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清平调词三首》析论
2016-07-14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王 茜[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析论
⊙王茜[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摘要:《清平调词三首》为李白供奉翰林期间名作,构思严整,想象奇特,开歌咏李杨爱情之先,可谓“长欢歌”。李白此时诗艺纯熟,已臻高境;《清平调词三首》表现出组诗曲折往复、上下牵连、句短言长之妙。
关键词:《清平调词三首》杨妃玄宗
《清平调词三首》是李白供奉翰林期间名作,构思严整,想象奇特,表现出组诗折往复、上下牵连、句短言长至妙。开歌咏李扬爱情之先,可谓“长欢歌”。笔者试分析之。
一、组诗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此首是以牡丹兼女仙之首西王母暗喻杨妃,拉开李杨二人月夜沉香亭相会赏花之序幕。
“云想”句是千古名句,如学者沈谦云:“此是太白佳境”①,虽为赞誉之辞但失之笼统。“云想”二字是诗人空灵绝妙之想象。其作用有二。其一,以飘逸流动之“云彩”赞美杨妃服饰之飘逸出尘,暗以“仙子”许之。杨妃曾度为道士,号“太真”;“真”在道家即是“仙”之意。玄宗本好神仙,这样写既投合玄宗喜好又暗示诗歌主题是“咏美人”,以虚写实,与雕琢侧艳的宫体诗迥别。诗中两个“想”字,是从旁观者角度描述的,是诗人应诏至兴庆宫龙池东沉香亭前,见到朦胧月色下盛放的艳丽牡丹与沉香亭中的杨妃后才有的想法。“云”为想象,亦为比兴,实为赞美杨妃气质之出尘;“花”为实有,亦为比兴,实为赞美杨妃容颜之娇美,若真若幻、亦人亦神。这样,“云想”二句与“若非”二句顺承而下,使得以女仙之首西王母比喻杨妃自然而不觉突兀。其二,以“云”联想杨妃服饰之美、气质之出尘,是建立在月色朦胧、薄露微岚之时对兴庆宫“玄宗之居”的赞美和想象之上的。故“云”为想象,以想象中云雾缥缈的“西王母之宫”暗喻兴庆宫,以“瑶台”暗喻沉香亭。女神居处,自然有云雾,自然有奇葩。但只有读完后面之句,才能得知诗人开篇就在以女神赞美杨妃,只是先卖了个关子,让人不能第一眼看穿,惊喜不断,滋味无穷。
“春风”句并非“下得陡然,令人不知”②。百花“荣”于“春风”,长安春季温暖多风,“春风”是为牡丹而来,亦是牡丹忠实深情之常伴。夜幕降临,雾霭渐生;月夜必天气晴朗,昼夜温差大,故易形成露水降临花朵叶间。花儿清新娇美、色泽浓艳,微风轻拂,摇曳生姿、美不胜收,故月夜赏花是再美好不过的。“槛”指沉香亭的栏杆,亦可借代为“沉香亭”。“春风拂槛”与“云想”句相关联,暗示着杨妃此时正在沉香亭中。由诗其三“春风”知“恨”知,这里的“春风”是拟人化了的,故“春风拂槛”暗示“春风”“感觉到”沉香亭中如花之美人,亦把习习和风吹向她。同时,这里的“春风”亦是借喻,是比兴,是帝王“恩泽”的象征,甚至直接暗喻君王。李白类似诗句,如“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上之回》),“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怨歌行》)。故在此组诗中,“春风拂槛”又象征着玄宗与杨妃相会于沉香亭,是君王对妃子的宠幸和恩泽,为组诗其三“解释春风无限恨”句埋下伏笔。
“若非”二句是用典,亦是赋比兴。“若非”是“如若不是”之意,以双重否定加强肯定;“会”是副词,表示“正好、恰巧”;“向”是动词,表示“往、去”;“会向”即“恰巧来到”之意。由“若非……会向……”这对关联词表示强调、意思重点在后句知,李白此处之用典是唯一而明确的,即不是用《楚辞》“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之佚女”之典,而是前句用穆天子群玉山见西王母之典,以穆天子喻玄宗,以西王母喻杨妃;后句仍化用此典,以穆天子和西王母再次会于瑶台,暗喻李杨二人月夜相会于沉香亭。这两句诗是说,如若不是曾经在群玉山头相会的穆天子和西王母,又怎能暮天月夜恰好在西王母宫中之瑶台再次相会?以反问语气来强化肯定之意,对玄宗和杨妃赞美之意溢于言表。这样,组诗所涉及之人和物——杨妃、玄宗、牡丹、春风,悉数登场,提纲挈领,前后牵制,使整组诗之情感回环往复,细腻深邃。
