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灯”的意象

⊙曹新月［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24］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灯”的意象

⊙曹新月［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130024］

在西方文学的历史当中，“灯”一直作为重要的原型意象存在，而探究创造“灯”的根源，那就是其提供“光”的功能，光以及光所提供的热是人类和世界得以生存、发展的根基。在《了不起的盖茨比》当中，“灯”贯穿着行文的始末，“灯”的意象一直扮演着提示性与故事性的角色，是整个悲剧的见证与代表。本文从“灯”与颜色、黛西等人对“灯”的心理定位角度出发，探讨“灯”所代表的爱与希望是如何建立并破碎的。

灯希望信念财富破灭

原型意象在文学当中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地位，尤其为西方作家、学者所重视，荣格提出原型意象是一种“先验存在”，是一种“事先形式化的潜能”，可以说原型意象是人本能无意识的先验存在。

“灯”的意象在《圣经》中就已出现，上帝在第一日最先创造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用光普照世界，信奉上帝、诚信侍奉上帝的子民为上帝立灯、建造灯台，而上帝也保佑摩西、所罗门、大卫、约伯等为他所爱的子民“灯不会灭”。“光”与“暗”在人类创世伊始就成了完全对立的存在，是人类在母亲子宫当中就渴望摆脱的原始黑暗，为上帝所弃，是不受上帝所庇佑的罪恶与地狱，那么“灯”与“光”这两个原型意象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在《圣经》当中就得到彰显——信念、希望以及永恒的上帝之爱；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到灯塔去》中“灯塔”的象征——拉姆齐夫人，就是一个给予他人精神需求、为冷漠的心灵之间建立信任关系的天使，即使死亡，其精神仍旧为他人指引前行的道路。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从尼克初到东卵，看到邻居盖茨比家灯火通明的宴会，看到盖茨比在院子里透过黑夜远望黛西家的绿灯，黛西和盖茨比第一次重会，盖茨比提起码头尽头的绿灯，到最后盖茨比死后，尼克看到的那个没有了灯火的别墅，“灯”贯穿通篇，扮演着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与预示者。

一、“灯”与颜色

《了不起的盖茨比》当中有众多关于颜色的描写，白色的黛西、灰色的山谷、黄色的眼镜以及盖茨比五颜六色的衬衫与那件绿色的运动衫，菲茨杰拉德将黛西家码头的灯设定为绿色，绿色在自然界当中是万物复苏的颜色，无论在人类头脑还是自然界都蕴含着希望诞生的意味，那么黛西家码头的绿灯就是指引着盖茨比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东卵的理想之灯。盖茨比试探性、小心翼翼地接近尼克，对他隐瞒自己的职业以及人生经历，因为尼克是他与黛西间重建联系的重要桥梁，如果说“绿灯”是指引盖茨比航行方向的理想灯塔，那么尼克就是驾驶小船的船夫，如果稍有不慎他将重新坠入黑黢的海底。盖茨比用宴会的灯火通明以及五颜六色的美丽衣衫来驱散、填补内心的灰暗与孤独，在黑夜他颤抖着双手去拥抱海岸对面的绿灯，此时绿灯就是黛西，是盖茨比记忆中的那个富足、美丽却更显高贵迷人的上流社会女性。

