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意象与《圣经》中的原型——神话原型批评下《沉默》的结构对应
2016-07-14王荣翠同济大学人文学院200092
王荣翠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200092 )
水的意象与《圣经》中的原型——神话原型批评下《沉默》的结构对应
王荣翠(同济大学人文学院200092 )
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从《沉默》文本的结构入手,试图发现文本中的双层结构,即水这一意象构成的表层叙述结构与《圣经》中“耶稣”“犹大”“彼得”等神话原型的移位构成的深层叙事结构。透过双层结构的合奏,试图理解文本背后“海的沉默”与“神的沉默”,吉次郎及神甫洛特里哥的软弱与救赎,深埋在沉默之下弱者的痛苦,赋予混沌的思维以诗意的秩序。
沉默;耶稣;神话—原型;水
《圣经·马太福音》中,犹大因为出卖耶稣成为耶稣的对位存在,同样,彼得因为三次不认耶稣,也成为耶稣的对位出现。通过细读远藤周作的《沉默》,我们不难发现吉次郎对神甫洛特里哥的出卖及假装不认识,与《圣经》中犹大与彼得这两个神话形象具有某种关联性。弗莱曾说,“原型是指一个把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因而帮助使我们的文学经验成为一体的象征”,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1接着又说“神话成为故事叙述的结构原型及文学形式的结构组织原则,规定了文学的原型结构”。2本文据此将从神话—原型批评入手,着眼于“水”这一意象组成的叙述表层结构及神话原型组成的深层结构,来试图理解背后的“沉默”。
细读《沉默》文本,我们发现,水的意象贯穿全文,与人物的命运紧密相关。“耶稣”作为神的形象反复出现,成为具有稳定性的结构因素,而“犹大”“彼得”在文本中出现的次数也不少。根据弗莱的观点,“在文学批评中,神话最终意味着原型,文学形式的一个结构组织原则”。3在这里神话的含义,不再是对原始性的强调,转而对反复出现的叙述结构原则的概括,或者可以说对应着的不同的结构。神话是“一个总体隐喻的世界”,而文学就是“移位的神话”。4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沉默》中出现的《圣经》中的“耶稣”“犹大”及“彼得”,可以作为神甫洛特里哥、吉次郎的原型,或者说《沉默》中的神甫与吉次郎可以看作是《圣经》中人物的移位。由于神话原型的作用,《沉默》这一文本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文本,而是能够与《圣经》联系起来,吉次郎也不只是神甫洛特里哥的对位,而是成为了《圣经》中犹大和彼得的对应,这一复杂的叙述结构孕育着更多的内涵。
具体说来,《沉默》中,水的意象贯穿始终,它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或隐或显的线索的出现来促成故事的发展,更可以说是蕴含着深意,具有多重象征含义。首先,神甫看到茂吉等人殉教之后感到口渴然后舔海水这一行为,表现出了对水的渴望,而这也构成了对“水”这一意象的表层叙述。而后对神甫的描述是出现了十字架上舔醋的基督这一形象,这里神甫的形象与《圣经》中耶稣的形象相勾连,于是可以说神甫构成了与《圣经》中“耶稣”原型相对应的深层结构。“口渴”这一简单的行为,不仅仅连结着遭受迫害的基督教徒们的生活,这咸涩的海水更是凸显出神甫生活的不易、追求信仰的艰难,同时暗含着神甫最后能坚守住信仰的希望的渺茫。其次,神甫在逃避追捕、躲躲藏藏的过程中,重新遇到了吉次郎,对吉次郎给的鱼干虽然也有些许犹豫但是却吃了的行为,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神甫对其他人的信任,另一方面,这一行为又具有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因为吃的这个鱼干是烤的,缺少水分,导致神甫口渴难耐,才有接下来吉次郎借“找水”为借口,出卖神甫,推动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兼子遁夫认为,“这里的‘鱼干’缺少水,象征着生命之水的枯竭,因为希腊语中鱼是耶稣、基督、上帝之子、救世主的开头字母的缩写,被早期基督徒用作耶稣的象征,吃下这鱼干的神甫第二天就感到口渴难受,这不仅是生理上的口渴,更是对生命之水——信仰的渴望。”5于是,神甫陷入危险的境地实则隐含着作者对生命的思考与象征,同时也为吉次郎对神甫的背叛与出卖这一行为埋下了伏笔,而吉次郎对神甫的出卖与《圣经》中犹大对耶稣的出卖相对应,深层结构是对《圣经》中的犹大原型的对应。再就是,文本中与“水”这一意象密切相关的是“海”的高频出现,“海”不是作为宁静的静谧形象出现,而往往是伴随着恐怖的情绪、黑夜、暴雨等暗色调的词汇出现,这可以说是水的表层叙述结构。同时它又与死亡密切相关,“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着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空洞茫然的表情仍在海中扩大,神和海却依然沉默着”6在神甫心里,海是神的世界的映像,“黑暗中海浪的声音低沉如大鼓,整晚发出毫无意义的冲击、退下,退下又撞击的声音”。7这里的海阴郁、冷清,又有吞噬生命的神秘的色调。冰冷的海水伴随着神甫的逃亡和教徒的殉教,沉默更使神甫对坚定的信仰产生怀疑,这沉默的海与神即耶稣基督的沉默一致,构成神话原型的深层叙事结构。