二、组诗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此首诗仍站在旁观者即诗人之角度,明写杨妃,暗讽玄宗,是对玄宗好求仙的委婉讽谏;又借对杨妃之赞美,对杨妃独宠后宫进行委婉讽谏。
诗一开头,便是对“那枝”牡丹的描述:“一枝红艳露凝香”,切中“赏花”主题,故易招致“写花”之误会。读毕下句乃至全诗知,其实诗人仍在重复组诗其一见“花”“想容”之比喻。“一枝”句是以帝王花圃中“那枝”最艳丽脱俗的牡丹比喻和赞美杨妃。中唐白居易在《白孔六帖》卷二十一“美妇人”条中,就抄录了此句,表示“一枝红艳”是形容杨妃之美的。③杨妃如此真实美好,而今正侍奉君王侧,与“云雨巫山枉断肠”之情形正好形成强烈对比。“云雨巫山枉断肠”,不是从女性角度而是从玄宗君王之角度,是用宋玉为楚襄王赋《神女赋》之典。由《神女赋》序与赋知,楚襄王梦见神女,心欲结交而苦于“交希恩疏”而“欢情未结”,只能“私心独悦”“回肠伤气、颠倒失据”“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而终不可得,而神女亦并非无意,但终成憾事。④“枉”,意即“白白地”。诗人是用楚襄王梦神女而情独私怀、枉自断肠之古典来反衬玄宗一往情深、得其所爱、和美欢欣。“云雨”句既与组诗其一以女仙之首西王母喻杨妃相关联,皆用女神之典,使得诗意流畅连贯;顺便提及的是,“云雨”句又遥与组诗其三赞美李杨二人两情欢洽之句相关联,形成反差,但诗人并不点破,仅在此埋下伏笔,使得诗意缠绵深邃、环环相扣。故诗其二前两句是说,气质出尘如女仙之首西王母般的杨妃,就像一枝月光暮色下带露盛放的红艳牡丹,流光溢香,真真切切地侍奉于君王身侧,比传说中的巫山神女还好还美还真实。楚襄王虽梦神女然终不可得,故是枉自断肠,而玄宗却是得其所爱,故能笑到最后。
李白之诗常与政治牵涉,表明自己的政治见解。“云雨”句通过对楚襄王梦神女事的否定、对玄宗的肯定,暗中表达了神仙之事本为虚无之意,是对唐玄宗好神仙之委婉讽谏。再拓宽一步,从宋玉的角度看襄王之典知,宋玉侍奉楚襄王侧,为楚襄王赋神女之梦而名传千古,这与李白为玄宗应制填词赞美杨妃称颂李杨爱情事暗合。但不同的是,宋玉所赋之事虽美但终有缺憾,而李白所赋之事则既美且欢。由此,亦可见出此组诗主题是“咏美人”,诗人构思之精妙、才情之富赡、文思之敏捷,对身在君王侧之欢欣得意;再扩大外延可知,李白渴望建功立业而非等闲御用文人,他供奉翰林期间写了不少讽谏玄宗求仙的诗,如《春日行》《飞龙引》等,与此诗隐含对神仙之事的否定心态略同。可见,作为应制之作,诗人既敢揣摩圣意、博得帝王欢欣而又不失诤谏之本。
再看诗最后两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汉书》卷九十七下《孝成赵皇后列传》云:“学歌舞,号曰飞燕……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婕妤,贵倾后宫……乃立婕妤(飞燕)为皇后……姊弟颛宠十余年。”对“飞燕”之名,唐颜师古注曰:“以其体轻也。”⑤
据说是西汉人伶元所作之《飞燕外传》形容赵飞燕体貌:“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迁延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⑥
《旧唐书》卷五十一《杨贵妃传》:“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每倩承迎,动移上意,宫中呼为娘子,礼数实同皇后。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⑦
由上引三则材料知,无论身份、地位、姿质还是精通音律、善歌舞,杨妃和赵飞燕都极为相似。唐人常用汉代之典,以“汉”喻“唐”,用典只取一点相似即可,不必面面俱到。“倚”是“倚靠、凭借”之意。由李白诗可知,杨妃在未册为贵妃时就已宠冠后宫,位同皇后了。组诗其一以西王母、牡丹比喻杨妃均为想象之辞,若以历史人物比喻杨妃,则赵后飞燕还是较符合实际的。一个“新”字,又写出杨妃与飞燕之不同:形貌不同、时代不同,隐含着结局不同之意,即使从更深一层看,似乎隐含讽谏,亦是用“新”来表达杨妃不会如飞燕一般用尽心机、对玄宗不利之意。诗人之比喻,在似与不似之间,是建立在“褒”的基础上的,诗中隐含的讽刺亦是因为帝王对妃子的专宠有此种趋势,儒家讲声音之道与政治相通和后妃之德,李白既应制填词,亦纯粹出于侍臣之一片苦心,并无贬义。
