只占项目总费用很小一部分,在小区环境建设上无论怎么奢侈,也不会增加多少成本,好比机场贵宾厅里的清茶,卖几十甚至几百元一杯,没必要在一小撮茶叶上节省成本,选用货真价实的好茶叶,最多增加百分之一的成本,却能赢来百分之百的口碑。在表面文章上下足功夫,不仅给业主一个好视觉、好心情,也给深圳人居住东莞一个好借口。在这里购置物业的深圳人会对同事或朋友说:“我不是贪图便宜,是它确实太好了。环境优雅、空气新鲜、服务周到。有一种皇家园林的韵味,高贵至尊。”如今,实现小康的深圳人谁不希望“高贵至尊”呢?越是手头不宽裕买不起罗湖、福田、南山豪华住宅的深圳人,越是渴望“高贵至尊”。渴望“尊贵”不是罪,更不是深圳人的专利,此心态符合世界潮流并具悠久传统。朝远了说,早年英法荷葡之所以能在海外建立殖民地,原因之一就是满足了本国贫民到海外冒充“贵族”的心态,否则,谁愿意到海外执行他们的殖民统治?往近说,改革开放初期住30平米以内公屋的香港人,蜂拥跑到樟木头购置面积超过100平米的“豪华住宅”,也是想过“贵族”瘾。如今“深圳城”的畅销基于类似道理。只要极尽奢华,同事或朋友不仅不会因为你住在东莞而瞧不起你,相反,在身临其境感受“高贵至尊”后,还忍不住照你的样子凑热闹购置一套,说住在一起周末打麻将方便凑角。如此,“深圳城”一经推出,当年就销售一空,开发商马不停蹄开发了第二期、第三期,并连续三年荣获销售冠军。但事不过三,好事情也不能做过头,否则,难免乐极生悲。“深圳城”到第四期,出了麻烦,出了大麻烦。

我不喜欢管闲事,也不打算到东莞去买房子,但对“深圳城”的任何信息都非常关注。因为,此物业开发商是小孙。

小孙是我兄弟。

除小孙外,还有一位年长我的大哥,1993年,我们三人在海口结拜成了兄弟。

当时海南房地产异常红火,是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那种红火。像大革命,比如早年的法国大革命或后来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总之,整个海口有一种沸腾的感觉,市场沸腾,人心沸腾。沸腾也意味着某些方面的混乱。三个漂泊异乡的年轻人,怀揣一夜暴富的梦想,看着身边天天爆出神话传奇,自己却苦于无从下手,机会就在身边,却没有一单属于自己。孤独、浮躁、焦虑,缺乏安全感,非常需要抱团取暖和相互鼓励,所以,在省人事厅招待所,当我们发觉对方与自己来自同一座城市时,立刻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在和平南六合大厦对面一家小餐厅,我们相聚喝酒,争着买单。大哥说,我老大,当然我请客。我说,眼下我的处境相对宽裕一些,还是我来吧。小孙说,二位都比我年长,我是小弟,应该我请二位大哥。忽然,我们都不作声了,顺着小孙的话往下想,最后,决定正式结拜兄弟,定期相聚,轮流做东,互相关照,相互提携,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们的结拜誓言非常简单:“如果三兄弟当中一个人伤了,另两个人一定要把他背回老家。”我们本来想说“死了”的,但不敢,怕说出来不吉利,就改说“伤了”。一个意思,心照不宣。

我们没有盼到一夜暴富,却等来房地产的严厉调控。那是真正的调控,相对于那次调控,现在所有的“调控”都是隔靴搔痒,甚至叶公好龙。当时的调控不限购也不限贷,矛头直指开发商,而不是针对老百姓。具体做法有六条,如“银行暂停为任何房地产公司发放贷款”,“不接受房地产公司申请的按揭贷款”,“房地产公司一律暂定上市”,等等。处处打在开发商的七寸。几乎所有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都在一夜之间断了资金链。昨天谈好的合作,今天不能兑现;已经签订的合同,无法实现交割;开工的楼盘,不得不瞬间变成“烂尾楼”。总之,海南的房地产当即一泻千里。一夜暴富的美梦做不成了,前期所作的铺垫全部打了水漂。大哥的付出最多,因此遭受的打击最大。他悄然走了,无声无息。据说大哥举债做了许多前期工作,打算拿下澄迈的一块地。现在,地肯定是拿不成了,白给也不敢要,前期所作的一切付出白忙活了,只留下一堆债务,欠了别人的钱,无力偿还,偷偷摸摸走,连个招呼都没和我们打。大概是怕连累我们吧。我则另辟蹊径,在位于府城的海南省委党校,参加了全国第一次公务员公开招考,进了洋浦经济开发区管理局,成了江上舟的部下。老弟小孙坚持了一段时间,还在洋浦开发区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寄希望于东山再起,但洋浦并没有真正开发起来,他最终也离开了。小孙走的时候,倒是专门和我辞行,顺便向我借3000块钱。

“本来不需要向老哥开口的,”小孙说,“但我想坐头等舱。”

我暗暗好笑,既然没钱,干吗一定要坐飞机回去?还要坐头等舱?说实话,我自己从来都没有坐过头等舱,我们来海南时,都是挤火车的呀。

但我还是把钱给他。不就3000块钱嘛,兄弟一场。别说他借钱是买头等舱机票,他就是拿了钱招小姐,我也给。

出于好奇,或者是想证实小孙没有没撒谎,我特意从洋浦赶回海口送他登机。这小子,穷得叮当响,还果然坐头等舱!小孙一身鲜亮派头十足潇洒万分口袋空空却昂首挺胸踏上红地毯,走进贵宾通道的瞬间,永远定格于我的脑海。之后多少年,每当我乘飞机,都想起当时小孙走在红地毯上的表情,脸上立刻忍不住绽开意味深长的微笑。

送小孙到机场的还有他的女朋友易睿玲。

睿玲并不年轻,好像比小孙还大一些,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龄吧,但非常漂亮,并且很时尚。她常常穿一件短衫,短袖、短领、短身腰,因此显得腿长,更衬托屁股微微翘起,给人一种很想与她亲近的感觉。最突出的是胸口——双乳之间,无端地镂空一块,不大,却正好可以窥视深深的乳沟,仿佛她是称职的语文老师,每时每刻都在向同学们解释成语“一孔之见”。之前,每次小孙带她与我们见面,我都忍不住往镂空里瞄一眼,却又不好意思正眼看,多少有些尴尬。

我是过来人,看出她是结过婚并且生过孩子的人,因此觉得小孙吃亏了。好好的帅小伙子,找个已婚的女人当女朋友,算哪门子事?心里想,配我还差不多。这种想法在脑中一闪,立刻就产生罪恶感。结拜兄弟也是“兄弟”,我怎么能惦记兄弟的女人?现在,小孙走了,临走的时候,当着易睿玲的面,小孙郑重其事地拜托我多多关照“弟妹”。我满口说“没问题没问题”,心里却没底。第一,易睿玲并非真的是我“弟妹”。第二,一对孤身已婚男女,在当时那种浮躁、孤独、焦虑甚至有些茫然彷徨的氛围下,怎么“关照”?“关照”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因为“关照”而“出格”?

作为“关照”的第一步,小孙登机后,我请易睿玲在望海楼喝下午茶。

之前,因为她和小孙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尽量避免与易睿玲正面接触,偶尔她单独找我,我第一句话往往是问:“小孙怎么没来?”万不得已赶上大家围坐一起吃饭,我也很少与她单独交流。这次就我们俩,我不得不与她单独面对。

大哥走了,老弟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面对易睿玲,我忽然有一种类似亲人的感觉。或者说,我有一种把她想象成亲人的需要。倘若她不是“弟妹”,我真想和她亲近。不仅仅是生理的那种,更主要是心理的渴求。是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想找一个地方落下,哪怕是临时落一下。我甚至渴望她坐在那里,我把头靠在她肩上,或者枕在她腿上,抑或倒在她怀里,安实地睡一小会儿。我忽然发现男人其实和女人一样,都渴望“依靠”,同时,我明白小孙为什么与她在一起了。小孙当时的处境比我艰难,压力更大,心里更空落,更需要易睿玲这样“过来的”女人慰藉。倘若是个没有经历的小女孩,非但不能慰藉小孙,相反,还需要小孙来照顾她,就适得其反了。这么想着,我又不觉得小孙“吃亏”了,就觉得易睿玲更加亲切甚至可以依恋了。

我有些紧张,也多少有些兴奋。总之,我当时的表现肯定是矛盾的、不合逻辑的。

易睿玲倒很大方,也十分善解人意。她反复强调,大家都是朋友,她和小孙是朋友,和我也是朋友等等。

好吧,就“朋友”吧。我问她工作怎么样,有什么打算,我能帮她什么忙等等。或者说,我问她需要我给予哪些“关照”。

易睿玲说,她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办公室主任,房地产形势红火的时候还不错,现在形势急转直下,她有些适应不了。当下的工作其实是协助老板应付各种债主。包括银行,也包括施工方和“上家”。银行和施工方还好说,按照程序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比较麻烦的是“上家”,也就是当初把该项目转让给他们老板的那家公司。按照“合作开发协议书”,转让费以“固定收益”的名义分期支付,倘若不发生房地产调控,项目顺利推进,这种“合作方式”不仅可以规避国家禁止土地转让的规定,“固定收益”也可以随着工程进度按时兑付。可现在赶上房地产大调整,海南的房地产一落千丈,原先很有意向接手该项目的几个“下家”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表示不感兴趣了,甚至躲都来不及。于是,项目成了烫手的“山芋”,捂在易睿玲他们老板的手上,扔不出去,而他们老板的资金大部分消耗在支付上家所谓的“固定收益”等前期费用上了,哪里还有资金继续支付上家的后期“固定收益”?于是,双方闹得很僵。最后,对方居然动用了黑社会。也没真动手,就是天天派两个人跟着易睿玲的老板,老板走到哪儿,黑社会的两个人就跟到哪儿,这让老板怎么生活?公司怎么运作?这时候,我问易睿玲需要我提供哪些关照,易睿玲就问我能不能帮他们摆平这件事情。

我哪有这能耐?就是有,也犯不着用在这上面啊。但是,“弟妹”的请求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我想了想,问易睿玲,你和老板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易睿玲被我问住了,居然反问我,“我和老板是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说:“是,你和老板是什么关系?”

易睿玲脸红了一下,甚至有短暂的委屈和愤怒,想解释,嘴巴动了动,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尊重,才没有发出声来。

“别误会,”我说,“我是说摆平‘上家是一件很大、很麻烦、需要消耗很多资源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你的能力,也超出了你作为一个打工者的责任。假如你和老板之间仅仅是雇佣关系,我劝你不要把精力消耗在这种无谓的努力上。”

易睿玲脸上慢慢回复了平静,说,不好意思,其实我知道这事很麻烦,而且我们不占理,很难摆平,但端人家饭碗,就受人家管,老板过不好,我们这些打工的也不得安生。我现在一天到晚甚至做梦都操心这件事情,所以,你刚才一问我能帮我什么忙,我想都没想就说起这件事情了。假如你觉得为难,当我没说。

我笑笑,说,既然你讲了,我就不能当你没说。

“这么说你打算帮我们摆平?”易睿玲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我未置可否,问她,老板给你多少钱一个月?

易睿玲说,工资4000,但最近公司没钱了,只发生活费。

“多少?”我问。

“上月1800,这月还没发。”

“这样,”我说,“假如你和老板纯粹是雇佣关系,我是说假如你不欠他的,我建议你跳槽。”

易睿玲苦笑了一下,说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可眼下房地产这么不景气,各公司都在裁员,跳槽哪里那么容易,跳到别的公司又能好多少?

