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2016-07-13冯积岐
冯积岐
已经上了高速公路,车速没有超过一百公里。李石山双手把握住方向盘,不时地瞟一眼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任玉。任玉脸庞上没有表情,双目微眯,好像要把喜怒哀乐紧紧地噙在双眼里,生怕泄露出来。丰满红润的嘴唇也是紧抿着,似乎是,她的人生的所有秘密完全用表情可以遮掩。李石山一只手伸过去,搭在了任玉的大腿上,任玉一动不动,仿佛她腿上的那只手是麻木的空气。李石山从任玉的大腿上并没有获取他想获取的感觉,手底下给他传导的信息是漠然、冰凉、无趣。也许,他觉得他的举动很失败,把手收回去。车速慢了,如果车速再慢一点,他就可以给任玉一个飞吻。上了车,他问任玉,去哪里?任玉说,随便。他说,那就去省城吧?任玉说,随便。其实,是任玉打电话约他的。任玉在电话中说,她想出去逛逛,问他有没有时间。他说,有。他问任玉,出去几天?任玉说,随便。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和任玉相处一年多了,任玉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觉得他和任玉的关系很尴尬,说是男女朋友,已经比男女朋友多走出了一步;说是情人,他和任玉在仓促中只上过一次床。以后,他就再没有这个艳遇了。既然任玉给了他这次机会,他就要抓住不放。他向文化局领导请了假,说是老母亲住了院。他把车从天兴县开到凤山县城来接任玉。
一个在天兴县,一个在凤山县,李石山和任玉的相识相交纯属偶然。
那一年,西水市文化局在全市九县四区抽调十三个人,在全市普查非物质文化遗产。天兴县文化局派出的是李石山,凤山县抽调的是文化局的任玉。抽调来的六个女人中,三十四岁的任玉最年轻、最漂亮,也最性感。而任玉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资本,掂量不到自己的颜值,年龄大的男人也罢,长相平平的男人也罢,都愿意和任玉接近,任玉好像对谁都那么好,好像谁都能获取她的芳心。她不仅不高傲,反而十分随和。经验告诉李石山,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只要敢于下手,只要脸皮厚,只要软缠硬磨,就有获取的可能。尽管在七个男人中,五十一二岁的李石山年龄最大,长相最糟糕,可他最有自信,他觉得唯独他能看透女人的心——几年前,他就把天兴县剧团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演员拿下了。十三个人整天在一起工作,只有晚饭后才有闲暇,才有机会在一起——这十三个男女并没有承担谁保护谁的任务,可是他们都觉得,彼此被彼此紧盯着,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心里都不踏实,因此李石山不可能和任玉在一起相处很长的时间。好就好在,李石山有一辆桑塔纳小车;从这个县到哪个县去,其他人都坐的客运车,李石山的桑塔纳谁也不捎,他只捎任玉。任玉很坦然地上了李石山的车,笑盈盈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满车厢都是任玉那女人味儿很浓的气息。李石山的车速并不快——这样,他就可以和任玉相处的时间长一些。两个人从说家庭、说孩子、说单位,说到了爱情和性。李石山先是用言语挑逗、试探,任玉不反感不说,反而顺着他的语言向上爬;接着他的话就放肆了、露骨了;任玉仿佛躺在了他那粗俗的语言的温床上,一副慵懒的样子。李石山似乎心领神会了,装作无意间摸摸任玉的头发,触动一下她的大腿,任玉并无愠色,以至他停下车、半路休息时亲了一口任玉,任玉只是说,李大哥,别那样,别人看见很不好。李石山大着胆子说,大哥喜欢小妹。任玉吭地笑了:你们男人,见了哪个女人不说喜欢?