但绿色本身是明黄色与深蓝色的结合，具有生命力和忧郁绝望双重矛盾性，所以绿灯在最初映射在盖茨比心中之时就已经暗藏其危险性与必然走向幻灭的结局。

绿灯从最初的可望而不可即，既而重新来到他身边，直到最后盖茨比家杂草丛生，再没有了那灯火，而黛西与汤姆也准备离开西卵去欧洲旅行，整个过程中这盏希望之灯逐渐走向盖茨比，却仍然难逃熄灭的命运。绿灯在东卵映照盖茨比，即使只是间隔着一段窄窄海湾，却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在文中尼克多次提过东卵住的都是黛西、汤姆之流的贵族，而东西卵住的则是以盖茨比为代表的为东卵所不屑于交往的新兴阶级，可以说黛西一开始就是与西卵与盖茨比格格不入的存在，尼克曾说过他、黛西、汤姆还有乔丹都是来自中西部的上流社会贵族，西部是美国精神的代表——乐观、勇敢、粗犷、自由，惠特曼在《草叶集》中为西部“自由健康的生活、简单的膳食、洁净而甜蜜的山泉、轻松而庄严的面容、明澈的眸子和健美的体格”而歌唱，西部的朴实、自我奋斗式英雄正是马克·吐温笔下的主人公形象，但是中西部又不乏芝加哥、底特律这些繁华的大都市，所以中西部人的本质也是冲突矛盾的，既沉湎于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巨大物质财富的蚕食，又难以逃避地产生对淳朴、务实的西部地域精神的留恋与缅怀。菲茨杰拉德将尼克、黛西、汤姆以及乔丹设定为中西部的上流贵族，因为他们身上既有中西部人的矛盾性，又带着上流贵族青年所特有的造作、自私、不谙世事、追求浮华又怯懦无能的个性，所以这盏绿色的灯也像是一个为盖茨比敲响的警钟，警示着他黛西一方面有着西部精神的光与火一般的热情与生命力，同时这份激情又是绝望、阴郁的，盖茨比将金钱作为叩响黛西所在世界的敲门砖，他自认为爱黛西，正因为爱着其因为富足的物质条件而产生的美与距离，但是当他真正具有可以匹敌的财富时，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黛西、汤姆之类的人，因为无论黛西、汤姆、乔丹还是其他上流贵族，自爱永远不会让位于爱情，在金钱的麻痹下其精神早就已经死亡，只剩下享乐主义至上的躯体空虚地活着，而甘愿为黛西去自首的盖茨比，也必然是黛西向金钱世界献出的牺牲。

二、“灯”的心理定位

原型意象虽是集体遗传性想象结果，但在个体的内在特质与经验的作用下，会引起不同的呈现结果，“灯”作为一个符号化的原型意象，在黛西心中是梦幻之灯，在尼克内心中是净化之灯，而在盖茨比心目中则是一盏信仰之灯。

1.梦幻之灯黛西生活在自我编织的梦幻世界当中，码头的那盏灯就是黛西内心渴求的象征，黛西第一次出现在尼克眼前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象征着纯洁和单纯，而迷住了盖茨比的也是那个穿着白裙子开着白车的黛西，是一种绝对纯洁、美丽的存在，但白色也同样意味着死亡与空虚，在纯白的房子当中每天都无所事事，对丈夫的出轨假装视而不见，更不用说作为母亲却对孩子漠不关心了。白色既象征着他无聊的婚姻生活，也象征着他匮乏的精神世界。但是黛西却在与盖茨比的关系中显露出其人性中温情的一面，她曾经真心爱过盖茨比，并想要收拾行李去和他告别，并且在结婚前一晚，因为盖茨比从牛津寄过来的信醉酒大哭，盖茨比的再次出现，完成了她对梦幻婚姻的幻想：爱情、金钱以及上流贵族的地位，因为盖茨比没有金钱与财富的后盾，即使有爱情的依托，她也没有勇气走出上流贵族家庭所提供的物质生活，而与汤姆的结合也是她奋力挣扎后的结果。汤姆名校毕业、外形俊朗、富可敌国，是她向往的梦幻婚姻的最好范本。在汤姆诘问她是否爱过自己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在结婚之初曾爱过汤姆，在丈夫一次次的出轨、背叛后，她终于心灰意冷，但是上流贵族家庭出身的她又没有勇气离开丈夫的荫庇，于是只能麻痹在快乐至上的感官享受当中，她对尼克说，希望女儿成为一个“美丽的小傻瓜”，从而摆脱这样的生活，在她玩世不恭的面具下深深掩藏着对丈夫屡屡出轨的无奈与对空虚生活的绝望。码头的绿灯是黛西对这种理想婚姻的呼唤，盖茨比带着巨大的财富来到黛西的面前，他超越汤姆的财富以及对黛西的痴情，弥补了丈夫的背叛对黛西所带来的伤害，并带给她极强的优越感，当汤姆与她一起上盖茨比家赴宴时，黛西将自己的小金铅笔给了汤姆，并让他去记那几个“挺可爱的姑娘”的住址，这里能够感受到黛西在很大程度上来看已经对于汤姆的离开无所谓了，盖茨比的爱情以及超越于汤姆的财富，让她重新焕发活力。