我说,不一定是公司,跳槽到政府机关也可以啊。

“政府机关?”易睿玲根本没想到她还能往政府机关“跳槽”。

我说,是,我们开发区管理局就正在招聘工作人员,不是公务员,是政府机关的雇员,但也是正式签合同的那种。工资虽然不高,但比较稳定,综合福利不错,在眼下这种形势下,我觉得她去机关做雇员比在原来的公司好。

“可以吗?”易睿玲问。

我看可以。不然我就不会主动说了。有一个秘密我不方便对外透露,我们招聘雇员,在其他条件具备的情况下,男的主要看学历,女的主要看长相。凭易睿玲的长相,我感觉行。我让她准备一份简历。

“好。”易睿玲说着,就在随身带着的小包包里翻起来。

“不急。”我说。

“找到了。”她说。

不久,易睿玲到我们管理局报到上班。

她不在我这个部门。不是本部门不需要人,而是我不希望她成为我的直接属下。担心她万一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试用期结束之后不方便辞退。还有其他考虑,比如不希望她成为我的“窝边草”等等。老实说,我对她还存在某种幻想,但她又曾经是我结拜兄弟小孙的女朋友。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还是稍微有点距离比较好。

虽然不在我的部门,但谁都知道易睿玲是我介绍来的。我甚至怀疑,同事肯定以为我与她之间存在那种关系。

其实真没有。不是我不想,是因为我没有忘记小孙。有时候我也想麻痹自己,设想小孙与易睿玲的关系也如我和易睿玲一样,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如易睿玲说的都是“朋友”,所以我可以不顾忌小孙的存在。但这种麻痹只停留在思想阶段,一碰到实际,还是迈不过自己心里“弟妹”这道坎。

洋浦是一座天然海港。大型海港都有防浪堤,洋浦港的防浪堤则是天然的。在港口的西侧,有一条细长的半岛,像大象的鼻子一样那么细、那么长,伸得很远,一直伸到大海深处,这就是著名的“洋浦鼻”。“洋浦鼻”除了作为港口的天然防浪堤之外,还是一处天然美景。试想一下,在夏日的傍晚,沿着狭长的“象鼻”,往大海深处漫步,听着两岸的涛声,拂面凉爽的海风,是何等的惬意。当时洋浦才刚刚开发,生活设施并不完备,娱乐设施更是没有,我们管理局工作人员除了经常回海口之外,另一消遣娱乐的方式就是在“象鼻”上漫步。

这一天晚饭之后,我和易睿玲在“象鼻”上散步。去的时候夕阳西下,兴致很高。我虽然没能靠在易睿玲的肩上,也没有枕在她腿上,更没有倒在她怀里小憩一会儿,但与她一起散步,也仿佛觉得此刻的自己并不孤独,仿佛在洋浦也有可以心灵相依的亲人。我忽然理解男人为什么离不开女人了,除生理原因之外,更主要是心理。身边有个贴心的女人,再苦再累,一颗悬着的心就立刻落到了地上,就觉得安稳了,安静了,安全了。难怪“安”字是家里面有一女人。没有女人,哪里能安?之前我一直以为男人比女人坚强,现在才认识到,男人因为所承担的责任大,所以心悬得更高,更加容易摇摆,更加不稳定,男人其实比女人更脆弱,更需要获得庇护。比如像我,当时就非常渴望靠着易睿玲的肩上、枕在她的腿上,或倒在她的怀里,像传统文学作品中描写女人依靠男人那样,依恋一个女人。我已经完全理解小孙为什么找一个比他年纪大的“过来的”女人做女朋友了。现在,这个曾经让小孙高高悬着的心安稳地落在地上的女人,又在给我安慰、安稳和安全了。

我很感激易睿玲。

我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望着大海,遥望远方的巨轮和近处的浪花,但洋浦海面的巨轮实在太少,只有一两艘孤零零地停靠在那里,装载价值不大的造纸原料。我的眼睛闲着无聊,偶尔也看看身边的易睿玲。但我不敢停留很久,只能快速地掠过。我掠过易睿玲的脸,掠过易睿玲的肩膀,当然,也假装不经意地掠过易睿玲的胸,易睿玲的胸很挺。令我联想到了飞机头,就像小孙搭乘的那个航班的飞机头,微微向上翘,似打算昂首起飞的样子。我想,如果摸上去,估计不会像飞机头那么坚硬,相反,会很柔软,是那种具有一定韧性和弹性的柔软。我渴望这种柔软,我渴望能抚摸一下,哪怕是轻轻地、短暂地抚摸一下。我想象易睿玲应该不会拒绝我,相反,她可能会迎合我。如果她迎合,那么,我的手可能会在她那里停留更长的时间,甚至,把手伸到她衣服里面。

易睿玲已经不穿那种胸口镂空一块的短衫了。她现在的穿着和我们基本一致,像公务员。易睿玲改变装束之后显得微微有点胖。大概之前就有点胖,只是我没有注意罢了。但她这种微胖在我心中丝毫没有减分,反而让我感觉更加可信、可靠、可依恋,甚至让我感觉到了温馨。在那个夏日的傍晚,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感觉到了温馨的风。

虽然非常渴望,但我保持克制。在“象鼻”上漫步的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我必须注意影响。

回来的路上,天忽然就黑了。在阳光下湛蓝的海水,黑暗中显得阴森森的,我担心易睿玲会害怕,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但易睿玲却并没急着往回赶,她反而放慢了脚步,仿佛是故意给我机会。那一刻,我真的很冲动。除生理之外,还有心理上的。我觉得,当一个男人已经明显感觉女方很有那种意愿的时候,如果再不主动,就有点卑鄙了,就太不“男人”了。什么是“男人”?“男人”意味着 “担当”。我对易睿玲一直保持克制,并不是自己“正派”,亦不是特别在乎小孙的兄弟情谊,小孙与易睿玲当初本来就是闹着玩的,并非认真。再说,他已经走了,离开海南了,估计永远不回来了,说不定,他还希望我接过“接力棒”,替他“担当”呢。我当时保持克制的唯一解释是不敢担当。这么想着,当易睿玲的胸脯碰到我胳膊的时候,我一冲动,就把她揽入怀中。没有事先预想的那些“前奏”,一下子就把嘴唇紧紧地贴到她嘴上。易睿玲的嘴唇有点凉,估计是海风吹的。但她很配合,在第一时间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表现出她也很急切很渴望的样子。我受到鼓励,更加肆无忌惮,手从衣服外面伸到衣服里面,直接抚摸她的“飞机头”,又顺着她光滑的肌肤往下滑,一直滑到她的潮湿。我很贪心,我的手甚至深入她身体里面。她身体从微微颤抖发展到强烈扭动,甚至发出某种急切的声响,并开始抚摸我。但在最后时刻,易睿玲比我冷静。正当我脑袋发热就要爆炸的时候,她提议:“先回去吧。”我把她搂得更紧一些,舍不得分开,但最后还是响应她的提议,先回去。毕竟,在“象鼻”上做那种事情太出格了,风险太大了,太不符合我的身份了。

往回走的时候,我们都表现得很急切,希望一步跨回宿舍,但又不能走得太快,否则,哪里像“散步”呢?我们希望相互贴着走,我甚至希望搂着她走。希望把她驮起来,让她半悬空地紧紧贴在我身上走。但是,我们又必须保持距离,就像一般同事或朋友在一起散步那样走。

回到生活区,见到同事和熟人,我大大方方地与他们打招呼,假装一点也不心虚的样子。同事和熟人仿佛也相信了我与易睿玲之间的清白,相信我们仅仅是“朋友”,只顾和我打招呼,眼睛并没有在易睿玲身上作过多的停留,眼神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怀疑。这反而令我感到不安,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易睿玲带到我的房间。因为,我住单间,也就是说,我一个人住。这时候,我公然把易睿玲带到自己的房间,进去之后,把门关上,什么都不做也被说成什么都做了。再说,事发突然,我没有丝毫的准备。万一她怀孕怎么办?临时出去买不可能。我想到了后果,甚至想到这说不定是一场阴谋、一个陷阱。这样七想八想,就完全没了兴致。

“我送你回宿舍吧。”我说。

易睿玲愣了一下,说,啊,好啊。

易睿玲住集体宿舍,三个人住一间房,此时去她宿舍,当然是任何事情也做不成,我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众人表示自己的“清白”,也似乎是对易睿玲表达一种拒绝,甚至是一种背叛。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很残忍、很市侩。

易睿玲仍然很开心的样子,领着我向她宿舍走。但我心里有数,她此时的“开心”是装出来的。

果然,到她宿舍门口,易睿玲停下来,说:“算了,不进去了,我宿舍里面还有别人。你要进去,我还得先进去和她们打招呼,她们可能还要准备一下,挺麻烦的。”

我说,好,祝你晚安。然后抬起手,摇一摇,作了个亲切告别的意思。又往外挥挥手,示意她先进屋,我才转身离去。

之后也有机会。比如可以分别去海口,然后找一个偏僻的宾馆住在一起。但也只停留在想象阶段,真做起来,又顾虑重重。既想到她是“弟妹”,我这样做不合适,又担心万一迈过这一步,我就要承担对她的无限责任。比如她试用期结束后签订正式聘用合同的事情。万一她们部门领导对她不满意,需要我出面摆平怎么办?还想到我老婆正打算调到海南来,最近就要先来看看。万一易睿玲认真了,找我老婆“摊牌”我该怎么得了?总之,这顾虑那顾虑,心思太重。

我的表现肯定让易睿玲很失望。说不定对她造成了很大伤害。此后,我每次见到易睿玲都看到她很开心的样子,都感觉她那种开心是装出来的。之前我一直以为,夫妻之外的一男一女做那种事情,都是男人占了女人的便宜,都是男人对女人造成了伤害。这次我才知道,有时候,男人不与女人做那种事情,才是对女人的伤害。比如我在当时的情景下故意躲着易睿玲,其实就是对易睿玲的伤害。此后多少年,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就非常后悔,就觉得自己伤害了易睿玲,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感觉自己欠她的。

我肯定让易睿玲失望了,甚至让她感到羞辱。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不与女人做那种事情也可以让女人感到羞辱,甚至是更大、更深的羞辱。大约是这个原因,当然也包括其他原因,比如易睿玲对海南未来发展没信心,以及洋浦经济开发区当时并没有真正发展起来等等,试用期满后,易睿玲并没有与管理局签订正式的聘用合同,她主动放弃了,走了。

当日我在海口开会。回来后,才知道她已经匆匆离开洋浦了,连个口信都没给我留,仿佛她不是我的“弟妹”,也不是我介绍到管理局来的。对她的失礼,我一点都没有生气,相反,还深深自责。我更加确定自己伤害她了,而且是深深地伤害。倘若她今后生活得好,还好些;万一她生活得不好,我会更加自责,永远不安。可是,她今后生活得好或是不好,我怎么知道呢?她特意选择我在海口开会的时候离开洋浦,连个口信都不留给我,大概就希望我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吧,我怎么能再知道她的状况呢?

我差点就忍不住给小孙打电话,向他打听易睿玲的情况,但又不敢打这个电话,毕竟,心里有鬼。我甚至害怕小孙给我打电话,担心他问起易睿玲的情况,我该怎么回答呢?

小孙还是给我打电话了。但不是因为易睿玲的事,而是他自己业务上的事。

小孙曾经在我们开发区注册了一家投资公司,现在他人离开了,公司却没有注销,需要办年审或出具什么证明之类的事情。关于易睿玲,小孙电话里连一个字都没问。不知道他早已忘了这个女人,还是他没有忘记,并且他们之间一直保持联系,所以对我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顾及我的面子,故意不问罢了。

我没有为小孙办理他委托的事情,我甚至没有仔细听他到底要办什么事。不是我办不了,也不是我没时间,是我不方便出面帮他办事。作为管理局的一个部门负责人,我怎么能帮一个“老板”出面处理他公司业务上的事情呢?如果我出面了,别人会怎么想?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我又怎么脱得了干系?根据经验和惯例,这种事情,我不直接出面比较主动。我有分寸地客气了一下,让小孙把电话打给李贤贵,我说我会安排李贤贵帮他具体办理。

李贤贵是我部门的工作人员,年轻、机灵、勤快,对领导交代的事情能灵活、认真地处理,并且,事情办完后不会到处表功,因此我比较信任他。由李贤贵出面帮小孙做公司年审和出具证明之类的事情,比我合适。

估计李贤贵把事情办得很圆满,小孙还特意打电话向我表示感谢。听口气,他在家乡发展得不错,已经拥有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了。大概是他把海南获得的经验,灵活应用到家乡的经济实践了吧。

除了经验之外,还有勇气。是那种自信自己一定能成为大老板的决心和勇气。估计,离开海南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发誓,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当大老板。表现在乘飞机上,就一定要坐头等舱,想着今后要么不坐飞机,要坐就只坐头等舱。他或许是用这种方式激励自己,倒逼自己,逼着自己有一番成就。

小孙在海南的时间并不长,却先后跟了几个老板,都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当时海南好像也只有做房地产的,他跟出了胆量。小孙认为,没有一个老板的水平真正超过他。他当时就对我和大哥这样说过。大哥夸他有志气,我却有些不以为然。小孙说这些人之所以成为老板,唯一的原因是胆子大、运气好。他还说运气是能够等来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只要国家大的经济政策和形势往好的方向发展,好运气早晚一天会落到他的头上等等。所以,小孙认为,成为大老板的关键是自己必须有足够的胆量和决心。

小孙说他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胆量上没问题。

小孙的学历不如我正宗,不方便走我这条路。因此,他想当大老板,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被逼出来的。

