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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葵花开

2016-07-13召唤

飞天 2016年7期
关键词:翠莲跛子刘二

葵花呢?

这些天,我跟疯了一样到处打听葵花的下落。我就想不通,葵花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打村头问到村尾,除了那只野狗朝我汪汪两声外,谁也没搭理我。

葵花没了,我的魂也丢了。

葵花呢?

我仍不死心,就来到了葵花家。葵花家在村子的一条岔路边上,近看远看,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像是个被扔在一边的孤儿。

葵花家的屋檐下搁着一个粪箕、一把钉耙,当然还坐着一位穿“刮皮棉袄”的老人,那是葵花的娘。

葵花娘不理我。葵花娘只顾坐在鸡屎糊糊的门槛上抹眼泪水。葵花娘总是坐在那儿,抹她的眼泪水,都好些天了,没个歇,好像就眼泪水跟她好似的。葵花娘的这种反常,是从没了葵花后开始的。葵花在的时候,葵花娘都是一日三餐地骂,骂得那些脏话连筷子都捞不上,骂得葵花不得不哭着离家,住进野外东荆河堤上的闸屋里……

葵花呢?

葵花娘还是不理我,光顾抹她的眼泪水。我就伸了小手去接,吧嗒吧嗒的泪颗子打着串串儿落在我的掌心,像一粒粒刚出锅的葵瓜子,烫得我痒酥酥的,直想嗑。自然我就想起了葵花,想起了长着一张瓜子脸的葵花,倚在冷冰冰的闸屋门边上嗑葵瓜子的模样儿。葵花的牙齿白,白得嗑出的瓜子声也是白的,香喷喷的透着光泽。还有,葵花总是凝视着前方的眼神儿,也是鲜亮晃晃的耀人。我好奇,就歪着那颗又偏又大的脑壳,问她看什么呢?葵花不吱声,就像这会儿葵花娘不吱声一样。

叭——一颗瓜子儿响了;叭——又一颗瓜子儿响了。葵花总是把瓜子们嗑得有声有色、光彩照人……这情景,好像就是昨天,抑或就是我盯着河堤上那只吊着一条腿胯子撒尿的野狗时的场景。这里总是出没一些没有主人的野狗。野狗筛了筛身子,摇晃着尾巴走了。可是当我再要去看嗑瓜子的葵花时,葵花就没了人影。而且,从此就没了!我恨透了那只钻进草垛根撒尿的野狗,要不是因为看这野狗撒尿,我就会死死盯着葵花嗑瓜子的。有我看着葵花,葵花就不会走得不明不白、无影无踪了。

你的眼里有爪子——抓人哩。这是葵花亲口对我说的。葵花,不止一回亲口对我这样说。我想,葵花的消失,一定跟我那天看野狗撒尿有关。

这时,葵花娘将一把清鼻涕抹在了门槛上,接着,又去专心专意地抹她的眼泪。我本想觍着脸皮再问她一声葵花呢?就在这当儿,那只不识趣的野狗又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草垛根,竟吊起了一条腿胯子,想旧戏重演。于是我的气和恨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钉耙,向那条吊起的腿胯子横扫过去。

野狗惨叫着声逃去,那汪汪汪的叫声,也是一跛一跛的,就像打折的那条跛腿。狗日的,活该!你撒尿就撒尿,为么事还要吊起一条腿胯子卖乖作秀呢?

现在,葵花娘理不理我都无所谓了,眼下最最要紧的是打听葵花的下落。葵花是我的葵花,我不能没了葵花,我要找回我的葵花,我还要娶我的葵花,我跟葵花承诺过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娶我的葵花,那样,我跟葵花就会永远分不开了。葵花听了就笑,说你真是个歪脑壳,尽说些子歪话。我说么事歪话正话的?反正我要娶你!末了,我又抬高嗓门子发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葵花看我的认真劲儿,没再扫我的兴,就说,好啊,那就当我的小女婿。葵花呢,就轻声缓语地跟我哼了一首江汉平原的《小女婿》:

鸦雀子嘎几嘎,老鸹哇几哇,

人家的女婿多么大,我的妈妈耶,

我的女婿一点点耶。

说起他一点点,人小鬼又大,

我与旁人说闲话,我的妈妈耶,

他横瞪鼓眼煞耶。

站在那踏板上,没得两尺长,

我把他拉出去喂豺狼,我的妈妈耶,

他骇得像鬼汪耶。

睡到鸡子叫,扯起来一泡尿,

把我的花被褥屙湿了,我的妈妈耶,

像他妈的个极左宝耶。

越想越有气,妈与我拿主意,

坚决与他打脱离,我的妈妈耶,

我不要这小女婿耶……

唱着唱着,葵花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哭得眼泪是眼泪鼻涕是鼻涕的。我想,葵花她一定是嫌我太小了,怕我像歌里头唱的小女婿尿床。可是,肥水哪能流外人田?更何况,我还要长大呢!

我最怕葵花哭了,只要她一哭我就会拿眼抓她,就像当初在广东某电厂的草坪上我拿眼抓她一样。要不是我当初拿眼要死要活地抓她的话,她也一定会像许多过往的路人一样,瞥一眼就走,或是连瞥也不瞥一眼就一走了之。每每有人像看稀奇样看我的当儿,我总是竭力地脚蹬手抓妈哇妈哇地哭喊,哭我的妈,喊我的妈,抱我回家。可是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妈就是不来抱我回家。曾有好几个好心人,原本要抱我回家的,可他们一看我是个歪脑壳,说我是个被遗弃的畸型儿,哀叹一声,就再也没有回头。

我不晓得在草坪上躺了多少天,反正,就在我嚎不出声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呜咽。那呜咽就像是打我的心里发出来的。我睁开眼,天已黑透,却有路灯的光亮打在草坪上。呜咽声掺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怪呛鼻的。我努力地睁开眼,才晓得这呜咽是一个距我几步远的黑影发出的。黑影正舔着身上的伤口。我想喊,没了力气;我想哭,流干了泪。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黑影扬了扬手,那黑影就跛了过来,黑影原来是条狗。黑狗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一股子热流就在我浑身游走。就是打这一刻起,黑狗就跟我分不开了。

黑狗又开始不停地呜咽,朝过往的路人。黑狗的呜咽凄厉而怪异,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我晓得,黑狗不是在替我呜咽,准确地说,是为我呼救……果然,黑狗的呼救唤来了一个女人。女人像先前的所有路人一样,只看了黑狗一眼就要转身。就在她走开的一刹那,黑狗突然蹿过去,死死地咬住了女人的裤管。女人惊叫一声,以为狗要咬她。可是黑狗根本没有伤她的意思,而是咬紧她的裤管,一步一步地往我的跟前拽。女人“啊”了一声,发现了草丛中的我。当时奄奄一息的我,只觉得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女人的眼光,聚集着惊讶、疼痛、慈悲、无奈、温暖……一起打在我的小脸上。于是我就睁大眼睛,用像爪子一样的光死死地抓住了她的眼光,抓得她不得不俯下身子看我,然后,又抱起我……黑狗这才松开了女人的裤管,眼泪汪汪地瞅着女人。女人摸了摸黑狗的头,说:人不如狗,狗比人的心肠好哩!走吧,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女人总是对我嘀咕:你这娃眼里有爪子——抓人哩!葵花呢,也最怕我拿眼抓她了。只要我双眼放出爪子去抓她,她就不哭了。

葵花呢?

我不得不来到村外,朝东荆河大堤的闸屋走去。在我们没来闸屋避难时,闸屋只是一个摆设,没住守闸人。闸门也很少开启,拴闸门的铁链子生了一层死锈。闸檐下有一个筛子大的蜂窝,蜂窝的斜对角是一个燕子窝。平日里,我们就看着这些蜂儿和燕子,在自己的窝里出出进进,相安无事。

黑狗还卧在那里,守着那间空空的闸屋。“黄狗偷食,黑狗遭殃”,这是牛轭湾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意思是说,每回偷食跑掉的都是黄狗,而挨打背黑锅的却是黑狗。往大里说,就是比喻人倒霉不走运。黑狗我是晓得的,不光倒霉背运,还身世苦,说白了跟我一样造孽。我是个弃婴,黑狗是条流浪狗。要不是葵花的收留,我们怕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我就是想不通,葵花救了我和黑狗,她怎么就在这人世上消失了呢?