尽管任玉说话有点放肆,在李石山面前什么话都说,她就是没有说,她有一个相好是西水市的画家,而且他们曾经爱得要死要活。李石山就不知道,他只是暂且填补着任玉暂时的空位,填补着任玉暂时的寂寞。
当普查结束后,李石山时不时地想起任玉那勾人心魄的眼睛和很翘的屁股,他不止一次地想象把任玉搂在怀抱中,虚构着未曾品尝的滋味。有一天,他假装路过凤山县,去见任玉。他第一次进了任玉的家。任玉的丈夫外出开会了。他们天南海北地说了一个多小时。任玉把他送到了门口,就在任玉走在他前边去开门的当口,他从身后抱住了任玉,把手从任玉的衣服下伸进去了,任玉回过头来,凑上了嘴唇,他把任玉的舌头含进了嘴里……当他抱起任玉要进卧室的时候,任玉说,不行,他快回来了,下次吧。李石山后悔得直跺脚——原来,任玉可以不费力气就能轻取,为什么在他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没有下手?李石山虽然没有得逞,可他总算有了希望——下一次。
第二次,已是秋天,李石山扛着一袋子苹果敲开了任玉家的门,开门的是她的丈夫。他坐在客厅,把任玉的丈夫递过来的茶水端在手中,一口也没有喝。他知道没戏了。回去的路上,他对任玉有了怀疑——她是在玩弄他?她在电话中说丈夫外出了,为什么叫他撞了个正着?也许她的丈夫是临时决定不外出,并非是任玉日弄他?他尽量向好处想,尽量把希望留给自己。
他苦苦地熬到了第二年春天,两个人才有机会相约。那天,就在任玉家的客厅里。事毕,两个人都在穿裤子,敲门声响了。他吓得心在乱跳,手在颤抖,怎么也系不紧皮带。他和任玉都以为是任玉的丈夫回来了。等两个人慌里慌张地铺平整沙发上的布单,任玉开开门一看,原来是送水的。等送纯净水的一走,任玉跌坐在沙发上,连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硬推着李石山的后腰,把李石山推出了门。
从此以后,任玉再没有给李石山机会。任玉很直白地告诉李石山,她有相好,她的情人叫马稳。西水市文化系统工作的人都知道画家马稳——尽管只是三流画家,在小小的西水市还是有名的。
任玉所以叫李石山在她和马稳中间插一杠子,就像能干的农村妇女忙里偷闲打了一圈麻将一样,只是玩玩,她并未当真。其实李石山和她的想法也一样,毕竟不是情人,两个人没有大爱就没有大恨。他能逮住就玩,逮不住就不玩。如果对女人太认真,受伤害的只能是自己。李石山也是老玩家。不过,他被欲望折磨得神魂颠倒,有点发狂了。
李石山将车开出了右边的车道,停在了安全通道上。任玉睁开眼一看:停下干啥呀?李石山头一偏,只是笑笑,脸上的皮肉扯动了一下。任玉说,走,这里不能停车!李石山又一笑:我还想震几下哩。任玉说,放屁!李石山说,人家都玩车震,咱还没有玩过,今天不正好吗?任玉说,你不走,我下去了!任玉随之开门。李石山说,好,不震了,走。李石山在心里笑了:留在今晚上也一样。
任玉长长地吁了一口。她打开矿泉水喝了两口。她像卸下重负似的,有了轻松感。自由了,她确实自由了。她被马稳控制了四年、监视了四年、囚禁了四年。马稳啊马稳,你不是我丈夫的第三只眼,你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利干涉我。你是我的情人,不是我的主人。她真后悔——我怎么会忍受他四年?我和你马稳只是情人,你不是我的丈夫——即使是丈夫,我也不允许你独占我。她也弄不明白,她是怎么把情人变成了她的救世主的,以至对他言听计从,俯首贴耳——连她和李石山的一夜情她也告诉了他。
这些天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她和马稳四年来相处的细节。她觉得,从一开初,她就是错误的。
任玉和马稳第一次见面是在西水市文化局召开的文化工作会议上。也许因为比较喜欢书画作品,吃饭间任玉留下了马稳的手机号。不——你不能欺哄自己,当时你是有意识地接近他,是想让他成为你的情人的。两个人互通了信息,但是,一年了,谁也给谁没有打过电话。任玉并不想主动出击——如果女人主动,男人会小看的。一直到第二年夏天里的一天,任玉突然接到了马稳的一个电话,说他在凤山县的曹家湾风景区,说西水市在这里召开一个诗人画家联谊会。马稳邀请任玉来聊聊。凤山县城距离曹家湾风景区只有二十公里,任玉不假思索,搭车到了曹家湾。她吊了马稳一年胃口,马稳终于忍不住了,——要成功,必须有心计。
