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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故公爵夫人》的不可靠叙述及戏剧反讽

2016-07-14李盛茂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名作欣赏 2016年15期
关键词:勃朗宁公爵叙述者

⊙李盛茂[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 400031]



《我已故公爵夫人》的不可靠叙述及戏剧反讽

⊙李盛茂[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摘要:罗伯特·勃朗宁作为维多利亚时期的杰出诗人,以其戏剧独白诗流传于世,这一别具一格的诗体风格对现代诗歌和小说有重大影响。因此,许多批评家对戏剧独白多有论述,而本文则试图从不可靠叙述这一视角来对《我已故公爵夫人》进行诠释,识破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并探讨其反讽效果是如何实现的,从而把握其中的道德寓意。

关键词:《我已故公爵夫人》不可靠叙述戏剧反讽道德寓意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罗伯特·勃朗宁根据文艺复兴时期斐拉拉公国第五位公爵阿方索二世及其几任夫人的故事,富于想象地塑造了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典型的封建君主形象,写出了他那广为传诵的戏剧独白之——《我已故公爵夫人》。诗中的叙述者是公爵,他既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同时也作为故事的参与者,甚至是道德评判者。本文即从他的这一多层身份入手,分析其不可靠叙述,并由此造成的戏剧反讽效果,从而把握其中的道德寓意。

一、叙述者的多重身份及不可靠叙述

诗一开头,公爵拉开画上的帘幕,以第一人称对使者介绍这幅出自著名画师潘道夫手笔的前公爵夫人画像,并俨然以艺术鉴赏家的口吻称之为“奇迹”,就像是在艺术馆里解说像《蒙娜丽莎》这样经典的名画,仿佛画中人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墙上的这幅画是我的前公爵夫人,看起来就像她活着一样”却使读者明白他所叙述的正是他已故的公爵夫人。但在公爵看来,公爵夫人是轻浮的,而他自己是高贵的,“谁愿意屈尊去谴责这种轻浮举止”,他“选择绝不屈尊”。然而,最终公爵没有忍住自己心中的妒意,甚至残忍地(直接或间接地)杀害了公爵夫人,终于“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在这一段叙述中,公爵由画像的叙述者向道德评判者并最终向杀害公爵夫人的元凶转变。当欣赏完公爵夫人画像后,公爵引导客人参观海神雕像,并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再重复一声:你的主人——伯爵先生闻名的大方足以充分保证:我对嫁妆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遭到拒绝;当然,如我开头声明的,他美貌的小姐才是我追求的目标。”此时,公爵又作为故事的参与者出现。如果说此前公爵作为杀害公爵夫人故事中的人物并没有明确地显现出来,而此刻公爵则彻底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了。