小孙是中专生,炮校毕业。当年部队在福建拉练,突然接到命令,立刻轻装赶赴江西,参与对“二王”的围捕。小孙是实习排长。他说排长不算“官”,只能算“兵头”,战争中享有与战士一起死的特权。围捕“二王”在当时就是一场战争。小孙端着冲锋枪,与战士肩并肩在齐腰深的茅草中一步一步紧张地搜索前进,逐步缩小包围圈。突然,枪声响起,“哒、哒哒、哒哒哒哒……”,“二王”毫无悬念地被击毙了。离他只有几十米远。假如他们排和二排换一个位置,说不定小孙就成了烈士。没死,属于侥幸。

不久,大裁军,相对于二炮来说,高炮显然不是未来军队优先发展的兵种,他们同学中很多人争取到了再次进修的机会,当时他们把这种情况叫“回炉”,就是废钢铁投进高炉中重新炼制的意思,然后转到二炮等新兵种。小孙没有获得这种机会,他也没有积极争取。小孙因为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感叹生命的珍贵与短暂,他愿意被裁减,转业回到家乡,安排在机械设备厂工作。中专生,还是学高炮的,能安排什么好岗位?最后,当了厂里保卫干事。相当于如今的保安队长吧。干了几年,觉得没出息,单位连个房子都没有,想结婚都结不成。遇上国家在海南建立经济特区,小孙想,上次深圳成立特区,自己没赶上,这次不能再错过了,于是脑袋一热,下海了。钱没有赚到,却增长了见识,增强了信心,树立了一定要当大老板的雄心,也算是海南之行的一大收获吧。

另外,就是他获得了在家乡成立公司的“资信”。

当初海南的经济非常糟糕,糟糕到意味着国家在海南建立大特区失败的程度。为了扭转局势,为海南的发展打“强心针”,划出30平方公里,建立洋浦开发区,推出一项“超常规”发展政策,不需要验资,就能注册公司。小孙只花了一点手续费,一没有办公场地,二没有资本金,三没有具体项目,就申办了一家注册资本为2000万元的所谓投资公司。我当时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对他的作派多少有些不屑,认为他虚荣心太重,注册个皮包公司,自己就成“老板”了?没想到,就是这“皮包公司”,成了小孙日后起家的“本钱”。

那是20年前的事情。当时,除海南的洋浦之外,在中国任何地方,包括海口,注册公司都是很严格的事情,注册资本为2000万的投资公司,就意味着确实有2000万的注册资本金,就意味着公司能承担2000万的经济责任,这就是“资信”。2000万,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小孙说,当时老家的许多所谓的大老板,公司的注册资本只有50万,换句话说,他们只有50万的“资信”,而小孙拿出一个注册资本为2000万的公司营业执照,说明他有2000万的“资信”,着实把很多人吓一大跳,以为他在海南发了大财。

我忽然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坐头等舱了。都2000万的“大老板”了,不坐头等舱,不符合“身份”啊。

小孙回到家乡后,没有住父母家里,早早打电话让朋友在家乡当时最高级的宾馆鸠江饭店订下豪华房间。从头等舱到豪华包厢,完全是“大老板”的作派,于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况且他还住在闹市。小孙没作任何宣传,也没刻意通知任何人,自然而然就引来一大堆亲朋好友和各路神仙。小孙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亲朋好友,连当年一起上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找到鸠江饭店来了。

小孙放出风,说他打算在家乡投资,希望与家乡的企业家强强联合。

消息一出,趋之若鹜,各路老板都希望傍上小孙这位“大款”。

小孙打算在家乡注册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但他几乎没有一分钱资金,有的只是海南洋浦那家注册资本为2000万的所谓投资公司。这就是他所谓的“资信”,或者说是“资本”。他要以这家所谓的“投资公司”为发起人,在家乡发起成立一家新公司。

“有钱大家赚。”这是小孙喝酒之后的口头禅。

“朋友就是财富。”这是小孙经常说的另一句座右铭。

他还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在海南发展多年,虽然赚了些钱,但没有忘却生我养我的故乡。回故乡投资,是我的心愿,还仰仗大家抬庄。”

新公司小孙占51%的股份,剩下的49%“让”给家乡的各路神仙。这些小股东也没有足够的资金,但他们好歹是“老板”,多少出了一些小钱,凑起来大概几十万吧。小孙就利用这几十万,加上自己的光环和“影响力”,托了一些关系,花了一些钱,又通过我让李贤贵从洋浦工商部门出具了证明文件,最终在家乡注册了新公司。

新公司成立后,所做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投资,而是捐款。

没钱还捐款?

对。这就是小孙,就是我那结拜兄弟的作派。

小孙在鸠江饭店接待的亲朋好友中,有一位是他的老领导,也就是当年他们机械设备厂的副厂长。时过境迁,如今小孙成“大老板”了,对方也从副厂长升格为厂长。

厂长与小孙算不上“亲朋好友”,倘若小孙不是“衣锦还乡”,估计厂长也不可能放下身段来鸠江饭店拜访他,甚至,小孙主动回到厂里,厂长也未必会亲自接待他。但如今小孙是“大老板”了,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厂长对小孙说了两件事。第一,小孙的人事档案和干部关系还在厂里,厂里一直妥善地保留着,若有需要,随时提供。第二,既然小孙的关系还保留在机械设备厂,理论上仍然是厂里的职工,厂里要分房,小孙也有份。

小孙觉得十分奇怪,当初自己在厂里辛辛苦苦做保卫工作的时候,单位没有给他分房子,如果当初单位对他像现在这么好,给他分了房子,让小孙顺利地结婚,他就不会“下海”了。如今他脱离单位多年,早该作除名处理了,单位怎么忽然想起来给他分房子了呢?厂里又怎么突然有房子了呢?

厂长说,我们厂虽然效益不好,但位置不错,算市中心吧,厂区四周围墙都靠街道,围墙里面都有一大片绿化带,其中堆放着一些废旧设备,我们打算把这些废铜烂铁清理掉,利用这些围墙和绿化带兴建职工宿舍。

“厂里有钱吗?”小孙问。毕竟在好几家房地产公司干过,小孙知道,从设计、报建,到施工验收,这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凭他对机械设备厂的了解,厂里不可能有这笔钱。

“没有。”厂长非常诚实地说。

“那怎么做?”小孙问。

“合作。”厂长说,“厂里出地皮,开发商出资金,物业分成。”

小孙一听,有门儿,感叹士别三日确实应当刮目相看,厂长的思想确实解放了。他接着问:“合作方谈妥了吗?”

厂长说,谈得很多,但还没有最后确定。

“为什么?”小孙问。

厂长说,要么,对方没有足够的实力;要么,分成比例不合适。

小孙眼珠子一转,心里想,我也没有钱,但是,我在海南的好几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干过,认识许多房地产开发商,总有几个是真有实力的,只要项目好,分成比例合理,不愁搞不到资金。

“你想要什么比例?”小孙进一步问。

“三五六五开。”厂长说。

难怪呢,小孙想,人家都是三七开,出资金的发展商要七成,出地皮的一方三成,你却多要了五个点,一正一负相差十个点,自然谈不拢。

“这样,”小孙说,“容我考虑两天。”

这两天,既是生意场上的欲擒故纵,也是小孙作必要准备的时间。毕竟,他并非真正的“大老板”,他没有开发建设资金,只能玩空手道,或者叫空手套白狼。这就需要花些时间作一些准备。

厂长说,行,两天之后我请你吃饭,你也该回“娘家”看看了,顺便看看项目的位置。

小孙说,没问题。

其实也不用看,小孙曾经是厂里的保卫干事,对工厂四周围墙和绿化带的情况还不清楚?

这两天里,小孙找出从海南带回来的一大堆名片,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有些已经成了空号,有些虽然接通了,但一听对方的口气像防贼,以为小孙是讨债的,自然被pass掉。但也有几位财大气粗一副在海南赚了大钱正寻找新项目的声音。小孙联想到自己,相信这些人当中亦有如自己一样虚张声势的。经过仔细辨别和反复确认,小孙筛选出一两个相对可靠的,谈了他手上的项目。

小孙没说自己注册公司当老板的事情,相反,他以轻松加调侃的口气说自己在海南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到了内地,回到了原单位。

他这样一说,对方非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觉得他很谦虚,很实在,深不可测。于是就顺着他的话说,现在内地发展也不错啊。

小孙说,是,我们这里离上海近,现在国家搞浦东开发,我们沾光,本地的房地产价格也在节节攀升。

对方说,啊,是。

小孙说,我们单位效益不好,但位置相当不错,在市中心。我回来后,向厂里建议利用工厂四周围墙和空闲地带开发商品住宅,但厂里没钱,所以想寻找好的投资商,双方合作,物业分成。因为我在海南做过房地产,所以厂里委派我负责这个项目,我就想到你了。

对方说,啊,好。分成比例多少?

“您说了算,”小孙说,“我这边是公家,您那边是私人。公家不能让私人吃亏。”

这话对方爱听,也可信。

对方想了想,将信将疑,担心天上不会掉馅饼,问:“有这样的好事吗?”

小孙回答:“您这就见外了。不管怎么说,您曾经是我的老板,尽管我跟您的时间不长,但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不敢称‘父,但小弟一直把您作为兄长看。与谁合作都是合作,您曾经说做熟不做生,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说,公家没投一分钱,工厂的地皮也是早年计划经济时代的遗留产物,不抓紧时间开发,万一被收回去了,多可惜,所以时间很急,我就想到您了。合作得好,大不了您将来感谢感谢厂领导就是。”

对方停了停,说,好,有时间我过来看看。

小孙说,行,随时欢迎。

两天之后,小孙如约回到机械设备厂。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一帮人,前呼后拥。这些人都是他新公司的股东,是新公司的实际出资人。总共不到100万资金,出资人七八个,是一帮名副其实的小老板,都想傍小孙这个“大款”。小孙暂时给不了他们实际的回报,只能先来点虚的,让他们领略一下大老板的感觉。

厂长给予小孙高规格的接待,像是欢迎凯旋的英雄,居然组织十来个年轻漂亮的女工充当礼仪小姐,其中就包括当年差点和小孙领结婚证的黄雅莉。当初因为没有房子,黄雅莉和小孙分手,小孙“下海”去海南后,黄雅莉因为曾经和小孙好过,好比开了封的洋酒,再卖不出正品的价钱,没办法另找一名干部,只好嫁给一名工人。丈夫对黄雅莉十分殷勤,部分弥补了黄雅莉“下嫁”的缺憾,让她有自我安慰的借口。但老公前二年出了工伤事故,大腿根部伤筋动骨,关键时刻会抽筋,像发动机突然熄火,而黄雅莉则像一辆已经奔跑起来的汽车,刹不住车,只能依靠惯性自己前行。老公觉得很伤自尊,从此变得脾气暴躁,并产生太监心理,越是不行,越想折腾。不,是折磨。担心老婆在他这里得不到满足,会在外面寻求动力,常常旁敲侧击,甚至无事生非。所以,黄雅莉过得非常不好。现在,见小孙如此风光地回来,非常后悔,百感交集,爱恨交加。

小孙很会应景,并且胆量可嘉,面对厂里的热情,盛情难却,在没有落实资金的情况下,欣然与工厂签订了合作开发合同。

合同完全遵从厂长的意思,三五六五开,就是说,工厂出地皮,小孙出资金,物业开发后,小孙的新公司分配实际面积的65%,工厂分得35%。

这是一个明显让工厂占便宜的合同。不确定小孙在签订此份合同的时候,是不是看了黄雅莉的面子,或者是下意识里在昔日恋人面前显摆。

当然,小孙一分钱没有,签约仪式等同演戏。为了演得逼真,小孙很注意细节,这是小孙的绝招,在说假话的时候一定要附上真实的细节。他仿佛十分计较地临时附加了两个小条款。第一条是注明分给工厂的房屋全部在三楼以上顶楼以下,他说这是为厂里作贡献。因为厂里每次分房,最头疼的就是一楼和顶楼,一楼脏,顶楼热,职工都不愿意要,他主动将这顶天立地最难分的硬骨头拿走,是为厂长分忧解难。其实他有更深一层的打算。第二条更关键,内容是说,如果通过发展商也就是乙方的努力,将建筑面积做大,则增大部分的投资全部由发展商也就是小孙这一方负担,增大的面积也全部归发展商所有。厂长认为这一条也能说得过去,反正是你自己花钱多建,不少我们原来的应得部分就行,管你增大多少。