黑狗没说话,也没起身迎我,只是朝我无力地摇了摇尾巴。我知道,黑狗一定也沉浸在失去葵花的悲痛之中。这世上,最亲的人,只有葵花、黑狗和我了。你一定会说,狗怎么能算“人”呢?错了,黑狗不是狗,就是人,我们一直把黑狗当亲人。黑狗也把我们当亲人。可是现在葵花没了,这世上,只有黑狗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是黑狗唯一的亲人了。

我摸了一把黑狗的头,黑狗就流泪了。这些日子,每到夜半三更,我都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在村子里响起。这声音就是“喊魂”的声音。牛轭湾一直兴“喊魂”,谁家老了人或是丢了娃,都得在半夜无人的地方“喊魂”。有的喊满“五七”,有的喊满“七七”,总之直到亡者的魂超度升天。村人都忌讳说“死”。老人死了一概说“老了”,小娃死了说“丢了”。那晚,当我踩着声音摸过去时,才发现“喊魂”的原来是黑狗。黑狗双膝跪在东荆河大堤上,朝西天汪汪叫唤。那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强一声弱一声,似哭号、似呜咽,带着深深的悲痛,响在天上,响在地上,响在人心最痛的地方。我悄没声地下了大堤。我不敢惊动黑狗,是怕惊醒了黑狗喊叫的“魂”。因为有人打岔,“喊魂”就不灵了。

那阵子,黑狗夜里“喊魂”,白天就守在闸屋门口,等葵花回家。

我开始转移对象,挨家挨户地向村人打听。我晓得问葵花娘是注定没有结果的。葵花娘现在只跟眼泪亲,她不会顾及我的。

葵花呢?

我就不信,偌大个牛轭湾,就没人晓得葵花!

我从村头打听到村尾,又从村尾打听到村头,还是没有一人搭理我。尤其是那些上了年龄的老人们,只要我一问到葵花,都跟葵花娘一样,一把又一把地抹起眼泪来。我想,完了,这牛轭湾一定是闹起泪灾来了。

我不信这个邪,不信打听不到我的葵花。

我走出牛轭湾,再沿了东荆河两岸的人家打听。

葵花呢?

葵花呢?

……

这天,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一位正在东荆河大堤上的放牛佬听了后问我,哦,你是打听牛轭湾的那个葵花么?我说,是,好些天葵花都没回家了。哎呀呀!你就是葵花的……放牛佬突然打住,只是拿眼一个劲儿地瞅我又大又歪的脑壳。葵花呢,我的葵花呢?我问得语无伦次,问得没头没脑。放牛佬说,莫憨打听了,你的葵花永远不会回家了,不,你的葵花她回老家了。

哼!么子屁话?一会永远不会回家了,一会又回老家了。等于没说咧。我烦死放牛佬了,尽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哼,活该打光棍!

葵花呢?

葵花呢?

我不得不来到麻先生家打听。麻先生满脸的坑坑洼洼,像闸檐下的那个蜂窝眼,能筛得出黄豆。人说十麻九怪,这不,麻先生不光看风水,神的是能“掐时”。比如谁家走失了娃子,或是丢了牛呵马呵羊呵猪的,只要请他“掐时”,就能准确无误地掐出失物丢失的具体时间和方位。失主再按他提供的时间和方位,就会一找一个准。一见到麻先生,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听起葵花来。

哦——

麻先生毕竟是麻先生,光那一声“哦”,就要比放牛佬拖得深沉、悠长,像长了条尾巴子,呼呼有声地横扫过来,让你不得不顿生敬畏。

南山。

麻先生的指头“掐”了几个来回,说。

你是说葵花去南山了?

嗯。

南山在哪里?

南山就在南山。

葵花在南山做么子?

睡觉。

我糊涂了。葵花怎么会不管我和黑狗,在南山睡大觉呢?可麻先生偏偏又说,歪脑壳娃子,南山是一个去处,人啊,迟早都得去的。

南山。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有些茫然,但不管怎么说,人家麻先生毕竟给我指明了葵花的去处。

嘿嘿,这一趟,总算没白跑哩。

返回的路上,一根柳梢戳着半牙月亮。月亮一定是被戳痛了,老是弯着腰。我又遇见了放牛佬。放牛佬袖着双手,胳肢窝里夹着一根鞭子,鞭子一甩一甩的,闪着银光,像一条蛇。放牛佬立在月光里,扯开嗓子吼:

月儿亮来亮堂堂,

笔直照过姐的房,

姐的房中样样有,

多个枕头少个郎,

梦见织女赶牛郎。

这是土生土长的地花鼓,别名又叫酸曲儿。放牛佬的破嗓子跟鸭公没得两样,吼得天摇地动的。那酸曲儿真格酸,就像打醋坛子里倒出来的,酸得直倒牙。那头啃青的老水牛一定是被放牛佬的歌子触动了,就立在歌里头,瞅着月亮,咀嚼、反刍着没完没了的心酸。

怎么说呢?放牛佬的酸曲儿没有触动我,也就是说,压根儿没往我心里去。我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之所以没在意放牛佬跟他的酸曲儿,主要原因是他没有麻先生的本事,没能为我指定葵花的去向。

可是,放牛佬还是叫住了我。他说,歪脑壳娃子,你晓得东荆河对岸的苦楝坡么?我说晓得,那坡上蛮多苦楝树,一到夏天,楝树上就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苦楝果子,风一吹,砸得脑壳咚咚响。

那你晓得坡上的楝生不?

我说晓得,听大人说,去年春上,他在河南平顶山挖煤,砸死了。矿上还赔了楝生家十五万块钱。

你晓得他是你什么人不?

我摇头。我想,这死人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姨夫!放牛佬说。

我就瞪大了眼,将歪着的大脑壳摇了又摇。

真是你姨夫咧。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回咒了放牛佬一句:是你姨夫!

唉——放牛老汉长叹一声,说活到楝生这份上,也算值了。阳世未娶,阴间有伴啊。说着说着,眼泪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我又去找放牛佬打听葵花的下落。别看放牛佬一生打光棍,可心里头花花肠子多。比如每天一上东荆河大堤,就老是吼一些黄腔荤调,好像他要找的老婆就在这些酸不溜叽的歌子里。放牛佬好像还沉浸在那些酸曲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从胳肢窝里抽出鞭子,指了指河对岸,喏——南山。葵花,还有你姨夫——葵花的男人,就在那里过日子咧。

我顺着放牛老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明是一片滩田,是一片被油菜花浸染成蛋黄色的霭气,怎么会是南山呢?

当我穿过滩田,满身菜花子走进所谓的南山时,却发现南山不是山,是一片鼓着大包小包的乱坟岗。坟岗上,到处飘荡着清明吊子。可是,我的葵花呢,你在哪里?

捡宝——

好像是一阵风吹来的,可竖起两耳一听,分明是葵花在喊我。捡宝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葵花取的。可人们从来都不叫我捡宝,要么叫我歪脑壳,要么喊我大偏头。这世上,只有葵花叫我捡宝,把我当成捡来的宝。我四处寻找喊我的那个声音,确切地说,是在找喊我的那个人——葵花。这世上,喊我捡宝的,太少太少,少得只有葵花一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声音,找到这个人。好几回,当别人喊我歪脑壳或是大偏头时,那种鄙视和轻蔑,像一根倒挂钩的针,扎在我的心尖子上痛,扯出来也痛。我不止一回问过葵花,人们为什么要这样作贱我?葵花就一把揽过我,然后又搂紧我,紧得恨不得到肉里去。这世道啊,就是这样子的,硬的拖锹过,软的挖一锹。捡宝,莫怕,有姨咧。

就在我寻寻觅觅的恍惚间,在一个合葬的坟茔上,孤立着一棵葵花秧子,野生的,不知是风摇着它,还是它摇着风,风摇花荡间,我就真切地听见了那一声巴心巴肝的声音:

捡——宝!