2.净化之灯尼克在整个故事中是不断成长的一个形象，他在作品开头就提到自己“喜欢保留所有的评价”“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你的优势”，可以说尼克自身是有着道德优越感的，他认为自己的诚实与道德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同时他也不对别人予以道德置评，而盖茨比就是不断影响、指引他的“灯塔”，绿灯是尼克在夜里第一次看到盖茨比时出现的，盖茨比颤抖着双手向远方的绿灯拥抱，这时的灯隔着海岸模糊不清，尼克对于盖茨比的认识也非常不明晰，只是从乔丹那里听说过的一个名字。而紧接着尼克就见到了汤姆的情妇——威尔逊太太，他在汤姆和威尔逊太太的公寓当中似乎是一个旁观者的存在，冷眼旁观着一群人的丑态。此时盖茨比的故作绅士的态度让他厌烦，并对他身份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但是他却沉迷在了这种宴会酒醉当中，在纽约的纸醉金迷中流连往返，并在认识到乔丹爱撒谎的本质而自己也并不爱她时，却仍然沉迷于和乔丹的爱情游戏。而他情感的转折是从帮助盖茨比邀请黛西来做客开始的，他与盖茨比间产生了一种共情，“他与黛西的距离就像星星和月亮那样近。现在它原形毕露，无非只是码头上的一盏灯而已”，他对盖茨比产生了一种近乎怜悯的情感，尼克在这里仿佛是一个预言家的身份，他在黛西所表现出来的对金钱的崇拜中看到了盖茨比堂吉诃德式梦想的破灭。此后尼克和乔丹爱情游戏玩得非常热烈，一度停滞了和盖茨比间的交往，自认为对盖茨比半信半疑，汤姆一行人的来访却让他透彻地看到了东卵贵族的高傲、虚伪与无能，在后来的宴会中，看到汤姆因为盖茨比的财富和与黛西亲密的关系而气汹汹地臆断盖茨比是个私酒贩子时，他第一次违背了父亲对他的教诲，跳出旁观者、透明人的状态评价盖茨比“不是那种人”，对盖茨比的维护与理解意味已经愈发明显，此时的他与盖茨比逐渐成为一体，“人都是会变的”不仅是在宽慰盖茨比的受伤内心，也是对这种走向毁灭的无保留的爱与希望的悲叹，在盖茨比与黛西的关系被汤姆发觉后，心神不宁的黛西驾车撞死了汤姆的情人威尔逊太太的那天，正是他三十岁的生日。“在凉爽的夜风当中通向死亡”，死亡的时刻同样也是新生，“三十而立”，尼克度过了自己二十岁的荒废、颓靡的青年时光，在死亡的新生中去承担责任、树立信念，这时的他已经蜕变，不愿意再步入汤姆和黛西的家，连乔丹也让他厌烦，他看到穿着粉红色西装的盖茨比站在黛西的楼下苦苦等待，而黛西却和丈夫预谋如何害死自己的情夫，这里无疑是讽刺的，象征爱情甜蜜的粉红色融在黑暗当中也必然为之吞噬，尼克认识到自己没有办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只能默默离开，让盖茨比继续沉浸在对神圣爱情的幻想当中。尼克等待盖茨比一夜没睡，“那帮混蛋全部加起来也没你高贵”，尼克终于与黛西、汤姆之流的中西部上流贵族决裂，而后盖茨比掉入黛西和汤姆的圈套，最终为爱情殉葬，尼克为他的奔走不仅仅出于两人间的友情，更是一种对于自我灵魂的拷问，盖茨比堂吉诃德式的自我奉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是不存在的，而黛西、汤姆、乔丹等中西部上流贵族在东部物质化更加富足的地方，只会让内心更加肮脏、卑鄙，所以尼克最终回到西部，是自我灵魂救赎的方式，盖茨比就是西部精神的象征——慷慨、奋斗、朴实、自我牺牲。而最后尼克在沙滩上遥望远方渡轮的灯火，“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绝的美国原野”，此时的他灵魂是透彻的，盖茨比的出现引领他一步步走向剖析自我、唤醒美好心灵。“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去”，这里也是菲茨杰拉德个人的幻想，纯净的心灵只有在纯净的土壤中才能够保持，西部成为尼克、菲茨杰拉德心目当中的伊甸园。