小孙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展捐助的。

正好赶上教师节,市领导为了体现他们非常重视教育,设立教育基金,非常希望得到有实力的企业家支持。可惜家乡是个小城市,当时有实力的企业家太少,小孙因为手中握有一张注册资本为2000万的所谓投资公司营业执照,又凭着这份执照和相应的证明文件发起成立了新公司,并且新公司与机械设备厂刚刚签订了商品房合作开发协议,更加上小孙会演戏,因此表面上看非常有实力。但吹牛逼是要交税的,既然有实力,就必须捐款,否则说不过去。所以,当有关部门为此事动员小孙的时候,小孙当即答应。但他提出一个条件:要求市长亲自出席捐赠仪式。经请示,市长欣然同意。

与其他企业家捐助一万、两万最多不超过五万不同,小孙提出捐助50万。在小小的家乡,自然引起轰动。

捐款仪式很隆重。家乡虽然经济发展不力,做表面文章却很在行,据说因此出了不少大官。市长大人在电视上俨然是一国领袖的形象,亲切而不失威严。小孙很配合。为了表白自己货真价实,预防诈捐,他不像其他企业家那样夸张地画一张巨大的现金支票。小孙在事先保密的情况下,突然将一摞摞崭新的人民币直接齐刷刷地摆在主席台上。在当时,50万是天文数字,人群“哦”了一声,像是在电影院看电影,看到一个惊险镜头,大家禁不住齐声发出惊叹。但捐款现场比电影院宏大,50万人民币摞在一起也比荧幕任何宝藏真实直观。于是,在那个人人争当“万元户”的年代,人们受金钱魔力的驱使,先是自然伸长了脖子,后是直起腰杆,最后竟然站了起来,并且发生位移,自然而然集体趋近主席台,争相一睹金钱的风采。其情景好比早年乡下娶不到老婆的光棍,实在尝不到女人的滋味,听听墙根也好一般。因为人太多,若不是主办方及时制止,差点造成踩踏事件。

在紧随其后的招待会上,市长鼓励小孙继续为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作贡献,小孙激情之下表示:“一定要为本市多投资。为了多投资,决定将正准备开工的多层住宅楼改为高层商住楼,就是带电梯的那种,只是不知市长批准不批准。”市长说:“国家已经制定了浦东开发新战略,本市决定借此东风,主动接受辐射。你与机械设备厂合作开发的那个项目我知道。位置那么好,建成多层住宅确实可惜了,若开发成带电梯的高层建筑,楼下做商场,楼上做住宅,最好。除了改善国企职工居住条件,还能提升本市形象,带动本市经济发展,创造新的就业机会。这是好事情啊!你把报告拿来,我这就为你特批。”

当时的房地产开发不如现在规范,市长的特批相当于 “圣旨”,规划部门不敢违抗,只能乖乖地配合。于是,小孙通过50万的捐款,顺利增加了容积率,而这多出来的面积,按照合同的第二条补充条款,全部归小孙,与工厂无关。

有了合作开发合同和市长的特批,小孙与投资商的谈判底气十足。他主动让利,用二八七二明显优于市场的分成比例,迅速与昔日海南的老板签订了合作开发协议书。

表面上看,小孙吃亏了,他与工厂的合同是三五六五分成,与投资商的合同是二八七二分成,自己赔了七个点,但两份合同的基数不一样。前一份合同,多层住宅的建筑面积是一万平方米,他按合同给工厂的面积是6500平方米;后一份合同,通过市长的特批,高层商住楼总面积为四万平方米,二八七二分成,小孙分得12200平方米,减去第一份合同中小孙分给工厂的6500平方米,剩下的4700平方米是小孙的净利润。考虑到小孙分得的物业主要是临街商铺和顶层豪宅,按当时平均每平方米4000元价格计算,总价值为1880万元人民币,而这桩项目中的地皮是机械设备厂出的,资金是小孙昔日在海南结识的老板出的,小孙的全部投入包括捐助的50万,总共不超过80万。也就是说,小孙一下子就赚了1800万!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大老板”。

之后,他又通过股权回购的方式,以当初两倍甚至数倍的价格,从小股东手中回购了全部股份。虽然损失了一些资金,但新公司最终重新变回他的独资公司,小孙成了家乡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虽然成了大老板,但小孙欠我的3000元始终没还。刚开始,可能实在没有钱,估计订宾馆豪华包房的钱也是借的,或者是从想傍大款的小老板们那里蒙来的。后来,果真赚了大钱了,又不好意思还了。如果要还,该还多少合适呢?当初那3000块钱,好比一株小树苗;如今,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并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他如果要还,是还一株小树苗呢,还是还一棵参天大树并连同这棵大树结出的所有果实呢?我也没当回事。当初给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打算让他还。事实上,我已经渐渐与他少了来往。偶尔听李贤贵说起小孙的事,说他在老家事业发展得不错,是老家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等等,我也没有当真,还暗暗嘲笑李贤贵被小孙蒙了。只因为小孙是我的“兄弟”,并且是我吩咐李贤贵帮他处理一些事情的,所以才不便戳穿他罢了。直到父亲去世,我才忽然发现,原来李贤贵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父亲是离休老干部,他的葬礼由公家操办,我没有通知小孙。我也没有通知任何人。我在外地,没机会参加同学或朋友的红白喜事,如今自己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也就不便通知别人参加。我家兄弟姐妹七个,加上父亲当年在位的时候,差不多将老家的所有堂兄堂弟都从农村弄进城市来,刚开始时做临时工,后来转成合同工,最后大多成了所谓的正式工。他们都记着我父亲的好,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机会报答,父亲死了,当然要赶过来吊唁一番。所以,父亲的葬礼很热闹,不需要我招呼朋友和同学凑场子。

但小孙不知怎么知道了。

他来了。

我根本就没有通知他。

我的兄弟姐妹甚至完全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兄弟”,当然更不会通知他。但是,他来了,还带着一大帮人,好几辆车,重视程度和隆重等级,超过我们家任何一个兄弟姐妹或堂兄堂妹。

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但我的侄儿侄女中居然有人立刻认出了小孙,说他是展望公司的老板。我这才知道,街上“展望未来掌握当下”的广告是小孙做的,他的公司叫“展望”。

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多少得到一些满足。心里想,我虽然在家最小,又常年在外地工作,却并不意味能量最小。你看,父亲去世,我的朋友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本市最大的老板,这场面,这排场,是哪个兄弟姐妹堂兄堂妹比得了的?同时,我立刻意识到,不是李贤贵被小孙蒙了,而是我自己太保守了,太自以为是了,太低估小孙了。

尽管满足部分虚荣心,但我对小孙的作派还是有些不习惯。主要是他太夸张,俨然成了我父亲葬礼的主导者,过于喧宾夺主了。小孙大张旗鼓地来了之后,先是响当当地对我父亲的遗像磕了三个响头,俨然把自己当成我父亲的亲生儿子。然后立刻吩咐提高葬礼等级,提出将活动仪式从二号礼厅转移到一号礼厅。虽然只差一位号码,但一号礼厅是殡仪馆的主礼厅,小孙的这一要求,不是量变,是质变。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仪式主办方老干局的工作人员马上就出面干预。小孙说,不就是增加费用吗?不用你们考虑,费用由展望公司出。

“不仅仅是费用问题,”老干局的人把小孙拉到一边,轻声说,“主礼厅不是随便租用的,涉及级别问题。”

小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说了几句,把手机递给对方,说:“搞掂了。”

不一会儿,殡仪馆的领导亲自过来,对小孙点头哈腰,立刻按照小孙的要求将我父亲的葬礼活动转移到了一号礼厅,也就是主礼厅。

我并不领情,甚至认为小孙的做法不得体,过分张扬且喧宾夺主。但在那种场合,我也不好表露出来。或许我当时脸色不好看,但在葬礼上,这种脸色难看是正常的,小孙看不出来,估计看出来他也不在意。我心虚地看着长兄,希望兄长能理解我,原谅我。没想到兄长不但没有生气,相反,还非常高兴,他热情地和小孙握手,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抑或,小孙原本就是我家兄弟当中的一员,只是失散了多年,今天突然回来一般。我无话可说,听之任之。

这以后,小孙就恢复了和我的联系。

我告诉小孙,我也离开了洋浦,离开了海南,来到了深圳。

小孙问,级别保留了吗?

我说,能调干进入深圳就不错了,哪里能考虑级别。

小孙说,那也有级别啊,档案上有的。

我说,是,档案是注明“副处级”,但我进的是事业单位,不是权力机关,无所谓。

小孙说,那也有用,你还是要找领导谈谈,争取落实政策。还问: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仿佛他的威力不仅在小小的家乡有效,到了深圳同样有效。

我转移话题,问小孙过得怎样?

他说马马虎虎,然后简单说了他与机械设备厂合作开发商住楼的事情。

为防止他把话题再拉回到我“落实政策”上,我假装对他的话题很关心,故意多问了两句。比如对厂里仍然把他当职工,仍然给他分房子等等,我问他结果怎么样?真给他分房子了吗?他要了吗?

小孙说,商住楼建好之后,厂长没食言,确实“按政策”给他分了一套房子。

“你真要了?”我问。

小孙笑笑,说,要了,但也可以说没要。

“到底要没要?”我问,“什么叫要了又等于没要呢?”

小孙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当时他想推辞,他不能要,要,就不是大老板的作派了,但厂长坚持让他要。这时候,厂里有一名工伤职工因为没有分到满意的房子来闹事,小孙就对厂长说,把分给我的房子给他吧。厂长就做了顺水人情,把原本打算给小孙的房子给了那名工伤职工。

“这么说你是活雷锋啊。”我说。

小孙再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活雷锋谈不上,但基本的良心还是有的。最后,小孙大概是为了表示跟我贴心,向我坦白,那位工伤职工就是他当初的恋人黄雅莉的丈夫。

这么说着,我差一点儿就说到易睿玲。

我甚至都说到嘴边了,但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我心里有鬼。相比小孙坦然说出黄雅莉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比小孙虚伪。

这以后,我和小孙就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也只是偶尔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几乎不见面。每次我回老家,也不告诉他。事后他追问起来,我就说知道他忙,不想给他添麻烦等等。小孙自然是埋怨一番,我再解释一番。其实我是故意不告诉他的,嫌他太夸张。他要是知道我回去,肯定会隆重接待,把加长林肯直接开进停机坪也说不定。这种礼遇我承受不了,也会打乱我回去的原有安排,甚至破坏原有的心情,还搞得好像欠他人请似的,没必要。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小孙的这套作派,我甚至觉得我们其实不是一路人。比如搭乘飞机,有时单位组织职工旅游,我明明可以坐头等舱,却宁可与大家一起坐经济舱。我懂得大隐隐于“众”的道理,任何时候都不想让自己太突出。我常常想,我和小孙之所以成为“兄弟”,只是在当年海南那个特殊时空内,各自的诉求碰巧发生交集罢了。

当然,除了小孙,还有大哥。

我问起小孙关于大哥的情况。我想,家乡是个小城市,小孙和大哥都生活在这里,应该相互知晓。

小孙似乎不想谈大哥,但我问得这么直接,他没办法打马虎眼。他说,大哥找过他,向他要钱出书,但书的内容涉及邪教,有些反动,所以小孙没给他钱,俩人闹掰了。

听小孙这么一说,我也不再说大哥了。

再次见到小孙,是几年前的事情,离我们当初在海南结拜,过了将近二十年,离我父亲去世,也差不多过了十年。

他是来深圳谈一个合作项目的,没谈成。离开深圳之前给我打个电话,说请我吃个饭。

又是喧宾夺主。他来深圳,怎么请我吃饭呢?应该我请他才对。

我说,好,并问他在哪里。他说了个地方,我立刻推掉其他应酬,赶过去。

这一次,我发觉小孙变了。人变老了,主要表现在头发上。头发稀疏,且有些发黄,呈灰白色。目光仍然炯炯有神,但眼睛四周出现许多斑点。人变得绵柔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的样子,看上去让我更亲切了。

小孙这次只带了一个人,并且吃饭的地点也不夸张,这让我感觉非常舒服,我们也因此聊了许多。

小孙说他想来深圳发展,问我有没有合适的项目推荐。

这要是在内地某些地方,属于“招商引资”,对当地的官或吏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情,但深圳不是。深圳好像都是投资人主动找上门的,官或吏好像都没有“招商引资”任务,也没有相应的奖励政策。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项目。深圳现在能有什么好项目呢?凭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觉得深圳更像印度的班加罗尔,比较适合做创新科技或与之配套的风险投资。但小孙显然不懂创新科技,做风险投资我觉得风险太大,小孙也好像不懂,我不能害自己的兄弟。最后,按照“做熟不做生”的规则,我觉得小孙还是做房地产开发最合适。可是,深圳哪里还有地呢?没地,怎么做房地产呢?