是葵花。几天不见,葵花怎么就摇身一变,长成了一棵葵呢?葵花,还是原来的模样儿,脸庞子仍是瓜子型;牙呢,要多白有多白;只是身段儿比先前更苗条了,苗条得有些弱不禁风,怪招人怜爱的。

葵花,这些日子,你声不吱、气不出的跑这乱坟岗来做么事?我埋怨她,不该狠心地丢下我不管。

葵花说,捡宝,这不是乱坟岗,这里是南山。你姨是嫁到南山来了。你姨夫就是苦楝坡的楝生。

不!我大声叫起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你为么事就不声不响地嫁给了楝生,嫁给了一个死人呢?

葵花伸手抚了我一下脸子,又抚了一下脸子说,看你尽说些憨话,我是你姨呢,姨是不能嫁你的,你也不能娶姨。姨永远是你的姨。姨不是狠心丢下你不管,姨正是为了你好,才嫁给你的姨夫——楝生的。

接着,葵花就一五一十地跟我讲起了她嫁给楝生的经历。

听了葵花的讲述,我就搂着高出我许多的葵花,叫了一声——姨。葵花就借着风力,用拂起的葵花叶——她那温暖的手,抹去了我脸上的泪。葵花一边为我抹泪一边说,捡宝,我娘还好吗?我说娘老是抹她的眼泪,也不理睬我,怪可怜的。我又说娘不让你进家门,你为么事还要记挂她?葵花说娘也不容易的,这世道,唾沫星子淹死人呢!我不怨我娘,真的,我凭么事要怨我娘呢?命里只有八合米,命,这都是命哪。

过了一会,葵花就跟我说起了她和我的一些身世。

我决定带着你和黑狗离开打工多年的电厂回到故乡牛轭湾时,你已经吃六岁的饭了,也就是说,打在草坪上捡你那天算起,你跟我相依为命整整四年了;我呢,也从一个黄花少女变成了一个该嫁人的老姑娘了。用老家的话说,再不嫁,就成黄花菜,嫁不出去了。老实说,打那天捡你那一刻起,我就死了嫁人的念头。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光是为自己一人活着,也就是说,想为自己活,也不成。

娘捎信来说,如我再不嫁人,坡上有绳子,河里有水,任我择,要不她就跳东荆河,死给我看。听听,这不是逼我吗?说实话,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女子不想嫁个好男人?可是,有你这个油瓶子拖着,我能嫁吗?我嫁得出去吗?

那年,在老乡的帮助下,我好不容易在广东找到了一份活,就是在某电厂的草坪上除杂草、浇水什么的。电厂就在海湾大桥下面,电厂的草坪蛮大的,那草听说是从德国进口的,比人都还金贵呢,这么金贵的草,就得人专门侍候。草坪是由当地澳头村的一个姓陈的老板承包的,陈老板就雇用了五名外来工,三男两女,另一个女的,就是贵州山区的翠莲。翠莲跟我同庚,只是小我月份,长得眉清目秀,跟我蛮投缘的。草坪的活儿明轻暗重,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连十个手指头,也被草汁咬得像被绿颜料染过似的,要看相没看相,而且每月400块的工资,老是一拖再拖。有一天,翠莲突然对我说,这活又苦又累的,加上工资少不说,还老拖欠,她实在受不了了,想另找出路。我说,像我们这些农村来的打工妹,找一份高工资的活不是那么好找的,慢慢熬吧。她说老像这样要死不活地熬下去,就是熬脱三层皮,到头来也是个穷光蛋。

没想到翠莲说到做到,不到三个月,她真走了。其实,她也没走多远,就是到电厂门口的一家夜来香发廊里当洗头妹。我想,翠莲学个洗头理发的手艺倒也蛮不错的,往后回到贵州,自己还可开个发廊,靠手艺吃饭,牢靠。夜来香发廊里是清一色的妹子,有福建的、河南的、湖南的,也有我们湖北的。她们人人脸上糊着厚厚的胭脂,张着猴子屁股似的嘴,不分老少的拉着男人们到发廊洗头。这些妹子们夜里忙通宵,白天睡大觉,过着颠倒黑白的生活。有一天夜里,我去夜来香找翠莲扯闲白,问翠莲洗个头几多钱?她说,那要看洗什么头了。我说头就是头,还能有什么头?没想我的话却引来一阵轰笑。轰笑过后,一个正叼了烟吞云吐雾的妹子不屑地朝我骂了一声傻逼,说狗男人们都有两个头的,一个搁在肩膀上,一个呢吊在胯裆里。话音未落,又引起了一阵粉脂味裹着的浪笑声。

在这不三不四的笑声里,我看见渐渐垂下头去的翠莲。就在这时,一位操着潮汕口音、满嘴黑牙的老板,哼着翠莲翠莲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径直奔着翠莲而去,并且搂着翠莲,门帘子一掀,很熟练地就进了里屋,说是去做什么按摩。那些刚才还在浪笑的妹子们望着他们的背影,齐声大叫:哇噻!

不用说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像贼一样逃出了发廊,从此再没有去那个不干不净的夜来香看翠莲了。

一年后,听说翠莲离开了夜来香,到潮州去了。有人说她嫁人了,也有人说她给人做二奶去了。后来的消息是,她被那个常来夜来香找她做按摩的何老板包了。何老板有家室,老婆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却没有一个男孩。何老板失望极了,看来指望老婆是没戏了,无奈之下就想到了借腹生子这一招。自然,何老板就想到了翠莲。何老板的条件是,只要翠莲给他生个胯里带把的,就一次性付给她五万块的营养费。后来听说翠莲真生了个胯下带把的,只是那男娃是个畸型儿——脑壳不仅大得出奇,而且还朝一边歪着。

翠莲抱着歪脑壳儿子找何老板要营养费,可何老板死活不给,还对翠莲说,生个废物,还有脸要钱?真不知丑卖几个钱一斤!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忙完除杂后开始给草坪浇水,就听工友菊姐说,快去看,草屑堆里不知谁丢了一个男娃。我听了,没怎么在意,继续忙浇水。草屑堆就在电厂门口,每三天由环卫所的垃圾车统一清运一次。来看热闹的蛮多,却没有一个愿意抱走孩子的。晚饭当口,我随意问了一声菊姐,那男娃呢?菊姐说,造孽哟,那男娃是个怪物——等死吧。我一下没了心情吃饭,跑去草屑堆一看,那男娃已没了声响。要不是那只造孽的黑狗使劲朝我汪汪大叫,就错过了救男娃的最佳时间。当我第一眼看见男娃时,男娃的目光一下就跟我对上了。男娃拿眼睛死死地抓我。对,就是抓我!抓住了我的腿,抓住了我的心!老实说,当时我只是想将可怜的男娃挪个地方,怕垃圾车将他当垃圾铲去。可是当我抱起男娃时,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又歪又大的脑壳,让我想到了人们对翠莲的一些传闻。男娃的拳头攥得死紧,就像攥着他的命根子似的。我使劲掰开,竟是一个纸坨坨,打开,皱巴巴的纸条上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葵花姐,我知道,这可怜的孩子,最终会落到你的手里。什么都不说了,这都是我造的孽,是我的罪过。世上的男人没个好东西!这世道,太可怕,太可恶了!那个臭男人,居然撇下我们娘儿母子跑了!姐,我一定要去找那个孽种算账,就是追到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这孩子,只有拜托姐了。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来报答姐的大恩大德!

纸条的最后,是孩子的生辰八字。

不管翠莲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是狠不下心再扔掉这孩子了。不说是人,就是猫呵狗的,只要来到这世上,都是一个生命,就有活下去的理由。既然翠莲将这孩子托付与我,我就有了抚养孩子的责任。

不久,老板因这孩子的拖累解雇了我,我不得不带着歪脑壳男孩和那条流浪黑狗,过起了四处漂泊的生活。万般无奈之下,我就在海湾大桥下面的桥洞里安顿了下来。刚开始我还抱着男孩,到夜来香发廊打听过翠莲的下落,可小姐们都说我被翠莲骗了,她是活生生地将这个怪胎撇给我不管了,她又跑到广州赚大钱去了。我只得悻悻地回到桥洞。很快,我的手头就干了,没一个子儿,两张嘴,怎么活命呢!白天,我就背着男孩四处拾垃圾,什么空水瓶、水泥袋子呀,卖钱不卖钱的,我都拾。有一回,我到大桥下面的水泥厂去拾水泥袋子,却被当地拾垃圾的一帮人轰了出来,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得缴地盘费,否则,再侵犯他们的地盘,就打断我的狗腿。天啊,这世道!

