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室

选自英国《经济学家》杂志 2015年12月19日史万春/译



黑 室

选自英国《经济学家》杂志 2015年12月19日
史万春/译

一场令人震惊的内幕揭露迅速攫取了世界各地的新闻头条。一位美国情报专业人士向世界披露了一家美国秘密机构的存在，这家机构从事获取、解密并阅读将近20个外国政府的秘密讯息。他揭露包括监视在内的各种花招，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充斥着电报窃取、蜡封仿造和隐形墨水的隐秘世界。在这里，电信公司与政府秘密合作，法律被破坏，大批人的隐私遭到侵犯。美国曾经的敌人还有未来潜在的敌人知晓了他们加密的讯息如何被解密、阅读。

1931年，当赫伯特•雅德利（Herbert Yardley）泄露了美国“监听计划”（eavesdropping programme）的秘密时，他很可能妨害了本国的国家安全。但是他与斯诺登不同。斯诺登是一位被一个无法无天的监视政权所震撼的中层告密者，而雅德利则是这个监视政权的创立者，他创建了美国国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gency）的前身。在美国政府认定阅读私人信息与美国价值观相悖，并停止了他的秘密活动后，雅德利出版了一本披露相关情况的书籍，风靡一时。

斯诺登先生所披露的消息引发了自由论者的担忧：极少数人掌握太多信息很可能会对美国的自由造成毁灭性打击。而雅德利则持相反观点：获取更多的秘密信息可以保护美国免受伤害。二者都觉得自己才是护卫美国价值观的爱国斗士。但是当斯诺登被指控间谍罪，流亡俄罗斯时，雅德利却被安葬在阿灵顿国家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同时在美国国家安全局的荣誉堂（Hall of Honour）里占有一席之地。雅德利嗜烈酒、热衷打扑克，出生于1889年西部拓荒最后岁月的他早已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但我们还得感谢他为“元数据”（metadata）做的贡献。

天生就是特务

美国人刺探情报的历史比美利坚合众国的历史还要久。在密码破译员的帮助下，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在约克镇战役时破解了英国人传递的密信，并至少三次使用伪造的作战计划和军事文件成功欺骗了英国军队。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常常亲临美国陆军部的电报室，了解自己军队的作战情况和南部邦联的作战计划。但此时信息收集的手段还十分原始。

在雅德利时代，因为电报技术（雅德利在电报技术方面很有天赋）的发展，世界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雅德利的父亲是印第安纳州沃辛顿（Worthington）的一名铁路电报员，他教授了儿子很多有关电报的知识，包括摩斯密码（Morse code）。学生时代的雅德利颇为早熟，他混迹于沃辛顿的各个沙龙，学会了打扑克、吹牛皮（他曾说自己看见过一名赌徒押上自己的农场，结果在手捏四条A赢了赌局后过于激动，心脏病突发死了）。他学会了如何判断对手是否在虚张声势、如何愚弄他人以赢得比赛。他也学会了在对手被戏耍到投降前绝不摊牌，以防他人识破自己的诡计。

这位年轻人是耍牌戏，玩弄数字和欺骗他人的高手。密码学历史学家、雅德利传记作者大卫•卡恩（David Kahn）写到：雅德利喜欢大量阅读书籍，在词汇方面很有天赋，他的一位朋友认为他是“县（美国州以下行政区划——译注）里面最聪明的男生”，而他的另一位朋友则说“他的心智和镇上的人不在一个层面上”。但在沃辛顿，雅德利只能在扑克桌上施展自己的才华。1912年，他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在华盛顿的国务院里谋得了一份电报员的工作，他的命运迎来了转机。

雅德利在旧行政办公大楼的编码室里上夜班，经常接触美国大使馆的加密信息，这时他仿佛看到历史正从自己的指尖流过。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美国对于信息保密工作不怎么重视。美国没有设立专门截取、破译敌方信息的军事办公室，直到雅德利毛遂自荐着手相关工作。他担忧外国势力的监听活动：“别的国家一定有密码破译员，为什么美国没有相关机构负责读取密码、破译外国政府的电报？”那时他就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事业，他写道：“也许我可以像外国密码破译员一样，获取世界各国的秘密。”