“东莞行不行?”我问。

“东莞?”小孙问。

“但挨着深圳,大门可以朝深圳开。”我进一步说。

这是我偶然听来的一个项目。是在一次饭局上,东莞凤岗一个官员说的。当时完全没当回事,现在被小孙一问,陡然想起来,就随口说了出来,没想到小孙居然来了兴趣,当即让我与对方联系。后来,就有了“深圳城”。

现在,“深圳城”出事了。出大事了!

事件由降价引发。

“深圳城”一期房价每平方米6000多元。这个价格当时在东莞算高的,但相对深圳动辄一万多的房价来说,算便宜的。考虑到“深圳城”的客户群体主要来自深圳,离中心区的距离其实比松岗或坪山还近,所以,当年销售一空,成了销售冠军。二期价格8000多元,在东莞仍然算高的,但相对于深圳来说,依然便宜,再次销售一空,继续赢得销售冠军。小孙开发了第三期,销售价格10000元“起”,均价达到每平米12000元,由于表面文章做得好,小区看上去很高档,既实惠又能满足业主的虚荣心,加上辅助了一些促销手段,所以,尽管销售速度比前两期慢,但最终还是售罄。连续三年荣获“销售冠军”,“深圳城”成了所谓的“明星楼盘”。本来计划只开发三期的,但小孙见有利可图,又追加开发了第四期。就是这一次,出了麻烦。

考虑到这是最后一期,相当于一锤子买卖,所以,价格定得比较高,每平米达到16000元。

销售速度明显滞缓。

小孙采取了很多措施。如抽奖、送三年管理费、预付金四万抵十万等等。又引入了两家知名的房地产销售中介公司加盟,加大推销力度。

有些效果,但仍然没有预想的好。此时深圳的房价在国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所谓“严厉调控”下,仍然悄悄地节节攀升,均价早已经突破每平米两万。但因为历史的原因,深圳所谓“关内”和“关外”房价仍然相差很大,整个深圳的房价并不平衡。原特区内即所谓“关内”的某些楼盘单价已经超过5万每平米,而原特区外即所谓“关外”的坪山等地的房屋单价才一万出头,甚至低于“深圳城”。坪山虽然更远,但毕竟属于“深圳”,“深圳城”虽然叫“深圳”,并且离中心区的距离比坪山近,但毕竟属于东莞,毕竟住到了“深圳”之外,两相对比,“深圳城”失去了市场优势。所以,尽管小孙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到年底,“深圳城”第四期仍然只销售了一小半,另一大半捂在小孙手上,成了他的心病。

“深圳城”的开发拉近了我和小孙的距离。因为,这个项目是我推荐他做的,因此就承担了某种责任。我曾经劝他不要超计划开发第四期,说国家下这么大决心对房地产严厉调控,房价不可能一直上涨,所以劝他见好就收。

“现在收手,能确保完胜。”我说。

小孙不作声,似若有所思。我知道,这就是他不同意我看法的意思。

小孙很尊重我。除了我是他“老哥”之外,多年的商场经历,也让他对官员绝对尊重。曾经有一次小孙喝多了,对我说:“还是老哥好啊。在中国,再大的老板也大不过官。”借小孙的吉言,我早已“落实政策”,先是恢复了副处级,后又被扶正成正处级,现在大小也算一个“官”了,小孙更加不敢轻易否定我的意见。

见小孙不说话,我又提醒他不要忘记当年海南房地产的教训。

小孙的眼睑活络了一下,我以为自己说动了他,谁知他却说:“我就是对比了当年的调控,才决定追加第四期的。”

“哦,怎么说?”我问。

小孙说:“当年的调控是真调控,这次是假调控,所以我不怕。”

“是吗?”我问,“这次是假调控?”

“不是吗?”小孙说,“当年的调控是针对开发商的,手段是彻底切断开发商的资金链,不允许银行给开发商贷款,不接受新的房地产按揭,暂停所有的房地产公司申请上市,搞得开发商没资金了,几乎要破产,所以房价一落千丈。而这次天天喊‘调控,却一条实质性手段都没用。所以,房价不可能大跌。另外,上次房地产市场主要是‘炒项目,如今的房地产市场是直接面对刚性需求,市场的主体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无论怎么调控,也不会发生当年海南房地产那样的惨剧。”

说实话,小孙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我不完全认同小孙的话。从更宏观的角度考虑,物极必反。我坚信房价涨高了,就必然下跌,房子建多了,就必然滞销,即便国家不出台任何“打压房价”的政策,房价也不可能只涨不跌,这不符合市场规律。但我没有说那么多。毕竟,是不是继续追加开发“深圳城”第四期,是投资商自己的事情,不是我这个“官员”该干预的范围。考虑到我和小孙是兄弟,这个项目当初又是我推荐的,我有责任提醒他,至于我提醒之后他是不是采纳,由小孙自己决定。他在非常尊重我的前提下,仍然为自己的行为作了那么一大番辩解,我就没必要坚持己见了。再说,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意见一定正确。我一直以为,我虽然学历比小孙高,但并不一定比小孙聪明。要不然,如今成为大老板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小孙呢?

现在,我的担心得到了印证,“深圳城”第四期果然出现了滞销。

这期间,小孙将老婆孩子送到了加拿大,说“深圳城”项目了结之后,他打算收手不做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赚那么多钱没有用。说人的第一需求是安全的需求,当初没钱的时候,以为钱多了就安全了;现在有钱了,却发现钱越多反而越不安全了,总感觉什么时候会被人彻底算计一把。

“还是老哥说得对,”小孙说,“物极必反。所以,见好就收是上策。”

我心里想,现在知道见好就收了?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但我没有这样说,只是笑笑。

我问他,移民到加拿大,是不是担心在国内有朝一日有人整他,或者担心国家政策有什么重大变化?

小孙说,有人整他,那是肯定的。几乎天天被人算计,但是他不怕。被别人算计成功了,只能说明自己无能,不能怪别人。至于国家政策,他一点都不担心,假如说国家政策真有重大变化,那也只能往好的方向变,不会往坏的方向变。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移民国外?”我问。

他给我说了两个故事。

一个是他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有次全家开车去旅游,把车停在某处,回来取的时候,发现身上根本没有零钱,而加拿大人稀地广,附近也没有换零钱的地方。等了很长时间,没见人,最后只好把车开走。谁知刚刚开走,就被警察追上,要罚款,他解释说身上实在没有零钱,警察就客气地放他走了,提醒他下次开车出来身上一定要备有零钱。

另一个故事说他儿子和女儿闹着玩,女儿觉得自己被哥哥欺负了,到妈妈面前投诉,小孙的老婆说:“找我有什么用,你自己不会报警啊。”老婆是开玩笑的话,女儿当真了,果真打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了他们家,在获悉是小孩闹着玩之后,警察没有批评小孙的女儿,仍然非常紧张地把他们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甚至地下室和屋顶都仔细搜查一遍。小孙夫妇当时觉得奇怪,既然已经说了是小孩子闹着玩的,还这么仔细搜查一遍做什么?警察说:“万一你们是被胁迫才说是‘闹着玩的呢?万一有恐怖分子在暗中用枪瞄准你们呢?所以我们必须立刻把你们带离现场,然后仔细搜查,确认安全后,才解除警戒,让你们回家。对不起,打扰了。”

“这至少说明两个问题,”小孙说,“第一,警察非常尽职。第二,管理非常人性化。”

“你说的‘安全感就指这方面?”我问。

“也不全是吧,”小孙说,“但女人是感性的,我老婆通过这两件事情,就坚决认为在加拿大很有安全感,不想回来了。”

千错万错,错在小孙不该不与我商量就突然降价。

当然,我不是他的合伙人,也不是他的顾问,作为官员,我也不能成为他的合伙人或顾问,他作任何商业决定,没义务一定要征得我的同意。但是,我自认为自己是他的“老哥”,这个项目也是我向他推荐的,客观上讲,我是他的“保护伞”或者说是“后台”,不出事便罢,万一出了什么事,肯定要牵连我。从这个角度说,他在项目运作上作出任何改变最初发展方向的重大决定,于情于理都应该事先征求我的意见,至少应该知会我。否则,万一出麻烦了,我就是想帮他摆平,也会措手不及。

这不,果然出事了。这天一大早,售楼部就被一大群业主重重包围。

来人都是“深圳城”第四期的业主。他们围堵售楼部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抗议开发商的“欺诈”行为;二是阻止其他人前来买房。这天是星期天,上周末开发商突然宣布,将“深圳城”第四期单价从每平米16000元降到12000元。经过一天的宣传、传播、酝酿、发酵,今天引来一大批看房者和购房者,让老业主们十分愤怒。

“既然本周就要降价,上周为什么忽悠我下单?”一名上周刚刚交款的老业主愤怒地说,“房子还没到手,就白白损失了几十万,是可忍,孰不可忍!”

另一名更早交款买了“深圳城”第四期的老业主说:“我在市内有房,买‘深圳城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它升值,大赚一笔。现在倒好,钱没赚到,却白白赔了几十万,这不是欺诈吗?”

如今资讯发达,“深圳城”的业主早就建立了自己的QQ群和微信群,通过这些群传播,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老业主都获悉了第四期突然降价的消息,他们个个感觉自己被忽悠了,每个人都义愤填膺。他们首先汇集到售楼部,要求退房,或退差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房子买了,涨价全部归你自己,跌价却要发展商替你承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但工作人员也不能与业主发生直接对抗,他们的对策是软拒,说领导不在,他们会把老业主的意见转达给领导等等。这种小儿科的缓兵之计骗不了业主,深圳的业主久经沙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等你们汇报到领导那里,再等领导研究出结果来,“深圳城”第四期剩余的房子早就售罄了。到那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成为既成事实,谁还理睬他们?少数业主开始砸售楼部。他们的本意不是搞破坏,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逼老板出来。但老板不上当,这种事情,老板是不会冲在第一线的。宁可让售楼部被砸个稀巴烂,老板也不会出面。业主也有分寸,他们没有真的把售楼部砸得稀巴烂,象征性地砸了几样不值钱的东西,如楼盘模型等。见没达到目的,就开始寻求新的策略。业主们意识到砸不是个办法,相对几百套第四期房子来说,别说是售楼部里面的物品了,就是把整个售楼部炸掉,开发商也还是赚大了,老业主还是赔惨了。再说,真要是把售楼部砸个稀巴烂,追究下来,也是要承担司法责任的,老业主们不会做这样的傻事。这时候,他们想到了另一个对策:封路。只要不让来看房和买房的人进来,不让降价后的房子成交,就不会形成既成事实,事情就总有转机。于是,大家商量了一番,又一窝蜂地拥到大门口,涌向公路,把进出“深圳城”的道路封住,不让外面的人进来。

“深圳城”是在深莞交界一片荒野上开发建设的,经过开发商的极力打造,如今这里鸟语花香至尊至贵,一派皇家园林景象。但底子不行,好比穷人乍富,外表虽然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装,内裤却是打补丁的。比如对外交通,就只一条临时通道。既然是“临时通道”,就不是很标准,典型特征是路面狭窄,两辆小车交会问题不大,两辆大车交会车轮就要轧在路边的软基上,久而久之,路边坍塌,波及路基。开发商专门安排几个民工不断填补,但填补的只是表面,并未触及根基,大车再一交会,又轧出新坑洼。业主对这条道路很有意见,开发商也希望将路转为市政工程,扩宽、加固、完善配套设施。但涉及两个城市,相互扯皮。从深圳方面说,“深圳城”属于东莞,深圳的市政部门哪里愿意为通往东莞的“深圳城”修建一条市政道路?从东莞方面说,“深圳城”虽然属于东莞,但社区的大门却是朝深圳开的,因此,连接大门与公路的道路在深圳境内,东莞的市政部门如果跑到深圳境内去修建市政道路,不是越俎代庖吗?所以,该问题至今没解决。现在,这条不宽的临时道路被第四期老业主一堵,“深圳城”立刻水泄不通,成了名副其实的“围城”。

很快,一辆大巴被拦下。这是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租用的旅游大巴,上面满载几十位来看房并很可能今天出手买房的准业主。这些准业主都是早有意愿买房的潜在客户,他们被房地产中介业务员跟踪服务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天赶上大降价,特意带上全家人一起来看房子,如果不发生意外,十有八九能落单。一路上,业务员们在作最后的冲刺,他们辛勤跟踪了几个月,等待的就是最后这一刻,不可掉以轻心。

“这么高级的房子卖了白菜价!”

“买了就等于赚了!”

