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视角下的明代白银货币化

文/侯官响 楚雄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中国商业文化研究会理事

财政视角下的明代白银货币化

文/侯官响 楚雄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中国商业文化研究会理事

一、明代之前中国的货币和财政体系

传说我国货币产生于夏朝，如《史记·平准书》称有“虞夏之币”，但无实物印证。基于文字记载和出土文物研究，商朝出现货币则没有异议。彼时先是以天然贝壳作为装饰品，后来逐渐以贝为币。从汉字结构上看,凡关涉价值的文字，一般与贝相关，如货、财、赋、贵、贱、贪、贿等。春秋中晚期，楚国以铜为原料,加工成贝的形状, 又称蚁鼻钱、鬼脸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金属货币。此时，始铸于齐国，流通于燕、赵、齐的刀币，状如铲形或裤形的布币，以及圆形圆孔的圆环钱，均是铜铸币。

上述无论是贝币，还是铜币，除了用于市场交易媒介，还用来交纳赋税。赋税，即今之税收，指政府依照法律规定，对个人或组织无偿征收的实物或货币。中国古代赋税的最早形式——贡，最早可追溯至氏族社会末期，禹之“任土作贡”，就是将土特产作为贡品，如牲畜、野兽、谷物、骨甲，甚至奴隶。《周书》称周灭商后“发鹿台之钱，散钜桥之粟”，所谓的“钱”和“粟”，当然是殷纣王征收的赋税。只是殷周时虽有货币，并出现了货币税的端倪，但尚未有“钱”的称谓。

先秦时期主要货币是贝、铜、布帛。贵金属方面，有大量用金的记载，而少有用银的记录。

据叶世昌《中国金融史》第一卷统计，仅《战国策》一书，用金的记录共出现了53次。出土资料业已证明黄金产量远高于白银，因为先秦时代银的开采比黄金要困难得多。秦汉大一统时期，秦朝“半两”、西汉“五铢”铜钱分别成为当时主币。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有“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的诗句，反映了东汉末年货币使用情况。此时白银主要用来制作装饰品及餐具，汉武帝曾铸过所谓银币，是锡银合金的，因发生大规模盗铸，很快取消。东汉用银记载有所增加，常常金银并提，但未发现用银计价或纳税的记录。

三国两晋南北朝，由于地方割据、战乱频仍，铸币难于流通。全汉昇先生称之为“中古自然经济”时代，因此谷物和绢帛等实物货币大行其道。隋唐铜钱和谷帛兼行。中唐以前，赋役征收“租庸调”，即粟米、力役和绢帛，与先秦并无二致。白居易诗“半匹红绡一丈绫，寄向牛头充碳值”，形象说明了宦官以绢帛强买强卖的场景。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宰相杨炎实施两税法，“按以钱输税而不以谷帛，以资力定税而不问身丁”，以政令的方式确立了赋税制度的转向，即以资产为宗，征收钱币。赋税征纳铜钱渐多，白氏更以诗句“胡为秋夏税，岁岁输铜钱”，表示不解。唐代用银记录有所增加，王建诗：“养生自有年支药，税户应停月进银”，说明用银缴纳赋税的情况，不过饶州为白银产地，就如同产米的地方纳米，产绢帛的地方交绢帛一样，白银并没有货币化，赋税也没有白银化。

两宋时期，铜钱、铁钱、纸币、银皆为流通货币，但以铜钱为主。“两税之外，悉取山海之货，酒榷之饶”，其财政收入出现了由田赋向茶、盐、酒税的变化。赋税货币化情况比较普遍，所谓“官今要钱不要米”。白银用于交易的现象也日趋增多，如上贡、俸禄、和籴等方面。用银纳税的情况时有所见，但仍不普遍。如全汉昇所言，北宋政府历年的岁入岁出金属货币，白银只占铜钱的百分之几。元朝实行纸币制度，用白银作为钞本，以维系其购买力。