雅德利开始自学密码破解。他通过反复实验的办法，试图破解他能搞到手的所有加密电报。这些电报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其中有一些是他不该听到的信息。1915年3月的一个夜晚，当雅德利监听一条连通纽约和白宫的线路时，他截获了一封由总统顾问爱德华•豪斯（Edward House）传给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的加密电报（雅德利很可能是史上第一位监听美国总统的密码破译员）。雅德利表示他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破解了密码，开始阅读豪斯有关会见德皇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II）讨论和平可能性的密报。

截取总统密报竟然如此简单，这让雅德利大吃一惊。他销毁了破译电码的相关证据，随后递交了一份详细报告，内容是关于美国的这种极易破解的外事用电码。那时战争一触即发，他最终说服了政府，使其认识到编写更难破译的电码和成立能与欧洲比肩的密码破译部门的必要性。后来他写道：“美国必须知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如果不能阅读外国政府的密报，我们怎么会知道真相？”

错综复杂

英国，这位美国公认的在欧洲的最好朋友早已经开始破译、阅读总统的电报，其他主要的欧洲国家也竭尽所能，破译密码。英国军方密码破译机构“40号房间”（Room 40）将美利坚合众国带入了战争，而美国领导人竟不知道这个机构到底是干什么的。该机构利用位于英格兰西部普斯库莫（Porthcumo）的一个电报中继站，在情报进入美国跨大西洋电报电缆之前，复制了里面的每一条讯息。

1917年1月，40号房间截获了一封德国外交部长亚瑟•齐摩曼（Arthur Zimmermann）发出的加密电报，内容是许诺帮助墨西哥夺取美国三个州以换取其支持，共同对抗美国。德国竟然通过美国的通信电缆发送这封电报，这从侧面说明他们有多么瞧不起美国的情报机构。事实确实如此：美国一无所知，但是这逃不过40号房间的法眼。英国官员将这封“齐摩曼电报”递交给了美国政府，并编了一套托辞解释自己是如何获得了这封电报。“齐摩曼电报”的公布在美国国内引发轩然大波，美利坚合众国最终决定放弃中立，参加世界大战。

雅德利早就知道战争需要密码破译员。他说服了军方首脑让他加入军队成立一个新的密码部门：MI-8。卡恩先生这样写道:那年他刚满28岁，行走如风，伶牙俐齿，个子不过5英尺5英寸（1.65米），且年纪轻轻就出现了脱发情况的雅德利——成了美国密码学之父。但是刚开始时他并没有自己的密码破解团队，所有密码破解任务都是交付给芝加哥郊区的一位叫做乔治•费比昂（George Fabyan）的古怪富翁的团队完成。费比昂为了找出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隐藏讯息，证明自己的猜想：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才是莎士比亚戏剧的真正作者，而建立了一支业余密码破解队伍。团队中最聪明的是一位叫做威廉•弗里德曼（William Friedman）的年轻遗传学家，他写了一些很有影响的密码破解训练书籍，很多年后他成了雅德利的主要对手。

很快，雅德利就把MI-8建成了一个羽翼丰满的密码破解机构。这个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前身十分原始，是建立在亲身实践、反复实验的基础上的。有一次一位司法部探员给他拿来了一只死掉的信鸽，让他看看信鸽上穿孔的羽毛是否包含隐藏讯息（他最后得出结论，羽毛里只有虱子）；军方情报机构的首脑给他一张在一名嫌犯的鞋跟里发现的白纸，让他检查有没有隐形的笔迹。雅德利打电话四处询问，最后从华盛顿找来一名化学家给纸张加热，直到用希腊语撰写的讯息显形。