在韦恩·布思看来,衡量不可靠叙述的标准是作品的规范。所谓“规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体、语气、技巧等各种成分体现出来的作品的伦理、信念、情感、艺术等各方面的标准。倘若叙述者的叙述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布思聚集于两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从这两个方面来判断,公爵都是不可靠的。首先,作为叙述者的公爵也是不可靠的,因为他隐瞒了杀死公爵夫人的事实,“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通过这句话语,读者能够很轻易地得出结论:他自己直接或间接杀死了公爵夫人。当然,关于公爵夫人之死,勃朗宁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公爵所下的命令“或是把她处死;否则,关到修道院里也不是不可以”。其次,他轻松自如地将话题从前公爵夫人那“真挚的眼神”转到她生前的品行方面,似乎忍不住要“谴责”她在世时如何缺乏教养,举止“轻浮”,有失公爵夫人的体面,也有损他本人的尊严。然而,他那只言片语的“谴责”却于无意之中为我们刻画了一位真性情的女性形象——真、善、美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她年轻美貌,纯真无邪,她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以及面颊上那“绝非任何颜料所能复制”的“隐约的红晕”,都暗示出她妩媚动人的天生丽质。她赞羡“落日的余光”,叹赏庭园中芳香扑鼻的“樱桃”花枝,甚至喜欢“骑着白骡”绕着花圃缓缓前行,充满了生的欢乐。尤其是她和蔼可亲,对所有遇见的人,一律平等相待:无论其贫富贵贱,她都“面带欢容”,向他们露出友善的“微笑”。这一切都表明前公爵夫人对自然、对生活,以及对人的真性情的爱。在勃朗宁看来,爱是人类行为的准则,是相互理解的桥梁,也是精神相通的源泉。公爵夫人体现的这种倾向,必然为封建君主的代表人物公爵所不容。公爵对使者说:“她感激人,好的!但她的感激(我说不上怎么搞的)仿佛把我赐她的九百年的门第与任何人的赠品并列。”在这里,公爵突出地表现了根深蒂固的封建门第观念,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和事侮辱其贵族家庭出身。他的言语听来好像泰然自若,极其文雅,实际上在紧要处却半吞半吐,欲言又止,因为他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明确表述他的思想。“我说不上怎么搞的”——这一短短的插入成分就道出了他进退两难的矛盾心态。可以发现,他不止一次地陷于这种既想说又难言的困境。譬如:“她那颗心——/怎么说好呢?——要取悦容易得很”“即使/你有口才(我却没有)能把你的意思/给这样的人儿充分说明。”诗人在刻画主人公时没有将其道德化,对主人公的行为不加评判,不表明自己的立场,其结果是促使读者积极、主动地去读。因此读者在阅读时都会进行“双层解码”(double decoding):其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其二是脱开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推断事情的真实面目,或者推断出正确的判断。公爵夫人并不是轻浮的,相反是天真活泼的,是高贵的,是对普通人民友善的。公爵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高尚,相反是心胸狭隘的、冷酷虚伪的,故其价值判断是不可靠的。然而,作为叙述者的公爵并没有料到会给读者造成这样的印象。正是这种“双层解码”调动了读者的阅读积极性,从而使读者想知道公爵夫人是否真如公爵本人所述的那样“轻浮”。到了诗的结尾,读者得出了作为叙述者的公爵是不可靠的。在此双层解码过程中,文学的意义也就产生了。诗的主题意义得到表达,人物形象及性格得到塑造。为了揭示主人公的灵魂的发展,勃朗宁采用了独白的形式让主人公进行自我剖析。换言之,“勃朗宁诗歌中的戏剧情节不是通过人物活动来展示的,而是体现在人物的内心独白里”。

申丹认为第一人称叙述具有回顾性质,“我”的人物功能往往是“我”过去经历事件时的功能,这与“我”目前叙述往事的功能具有时间上的距离。“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这是公爵在向客人描述画像的叙述,这种道德评判并不是公爵本人的真实想法,或者说他是为了获得使者的好感而表达他对这幅画的好感,这时画只是作为一件艺术品而存在,与真实的公爵夫人的道德没有任何相关。当他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却认为是“轻浮举止”,这两种对作为画像与现实中公爵夫人截然相反的评判,二者的冲突可以说是不可靠叙述,这是作为叙述者的“我”和作为人物的“我”对同一行为产生的不同价值判断。也就是说,作为叙述者的“我”暂时放弃了自己目前的视角,暗暗借用了当年自己作为人物“我”的视角来叙述,当在叙述公爵夫人往事的时候,公爵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当年的视角,而一开始这种刻意隐瞒构成了不可靠叙述。这种转换、冲突、对照具有较强的修辞效果,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强化文本张力,增强文本的戏剧性具有重要作用。需要注意的是,叙述者本人采用的策略。不可靠叙述往往仅构成作者的叙事策略,叙述者并非有意为之。此处的叙述者虽然知晓如果真实地再现自己当年作为人物“我”的视角,可能会影响读者对自己的判断,然而他却有意为之。这很可能是诗人出于修辞目的而暂时有意误导读者的一种策略。诚然,在回忆过去令公爵嫉妒的情景时,叙述者又暂时回到了当时嫉妒地发狂以至于欲致公爵夫人于死地的那种心理状态。像这样的不可靠叙述的理解有赖于叙事进程的作用,读者只有在读到后面公爵欲盖弥彰地向使者提出嫁妆的要求时,才能充分领悟到此处文字的不可靠。