“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

业务员一路忽悠,准业主们胃口早已经被吊了起来,但他们都是老江湖,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什么年代了,不可能不上床就领结婚证吧?他们必须来现场实际察看察看,享受享受业务员的殷勤,再考察考察小区的整体配套和环境,研究研究样板房,然后才可能出手。现在,“深圳城”就在眼前,业务员装了几个月孙子终于获得回报了,离成功一步之遥,大巴却被拦了下来。

领头的业务员是位靓女,气质很好,天生一副经理相。女经理的最大特点是脸上始终保持微笑,但并不像“笑面人”那样笑得夸张、肤浅。女经理的微笑恰到好处,有分寸,给人非常有亲和力却又不轻浮的感觉,诱发君子好逑者想入非非,却又不敢对她太造次。此时,这位漂亮得体的女经理小声微笑着对司机说:“开门,让我下车,然后把门关上。”说完,又回头大声对乘客说:“大家稍等,我下去处理一下。”

司机很配合,将前门打开,等女经理下去之后,又立刻把车门关上。

这辆旅游大巴其实是双层的。像大多数飞机一样,除了车厢外,下面还有一个行李舱,行李舱的门可以从车厢两侧打开,供乘客放行李。因此,车厢到地面的距离比普通大巴高,有一段距离,还有一个转弯。这种设计的一大好处是,一旦发生诸如眼前被拦车这样的事情,导游可以单独下车,而乘客不方便紧随其后蜂拥而下。

女经理一下车,立刻被愤怒的呐喊包围。

“回去!掉头!今天不售楼!这里不让过了!”

“滚回去!滚!”

美女经理表现出良好的职业素养。面对非常不友好的人群,仍然保持亲切的微笑,并且微笑的幅度有所加大,仿佛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在与她开玩笑。女经理伸出洁白的双手,张开,举起来,先摆出类似投降的姿势,但又没有将手举得像标准投降姿势那么高,而是稍微低一些,并且略微向前一些,然后她将自己美丽的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美女经理的皮肤非常细腻,洁白的手背上能看见青色的血管,令人忍不住想抚摸一下。大约正因如此,才博得了客户特别是男性顾客的好感与信任,她的业绩突出,成了经理。但此时,愤怒的老业主已经对她光滑的皮肤失去了兴趣,他们更在意利益。几十万血汗钱啊,当然比看得见摸不着的感官享受重要。能在“深圳城”购房的业主,当然不是穷人,如果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估计在深圳也呆不下去了,不可能跑到“深圳城”来买一万多一平方米的房子,也不可能成为业务员的跟踪服务对象。但这些准业主也算不上富人,真正的富人,哪里会跑到这里购房?“深圳城”表面再奢华,也位于东莞啊,离深圳再近,也只能挨着深圳的边缘啊,如今谁愿意被“边缘化”?所以,能在“深圳城”买房的业主或准备在这里买房的“准业主”,基本上都是不穷也不富的人,在深圳,他们处于中等偏下吧。因此,砸在“深圳城”的这几十万,几乎是他们的全部积蓄。条件好的,或许家里还剩一点;条件差的,说不定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点才勉强凑齐的,可以说,这几十万几乎是他们一辈子的积累。他们当然很心疼。

美女很快被围攻,甚至有人开始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其中一位老大娘手指几乎点在美女经理的鼻子上,说:“你这姑娘啊,看上去蛮漂亮,怎么如此狠心!明明知道要降价,还忽悠我老头子多花几十万冤枉钱。你不得好报啊!”

老大娘哭起来,她老伴一脸尴尬,仿佛他确实是冲着女经理漂亮的脸蛋才购买“深圳城”的,现在知道上当了,觉得对不起老伴。

老大娘的话引发了共鸣,人群中很多人都是女经理的客户,他们就是在女经理美丽大眼睛的注视下,呼吸着部分来自美女经理体内幽香的空气,完成签约和交款的。现在听老大娘这样一哭,立刻明白过来,发觉自己中了美人计!于是,在维护正义的名义下,怀着报仇的心态,纷纷把手伸向了美女经理。其中一个猥琐的矮个子,趁乱把手伸进女经理的一步裙下,在里面摸了一把,然后迅速把手凑到自己的鼻子上闻了闻。

美女经理立刻花容失色,像一只肥美的小母羊被投进了饿狼群中。

这还得了!

除了美女经理之外,车上还有一男一女两名业务员,他们原本坐在车厢后面对自己的客户作最后的鼓动,大巴被拦下之后,来到了车前,此时目睹顶头上司的遭遇,立刻要求司机开门,他们迅速冲下去,来拯救美女经理。

这次司机的注意力集中在车前发生的事情上,而不是在车门上,一男一女两名业务员要求下车的时候,也没有像刚才美女经理那样要求司机立刻关门。所以,虽然车还是那辆车,虽然从车厢到地面有一段距离,虽然下车通道还拐了一个小弯,但这些没有阻挡住乘客,他们中的很多人紧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业务员下了车。很快,车上大多数人都下来了。他们或打算见义勇为,与业务员一起拯救花容失色的美女经理,或打算看热闹,或者,他们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除了少数老人和孩子,车上的大部分人也下来了。

不用说,车上的人是站在美女经理一边的,问车下的人为什么拦车?为什么对女经理动手动脚?

这时候,那个把手伸进美女经理裙子里面的猥琐男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另一个中年男子愤怒地向车上下来的乘客说:“骗子!大骗子!明明知道本周要降价,干吗忽悠我们上周签约买房?几十万啊!谁不心疼?”

车前出现了短暂的安静。车上的人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同情老业主,经过短暂的思考,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最后。相对眼前这些已经签约并付款的老业主来说,他们赚了。节省几十万,还不等于赚了几十万吗?于是,他们更加坚定地站在美女经理一边,与对方说理,要求对方让路,他们要进去签约,去购买“白菜价”的“深圳城”。

“你们太不讲理了,”一位乘客说,“房子是商品,任何商品的价格都是变化的,涨涨跌跌很正常。大家都炒过股,不要说上周了,就是一分钟之前买的股票,现在突然跌停板了,你还能找证券公司按原价退股票吗?还能阻止我们在跌停板的位置上买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边说,“你还没出手,当然这么说;假如你上周就被他们忽悠签约付款了,你还这么说吗?”

“那是你们和开发商之间的事情,和我们没关系。快让开,让我们进去买房。”

“怎么不关你们的事?放你们进去了,房子成交了,生米煮成了熟饭,造成既成事实,我们找谁去说理?”

“你们这不是不讲理吗?”

“就不讲理了,怎么样?”

堵路的老业主虽然不占理,甚至有点不讲理,但是,他们人多,车上的人少,双方对峙,堵路的人占上风,车过不去,人也过不去。

这时候,后面又驶来两辆大巴。估计是另一家中介公司拉来的准客户,或者是开发商自己的销售人员拉来的看房者,他们同样被堵在临时道路上,同样从车上下来,并且立刻与第一辆大巴上的业务员和乘客结成可靠的同盟军。他们人多势众,据理力争,一度占据了上风。虽然没能疏通道路,却把堵路的老业主往后驱赶了一段距离,照这样的趋势,没准最后能将他们彻底驱散,直至道路畅通。

形势告急。堵路的老业主开始用手机联络更多的人。外面的人进不来,联系了也没有用,他们重点联系住在“深圳城”里面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是被里面的人介绍甚至鼓动才在这里买房的。因为当初为了促销,开发商推出了一项奖励政策,老业主介绍一位新业主来购买“深圳城”第四期,开发商就免老业主三年管理费。所以,如今参与堵路的第四期业主,许多是第一、二、三期的老业主介绍来的,他们彼此是熟人,甚至是亲戚朋友或同事,他们接到电话,纷纷从“深圳城”里面出来,扩大了堵路者的队伍,增强了这边的实力。

起初,这些一、二、三期的老业主是碍于情面才过来帮忙的,但随着事态的推进,他们也被深深裹挟其中,甚至成为堵路大军的主力。他们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从表面上看,第一、二、三期老业主与第四期降价无关,但实际上这件事情对他们也有影响。他们也不希望“深圳城”降价。即便他们不是炒房,他们买“深圳城”完全是为了自己居住,也不希望自己的身价“缩水”。至于那些炒房者,更是与第四期业主利益完全一致,突然降价,让他们手上的房子瞬间少卖几十万,不等于割他们的肉吗?明白这些道理后,他们与第四期业主一样义愤,一样怒不可遏,仿佛车上下来的人就是来抢他们钱的。他们与第四期业主坚定地站在一起,众志成城,用血肉之躯,捍卫自己的利益。他们齐心协力,把已经失去的地盘重新夺回来。现在,他们把想进“深圳城”的人群往外推出了一段距离,重新推回到第一辆旅游大巴的车前。

事态失去控制。小孙虽然没有露面,但一直关注着事情的发展。望着失控的局面,他终于接受下面人的建议,报警。

他们首先向东莞警察报警,因为“深圳城”位于东莞,之前他们这里发生任何事情也都是向东莞警察报警。但“深圳城”通往外面的道路只有一条,东莞的警察要到“深圳城”来执勤就必须绕道深圳。今天,这条道路被愤怒的人群严严实实地堵上了,让他们怎么来?在问清楚情况后,东莞警察认为这件事情超出了他们的管辖范围,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深圳城”之内,而是发生在通往“深圳城”的临时道路上,在深圳境内,东莞警察没理由越界执勤。

开发商又向深圳警察求救,并且特别说明,事情发生在“深圳城”通往深惠公路的临时道路上,在深圳境内。

深圳的110来了,但警车被大巴挡住了,开不进来。两名警察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比想象的严重,他们两个警察根本控制不了这么一大群愤怒的人群,遂立刻请求增援。

不大一会儿,增援的警车到了。同样被堵在临时道路上进不来。警察下车,徒步走向“深圳城”。

赶到第一辆大巴的前头,警察不听两边的叫嚷,很严肃地将两边人分开,然后让双方各出两名代表,到中间来解释是怎么回事。

外面这边的两名代表一人是来买房的顾客,另一位是那位美女经理。美女经理脸上有伤,正好可以证明对方动手了,不用说话,就先占理。美女经理见到警察,像见到亲人,顿时获得了安全感。此时她已经恢复冷静,简单地向警察说明了情况。说她们无缘无故地遭到拦截,她下车交涉,又遭到人身攻击。她指着自己脸,证明自己确实被对方打了。但她没有指着自己的下体,估计是不好意思说,或者说出来也没法证明,因为,她不可能当众撩起裙子让警察看,即便看,估计也看不出遭袭击的痕迹。

堵路的两名代表,其中之一是那位最初用手指着女经理鼻子的老太太,另一位是中年男性业主,因为嗓门大,所以大家就推举他做代表。老太太老泪纵横,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痛哭流涕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说自己和老伴是当年的基建工程兵,辛苦了一辈子,除了落个深圳户口,什么都没落到。说如今内地也发展了,当初他们如果不是响应国家号召来建设深圳,而是回到内地,境况或许比现在还要好些。上周,好不容易用积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了一套房子,本以为能升值,没想到刚刚交款,房子还没拿到,本周就突然掉价几十万,她不想活了。

按说受害者是美女经理,毕竟,她脸上有伤,另外还被人进行了性骚扰,但是,老太太的话似乎更具感染力,更令人同情。

警察不能完全凭同情心办案,他们在听完两边的陈述之后,大致明白了情况,要求老业主让开道路,不得妨碍交通。

“妨碍交通?”堵路一方的另一名代表中年男子大嗓门说,“妨碍哪里的交通?这是正规的公路吗?谁允许他们在这里修路的?这是非法通道!你们警察支持非法道路吗?”