更令我气的还在后头。一天,水泥厂看门的老汉突然走进了我们住的桥洞,将写满了字的一块牌子交给我。那些字的大意是说,这孩子生下来是个畸型儿,被亲生父母抛弃了,望天下好心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婶大哥大姐们发发慈悲,可怜可怜这不幸的孩子。一看见牌子上写的内容,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嗯,要我去乞讨,这不是在咒我吗?老汉叹了一声,说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呵。老汉说完,咳嗽着走了。望着老汉因咳嗽而颤抖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泪水就摔在了男孩的脸上。男孩伸出小手,抹了抹我的脸,叫了一声:“妈——”

不知怎么的,小时候妈常给我哼的那首童谣就冒了出来:板凳歪歪,菊花开开,妈烧火,我拣柴;吃稀饭,下黄菜,慢慢把这荒年度过来……这年头,虽不是荒年,可对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们来说,又跟荒年有多少区别呢?

第二天,我就抱着男孩,双膝跪在离电厂大门不远的地方,在地上摊开那块牌子,脑壳恨不得扎到裆里去,等着人们的施舍。这时,懂事的黑狗却用嘴叼起那块牌子,伸头举起,目的是想让牌子更显眼一些。我晓得,电厂职工的工资一个个都高得骇死人,三块五块的,从不在乎。刚开始的两天,时不时的有人扔钱,一天下来,也够我们娘儿母子喝口稀饭的。可是好光景没过几天,就没一个人愿意扔一个子了,扔的尽是些捞不上筷子的唾骂。

喂——这怪胎是不是鸡婆翠莲的?

嗯,格臭娘们,竟敢拿鸡婆的孽种来骗钱!

滚!快把这丧门星轰走!

话音未落,电厂的几个保安就恶狠狠地挥着电警棒,将我们驱离了厂门口。我不服气,就朝气势汹汹的保安大声武气地哭喊:

——这是妈的孩子!

这孩子是妈的——

我的哭喊声没有得到一个人的同情,引来的却是一阵阵令人心寒的嘲笑声,在这怪里怪气、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胭脂味——是从那些看热闹的翠莲曾经的同事们身上传来的。

我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抱着男孩回到桥洞,整天以泪洗面。有一回,我到澳头一家餐馆的潲食桶里捡吃的,不巧被一个正在屋子里喝酒的胖男人看见了,男人朝我咦了一声,就跟餐馆的伙计叽里哇啦地说起了什么。他们说的是潮汕话,我一个字眼都听不懂。正要转身走的当儿,胖男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叫住了我。原来他就是餐馆的老板,他要我来他的餐馆做洗碗工。这不是雪中送炭吗?当场,我就答应了,说什么时候来上班?老板说现在就行。我却犹豫了,说我还得拾收一下再来。老板说收拾什么?我这里正缺人手呢,包吃包住,400块,不亏你吧?我就在餐馆做起了洗碗工。走的那天,我对黑狗说,孩子就交给你照看了。黑狗蛮懂事的,整天都守在孩子身边,寸步不离。所谓洗碗工,其实就是打杂,洗碗、拖地、摘菜、抹桌子、端盘子、打下手什么的,都少不得我。做这些活计的时候,我的心老是打野,老是想着还在桥洞里等我的孩子。晚上餐馆打烊时,我就风风火火地回到桥洞,没想到,那孩子却躺在地铺上,唱着那首板凳歪歪、菊花开开的童谣呢。黑狗也摇着尾巴附和着。我踩着歌子进去,一把就抱起了孩子。那孩子就揪心扯肝地叫了我一声:“妈——”

第二天,我就给男孩取了一个名:捡宝。不久,我就带上捡宝和黑狗来到了餐馆。老板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落到了捡宝的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到了捡宝又歪又大的脑壳上。这是谁的孩子?老板板起脸问我。我犹豫了一下,牙巴骨一咬,说我的,是我的孩子。老板又拿眼盯了盯孩子的脑壳,说怎么不放在家里?我说没人带。老板说你是要将孩子带到我餐馆来?我嗯了一声。老板顿了顿,又说,我有一个条件,从今往后,你得一切听我的。也就是说,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想,只要能容纳这孩子,我什么苦都能吃。

最后,老板的目光又盯上了黑狗,说,这条狗就给我当看门狗吧!一条黑链子就锁住了黑狗。

就这样,白天我在餐馆里勤扒苦做,孩子就关在餐馆后边的偏厦子里耍。黑狗呢,则老老实实地守在餐馆门口。刚干满一个月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的老板突然嘭嘭嘭地敲响了我们住的偏厦子。我问老板有事吗?老板说给我开工资。我就开了门。

老板醉醺醺地进屋,就拿眼直盯我,盯得我心惊肉跳的。老板掏出了四张大人头,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我伸手去接钱,“谢谢”还没落音,我的手就被死死地抓住了。没等我回过神来,老板淫笑着一把将我按到床上。我死劲挣扎,推开了老板。老板说,你答应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说老板,我是答应过你,可是我什么都可做,就是不能做这。老板嘻笑一声,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票子,拍在床铺上,说这总行了吧?我坚决地说,不!老板说,你个臭娘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就在这时,老板突然惊叫一声,捂着大腿,翻下了床。原来,就在老板企图强暴我时,黑狗挣脱铁链猛地冲了进来,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板痛得嗷嗷直叫,大骂狗日的,胆敢咬老子,老子今天杀掉你!

疯狂的老板举起一把砍刀,朝黑狗乱砍。可黑狗一点也不怕,跟老板机智地周旋,一旦瞅着机会,就咬对方一口。无奈之下,老板不得不对我们大吼:狗日的们,快给老子滚蛋!

连夜,我们就被老板赶出了餐馆。

漫漫黑夜,我带着孩子和黑狗漫无目的地来到了海滨码头。几艘夜行的轮船在江面上行驶,那汽笛,有一声无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夜的沉寂,又一下一下割着我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种声音在向我召唤。这时我流血的心里猛然涌出一个令我心痛的字眼儿:家。

天终于在我们静静的等待中睁眼了,浓稠的夜色渐渐散去,化成了一条明晃晃的路。走,我们回吧。葵花牵起我的小手。我说回哪里?葵花说,家。我的心呼啦一热,就将她牵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接着,我的心里就蹿出了一个字:妈!葵花一怔,回头望着我,你叫我了?你真叫我了?我就又补了一声:妈。这时,黑狗也朝葵花支吾了一声,好像也叫了一声“妈”。葵花蹲下身子,一手搂我,一手搂黑狗,用满是泪水的脸子在我和黑狗的脸上边蹭边说:娃子,跟妈回家,跟妈回家……

葵花没再带我回到大桥下面的家,而是带我来到广州火车站,坐上了一列开往武汉的火车,然后又转了好几趟车,几经周折,终于在东荆河大桥下了车。

喏——那就是牛轭湾——我们的家。葵花指了指柳林深处正冒着袅袅炊烟的地方说。下得堤来,没走几步,我就听见了一阵阵哞哞的牛叫声。

一头黑水牛,站在村头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不住地嚼着牙巴骨,好像嚼着一根怎么也嚼不烂的橡皮筋。两只小阳雀立在牛背上,叽叽喳喳地叫。黑狗摇着尾巴,跟在我们身后。

不一会,黑狗突然朝一间土坯屋跑去。鸡屎糊糊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有滋有味地打瞌睡。

娘——

葵花叫了一声,没叫醒。黑狗就上去,扯了扯老人的衣袖。老人醒了,眯起昏花的老眼瞅着葵花,你是……哪个?

葵花呀——娘。

葵花?葵花是哪个?

你闺女呀!

哦,我闺女是葵花么?