那么,神话原型的深层叙事结构又是怎样的呢?首先,吉次郎出卖神甫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神甫!请原谅我。我是弱者,我无法变成像茂吉和一藏那样的强者。”8吉次郎那么做也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官府的施压与威吓,只是他比较懦弱,没有勇气反抗。在这里,他与犹大的原型有对应,可是又有不一样的地方,即吉次郎背叛这一行为,有其社会背景的特殊性,同时又写出了人性在面对困境时本能的自我保护以及软弱性,同时从文本中,我们又能体会到作者对吉次郎的处境有其理解的地方,对人性洞察得很深。
其次,吉次郎多次不认识神甫这一情节,尤其是“当神甫的目光与其中一个像狗一样充满乞怜的目光相遇,身体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而“吉次郎的视线一旦与司祭接触,就马上低下头,迅速躲入人群当中。”但是吉次郎仍追随着,就像神甫所想的,“那个人不管到哪里都会跟过来。”9当神甫踏进黑漆漆的围墙内后,吉次郎的身影再一次出现,这次他要见神甫,“神甫,原谅我”,“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以及“哎呀!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呢?”10由此可见,他的本性并不是十足的坏,但是他有致命的弱点即软弱、意志不坚定,同时他又鄙视自己的软弱,陷入自己不被自己认同的悖论当中。“软弱的秧苗无论再怎么施肥都长不好,不会结稻穗。神父!像我这样天生就是个懦弱的人,就跟这种秧苗一样啊……神使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弱者,却要我像强者那样行动。那不是毫无道理的吗?”11神甫也本真地相信吉次郎的内心是善的,叛教和出卖神甫并没有让吉次郎的日子好过:“踏圣像的人,自有他的理由,我踏下去的脚很痛啊!真的是很痛啊……谁敢说弱者不比强者更痛苦呢?”12文本中吉次郎的形象,虽然在神话原型结构上有所对应,即“三次不认主”,但是他们又有所不同,表现在作者对吉次郎的善良以及对吉次郎弃教和背叛的痛苦的描述上,展现出了吉次郎人性中的全部——善与懦弱,让我们对吉次郎的软弱怀着同情的情愫,而不是像对待《圣经》中的彼特那样一味的鄙视和痛恨。
而神甫一方面相信自己的信仰、歌颂神,另一方面他也因为无法理解神的沉默而感到绝望与不解。此时,作者让另一个特殊人物费雷拉教父出现,通过他的口吻告诉神甫那“呼噜声”其实是被折磨的教徒发出的痛苦呻吟,无法继续忍受的洛特里哥做出了和费雷拉同样选择——弃教,但踏下木板的瞬间,他却彻底明白了弃教正是对基督信仰本质——牺牲精神的坚守,为了其他教徒的得救而舍弃可以救赎自己的。
由此,我们可以梳理出深层原型叙事结构在文本中的发展脉络,正如弗莱所说,“神话表明它是一种最有效的手段,可以被用来赋予混乱的日常事件一种象征的、甚至是诗意的秩序。”13通过神话原型这一结构的对应,更好地理解吉次郎及神甫洛特里哥的形象,以及他们的内心所显示的人性的丰富性、层次性。
弗莱在《模式理论》中提出,“按照作品人物不同水准的标准,虚构型文学分为五种模式:神话主人公是神,远优于凡人,不受环境制约;浪漫故事的人物优于凡人,但服从自然规律;高模仿略高于普通人的人物,如领袖之类;低模仿表现现实中的人物;反讽主人公低于普通人。其中,神话是最基本的模式,它作为原型消融到了后来的模式之中,这些模式是‘一系列移位的神话,或者说是一系列情节套式相继向与神话相对立的一极即真实转移,一直变为当代反讽样式,然后再开始往神话回流’。”14于是我们可以把吉次郎归为“低模仿”,表现的是现实中的人物,更像是我们普通人,善良又懦弱。所以,我们对吉次郎这一人物形象感到莫名的熟悉。神甫形象的塑造,可以说是由“浪漫故事的人物向高模仿及低模仿的移位”。神甫在已经知晓日本政府的“禁教”政策后,仍怀着信念去日本传教,可以说属于“浪漫故事中的人物”;而当神甫经历了逃亡、审判和死亡的恐惧,遭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后,意识到殉教并不像圣人传上所描述的那样轰轰烈烈,而是充满了悲惨和痛苦,他不禁感叹:“人天生就有两种,即强者和弱者,圣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强者在这样的迫害时代,能忍受信仰而被火焚烧沉入海底,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浪,你到底属于何者,要不是因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的观念,或许我也跟吉次郎一样践踏了圣像。”15当最后他脚踩圣像及他对自己软弱心理的剖析时,他更像由高模仿中的领袖人物向普通的“低模仿”人物的过渡。神甫是对耶稣的对应,他最后踩下去的一脚,意义重大。为了救其他的信徒,他选择弃教,他的形象在无形中又向在高处移位置。在结构上我们可以说,神甫的形象完成了由浪漫故事中的人向低模仿移位,然后又回流的过程。在精神内涵上,我们可以说完成了他完成了人性对神性的挑战。