大嗓门这么一说,立刻引起身后人的强烈共鸣。不管是第四期业主,还是前面第一、二、三期业主,他们都对这条“非法通道”耿耿于怀。因为当初他们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开发商就信誓旦旦言辞确凿地说“很快解决”,事情过去几年了,仍然没有解决,不仅进出不方便,还让他们每次通过这条道路,都有一种“回到乡下”的感觉,与他们当初购买“深圳城”享受“至贵至尊”反差太大。此外还有子女读书问题、医疗问题、购物问题、管辖权问题,等等,哪一件都不让他们顺心,一直找不到机会彻底表达或发泄。这次汇集来这么多人,又第一次有“娘家来人”深圳的警察在场,终于找到爆发的机会,像一大堆干柴,被大嗓门的一吼点燃了。

警察意识到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业主堵车事件并不如表面这么简单,更不能看成纯粹的“群体事件”。警察也是深圳人,他们理解在深圳做“房奴”不容易,特别是老太太的一番话,更引起部分警察的同情。因为,他们中有些人的父母,就是当年开发深圳的基建工程兵,这些老兵现在的生存状态确实与如今深圳的发展不匹配,与他们对这座城市的贡献不匹配,甚至,他们关于建造基建工程兵纪念塔的要求都没有得到落实,也实在有些令人伤感。警察及时调整了思路,强调警察不介入经济纠纷,不要求老业主们让开道路了,但也不允许他们前进,让双方保持一段距离,不发生直接冲突就可以。

小孙派项目经理和“深圳城”物业管理处主任来慰问警察。向警察敬烟,请警察喝饮料。

警察不接烟,也不喝饮料,并反问他们:事情怎么处理?不能老是这样僵持啊。

项目经理和物业管理处主任向警察诉苦,说作为开发商也很难,国家出台了各项政策,遏制房价上涨,深圳更提出“房价上涨速度不高于经济增长速度”的硬指标,我们响应国家和市政府的号召,主动降价,怎么反倒成“罪过”了呢?至于业主提出的道路问题、教育问题、医疗问题等等,是我们开发商能够解决的吗?企业不能办社会啊。问题还是出在界限不明上。“深圳楼盘东莞价格”,听上去确实很美,但有利就有弊,现在,不利的一面终于暴露出来了。

听项目经理和物业管理处主任这样说,也似乎很有道理。这就是最难处理的局面,双方都没错,可矛盾却发生了,甚至爆发了,警察不能介入经济纠纷,只处理突发事件,这是原则。可许多突发事件,正是由经济纠纷引发的,要处理突发事件,又不介入经济纠纷,这不是治标不治本吗?

对。就只能治标不治本。只要“标”治住了,不发生恶性事件,出警的目的就达到了。

警察要求开发商和中介公司首先摆出姿态,先向后退200米,说只要他们的大巴向后倒车200米,警察就要求业主向“深圳城”退200米。这样,业主就退到“深圳城”大门里面了,或者说,就退到东莞了,事态也就基本平息了。

小孙听到项目经理和物业管理处主任这样汇报,只略微想了想,马上就同意了。于是,外面的大巴主动向后倒车,引来里面的人群一片欢呼,欢庆自己的伟大胜利。

此时,已临近中午,日头正旺,欢呼的人群见“敌人”撤退了,也就立刻松懈了,这才感觉到日头的烧烤,感到肚子咕咕叫。于是,不用警察动员,大部分业主自动回家,少数坚守派也撤退到“深圳城”大门里面的售楼部内。这里,虽然刚刚遭遇一阵打砸,但损坏的只是沙盘模型和广告画,并没有伤筋动骨,空调没坏,厕所能用,饮水系统照样提供免费的茶水,他们在这里坚守,比站在外面烈日下舒服多了。

他们发现,只要坚守在这里,不让外面的人进来签约,就达到目的了,用不着站在烈日下对抗。毕竟,想进来买房的人,并非他们真正的“敌人”。

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警察见事态得到平息,大部分撤走了,只留下两人继续执勤,预防事态重新燃起。两名警察把摩托车停在第一辆大巴的前头,只要第一辆大巴不前进,所有的大巴就开不动。只要所有的大巴都停在离“深圳城”几百米的地方,双方就不可能实际接触,就不可能发生直接冲突。

警察也松懈了。

他们也没有想到,事态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悄悄地涌动。

小孙多鬼啊,他怎么能甘心失败呢?假如保持眼前的局面,他无疑被证明是失败了,他所策划的“白菜计划”流产了,不仅白白做了那么多工作,还会遭受中介公司的指责和嘲笑,甚至被要求赔偿。小孙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他不会做赔本买卖。

小孙一面吩咐手下的人重新清理售楼部,并为坚守那里的老业主提供免费的茶水和点心,说:“不管怎么讲,他们都是‘深圳城的业主,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所以,态度一定要好,服务一定要周到。”于是,“白菜价”的广告收起来了,水果点心送上来了,被砸倒的楼盘模型扶正了,清洁工把厕所重新打扫并喷了香水。总之,一切恢复平静,就像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也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另一方面,小孙私下里布置,安排售楼人员悄悄地离开“深圳城”,去大巴车上做面对面鼓动工作并完成签约。

部分业主虽然仍在坚守,但他们此时坚守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他们坚守的目的是对开发商保持压力,阻止中介公司和开发商销售部租用的大巴车拉着顾客驶入“深圳城”进入售楼部,至于小区的人员出去,他们是不管的。他们总不能把矛头对准小区内正常生活的业主和租户吧?所以,工作人员在小孙的授意下,悄悄地乘坐私家车,非常顺利地分批驶出“深圳城”,驶向停在几百米开外的大巴。

坚守在售楼部里面抗争的老业主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对“深圳城”外面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晓。当然,在大巴上鼓动签约的工作也不顺利。买房子是喜庆的事情,谁愿意这么偷偷摸摸地进行?所以,中介公司的业务员巧舌如簧地鼓动了半天,收效并不大。销售员加大宣传攻势,说:“老业主这么闹,正说明我们的楼盘物超所值,再不买,恐怕就真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少数销售人员更是以身作则,摇身一变自己成了“客户”,买了一套。他们不一定是作秀,是真买,因为他们确实觉得每平米12000的价格机会难得。

此举很有示范效力,顾客看得真切,不像演戏,担心再不出手,就可能真的没有下手机会了,终于忍不住出手,在大巴车上签订购房合同。

这种事情具有群羊效应,没人出手,大家观望;一旦有人出手,哪怕最初只有一两个人出手,好比一条防洪大堤上只开了一两个小口子,洪水一旦溢出,就势不可当。于是,大巴上热闹起来。有几位顾客为了争夺一处朝向好的房源,居然争起来。这个说,这套房子是我的,我几天前就看好了,刘小姐可以证明。那个说,看好了有屁用?我还看上了郭美美呢,难道她就属于我的了?关键看你什么时候下手,刚才是我第一个表示要签约的,这房子当然属于我的。“刘小姐”就是头先在车下遭遇围攻的“美女经理”,此时她已经恢复精神,脸上重新补了妆,现在一脸灿烂,完全看不出之前受到伤害的样子。美女经理悄悄把那位“早就看好了”的顾客拉到一边,说:“大哥,别作声,我手上还有一套更好的,给你。”这位大哥像受到了特别的恩宠,不吵了,很享受。

老业主这边并没有派密探,但他们中自然有人进出“深圳城”,经过这些大巴,因为大巴上的签约场面非常热烈,所以,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售楼部。坚守在售楼部里的老业主这才发觉自己上当了,立刻通过短信、微信、QQ发布消息,很快,一大群老业主又重新汇集到售楼部。经紧急磋商,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浩浩荡荡,像当年法国大革命时期民众浩浩荡荡攻占巴士底狱,重新冲向大巴。其中,也包括一些看热闹的,甚至包含一两个想趁机在漂亮的业务员裙摆下面“捞一把”的也说不定。总之,人员众多,声势浩大。

但是,他们被警察拦住了。

他们又在争吵,不过这次争吵的对象不是开发商,也不是中介公司,而是警察。他们中有些人骂警察是骗子,骗他们回到“深圳城”内,然后允许开发商在大巴上与买主签约,这不是“暗度陈仓”吗?

留在这里继续执勤的警察可能真不知道小孙的阴谋,即便知道,他们又怎能阻止车上发生的签约行动呢?他们的任务是把对峙的双方分开,避免双方发生直接接触,制止恶性事件的发生。至于车上的签约活动,属于实实在在确确实实的经济活动范畴,警察怎么能干预老百姓的经济活动呢?

两名留守警察是小警察,其中的一个看上去像是实习生,他们哪里能说清楚?再说,在这种情形下,说了也没人听,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反弹,指责他们与开发商是一伙的,更麻烦。两名警察所能做的,就是一方面尽量劝住“深圳城”出来的人不要继续前进,一方面立刻请求增援。

人太多,两名警察根本抵挡不住,防线很快突破。

感觉自己再次被忽悠的老业主涌向大巴,吓得司机立刻关上车门。愤怒的人群先是敲门,后是拍打车门,直到用脚踹门。眼看事态不可收拾,增援的警察及时赶到。但他们显然低估了老业主的力量,增援的人手仍然不足以抵挡人多势众的老业主。

又增援来了一批警察,总数达到二十多人,采用步步为营的战术,集中力量,从最后一辆大巴开始,将人群向“深圳城”方向驱赶。最后,终于将所有的人从最后一辆大巴逐步驱赶到第一辆大巴的前面,将老业主与大巴车再次隔开。这次,警察不敢怠慢了,他们组成人墙,预防老业主卷土重来。

老业主虽然被驱离了大巴,但他们的愤怒并没有平息,只是愤怒的对象转移了,从针对开发商转向针对警察。他们认为警察被开发商收买了。警察将他们驱离大巴,就是让车上的人继续完成签约。他们向警察提出要求,要他们离开可以,但大巴车上的签约行动必须立刻停止。

要求看似合理,但超出了警察的执法权限。不干预经济活动,是警察的原则,不能碰,而签约活动,是最典型的“经济活动”,警察有什么权力去阻止呢?再说,即便警察这样要求了,车上的人就一定听从吗?即便车上的人表面上听了,然后在车上暗中签约,警察管得了吗?警察所能做的工作,一是将愤怒的老业主隔离在大巴前面,不让他们靠近大巴;二是做解释工作,说他们并非偏袒开发商,更没有被开发商收买,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尽人民警察的责任,阻止恶性事件发生。至于是不是有人在车上签约,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知道了也没办法制止。

警察说的是真话,但老业主们不相信,这年头,执法部门偏袒有钱人的事情太多了,谁敢肯定眼前这些警察就一定是干净的?另外,即便老业主明明知道这些警察并不是开发商的“保护伞”,他们也要这么说,他们故意这么说,目的就是逼着警察阻止车上的签约行为。但警察也很无奈,他们即便认为老业主的要求是缓解当下矛盾的最佳措施,也没权力这么做。

总之,尽管老业主人多势众,尽管他们义愤填膺,尽管他们在态势上占优,但他们依然是失败者,因为,签约活动正在进行,就在他们眼前的大巴车上进行。

那么,老业主就该偃旗息鼓鸣锣收兵了?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资产迅速缩水几十万了?

非也。

一个小伙子的冒失行为,扭转了老业主们的败局。

正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临时通道上双方对立时,一个小伙子攀上了售楼部的屋顶,扬言要跳下去。

“深圳城”的售楼部正对着临时通道,是“深圳城”的门面,高大宏伟,富丽堂皇,完成阶段性使命之后,将被重新装修成大型超市和综合服务中心。建筑总共四层,但每一层的高度都超出一般,特别是首层,相当于一般住宅三层楼那么高,所以,小伙子从顶部跳下,落到坚硬的地面上,必死无疑。

人命关天。这一下,事情的性质发生变化了。

小孙坐不住了。

警察也顾不得“界限”了。

微信上开始添油加醋。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围绕着“深圳城”的突然降价,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我虽然加了微信,却很少上来,即便上微信,也基本上潜水,碰到熟人,偶然冒个泡给个点赞,算打招呼,自己从来都不发消息。说实话,我有点瞧不起那种一天到晚在微信上公开自己行踪的行为,连吃个饭、买双鞋都拿到微信上说,就差没公布自己上厕所的消息了。

今天是大周末,不上班,上午协助老婆打扫卫生,中午睡了个午觉,下午闲着无聊,打开微信,就看到“堵路”“跳楼”“白菜价”“楼市拐点的标志”等这样的关键词。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不是触目惊心的“跳楼”二字,如今跳楼的事情太多了,我有些麻木,认为他们大多属于作秀,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引起我关注的,是“深圳城”这三个字。因为,这是我兄弟小孙开发的项目,这个项目是我推荐给他的。

我马上给小孙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

小孙支支吾吾,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我第一反应是,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但我没这么说,我忍住了。多年的机关工作让我学会了隐忍。人与人之间情感这种事情,只能心里有数,没法说。我把小孙当“兄弟”,不能保证他从心里也把我真当“兄弟”。我关心小孙和他的“深圳城”,是出于“兄弟”情谊,也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因为,这个项目当初是我推荐给他的,万一出现人命案,很多背后的事情就要被翻到前台,我不希望自己被翻出来嗮。倒不是我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行为,只是快退休了,谁不愿意悄悄地“隐退”,谁愿意拿出来被人“嗮”呢?真要是晒,谁敢保证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呢?官员与开发商称兄道弟,本身就是“问题”。

我以最快的方式赶到“深圳城”。好在“深圳城”离我居住的畔山花园比较近,加上非工作日,路上不堵,我赶在小伙子跳楼之前抵达现场。

现场已经被警察围了起来。一部分警察正忙着布置气垫。我不知道这些警察来自深圳还是来自东莞。估计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分你我了吧。

我没在现场停留,直接来见小孙。小孙站在监控前,焦头烂额,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我板着脸,只说了一句话: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他。

小孙茫然而愧疚地看着我,点点头。这时候,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切都听我这个“大人”的。

我动了恻隐之心。不是对外面扬言要跳楼的小伙子,而是对小孙。我忽然觉得小孙也不容易,忽然理解他说做完“深圳城”就打算彻底移居加拿大的想法。我看出小孙很难过,仿佛那小伙子是他的亲人。

对,亲人。我马上就想到了这小伙子的亲人。立刻向小孙建议,联系他的亲人。

小孙大概是急糊涂了,智商明显下降,居然说:“我不认识他的亲人。”

“他不是第四期业主吗?”我问。

小孙点点头,说,是。

“你们没有保留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没有他的手机号码?”我又问。

小孙说,有。

“调通话记录,见他之前与谁通话,就找谁。”此时我的头脑比小孙清醒,大概是旁观者清吧。

小孙立刻照办。

但最后能顺利联系上小伙子的亲人,还是动用了我的关系。

我虽然不在公安系统工作,也不在电信部门任职,但毕竟是“老深圳”了,毕竟在正处级的岗位上工作多年,诸如“三讲学习班”之类的“同学”遍布各行各业。很快,就联系上了小伙子的母亲,叫易睿玲。

易睿玲?