三、组诗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此首诗仍是写杨妃,并歌颂李杨爱情。
“名花”指牡丹,“倾国”是形容词,亦用汉李夫人典,但重在喻指容貌极美,看似在写牡丹,实际上是用比兴手法赞美杨妃容貌之美,否则不能正确理解第三句“解释春风无限恨”之意。“两相”指相互,“两相欢”暗示玄宗和杨妃两相欢喜。如果是表示“名花”和杨妃“两相欢”,则“名花”亦有人的感情而知谢荣于“春风”,与“春风”之“无限恨”就毫无干系了,亦达不到赞美杨妃之目的。此外,“名花”之“名”有“著名、得到公认的、名贵”之意,以“名花”喻杨妃,亦有暗示杨妃在宫中地位无人能比之意,暗与史合。诗之首句是说,如名花牡丹般娇艳的杨妃有着倾国倾城之貌且能领会君王情意、对君王亦心存感激和爱慕之情,李杨二人两情欢洽,故杨妃能“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组诗其二写玄宗对杨妃一往情深之进一步深化,是写两情相悦,故是在歌颂李杨二人之爱情,可谓开文人写李杨故事之先,亦直接影响到中唐诗人白居易《长恨歌》对李杨二人爱情的歌颂和赞美。
“春风”句有两层含意。一是拟人化的习习和风;一是因通常“春风”象征帝王恩泽,因而用借代手法来代指帝王,呼应组诗其一“春风拂槛”句。“春风”一片痴情,带着无限爱意将习习和风吹向“名花”,象征着玄宗对如名花般美丽的杨妃一往情深。但牡丹乃草木本无感情,不知谢荣于“春风”,故“春风”
本会枉自断肠、遗恨绵绵,但杨妃灵心慧智且对玄宗亦心存爱意,故“春风”能消解无限遗恨。“春风释恨”象征着玄宗之一往情深没有白费,暗示玄宗内心之欢欣、满足,再次强调首句所谓“两相欢”,与组诗其二楚襄王之遗憾爱情形成强烈对比。诗之末句,仍写杨妃,慵懒娇憨,人面花面交相映,仿佛美人回看着玄宗,与组诗其一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相呼应,再次强调“咏美人”之主题。
四、结论
一、此组诗主题是咏杨妃,语言优美、文质兼备,是对齐梁宫体诗的突破。二、此组诗之所以绝妙无匹,全赖诗人绝妙构思和大胆想象,尤其以“云想”为奇异独特。三、此组诗按诗人立意虽为“咏美人”,而能因环境烘托、丰富联想写出人之美、花之美,开歌咏李杨爱情之先,可谓“长欢歌”。四、观毕此组诗,方知此组诗曲折往复、上下牵连、句短言长之妙。五、李白此时诗艺纯熟、已臻高境。
①《词话丛编·填词杂说》,见《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7月版,第390页。
③(唐)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白孔六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二九五册,卷二十一,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86页。
④参见《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8页。
⑤(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七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88-3989页。
⑥(元)陶宗仪:《说郛》,文津阁四库全书,卷一十一上录伶元《赵飞燕外传》,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36页。
作者:王茜,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雏凤清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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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人恩,集美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福建省古代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