更进一步,我们对人性与神性有了更深的了解,神性也是以人性为基础的,我们应该对压制人性的神性表示怀疑,以此来重构对文本的理解,去试图理解文本背后那巨大的“沉默”。
首先,吉次郎以人性为标准用行动和语言发起挑战。在遭遇镇压时,他由于害怕肉体的痛苦,稍微被威胁后马上嚷道:“我要弃教!”不仅如此,他还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为什么主要赐给我这么大的痛苦呢?神甫!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当他的妥协受到特洛里哥的唾弃时,他一方面不愿放弃信仰,另一方面还为自己辩护:“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那是毫无道理的!”吉次郎表面上是一个懦弱者形象,实际上是对人性软弱性的浓缩。在吉次郎看来,人的需求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信仰。如休谟所说:“德的本质就在于产生快乐,而恶的本质就在于给人痛苦。”16从人性趋利避害的角度,吉次郎因为需要信仰所以皈依、忏悔,因为害怕肉体痛苦所以远离危险,而这些都是人性的正常反应。
其实,他塑造的“弱者”的形象,正是我们普通人所具有的特点,我们作为人,是有“人性”的软弱之处的,即使真正信仰神的人,即使想要坚强的人,还是可能被软弱所绊倒,因为人毕竟是有限的存在,就算充满正义感的神甫饥饿难耐时,也承受不了吉次郎的诱惑吃了他的鱼干。远藤周作对于人性的刻画真是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
于是,我们可以说,水这一意象构成的表层叙述结构与《圣经》中“耶稣”“犹大”“彼得”等神话原型的移位构成的深层叙事结构合奏,丰富了《沉默》这一文本的叙事结构,同时蕴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及张力。通过神话—原型批评的解读,“海的沉默”与“神的沉默”,吉次郎及神甫洛特里哥的软弱与救赎,深埋在沉默之下的弱者的痛苦构成了文本诗意的秩序,为我们理解人性的丰富性、多层性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注释:
1.[加]诺思洛普·弗莱.陈惠,袁宪军,吴伟仁译.《批评的剖析》.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99.
2.诺思洛普·弗莱.陈惠,袁宪军,吴伟仁译.《批评的剖析》.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100.
3.美格莱勃斯泰因.裘小龙译.《关于神话原型批评的一篇导论》.载《文学理论研究》,1989(2).
4.弗莱.《同一性的寓言》,纽约,1963:1.
5.[德]特洛尔奇.朱雁冰等译.《基督教理论与现代》.华夏出版社,2000:431.
6.[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60.
7.[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68.
8.[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89.
9.[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184.
10.[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191.
11.[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82.
12.[日]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212.
13.袁可嘉编选.《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54-55.
14.弗莱.陈惠,袁宪军,吴伟仁译.《批评的剖析》.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33.
15.远藤周作.林水福译.《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191.
16.休谟.关文运译.陈启伟选编.《人性论》.商务印书馆,2002:103.
[1]张雪.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理论[D].四川大学,2004.
[2]崔营.灵魂的欲望与救赎:远藤周作文学象征阐释[J].北方论丛,2010(6).
[3]郭海威.约伯的反抗——远藤周作《沉默》的神学之思[J].文学界:理论版,2011(1).
[4]冯新平.神的沉默和人的反叛——远藤周作在《沉默》中体现出来的人文关怀[J].南昌
[5]吴丹.从《沉默》中解读远藤周作[D].吉林大学,2013.
王荣翠,同济大学2015级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