鬼鬼祟祟穿越边境的人逃不过彻底搜查，数以千计看起来无害但可能包含隐秘讯息的信件也会被彻底检查。其中很多检查徒劳无功，战争期间MI-8破译的大部分电报也毫无价值。但有一个著名的例外，一名疑似德国特工在使用一张俄国护照穿越墨西哥边境时被逮个正着，他的袖子里缝了一封424字的密报。雅德利手下最好的密码破译员破解了密报，密报显示那名疑似德国特工就是“德国秘密探员”。他名叫洛塔尔•维兹克（LotharWitzke），参与了1917年破坏圣弗朗西斯科海军船坞弹药行动，很可能还在1916年帮助策划了那场致命的纽约港弹药库爆炸事件。

密报证据确凿，维兹克成为美国在战争期间唯一判处死刑的间谍（虽然死刑从未执行）。鉴于此次成就，雅德利极力主张美国密码破译在和平年代应当继续存在。国务院和陆军部决定共同出资10万美元（今天是140万美元）成立一个秘密民事机构。1919年夏天，雅德利前往纽约，他在东38街靠近第五大道的地方租了一栋外表平淡无奇的办公楼。里面的雇员会说自己为陆军部“翻译科”工作。重重帷幕之后，雅德利的“美国黑室”诞生了。

尽管雅德利宣称黑室从未遇到过对手，但是其密码破译水平一直落后于所有盟友。雅德利手下的密码破译员只会用肉眼寻找单词和数字的特定模式，并同常用短语做对比。由于西部联盟电报公司（Western Union）和其他电报公司拒绝提供所需的电报副本，他们可用的材料也越来越少。战争期间和战后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奉公守法，但很快雅德利不得不通过贿赂电报公司员工的方式获取想要的电报。欧洲同行们就没有这样的限制，卡恩先生指出：在1920年后的英国，如有授权，电报公司必须上交所需电报。也许因为美国不是世界大战的战场，所以恰恰是在美国隐私最受重视。

1921年一场在华盛顿举行的裁军会议前夕，雅德利破译了日本电码，这让他的生涯出现了突破。日本的崛起让许多西方国家忧心忡忡。在1919年成立黑室后，雅德利承诺将在一年内破解日本电码，不通日语对他来说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他首先通过学习电码系统将其音译用字母表示出来，他的一位助手在学习日语。通过反复实验，再加上善于解密的脑袋，他们在几个月内就破译了复杂的日本电码。

载军会议时，美英两国希望日本可以将海军船只数控制在6艘/10艘的比率上（即每当美国或者英国海军拥有10艘船只时，日本海军可以拥有6艘）；日本则表示需要7艘。黑室破译了日本的通信，美国官员得以知晓日本人的真实打算。1921年11月他们截获的一封电报详细阐明了日本人的计划：如果逼迫太紧，日本谈判人员会做出让步，答应美英的比率，因为“必须避免和大不列颠以及美国发生冲突”。美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谈判结果，这是一次重大的胜利。雅德利不免幸灾乐祸地说道：“当你能看到对方的底牌时，梭哈就一点也不难了。”

1922年雅德利被授予战时优异服务勋章，授勋的真实原因不明。但这枚勋章代表了他密码破译职业生涯的顶点。而他的对手弗里德曼正在帮助美国开发（暂时）不可破解的密码机，包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大放异彩的Enigma。然而19世纪20年代正值和平时期，雅德利开始不务正业，据他的传记作者说，当时他正在靠倒腾新泽西的房地产赚钱。

然而政府却突然停止了他的监听计划。1929年美国新任国务卿亨利•史汀生（Henry Stimson）在得知黑室存在后，认为其不道德且不符合美国价值观。他说道：“君子不窥视他人信件”，然后解散了雅德利的团队。这对于雅德利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个美国第一位职业密码破译专家感到自己好像被抛弃了一样，充满了幻灭的情绪。

但君子可阅他人之书

在美国大萧条前夕，黑室关门大吉。雅德利比以前更加需要钱了，他有位妻子，有个儿子，倒腾房地产的生意也不怎么顺利。1930年他找到纽约的文稿代理人乔治•拜（George Bye），虽然以前从没有写作经验，雅德利还是在短时间内交付了一份手稿，这就是《美国黑室》（The American Black Chamber）。他希望这本书可以让美国政府和公众认识到他的工作重要性。