……

这时,打隔壁走出来个中年妇女,胖,浑身尽是肉疙瘩。葵花就叫了一声婶。胖婶一愣,像见到鬼似地车身回屋,并嘭嚓一声关紧了大门。

婶——我是葵花啊!葵花拍门打户,可胖婶就是不肯开门,哪怕是虚出一条门缝儿。葵花再要敲门时,里屋的胖婶发话了。胖婶说,你个丧门星,莫脏了我的门户!

葵花走下台阶,一步踏空,跌倒在地。我赶紧去拉,黄狗也凑上来,叼了她的袖口往起拉。

葵花踉跄着,不知往哪里走。她不知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胖婶为什么要这样不明不白地骂自己。当她决定回到自己的家时,娘却突然精神了。娘双手叉腰,说你还有脸进家呀?葵花说,娘,这到底是么回事?娘说,嗯!么回事?你还有脸问我呀?我们家祖宗八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葵花说,娘,你咋不问个青红皂白,这样责备你的女儿啊?娘说,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走吧!这时,院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开始说三道四起来。

格婊子,跟秋菊一个样!

呸——还拖着个小野种!

羞人哟!

臭了村风啊!

呸!

呸呸呸!

不一会,人缝中就挤进来了一个跛子。跛子斜拉着一条腿,指着葵花的脸说,你在外面做的脏事连牛轭湾的畜生都晓得了。嗯,这门婚事,我当着大伙的面退掉啦!

人群中有人开始打“嗬嗬”,说刘二跛子好样的,我们支持你!说刘二跛子有骨气,就是打一生的光棍也不娶这婊子做老婆!

葵花直了眼,看了看那些正用鄙视的目光刺着她的村人们,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葵花醒来时,人们都像避温疫一样走了个精光,只有我跟黑狗陪着她。

家,回家……葵花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我真糊涂了,不知葵花的家,到底是在海湾大桥下面的桥洞里,还是在牛轭湾的这间土坯屋子里?为了回家,我们坐了几天几夜的车,可是到家了,却又不让我们回。我更不明白,葵花的娘,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乡里乡亲,为么事要这般羞辱她、谩骂她、用唾沫星子呸她?

黑狗摇着尾巴,围绕我们打了几个转转,然后朝着苍天莫名地嚎叫起来。

回到家,却进不了家门,葵花就带着我和黑狗拐上了东荆河大堤,在大堤边的一间闸屋里安顿下来。

还回家不?我问葵花。葵花不理我。我明知她不会理我的,至少是现在,但我还是要明知故问。我总觉得这里不应该是我们要回的家。我们要回的家,应该是那间土坯屋。葵花看我一眼,我就不敢再问了,埋着头,想自己的心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葵花,还有黑狗,整天形影不离,靠拾荒相依为命地过日子。黑狗最心疼葵花了,常常叼来了一些瓶子、布头、废铁什么的,让葵花拿去卖钱。

很多时候,我总是看见葵花在堤脚下的那块滩田忙碌,不是薅草,就是间苗。那块滩田上,也总有一位老人劳作的身影,出没于日出日落间。这老人就是葵花娘,这是她的责任田,说白了也就是葵花家的责任田。外出打工之前,葵花跟爹娘就在这块滩田上春种秋收,后来,爹一口痰没咳出来,去了,哥也圆房分家了,只有娘俩侍候这块地了。娘说,等哪天你嫁人了,我就一人来啃。这可是口粮田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是一口一口地啃,我也不能让它荒着!爹刚满周年,媒婆就上门了,说男方要人哩。媒婆所说的男方,就是本村的刘二,儿时订下的“摇窝亲”。五岁那年,刘二患了小儿麻痹症,村上的郎中误了他,落下了终身残疾,成了村人们后来嘲笑的“刘二跛子”。葵花一百个不愿意这门婚事,但又不好明说,就转了个弯子,对媒婆也是对娘说,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媒婆说等圆了房,夫妻俩出去,多好啊!葵花说,不,我一定要先出去看看。见葵花说得坚决,娘就担心,说你出去总得有个伴啊!葵花说,有了,是村上的秋菊。秋菊是牛轭湾第一个外出打工的姑娘,不到两年工夫,就赚了大把大把的票子。村上唯一修楼房的就是秋菊家,唯一买彩电的也是秋菊家。村长都比不上哩。

秋菊每年只有春节才会回家,每年回来,都要挨家挨户地发糖果点心。村人都夸秋菊不仅人长得标致,而且能干、心眼好,末了,总要跟着娃们叫她一声姐呵姨的,要她把妹或是侄女也带到外头,见见世面。秋菊总是笑笑,不说带,也不说不带,没等过完元宵节,就一人悄悄地走了。可那一年的春节,秋菊没能一人走脱,准确地说,是葵花没让秋菊一人走脱。

当秋菊悄悄地也是偷偷地拐上东荆河大堤时,她万没想到身后正跟着个尾巴。尾巴叫了一声秋菊姨。秋菊拧过头,就看见了背着一个蛇皮袋子的葵花。论年龄,秋菊还要小葵花的月份,可按辈分,葵花该叫秋菊姨。平日里,葵花都是秋菊秋菊叫的,可这回正经八百地叫她姨,秋菊已掂出了分量。再说看见葵花肩膀上的蛇皮袋子,秋菊明白,这条尾巴是怎么也甩不掉了。

秋菊姨,就带我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吧——啊?面对这样的乞求,秋菊不得不伸出手去,攥紧了葵花的手。秋菊说,葵花呵,你不说我也能摸到你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你是想逃,逃掉那个跛子。葵花就又叫了一声姨,只是那叫声是用泪水浸出来的。

秋菊说,你真愿意跟我出去?

葵花说,嗯哪。

秋菊说,你会后悔的。

葵花说,我么事苦都能吃。

秋菊说,不是苦不苦的事。

葵花想,能是什么呢?反正你秋菊能做的我也能做。可是三天后,当她被秋菊带到广东海滨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时,才明白秋菊当初所说的“不是苦不苦的事”。

这家酒店所谓的服务员,就是去陪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寻欢作乐。葵花做梦都没想到,把村人们的眼睛都羡慕红了的秋菊,居然在外面挣下三烂的钱!葵花死活不干,提着行李就要走。

秋菊说,后悔了?葵花说,做了才后悔哩!秋菊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一定后悔了?老实说,我当初的确后悔过,肠子都悔青哩。可后悔能换来大把大把的票子,换来我家的楼房、彩电吗?这世道,有钱的就是爷,没钱的就是只任人踢了一脚还要唾一口的狗。吃饭拌米汤,你自己拿主张吧!不管秋菊怎么解释、挽留,葵花最终还是离开了大酒店,来到了海湾大桥下面的那个电厂打工……

那天夜里,东荆河水像往常一样,悄没声息地从梦里流过。半夜时分,黑狗突然大声咬起来,接着,就引来了一阵长一声短一声的狗叫。在狗叫声中,分明还夹杂着人们的喊叫声:失火啦!失火啦!

葵花和我一走出闸屋就看见一片冲天的火光,像火龙一样在村子的上空熊熊燃烧、舞动。当我们匆匆跑到出事现场时,秋菊家,也就是全村唯一的一幢楼房,已烧得面目全非。

这场大火的起因,来自于秋菊家那台令人羡慕的彩电。每回打开电视,秋菊的爹都要锁定广东卫视,不为什么,就是想看一看女儿秋菊打工的南方发生的一些新鲜事儿。夏夜,那台彩电就搁在场院里,说是让村人们看电视,其实是要村人看他们家不同于别家的优越、富有和显摆。村人们看的不一定都是他们爱看的节目,但又不得不去看秋菊爹锁定的广东台。电视上正在播广东“打非扫黄”专项行动。画面上突然出现广东警方出动三百名警力,对全市各大酒店、发廊进行大排查,其中在市区海滨路某星级酒店,一举抓获了正在嫖娼、卖淫的男女二十余人,在特写镜头中,村人们看见了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

哇——秋菊!

人群中响起的这一声压抑着的惊呼,无疑是一记惊雷,在人们的头顶轰响。那仅仅几秒钟的画面,永远地定格在了人们的脑海里,同时也把秋菊连同牛轭湾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是秋菊!

搞了半天是在外面卖淫!