二、戏剧反讽及道德寓意

申丹提出了另一种反讽:“语境决定的反讽”,即文字与其所表达的意义协调一致,行为本身也不产生反讽意义,但这些文字和行为在特定的语境中则具有反讽性。在《我已故公爵夫人》这首诗中,公爵夫人尸骨未寒,公爵就开始物色夫人的取代者。由此可见,公爵对夫人并没有真感情;而公爵选择一位有权有势且大方的伯爵的女儿作为结婚对象,从另一个方面暴露了公爵并不是以感情为标准来选择公爵夫人的,而是根据对方的家庭经济情况及是否慷慨大方来做出选择的,这样的标准反讽了公爵贪婪的丑恶嘴脸,公爵所关注的并不是和具体一个什么样的人结婚;相反,他所关心的是结婚对象背后的社会地位及财力。另一方面,又由于作为叙述者和人物的公爵的不可靠叙述,不可靠叙述增强了反讽的艺术效果,读者可以获悉勃朗宁的道德标准。汪晴和飞白,两位研究勃朗宁诗歌的著名学者曾这样评价:“以前的诗人大都喜欢给读者定调子,而把自己的主张灌输给读者,要求读者同化,而勃朗宁却把思考和判断的权利交给读者,要求读者保持分辨能力。勃朗宁面对的是爱思考的读者群。”1852年,勃朗宁在为雪莱的书信写前言时提出了他的重要诗论——客观诗人和主观诗人的区分。他说,客观诗人如同镜子一样身映外界,客观事物在诗人的反射镜中变得更加清晰易辨;主观诗人好比一盏灯,他内心的光耀投射在外界,使外界在读者眼中变幻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按照这一定义,勃朗宁就是客观诗人和主观诗人的混合体。他就好比一盏灯,其内在的光亮投射到外界事物上,使它们发生了扭曲变形,读者就要从这变幻的景观中推测出产生这种幻想之光的内在精神。读者在感悟到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之后,在诗的末尾终于明白了公爵是一个残酷、自私自利、虚伪的人,诗人要批判的是公爵的无情,赞扬了公爵夫人高贵、善良的品质。

这种不可靠叙述还产生了另外一个重要的效果,即在读者发现叙述者的事件叙述或价值判断不可靠时,就产生了反讽的效果。作者是效果的发出者,读者是接受者,叙述者则是嘲讽的对象。由此,罗伯特·勃朗宁通过设计这种不可靠叙述,让读者明白他要批判的实际上是作为叙述者的公爵,而不是公爵夫人;嘲讽的对象是公爵,而不是公爵夫人。而读者在明白这一层含义后,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会在叙述者背后进行隐秘交流,达成共谋,制定标准,据此发现叙述者话语中的失陷,而读者发现了这个层面,从而带来了阅读快感。

此外,导致“我”罪行(谋杀公爵夫人)暴露有两个因素:一是“我”无法忍受夫人对其他人的微笑并下令结束微笑,而在这微笑背后隐藏的是公爵夫人对自然、对生活,以及对人类的纯真的爱;与此相对的是公爵极度缺乏这样的爱。二是“我”提醒伯爵大人的使者准备丰厚的嫁妆并引领使者欣赏另外一件艺术品:海神训海马的雕像。第一个原因有违常理,但“我”在回顾性叙述中为之做了铺垫:“阁下,并不是只当着她丈夫的面,夫人才让她双颊染上这片欢乐之晕”;“她会把这套闲扯当作是殷勤,从而使它们也足以唤起她颊上的那片红晕。”“不知是哪个多事的傻瓜为她从果园折来的那枝樱桃,还有她在廊前盘桓骑着的那头白骡——所有这些,各样各式,都会引来她同样的赞许,或者,至少是,同样的红晕。”通过这些叙述,读者可以明显感知到公爵的嫉妒心理。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不知怎么搞的,就像把我给她的九百年古老的姓氏,看得和任何人给的礼物一般的价值”。使读者明白了公爵杀死夫人的真正原因,并不仅是公爵夫人轻浮的举止(公爵是这样认为的),而是公爵夫人把他赐给她胸前佩戴的珍贵赠品同“白骡”和“樱桃”之类卑微的东西等量齐观乃是对他光荣家史的莫大侮辱:“她胸前我给的礼物……不知怎么搞的,就像把我给她的九百年古老的姓氏,看得和任何人给的礼物一般。”在“我”实施谋杀计划的过程中,又再次加以铺垫,说明公爵夫人的言行举止让“我”无法忍受。一方面,公爵夫人太容易感动的欢容以及她和蔼可亲,对所遇见的人,无论其贫富贵贱,都平等对待。公爵对此大为不满,但却深深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另一方面,公爵又为极度的虚荣心所支配,不愿“屈尊”去公开指责前妻的那些细小琐事,或那些微不足道的“轻浮举止”,以免显得心地狭窄,缺乏王公贵族“宽宏大量”的气度,有失自己“高贵”的身份。在这双重重压之下,公爵终于狠心地谋害了公爵夫人。故事如果叙述至此,读者也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公爵因强烈的占有欲及对夫人深切的爱,从而忍痛割爱,让夫人成为一幅画像,只为自己欣赏。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