这么巧?

难道是海南的那位?

我把疑问对小孙说了。这小子,居然一下子没想起来“易睿玲”是谁,我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把小伙子劝下来要紧。

我来到现场。向警察亮出自己的身份,又当场给他们分局政委打电话,警察才让我进去。

现场,易睿玲正隔着一段距离在劝儿子不要做傻事。但那个扬言要跳楼的小伙子不听,说,他们都是骗子,骗我下来,等我下来后,他们立刻把我带走,然后又恢复售楼。

显然,小伙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受骗,他现在对谁都不相信了。包括他母亲。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易睿玲面前。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是谁,我几乎认不出易睿玲。当初在海南洋浦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易睿玲有点胖,现在,这种“有点”被无节制地放大,放大到身腰没有过渡,上下融为一体。因此,“飞机头”没有了,臀部也不翘了,整个人像吹了气一样臃肿。脸也被放大不少,但因为比较胖,倒没有多少皱纹,可是,脖子上无端生出许多深刻而明显的皱纹。我有些心疼。马上意识到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我身边,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不少,但她们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风韵犹存、眼神活络,偶尔还能在男人面前发个嗲卖个乖。但眼前易睿玲的眼神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活络而透着灵气,显得呆滞、无助甚至绝望。我感到对不起她,仿佛她是我的前妻。前妻过得不好,我心里不好受,觉得愧疚。

谢天谢地,易睿玲居然一眼就认出我。大概是因为我生活比她优越,因此变化不大吧。

她先是一愣,然后失声哭了出来。为了安慰她,也因为愧疚,我主动上前扶她的肩膀,仿佛是在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亏欠。但她似乎并未得到安慰,相反,更加伤心。易睿玲顺着我的手臂把脸挨到我的肩膀上,哭得愈发伤心起来。像是为今天她儿子要跳楼的事情伤心,也像是为当年在海南我的虚伪、自私、不敢担当辜负了她而伤心,更像是为这些年过得不好而伤心。总之,她完全失态,哭得很惨。我有些尴尬,生怕现场直播。如果那样,我就彻底被“嗮”了一把,在熟人、特别是老婆面前怎么交代?

正在跟小伙子谈判的专家也被易睿玲哭傻了,居然有些走神。

谈判专家穿了便衣,但我认识他,知道他是警察。我来不及与他打招呼,只顾安慰易睿玲,安慰的方式是伸出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拍她的肩膀。她哭得更伤心了,仿佛今天我们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不是为了拯救她儿子,而单纯是为了我们久别重逢。

小伙子也傻了,他被自己的母亲挨在我肩膀上痛哭流涕的场景震惊了,居然忘记跳楼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埋伏在旁边的特警瞅准时机,一个鱼跃,将小伙子推到天台上,远离危险,另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将小伙子带走。

小伙子得救了。

小孙好了伤疤忘了疼。跳楼事件平息后,他主张继续执行“白菜计划”。我对他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暂缓执行,并且明确地对他说,关于这件事,无论他再作出什么决定,都必须事先通知我。

我有权利这样要求。不仅仅因为我是他的“老哥”,更因为我为平息跳楼事件付出了代价。尽管易睿玲抵在我肩膀上痛哭的镜头并没有被现场直播,但现场仍然有一些人目睹了当时的情景。比如那个我认识的谈判专家,还有其他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总之,我依然从幕后被推到了台前。尽管我并没有从“深圳城”获得经济利益,但这话谁信?我去跟谁解释?如果逢人就解释,不成了祥林嫂?或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赶上事业单位退休制度改革,我虽然不到退休年龄,但工龄超过三十年,可以提前退休,并保留之前事业单位退休待遇。之前我并未打算这么做,因为感觉自己还不老,这么早退休在家不是很无聊吗?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情,没选择了,我还是趁早退休吧。所以,为了小孙,我认为自己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我有资格“命令”他。

之后,围绕着“深圳城”第四期剩余物业的处置意见,我和小孙多次交锋,意见并不统一。

小孙认为,中国楼市的拐点已到,再不出手,跌得更惨。他举出日本房地产泡沫破裂二十多年缓不过劲为例,说中国的房地产神话,正在重演日本房地产泡沫破灭的老路,这时候全身而退,是最明智的选择。因此,主张继续执行“白菜计划”,将剩余物业全盘抛售。然后,他就可以全身而退,到加拿大陪老婆孩子过清闲日子了。

我说,不会,日本是日本,中国是中国,国情不一样。中国有十几亿人,农业人口占大多数,几乎所有的农民都想成为城里人,城市化是中国今后十年二十年的主流,再多的房子都能消化掉。因此,总体上看,从长远的角度考虑,中国的房价不但不会下降,还可能继续上升。

小孙问我,你知道现在中国有多少空房子吗?

我回答不上来。毕竟,我不是统计局的,就算我是统计局的,也不敢保证统计上来的数据是真实的。

我反问小孙,你说有多少?

小孙说,我也回答不上来,但我能感觉到。鄂尔多斯等所谓的“鬼城”就不说了,上个月我回安徽,路过南昌,想找个旅馆休息一下,下了高速,司机开车兜了半小时,愣是没找到一个宾馆。

“怎么会呢?”我问。

“因为南昌的高速公路是绕城高速,”小孙说,“我们出高速的地方位于南昌郊区,叫‘湾里,那么多漂亮的高楼大厦,居然没人居住,街上几乎一个人没有,当然更没有宾馆。说‘鬼城可能有些夸张,说‘死城毫不过分。”

“南昌如此,”小孙接着说,“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在几乎每一座大城市的郊区,都有一大片这样的所谓‘新区,都是漂亮的高楼大厦。白天看不出来,到了晚上,黑灯瞎火,偶然有一栋楼灯火辉煌,不用问,肯定是开发商故意开灯作宣传。就是我们家乡那座小城市,也如此,一座座漂亮的小区空无一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开发‘深圳城了。”

小孙的这些话似乎很有说服力,但并没有说服我。我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也都有道理,但这些道理不适用北京、上海、深圳。因为中国经济仍然在高速发展,有钱人越来越多,土豪有钱了,就必然要在大城市买房,成为“大城市人”。所以,无论未来中国的房地产走向怎么样,北京、上海、深圳的房价都不会下跌。我问他,你看到深圳哪里有大片空置的楼盘或空无一人的小区了吗?

小孙承认没有,但他说,那是之前,很快就会有的。

我问,何以见得?

小孙说,因为反腐。因为不动产登记制度很快就要推行。

“那又怎么样?”我问。

“不动产登记制度的推行意味着官员的财产公开。”小孙说,“所以,这之前,官员一定会抛售手上多余的房产。”

“那能有多少?”我问。

小孙反问我:“你知道中国的官员有多少?中国的官民比例之高堪称世界之最。我曾经去西北某地扶贫,亲眼看到一个600人的乡有100名干部和其他脱产人员。你知道官员有多少亲戚朋友?我做房地产十多年了,发觉各级官员及其亲属是重要消费群体。不动产登记制度的推行,意味着这部分消费群体不仅消失,还要提前抛售手上的房产,此消彼长,难道还不形成拐点吗?”

我笑小孙幼稚,不动产登记制度喊了两年了,至今未出台,不就是给官员足够的时间消化手中的房产吗?等到此项制度正式推出,他们手上的房产早已经悄悄地消化了,哪里还能掀起波澜引发拐点?

小孙不服气,说,国家三令五申多次出台政策打压房价,总会产生累计效应吧,不然,政府的公信力何在?

我立刻纠正说,国家从来就没有“打压”房价,只是“遏制过快增长”。

小孙说,一个意思。

我说,差远了。

我反问小孙:你知道当前政府的最大危机是什么吗?

小孙回答不上来。

我告诉他:“是政府债,或者叫‘地方债。广东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省份,不包括深圳,也不包括各地市私下发行的债券,仅所谓的‘阳光举债,过去六年,就累计发行了578亿元。这么一大笔钱,靠什么作抵押?拿什么偿还?你以为靠地方税收吗?我告诉你,地方税收还不够人头开销。这些地方债,几乎全部‘押宝在土地出让金上。一旦房地产泡沫真的像日本那样破灭,你能想象是什么后果吗?”

小孙这次没有反驳我,他在思考我说的话,想象着我所说的“后果”。最后,他终于被我说服了,同意暂不抛售“深圳城”第四期剩余房产。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讨论这上百套房子如何处置的问题。

小孙的意思是,他不想做了,想收手了,还是那句话,他想出国生活了,想过“单纯的生活”,不再操心生意上的事情,不打算做生意了,所以才想出“白菜计划”这一出。现在既然我坚持暂不抛售,那么好,他听我的,暂不抛售,但如何处置这上百套房产,他不管了,全部交给我,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怎么处理他都没意见。

我说,这不行,别说我还没办理提前退休,就是办理退休手续了,我的身份也不方便帮他打理房产。

小孙看着我,不说话,那意思是问:你说怎么办?

我建议成立一家物业租赁公司,将房屋简单装修一下,出租,边出租边卖,不降价,每平方米仍然维持16000元,能卖掉就随时出售,卖不掉就出租,两不误。

小孙说,好,就按老哥的意见办,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说,我不方便出面,这事请易睿玲母子出面最好。

小孙矜持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说,好,就交他们母子打理。说完,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如果可以,是不是可以让黄雅莉也参与进来?

“黄雅莉?”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我想起来,就是小孙当初在家乡机械设备厂谈的那个女朋友,是小孙的初恋女友。

“当然可以。”我说,“反正易睿玲母子也照顾不了这么多房子,与其请外人,不如把黄雅莉也请来一起做。”

小孙笑笑,算是对我善解人意的褒奖,我则认为小孙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这么一想,我就想到大哥,于是向小孙建议,干脆把大哥也请来吧。

小孙看着我,愣了一会儿,好像不是很赞成。我说,我对大哥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你如果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不是我觉得不合适,”小孙说,“是大哥自己可能不愿意来。不信你打电话给他试试,他如果愿意来,我没意见。我说了,一切听老哥的,老哥你怎么说,就怎么做;你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我让小孙放心去加拿大,安心过他的“单纯生活”,这边物业我帮他看着,出租收入原则上一半打到他在国内的银行卡上,另一半用于管理开销和管理人员工资加奖金。肥水不流外人田,奖金主要发放给易睿玲母子和黄雅莉。至于大哥,我没有说。我感觉小孙对大哥有成见,我想等小孙走了之后,我再给大哥打电话,视情况决定是不是请他来分一杯羹。

小孙走了,去加拿大享受自己的“单纯生活”去了。物业租赁公司也开始运作,效益不错,除了易睿玲母子和黄雅莉之外,还另外请了两个精明能干、具有一定亲和力的年轻女人协助管理工作。这时候,我给大哥打电话,把这里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表达了请他来租赁公司上班的意思。

大哥说:“这小子,自己到外国享清福去了,丢下烂摊子想到我帮他收拾了,当初怎么没想到我?”

我赶快解释,与小孙无关,是我想请大哥出山。

我当然没说想请他来分一杯羹。

大哥想了想,仿佛非常勉强,说看在我的面子上,那就来吧,但我必须帮他订好机票。

“没问题。”我说。

“要订头等舱。”大哥补充说,“我只坐头等舱。”

“啊?”我无语。

作者简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2001年开始写小说。出版《高位出局》《职业经理人手记》《苍商》《商场官场》《为女老板打工》等长篇小说40部。曾获2007年度中国书业最佳商业图书新人奖,第六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自由作家,工程师,文创一级,中国科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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