这是在卖全村人的丑啊!

没家教的东西!

贱货!

婊子!

呸!

突然,人群中飞出了一块半头砖,接着彩电发出了一声巨响。

半夜里,一场熊熊大火搅乱了牛轭湾的安宁……

睡着的人们先是从梦中惊醒,后来又极为平静地看着大火把村人认为的耻辱和肮脏一并烧毁。人们望着烧红了半个天的大火,没有一人喊叫,也没有一人去扑火,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秋菊家、也是牛轭湾曾经的荣耀烧得精光。

第二天,一辆警车开进了牛轭湾。村人们头一回看见闪着红灯、拉着警笛的警车,都下意识地惶恐起来。

村长将村人都叫到了现场。这时一位大盖帽站在废墟上,威严地干咳了两声说,这是一起极为严重的纵火案,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必须严肃查处!接着又重申了举报有功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有关政策。人群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人们怦怦的心跳声。村长走近大盖帽,跟大盖帽耳语着什么。大盖帽边听边点头,忽然手一挥,指着人群说,昨晚是谁砸的彩电?于是人们的目光刷地一声扫向刘二跛子。

刘二跛子脸一红,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说彩电是我砸的,可我没放火,我真没放火啊!大盖帽就走过去,一把提起刘二跛子的领子说,老实点,说,为什么要砸彩电?刘二跛子就说了自己的未婚妻被秋菊带到广东的经过。末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如果不是秋菊带葵花出去当婊子,我的这门婚事就不会废掉!大盖帽说,你凭什么证明葵花当婊子了?刘二跛子说,村上人都这么说。大盖帽说,这么说肯定是你报复秋菊放的火。带走!话音刚落,几名警察就将刘二跛子押上了警车。

慢!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径直朝大盖帽走去。这个人居然是秋菊爹。秋菊爹说,火是我放的,跟刘二跛子没干系。大盖帽一愣,说你放的不是火,犯的是纵火罪,知道吗?两名警察丢下浑身筛糠的刘二跛子,一把架住了秋菊爹。

我烧自家的房子还犯罪?秋菊爹说得大声武气,理直气壮。

可大盖帽不容秋菊爹解释,一声“带走”,警车就鸣起心惊胆寒的警笛声,一路灰尘地驶出了牛轭湾。

狗日的,烧自家的房子还犯法?

这卖身盖的房子不烧毁,晦气啊!

这房子是该烧唦。

一番议论后,人们又很自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想到同样坏了牛轭湾的名声、给牛轭湾带来了晦气的葵花。

麦芒风一阵续一阵地刮,刮在身上像火烤。太阳好毒,将满坡漫滩的油菜花烤谢了,又将绿油油的荚儿们烤黄了,支棱着,随时都要炸裂的样子。

葵花提了镰刀,走向滩田。黑狗先跟在身后,后又蹿到了前头,向那块熟过了头的油菜田跑去。葵花娘扎在田头割菜籽,不知是镰刀太钝还是没力气,不是镰刀打飘,就是菜梗蔸带起一串土。

葵花走过去说,娘,你歇着吧,还是我来。

娘说,我不稀罕你!

葵花说,娘——

娘说,我不是你娘!

葵花说,我真没做对不起娘的事。

娘说,那你为么事要偷偷跟秋菊出去?

葵花说,可我没跟秋菊做那事。

娘说,全村人都说你做了。

葵花说,那是冤枉我!

娘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田埂上的我说,那个孽种呢?

葵花说,捡来的,不,是翠莲的。

娘说,鬼才信咧!

葵花就将捡我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娘看了看葵花,随后用镰刀挖起一块黄土,说黄泥巴落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葵花说,娘,难道你连自己的女儿也不信呀?

娘说,我信,可我信又有什么用?唾沫星子淹得死人啊!

葵花说,我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娘说,除非你用死来证明。

葵花说,娘,是你说的?真是你说的——死么?

娘拧过头去,望着天边的一抹云说,嗯!

我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接着就看见了一串血,一串鲜红鲜红的血,打葵花的静脉处喷射而出,染红了我的眼,染红了天边的云。偏偏这时东荆河大堤上又飘来一朵云,一朵白白的云,那么悠闲地向我飘来,准确地说,是向我一颠一颠地跛来。

可跛来的不是什么白云,是一个人,那个穿着白汗衫的刘二跛子。我就对白汗衫大声叫喊,葵花要死啦,葵花要死啦!

待白汗衫跛来时,葵花已倒了在油菜地里。

葵花娘去夺还攥在葵花手中的镰刀,葵花不肯。葵花说,娘,我不是去死,我是要为娘证明,你的女儿是清白的。

白汗衫终于飘到了葵花的跟前,去夺那把要命的镰刀。葵花说,让我证明……我要证明……

我推开葵花娘和白汗衫,也去夺那把镰刀,我边夺边说,你们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是你们害了葵花,是你们逼她寻死的!我又对葵花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活人?葵花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我再一使劲,镰刀就回到了我的手中。其实我根本没怎么用劲,镰刀怎么就回到了我手中呢?原来是葵花昏死了过去。

黑狗一边嗷嗷直哭,一边用舌头舔葵花身上的血。

白汗衫背起葵花朝村子一路颠去,仿佛是葵花骑了一朵白云飘去。

葵花再回到闸屋,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里不声不响地搓起了一根麻绳。麻绳压在她的屁股下面,像长出的一条尾巴,每搓一截,尾巴自然就会长一截,还一扭一扭的,像堤坡上扭动着的菜花蛇。我问葵花,搓麻绳子做么事?葵花说小娃莫管大人事,跟黑狗出去玩你们的。

我跟黑狗走出闸屋,又看见了那朵飘荡着的白云。那朵云白白的,跟前些日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汗臭味更浓稠了些,颠簸的幅度也更大了些。我走近白云,应该说是白云跛近我,定睛再看,所谓的白云就是那件白汗衫。

葵花呢?

搓麻绳。

搓麻绳做么事?

鬼晓得。

白汗衫急了,屁颠屁颠地向闸屋跑去。

白汗衫跛进闸屋时,葵花正好把那根麻绳子打了一个结,一个死结。

你搓麻绳子做么事?白汗衫问。可葵花的回答却是,你为么事还要救我?白汗衫说,你虽那个了,但你没犯死罪。葵花说,我要是没那个呢?白汗衫说,怎么会呢?全村人都说你跟秋菊……“啪——”一个耳刮子。白汗衫说,你敢打人?“啪——”又一个耳刮子。白汗衫捂了脸身要跑的当儿,被葵花的一声断喝怔住了!

回来!葵花大喝回来时,双手开始解她的衣扣。她解得缓慢而又镇定、犹豫而又决绝。时间定格似地膨胀开去。葵花指了指那件白汗衫,脱掉!白汗衫被葵花铺在地上,然后,她躺下去,等着什么。刘二,你不是要我还你的彩礼吗?葵花说,我现在就用身子还你。刘二跛子赤着上身,盯着自己的白汗衫,和白汗衫上躺着的葵花,顿觉脑袋嗡地一炸,不知如何是好。来,我用身子还你……葵花又说,我愿意的。

不知什么时候,闸屋里传来一声被撕裂了的血涟涟的喊叫。

血……血……血……刘二跛子看见白汗衫上巴掌大一片鲜红的血。天啊!你……你?你……竟是个沏茶姑(黄花闺女)?“啪——”左脸一个耳刮子,“啪——”右脸一个耳刮子。我不是人,我该死!这世上的人都不是人,都该死!刘二狠狠地掴着自己的脸。

葵花将染了她处女血的白汗衫递给刘二说,莫打了,你走吧!