3.信仰之灯在盖茨比的心中有两盏信仰之灯——科迪和黛西，在小说的结尾，盖茨比的父亲拿出一本破旧的书，在扉页上盖茨比工整地写着一份富兰克林式的作息表，在作息表的结尾他工整地写着“孝敬父母”。这一条在他的系统化训练自己当中显得格格不入，那么意味着他没有将孝敬父母作为一个孩子所本能具有的，而是需要不断强化的一种技能，这也意味着他不满足于现今父母所提供的物质条件，他想要跳出现在的成长环境。而富兰克林是美国梦的代表人物，平民出身的开国元勋，这种情感在阅读《红与黑》和《高老头》当中都有相似体验，于连和拉斯蒂涅是平民和没落的贵族，在渴求权力、地位、财富的同时，都将拿破仑作为了自己奋斗成功的希望，盖茨比也是如此。所以在苏毕列尔湖捕鱼的时候，他头脑中已经有了对财富、物质、地位的模糊概念，他同其他年轻投机者思想相同，认为自己是不平凡的，为上帝所甄选，而科迪的出现让他彻底觉醒，如果说老盖兹是他的受身父亲，给予了他生命，那么科迪就是他的精神父亲，给予了他名字。对于名字的重视中外都是一样的，名字意味着灵魂，那么改变了名字就是改变了一个人的灵魂。可以说科迪给予他的是一次再生，是上帝造人的重现，而盖茨比对世界的处世之道、对金钱财富地位的价值观念，正是那段时间培养积累起来的，而在科迪死后，他也没有争取任何遗产就离开了。黛西第一次来到盖茨比家时，尼克看到盖茨比没有悬挂自己受身父亲，而是悬挂了自己精神父亲科迪的肖像，此举明显表现出盖茨比对科迪的崇敬，将科迪作为自己的信仰高高悬挂起来。而科迪是一个到了东部仍然保持着西部精神的耽于享乐的人，他每天都生活在狂欢的状态下，盖茨比心灵中所保有的浪漫主义情怀与动人的人性，正是科迪在其身上留下的印记。

黛西是科迪死后指引盖茨比方向的第二盏灯，盖茨比从了军，在迷茫的生活当中，他偶然邂逅了黛西，而黛西仿佛瞬间照亮了他的心灵。黛西是他的人生幻想的结晶，金钱、地位、美丽、爱情，黛西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不像任何一个他接触过的女人那样能够轻易把握，正因为她的放浪形骸却难以把握才更显其迷人。在夜深人静时刻，伸手拥抱着远方的绿灯，其实是拥抱着他心目中唤作黛西的信仰之灯，别墅、宴会、衣服都是为黛西祭祀的牺牲，而黛西的降临让这盏灯原形毕露，“让他心醉神迷的物品从此少了一件”，这里我认为并不是指黛西的到来，让盖茨比辗转多年的爱情理想终于实现，也不是说盖茨比失去了对他往日留恋的爱情，而是黛西的变化注定了这份寄予希望的失而复得的爱情必然失败，但是盖茨比在自我编织的梦幻世界不愿醒来，黛西所代表的财富、爱情、美丽他都得到了，他在宴会当中不断为黛西和汤姆介绍名流，彰显着自己身份的显贵与非同寻常，盖茨比自认为他已经可以与汤姆、黛西等人比肩，获得了可以信仰的权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对汤姆从最开始的唯唯诺诺到最后的胸有成竹，他坚信这盏信仰之灯已经飘离了对面的海岸来到他的身边，而最后他在黛西的楼下苦苦守候，直到粉红色灯光灭掉才黯然离开，这时的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信仰已经远离了他，离开了信仰之称的他行将就木，最终难逃毁灭的结局。而黛西的身上有着菲茨杰拉德的妻子姗尔达的影子，这个浪漫、美丽、多情的上流社会女子正是菲茨杰拉德理想中的女性，更是他理想中的自我，姗尔达自身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芭蕾舞者、画家，菲茨杰拉德为了满足姗尔达的生活品质要求，拼死写作，并在这种近乎狂欢化的疯狂生活状态当中，走向各自的灭亡。

［1］ 廖娟.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爱情书写［D］.浙江师范大学，2014.

［2］ 张蕊.论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反讽结构［D］.山东大学，2014.

［3］ 孙毅泓.对《了不起的盖茨比》多次重译的评析［J］.云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4］［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姚乃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作者：曹新月，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