走进风景区宾馆,任玉一看,宾馆门楣上的横幅——欢迎西水市艺术家莅临曹家湾——还没有撤。她走上三楼,按了按306房间的门铃。马稳开开门一看,是任玉。他喜形于色,说出了心里话:我还担心你不来。任玉说,我答应了马老师,咋能不来?马稳赶紧倒水泡茶,洗水果。两个人没有寒暄,就直奔主题,谈书画作品、谈诗人、谈诗作。从石涛、八大山人,谈到齐白石、徐悲鸿,谈到了吴冠中、赵无极。从李白、杜甫,谈到了北岛、舒婷。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谈了近两个小时,任玉才问:其他的诗人画家在哪个房间,咱一块去见见?马稳说,你来迟了,午饭前他们就离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任玉一想,她是来见马老师的,和其他人不是多么稔熟,他们离会和自己无关。她有意感叹了一声:遗憾!马稳说,遗憾啥?见到我,还不高兴吗?任玉说,高兴,当然高兴。于是,两个人就交谈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活状态。马稳从任玉口中听得出,任玉对丈夫的感觉——只是一种像家具一样使唤旧了的陈旧感,并没有多少厌恶。马稳很坦诚,他把他的两段失败的婚外情毫不保留地说给了任玉听,任玉只是觉得马稳有些天真、有些偏执,并没有把他作为坏男人看。一个画家有两个情人,太正常了。她几次也想把她和西水市那个歌唱家以及她和李石山的故事讲给马稳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两个人说到下午五点,任玉说她要回凤山县。马稳说,吃毕晚饭,我送你回县城。任玉站起来,在房间走了走,说她一定要回去。她去开门。这时候,马稳抱住了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连抱女人的抱法都差不多——李石山也是这么抱她的。任玉没有挣扎,她拧过头来朝马稳一笑说,马老师,你松手,我听你安排,好吗?马稳这才松开了手。
吃毕晚饭,两个人没有上楼,他们沿着山坡向上走。酷夏的风景区十分凉爽,空气甘甜,宾馆后面的山路两旁树阴铺地,两个人漫步在这条并不很陡的山路上,十分惬意。当太阳收束最后一缕光线时,任玉才说,我该回去了。马稳说,还没走到山顶呢,回去干啥?任玉说,恐怕到不了山顶。我没有给他(丈夫)说。马稳说,给我一次机会,咱们共同到顶峰。任玉说,我打个电话试试。任玉给丈夫打电话说,她下午去西水市开会,晚上回不去了。丈夫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两个人用了半个小时就到山顶了。这是一座不高的土山。
当晚,任玉就留在了马稳的房间。四年之后,两个人反目为仇。任玉觉得,这第一次是马稳策划的,而她是马稳的同谋,并不是上当者。
接下来,两个人的感情急剧升温,他们每个月要约会两三次,而且想方设法,不停地变换约会的地点,从省内到省外,遍撒爱迹。任玉觉得马稳给予她的快乐庞大无比,他的丈夫、他的歌唱家情人和李石山只能望其项背。说透了,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抵不住一个马稳,确切地说,他们和马稳就没在一个档次。马稳不但觉得任玉漂亮、温柔、可爱,而且十分真诚,连她每月和丈夫同几次房是什么感觉,都要说给马稳。睡在马稳的身旁,任玉把她和歌唱家的相爱、分手的全过程说给了马稳,连和李石山的一夜情也滴水不漏地告诉了马稳。马稳心想,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他不必较真。两个人都发誓,只爱一个人。马稳在西水市还是有人脉的。没多久,他帮助任玉弄了一个中级职称,每月的工资即刻多了二百多元。好运到来,挡都挡不住。两个人相识、相爱的第三个年头,马稳的表弟到凤山县当了县长,马稳一句话,任玉便当上了文化局的副局长——局里的一些干事奋斗二三十年,也奋斗不上一个副局级干干。
任玉出任了副局长之后,她外出开会的机会多了,接触的人也多了,生活天地更广阔。这时候,两个人之间有了裂痕。以往,两个人每天必通一次电话,有时候两到三次。任玉当了副局长以后,马稳要和任玉通话都有困难了,任玉的时间、生活空间不再被马稳占有。要么,任玉在通话中——一说就是四五十分钟。要么,任玉干脆不接。马稳十分气愤,一旦接通,他就破口大骂。马稳越是这样,任玉越反感,甚至憎恶。马稳觉得,这不是办法。幸亏,局办公室主任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亲戚便成为马稳的眼线了。这个眼线像摄像头一样,第一时间把任玉的一举一动传导给马稳。马稳由此知道,任玉和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勾搭上了。两个人以哥哥妹妹相称,上了班,暧昧电话不断,即使在同一楼道里,两个人也要暗送秋波、挤眉弄眼。马稳是性情中人,他毫无城府,本来这件事知道就行了,可他不,他给任玉一句点破了。