在出版商咨询律师后，雅德利改动了书中一些人名，删去了少许情节，包括描写他触犯联邦法律的情节。虽然如此，这本书仍然引起了轰动。根据雅德利传记作者提供的数据，它在美国卖了18000本，在其他国家卖了至少40000本，为雅德利赚了1万美元的版权费（相当于今天的15.6万美元）。不久后雅德利发现，中国也在卖这本书的盗版。

他的书好添枝加叶，夸大其辞，他写道：“每一丛灌木后面都藏着间谍”。又如“黑室门窗紧闭、行迹难觅、守卫森严，看得到世上的一切，听得到世上的一切”（他的这种喜好营造戏剧性效果的天分很有用，当他后来撰写间谍小说和剧本时，读者总能隐隐约约看到类似他自己的男主角，这位主角通常都“不是好惹的”，而且最后都会抱得美人归）。这本书在日本卖的最好，当地读者对美国义愤填膺，同时对于自己的政府被戏弄而痛心疾首。挪威则因为这本书开始研究密码学。而社会各界在知晓了政府监听的能量后，开始热烈讨论其是否符合道义。

雅德利在美国出名了。他巡游美国，到处做演讲。好莱坞影星威廉•鲍威尔（William Powell）在电影《约会》（Rendezvous）中扮演了一个以雅德利为原型的角色；一位作家则称雅德利是“一个活着的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但是政府官员，包括弗里德曼在内都“不看好”雅德利——他们想要宰了他。《纽约晚报》（New York Evening Post）这样写道：“我们希望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还在人世，好给这本书的作者上上出卖国家机密的课。”但因为雅德利没触犯任何一条法令（很快一条相关新法案就被颁布了），所以他也一直没有被起诉。

雅德利待价而沽，而外国政府也欣然买账。1938年他前往中国重庆，年薪10000美元，负责组建“中国黑室”。当时蒋介石的国民党正在与日本侵略者作战，非常需要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日本电码破译者。不久之后，雅德利声称自己破获了一起绑架蒋介石的阴谋；并且在没有借助电报破解的情况下，仅仅是靠打了场扑克就识破了一名纳粹特工。

说来也奇怪，最终还是扑克为雅德利赢得了持久的声望、他人的尊敬还有财富。1957年他出版了最后一本书，是一本叫做《培养扑克玩家》（The Education of a Poker Player）的回忆录。这本书刚一面世就获得了成功，渐渐被奉为经典，直到1958年他已经去世很久后还在刊印。1940年他从中国归来，被加拿大政府雇佣负责建立战时密码破解机构。他爱这份工作，加拿大的同事充满激情，对他赞不绝口。但是英美两国的官员坚称不会再相信他，绝不与他共事。

除了那些公之于众的原因之外，这种不信任还有其他原因。雅德利去世后，有日本官方文件显示他很可能曾把密码破译的机密卖给日本。美国国家安全局复查表明他可能在1930年向日本出售了这些机密，当时美国政府关闭了黑室，他无事可做，正准备在第二年出版他的书。通过写作和出卖机密，他到底对美国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害？弗里德曼坚称雅德利严重危害了国家安全；日本则升级了本国的加密系统。

但是正如美国国家安全局的一本雅德利官方传记指出，美国的密码破译员仍然可以破解“日本最好的电码系统”。雅德利一直认为因为美国政府关闭黑室，从而妨害了美国国家安全。他希望自己的书可以督促美国投资建设密码和监视系统。曾帮助破解了日本先进的“红”、“紫”密码机的弗兰克•罗利特（Frank Rowlett）这样对美国国家安全局说道:“雅德利的轻率行为实际上是美国密码分析发展的一大助推器。”——在某种意义上说，最终雅德利还是如愿以偿了。

1952年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成立美国国家安全局。冷战期间的美国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密码破译一无所知。“谜题宫殿”（The Puzzle Palace，一本全面介绍美国国家安全局的书，这里代指国家安全局——译注）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先进的密码破译机构，所采用的监听手段是雅德利无法想象的。在那之后，斯诺登出现了。

原文标题：The Black Cham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