刘二哭着说,我大不该听信别人的,我要结婚,我要娶你。葵花说,好。刘二说,我明天就布置洞房。葵花说,好。刘二说,我要用八抬大轿娶你。葵花说,好。

第二天,葵花焙了一锅葵花子,倚在闸门框子上,嗑。葵花总是把葵花子抛得很高,然后准确无误地用嘴接住,啪嚓一声,两瓣葵壳就飞了出去。我跟黑狗看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她不是在嗑瓜子,像是在玩什么把戏。

葵花说,捡宝,来,跟我学。一颗葵瓜子就又抛向了半空,没见接住,就听见有声有色有香的一记脆响。我学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葵花的表演。来,黑子,跟我学。黑狗就凑过去,望着起起落落的葵花子在葵花的口中飞来飞去。

啪嚓——这葵花子真格香。啪嚓——今天我要吃个够。吃够了就不再吃了——啪嚓。想吃也吃不成了——啪嚓。我不想当饿死鬼呢——啪嚓、啪嚓、啪嚓——我要把我吃成一棵葵花呢……啪嚓……啪——嚓。

月亮挂在防浪林的树梢上,风一吹,像晃动着的清明吊子,透着淡淡的哀伤。

刘二跛子是来找葵花续婚的。想起葵花一迭声的好好好,他很是兴奋,脚下的步子也就颠得更加欢势。

刘二喊葵花的同时摁亮了手里的电筒,光柱子在闸屋里溜了个来回,不见葵花,就转到闸屋后。闸屋后是一棵棵的水杉,一棵棵的树像一个个站着的人。光柱子扫荡过去时,就看见了一个真正的人。这个人双脚悬离地面,倚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光柱子自悬起的双脚向上移动时,刘二就看见了他正巴心巴肝寻找着的那张脸。那张脸上写着一个字:死。那张脸坦然而决绝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葵花吊死了。

活着的葵花没能进自家的屋,死了的葵花最终也未能进屋停尸。牛轭湾的风俗,凡在外面死的,不能进屋停尸,只能停在门口搭起的丧棚里。可是葵花的尸体却只能停在村上早已废弃的公屋里。

死了的葵花有很大的煞气,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我、黑狗和葵花娘守着她。葵花娘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嚎边说,冤家耶——你这回可清闲了,活着有么事味,唾沫星子也要把你淹死。葵花娘甩了一把鼻涕,冤家耶——你死了不打紧,可害苦了活着的人。葵花娘将一串清鼻涕抹在鞋帮上,冤家耶——冤家,你快答应我,你为么事要出门你为么事要学坏不学好?葵花娘撩起衣襟抹了一把脸,冤家我的冤家耶——世上的路千万条,你为么事大路不走走窄路亮路不走走黑路?冤家冤家小冤家耶——你人走骂名在,害得你老娘不能安生……

黑狗跪在葵花的身边流眼泪。我真搞不懂葵花搓麻绳,原来就是为了上吊,为了让娘嚎丧让黑狗流泪让我也跟着伤心落泪。

几个好心的族亲来了,就劝葵花娘,说葵花娘,你就不要抛洒(浪费)眼泪了,要是能哭活,我们都来帮你哭。还说可惜这闺女了,要不是跟了秋菊,就不会是这下场了。还说这世道太乱七八糟了,教得和尚都不吃斋了。还说她走了也好,免得活人戳背脊骨。最后就说活人不记死人过,把葵花葬了吧。

葵花要下葬的当儿,跛子刘二来了。跛子没蹦一颗泪疙瘩,而是举着那件有血的白汗衫,对每个人傻笑,嘻嘻,葵花的血……血……嘻嘻……葵花的血、血、血……

跛子刘二疯了。

满村子都是刘二疯跑疯喊的身影。

媒婆是半道上杀出来的。媒婆就是阴阳先生的老婆,她和麻阴阳一唱一和,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

媒婆是来给对河苦楝湾的楝生说阴婚的。

楝生在河南一家煤矿挖煤,挖了整整三年,本想再挖一年就回苦楝湾娶个老婆过小日子的,没想春节期间有好些工友要回家过年,老板就说,春节期间愿意留在矿上挖煤的,每人除了拿双倍的工资外,再发500元的红包。楝生就想,反正干完这个春节就铁定不再来了,迟回早回无所谓的,还不如待在矿上得了老板的红包再走也不迟。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初三那天,楝生采煤的那个段面发生了瓦斯爆炸,几名包括楝生在内的矿工被埋在了八百米深处……

楝生已死了大半年,就埋在南山上,一直是孤人孤坟,怪凄凉的。楝生娘老子见儿子阳世没圆房,阴世也是孤单一人,再一想到儿子用命换来的15万赔款,整天以泪洗面,心里老不是个滋味。

终于等来了这门阴亲。

这天,楝生的娘老子提了一对仔鸡、两壶酒上媒婆家托媒来了。楝生爹刚把媒礼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楝生娘就合了双手,朝媒婆一拜,毕恭毕敬地唱起了《请媒歌》:

一对鸡仔两壶酒,送与媒人开金口。

今年是否能圆全,全凭媒人腿和口。

媒婆赶紧将请媒人让到椅子上,胸有成竹地回礼道:

红庚八字发,好运到男家。

两姓来结好,开出并蒂花。

楝生娘老子感恩不尽,连说多谢多谢。媒婆说,牛轭湾的葵花倒是跟你们家的楝生八字蛮合的,只是……只是还得有一解。楝生娘急了,说只要能解,俸禄好说的。媒婆不动声色地拿来一双筷子和一碗水,蹲在前院的台坡上“叫水碗”。

媒婆左手握住立在水碗中央的筷子,右手不停地撩起水淋在筷子上,边淋水边念道:哎——阳世阳世有么事好,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人枕头孤单单;南山南山好去处,一个萝卜一个坑,阳世遭殃,阴世成双,成双成双,立起我来看!

媒婆松手,那双筷子居然被“叫应”,稳稳地立在了水碗中。

解啦!媒婆说,明天圆房!

葵花的丧事却变成了喜事,送葬的人马变成了浩浩荡荡“送亲”的队伍。“迎亲”的队伍敲打着喜庆锣鼓吹奏着娶亲唢呐逶迤在东荆河大堤上。半道上,突然来了个《拦车马》的妇人:

车粼粼,马萧萧,之子于归,

赋桃夭。

花灼灼,香飘飘,神其还旗,

乐逍遥。

牛轭湾的风俗,女子出嫁的路上,常会有亲朋好友阻拦,一是祝贺,二来也增添喜庆气氛。当送亲的队伍继续缓缓地缓缓地向南山移动时,跛子刘二出现了,他拦在“送亲”的队伍前。他不会唱《拦车马》,他举着那件有血的白汗衫,一会疯笑,一会疯喊,嘻嘻……葵花的血……嘻嘻……葵花的血……

有人冲上去,一把将跛子刘二按到田沟里,说狗日的,疯了!跛子刘二艰难地爬起来,又一颠一颠地向缓行的队伍跛去,嘻嘻……葵花的血……嘻嘻……葵花的血……

我不知跛子刘二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更不知他整天都举着的那件有血的白汗衫跟葵花有什么干系。我愣愣怯怯地看着大堤上逶迤而去的队伍,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快去看哪——歪大脑壳,葵花嫁人了。

呸——死人也能嫁人么?

我朝人群愤愤地吐了一口。

黑狗突然蹿出来,挡在路上,朝“送亲”的队伍凶狠地汪汪叫嚷。

没了葵花的日子,我跟黑狗就没了主心骨,整天无所事事地满村子游荡。我又成了流浪儿,黑狗呢也成了流浪狗。我们走到哪,那些白眼就跟到哪里。黑狗时常莫名其妙地被群狗们咬得浑身是伤。回到闸屋,黑狗望着我流泪,我瞅着黑狗直哭。

有一天,黑狗突然舔醒我,镇定地抖抖身子,然后摇了摇尾巴,打前头朝南山走去。

我跟着黑狗走,走着走着,就看见了一轮嫩黄黄的太阳,像个大煎饼在前头诱惑着我呢。我口水直涌,恨不得上去使劲咬一口。真怪呢,天上明明飞着细雨花子,怎么会有太阳呢?等走近了再定睛看,竟是一盘向日葵。

——那棵野生的向日葵,正站在一个鼓起老高的坟茔上,闪射着橘黄而又凄迷的光。葵花的脸盘子像极了一个人。我正疑惑着像谁呢,就有声音像是从地下又像是从天上飘了来。

那声音说,捡宝,你冷不?我没说冷还是不冷,那声音又说,你冷了就来。我说好的。那声音又说,热了呢也来。我说好的。那声音又说,哭了来笑了也来。我说好的。

那声音又说,黑子,你咋瘦了?黑狗卧在坟茔上,悄然流泪。

嘻嘻……血……嘻嘻……葵花的血……打回转的半道上,跛子刘二又举着有血的白汗衫,一颠一颠地在东荆河大堤上,哭不像哭、笑不似笑地疯跑。

迎面来了个女人。女人听见了跛子刘二喊出的“葵花”,兴奋得不得了,说葵花,你知道葵花在哪里?