任玉说,你是我的丈夫吗?你凭什么管我?我少了你什么吗?你无耻!你盯梢我,我是敌人吗?马稳说,你才无耻,你并不需要爱,你只需要不断地更新男人,你只需要不断更新你的快乐,你做人毫无底线,你在爱的名义下,只享受身体。任玉说,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想咋办就咋办,你没有权利独占我!马稳一看,原来很乖觉的任玉比他还凶。他只好用软话恳求任玉:不要太放纵,要珍惜双方几年来的感情。任玉哪里还相信他这不值钱的言语?她依旧我行我素。马稳准备拿出最毒的一手,打算给他的表弟认个错,把任玉的所作所为说给表弟听,叫表弟把任玉的副局长端掉。马稳和自己斗争了好多天,终于把他想怎么做的话说给了任玉听。任玉一听,马稳不再正人君子,担心自己的副局长坐不稳,只好忍痛和那个副局长哥哥分了手。
马稳和任玉之间的裂痕并没有弥合。使她十分愤怒的是,马稳不该监视她,不该安排眼线在她身边,不该对她缺少最起码的信任。而马稳觉得,信任向前多走一步就成为放纵了。正因为任玉的丈夫很信任任玉,任玉才敢如此放纵、如此淫荡。
关于任玉的消息不断传进马稳的耳朵:任玉去省城开会,和某县文化局的一个男人有了一夜情。任玉和凤山县文化局的局长一同去四川,去了七天,说是考察,谁知道去干什么。马稳一听坐不住了,抓起电话,打通就骂,用粗话骂。任玉只听了两句不再接听。三天之内,马稳没有打通任玉的电话。任玉不想把分手的话由她说出口。而马稳又不忍心放手——其实,已经等于分手了。任玉想要的是,自由自在地在人生之路奔跑。马稳希望任玉忠心耿耿地做他的情人,他担心任玉在奔跑中翻车。马稳的错误是把情人做成了丈夫——不,比丈夫在乎得多,嫉妒得多,而且充当了丈夫也无法担当的肉体警察与心灵警察的角色。他就没有想到女人哄男人天衣无缝;他就没有想到,他能担当此任吗?翻了车的是他,不是任玉。在爱一个女人的路上,他奔跑的速度太快了、太快了!
李石山将车速调到了每小时110公里。不超过限速。小车在高速路上奔跑。
任玉没有想到,西水市的那个歌唱家又给她打电话了,时隔四年,他依旧没有忘记她。她翻检过去的日子,她和歌唱家相处的日子短暂而又快活。歌唱家和她一上床,事毕就走人,从来不问她干什么、和什么人有交往,从来不干预、不干涉她的私生活。她发觉,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况且,上了床,歌唱家比马稳更有激情。她为什么要选择马稳?为什么要交往一个把自己看守住的男人?她太傻了。在她周围,追逐她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她随便吊一个都不会把她管住的。不是她不爱,她其实承受不了爱;不是她不爱,她的爱就是欲。当然她也明白,马稳这样做是为了独占她,这怎么可能呢?她不需要被人独占,她要自由自在——想怎么就怎么。她记得,马稳曾经在她跟前说过,你呀你,交往就没有底线,连李石山这么层次低下的人也做朋友?看看你的交往名单,就知道你是什么层次的女人!你说我是什么层次的女人?马稳毫不留情地说,你和李石山是一样的层次!李石山的层次很低吗?任玉斜扫了一眼满脸奢望的李石山,讨厌感油然而生——这种讨厌似乎来自李石山那微黑的脸庞,来自他超过了长度的脖颈,来自和五官不协调的那张几乎没有嘴唇的小嘴,来自他刮得乌青的络腮胡子。任玉头脑里浮现出她第一次和李石山仓促行事的全过程,李石山被欲望折磨得手忙脚乱,嘴里的涎水留在了她的胸脯,那张扭曲的脸有点狰狞,和画家相比,他确实太低俗了。
任玉给李石山说,开慢点,我有话要说。李石山一边开车一边在今夜翻云覆雨的构想中。他如梦初醒:咋啦?任玉说,减速!李石山将速度减到每小时八十公里。任玉说,掉个头,回凤山县!李石山大吃一惊:咋回事?再有半个小时就到省城了。任玉说,叫你回去你就回!李石山一看,任玉似乎很气愤,就说,高速上不能调头,到前边出口去调。任玉没有吭声。
十几分钟后,李石山本来朝东的车头朝西开去了。
小车在高速路上奔跑着,时速超过了限度。汽车轮胎脱离了地面,在空中穿梭、飞
驰。任玉闭上了双眼,让路旁的花草在奔跑中从她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声音从任玉耳旁消失了。她似乎穿越了时空,奔跑到了非常陌生的世界。她和李石山都飞起来了。任玉锐声呐喊:李石山!要翻车的,开慢点,撞车了!她扭头一看,已经很难看清李石山的真实面目。任玉尖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庞。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