“我”最难以忍受的是夫人的真诚的微笑,而这正是他自己最为缺乏的性格特征,实质上正是“虚伪”。然而,这一点在诗歌的结尾片段中才得以体现。整首诗就像音乐的渐强,越来越强,直至爆发。在话语表达方式上,先由总结性的报道人物的话语行为,表达公爵的强烈占有欲及嫉妒心理。然后转向全文唯一的、前景化的直接引语,你的主人——伯爵先生闻名的大方/足以充分保证:我对嫁妆/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遭到拒绝;/当然,如我开头声明的,他美貌的小姐/才是我追求的目标。暴露了公爵第二次婚姻的真实目的——嫁妆。公爵老谋深算,在最后关头与使者就嫁妆讨价还价。单看这一直接引语本身,看不出任何的反讽意义。通常情况下,一段婚姻首先关注的是结婚对象,而不是嫁妆。因此,公爵说这句话也是很正常的,以避免有为嫁妆而结婚的嫌疑。也就是说,就文本提示唤起的规约性语境或规约性认知框架而言,这种描述不会产生任何反讽。但在“我已故公爵夫人”的特定语境中,读者能够很轻易地就辨别出公爵的真实目的:即“我”在意的是嫁妆而不是伯爵之女。最后用更强的戏剧性展示人物的自我暴露,这样叙述方式和所述内容都同时达到高潮。而高潮处要“你”注意由克劳斯为我特制的青铜铸像“海神尼普顿驯服海马”具有强烈的戏剧反讽性,而这种反讽应属于申丹提出的“语境决定的反讽”:文字与其所表达的意义协调一致,行为本身也不产生反讽意义,但这些文字和行为在特定的语境中则具有反讽性。公爵强调这座雕像的独特性在文本提示唤起的规约性语境或规约性认知框架而言,这种描述不会产生任何反讽。然而,在公爵把夫人的画像看作艺术品这样一个具体语境中,就可看出其中的反讽意义。因为“我”一直在伪装,伪装自己是一位具有高尚艺术品位的绅士,试图从刚才讨论的嫁妆话题中回到艺术本身。“特制”说明这一雕像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一表明自己的艺术鉴赏能力的言语无意中暴露了自己虚伪的本性。公爵就如海神,公爵夫人就如海马,公爵夫人无法拥有自己的思想,唯有成为公爵的应声虫才能活命。而当公爵夫人有了自己的思想时,公爵唯有通过处死公爵夫人才能“实在”地占有夫人的美。

通过对公爵不可靠叙述及戏剧反讽分析,可见勃朗宁不仅批判了封建贵族虚伪、残暴、独断专行的性格;而且阐述了其道德立场,批判了不是建立在纯真质朴的爱情基础之上的婚姻。

参考文献:

[1]Booth .Wayne. The Rhetoric of Fiction[M]. U of Chicago,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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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Dan Shen.“Non ironic Turning Ironic Contextually: Multiple Context determined Irony in The Story of an Hour”[J]. Journal of Literary Semantics,2009.

[7]钱青.英国19世纪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

作者:李盛茂,四川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诗歌。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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