嘻嘻……葵花……嘻嘻……葵花……血……跛子刘二指着白汗衫上的血说。

不,葵花在那哩。我对女人指了指南山,又说葵花在那哩。

可是女人却没有朝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是盯住我看,准确地说是盯住我的歪脑壳看。女人说你是……我说捡宝。女人说哎呀,你就是葵花捡来的?我说你才是捡来的。我生女人的气,怨她不该这样作贱我。女人扳住我的歪脑壳,看了又看,说你……你该吃六岁的饭了,你……你……我的儿子啊!我说,嘁,谁是你的儿子?我才不做你的儿子呢。女人说我就是你的妈——亲妈!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要你做妈,我有妈,我的妈是葵花呢。

女人来到南山,来到南山的那棵葵花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泪就下来了。姐呀,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女人的十指抠进了泥土。女人说,姐你还知道秋菊吗?那天,我们的大酒店又来了一个女子,她说她叫秋菊,湖北的。我问她是湖北哪里的,她说牛轭湾的。我当时听了头一炸,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就问秋菊你晓得葵花不?她一怔,反问我你咋晓得葵花?我说我以前跟葵花同过事,她现在在哪里?秋菊哦了一声,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跟葵花联系了,听说她在外面生了个歪脑壳怪胎儿子,回了老家牛轭湾,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后来听说秋菊家的楼房被一场大火烧了,秋菊就去了厦门,走时她跟我说,牛轭湾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再后来,我的下身就得了那种说不出口的病。报应啊!得病的日子,我老想着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想是我生下的,不管好孬,我都得负责,不能害了你。终于我想得发了疯,就找上姐的门了。姐呵姐,我万没想到你……

嘻嘻……葵花……嘻嘻……血……刘二跛子又绕着那棵葵花唠叨起来。黑狗这时像个人来疯,蹿到坟茔堆上,学着刘二跛子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叫了几声。

女人一定是说够了哭够了,就爬起来,朝我打了个过去的手势。我不仅没过去,反倒往后退了几步,心想,你算老几?你又不是葵花,我凭么子听你的?可是女人却偏偏向我走拢来了,像老鹰抓鸡一样,死死地抓住了我。女人说儿子,我是你的妈,亲妈哩。我用鼻子很响地“哼”了一声。女人说儿子,你听我说,我真格是你的亲妈!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回贵州老家。女人又说,你爸爸不是人,你妈妈也不是人。我是来赎罪的,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求你啦儿子,我的儿子!女人就“咚”的一声跪下了,跪在了我的膝下,说儿子,我再也不丢下你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你抚养成人。女人又说,儿子,你答应我吧,你可怜可怜我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你不跟我回家,我就老跪着老跪着。

黑狗跑过来舔我的手,舔得我痒痒的。我只看了一眼黑狗,黑狗却接住我的眼光死死不放。黑狗的眼光很复杂,像是乞求我答应又像不愿意我答应,总之是令你想不心酸都不行的那种眼神。我正心酸得不行的当儿,黑狗也跪下了,跟女人一样一溜儿跪在了我的膝下。我的心,就被彻底地跪酸了、跪软了。

起来!我说。

你答应了?女人起身的同时,黑狗也站了起来。女人又说,我儿真答应我了?

我“嗯”了一声,心里怪不是个滋味的。

这当儿,悠来一阵风。葵花说话了。葵花说的话只有我听得见,听得懂。葵花说这就好了,你妈来接你了。我说那我的爸呢?我的爸也应该一起来接我啊。葵花说你爸么?你爸死了,真的死了,其实你妈也曾死过,只是现在她活了。我说人死了还能活么?葵花说能的,比如你妈,她以前的确死过,并且死得极不光彩,可是现在她活了,坦坦然然地活了。我说死过一回的人再活过来,还是同一个人么?葵花说当然不是了,那等于是脱胎换骨了。我说为么事要这样呢?今日死明日活的,多累呀!葵花说人跟人不一样的,有的人死是为别人死的,有的人活是为别人活的。我说我真是搞不懂,那你呢?葵花好像叹了一口长气,说我么,你是说我么?我的死纯粹是一个开脱,因为我生不如死;再说,如果我不死,就换不回你妈的活。我说,是这个女人害死你的?葵花说不,我俩的生死是个巧合,是上帝无意的偷换。我说这女人为么事要死呢?葵花说其实呵她压根儿就没死过,但那时人们都把她咒死了。我说她为么事又要活呢?葵花说,是良心要她活,说穿了就是她的良心活了,你以为人活着的是么事良心啊!忍不住了,就大声说,那我也要死!葵花说瞎说,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的路还长着呢。想我了就唱我教你的那些歌。

跟你妈回吧。葵花说。

不!我说。

得回。葵花说。

偏不!我说。

别人为你活,你就得为别人活。葵花说。

为么事?我说。

良心。葵花说。

不知什么时候,刘二跛子跛到了坟墓上,嘻嘻……血……嘻嘻……葵花……然后他又使劲地摇着坟顶上的那棵葵花……

走吧,跟我回家!女人要拉我的手,我拒绝了,兀自向前走去。

黑狗就蹿到了前面,要带路的样子,好像它知道回家的路一样。

葵花说这就乖,来——唱支歌吧。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唱就唱!于是,我就自顾唱起来:板凳歪歪,菊花开开,妈烧火,我拣柴;吃稀饭,下黄菜,慢慢把这荒年度过来。

葵花嘁了一下,说我教了你好多歌呢,就这歌好唱么?来,唱首喜兴些的。我又用鼻子哼了一声。葵花说唱《十月猜花名》吧。没容我同意,葵花就起了头。歌子一起头,我就忍不住了,喉咙里直痒痒,于是我们就你一句过来我一句过去地盘起了歌:

我说一,谁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

你说一,我对一,菱角开花在水里。

我说二,谁对二,什么开花几排几?

你说二,我对二,菜子开花几排几。

我说三,谁对三,什么开花弯对弯?

你说三,我对三,豌豆开花弯对弯。

我说四,谁对四,什么开花一包刺?

你说四,我对四,黄瓜开花一包刺。

我说五,谁对五,什么开花过端午?

你说五,我对五,栀子开花过端午……

唱着唱着,葵花突然不做声了,像梦飘走了一样。

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下不了决心,跟这个女人走,又怕当初跟葵花走一样,明明说是回家,却偏偏回不了家。正在我要走不走的当儿,天地间忽地刮来了一阵风,裹着黄酥酥的幽香,缠住了我的脚步。我感到背后有什么在使劲地拽我,又像是什么在召唤我。我猛地拧过头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天啊!我的歪大脑壳——正了!瞑瞑中,我感觉有一双手扳紧我的歪脑壳,使老劲地像正骨一样反着拧了一把。我下意识地摇晃了一下头,觉得脖子活泛了许多,再拿眼看生灵万物,也觉得周正、顺眼了许多。我看见那朵葵花渐渐昂起了头、仰起了脸,那仰起的脸庞上闪烁出了一束束温暖而耀眼的光芒。

太阳——我说太阳出来了。女人说哪是太阳?喏——我指了指正光芒四射的太阳说。太阳朝我笑呢,太阳还跟我说话呢。太阳说,回家吧——跟你亲妈。我看了看女人,看女人究竟像不像我的亲妈。太阳说你现在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该重新开始生活了。其实天边压根儿没有什么太阳,有的只是那棵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葵花。

我昂了昂头说,回家可以,但我要带上黑狗。女人说,好,难得我儿好心肠!

女人的泪流了下来。

黑狗的眼窝子也湿了。

我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葵花。那葵花仍像太阳一样,用无比温暖受用的阳光普照着我哩。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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