元统治者因南北情况不同，而采取不同的赋役征发原则，“大抵江淮之北，赋役求诸户口，南则取诸土田”。除征收田赋外，还有丝料和包银。

由以上分析可知，可以明确两点。其一，从先秦至两宋，铜币一直是历朝历代的主要货币。虽然银币随经济发展使用渐多，但不能上升为主要货币。唐代史学家杜佑在《通典》中总结了金银、谷帛、铜钱为币的优劣，“金银则滞于为器为饰。谷帛又苦于荷担断裂。唯钱可贸易流注，不住如泉”。在自然经济社会里，商品交易较少，贵金属无用武之地，只能为器为饰，谷帛作为货币的使用，与商品经济的发展相悖，商品越发达，作为货币的谷帛使用越少，唯有铜钱，如同不竭的泉水，所以货币又称泉币。

其二，国家财政以实物为主要内容，征收对象以人力、物力为主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明代前期。早在先秦时期，中国财政“有粟米之征，有力役之征，有布缕之征。国家对土地征收实物，按人力科派徭役，按人口征收人头税。正如明人顾清在《傍秋亭杂记》中说：“今之夏秋二税，即古所谓粟米之征，唐之所谓租；农桑丝绢，即古所谓布缕之征，唐之所谓调；今之甲首均徭，即古所谓力役之征，唐之所谓庸。租出于田，调出于家，庸以身计，不相侵越者也。”

二、明代白银货币化的展开

明朝的法定货币，首先是铜钱，继之是宝钞，而“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明朝典章中有“钞法”、“钱法”的记载，却唯独没有“银法”。由于宝钞发行无度，明初以钞为主，钱为辅的货币制度施行起来非常不顺，很快贬值严重，反而造成民间用银的增多，以致洪武末“杭州诸郡商贾，不论货物贵贱，一以金银论价”。

中国社科院万明研究员通过对明初至成化年间，徽州地区出土的427件土地买卖契约进行分析，考察了明代白银货币化的过程。证明是由于民间需求增多，推动了白银货币化的展开，并逐渐为官方认可。明初，田赋征收主要有本色、折色两种。米麦为本色，“诸折纳税粮者，谓之折色”。折色指可用钞、钱、绢等代输税粮。宣德八年（1432），周忱在江南苏州府、松江府施行的赋役改革，开明代赋役折银之先河，不仅田赋折征金花银，而且以粮补丁，征收里甲银。徭役折银，进一步松弛了人身依附关系。赋役合一、统一征银，成为此后改革的目标。正统初年（1435），明英宗“弛用银之禁”，这是国家层面上，大规模赋税征银的开始。在此背景下，供应京师、边军的400万石粮食，折成100万银两输纳，北京文臣武将的俸禄也由白银取代白米。

嘉靖时期，“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的条鞭之法，在江南普遍展开。通过白银这一媒介，将丁税摊入田亩中，这样实物税变成了货币税，人头税变成了财产税。万历初年，条鞭法向全国推广，白银成为流通领域中的主币，从而引起从价值观念到社会经济全方位的变化，并深入到各阶层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崇祯时期《春明梦余录》作者孙承泽说：“今天下自京师达四方，无虑皆用白银。”

明代后期，随着白银货币化程度的深入，中国社会对白银需求旺盛，但国内白银资源捉襟见肘，故海外输入即成为白银的一个重要来源。而15、16世纪交替之时，正是西方探寻新航路和地理大发现时期。殖民者在美洲没有找到梦寐以求的黄金，却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白银，由此也揭开了早期重商主义的序幕。早期重商主义主张国际贸易，遵循多卖少买、多收入少支出的原则，以求在对外贸易中实现顺差，并把金银看作是财富的唯一形式。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贵金属不论白的黄的，从来没有向16世纪那样重要，赋予政府的存在和生命，有了它，就有了一切。”中国对白银的需求，刺激了美洲银矿的疯狂开采。

通过中西贸易，中国的生丝、丝绸、瓷器、茶叶源源不断进入欧洲市场，而大量美洲白银流入中国。据统计，1570—1644年，流入中国的美洲白银约为12,620吨。肖努、全汉昇估计美洲白银最终有三分之一流入中国，而谢和耐和万明估计的数字则是二分之一。中国和欧洲的贸易量是如此之巨，以至于美国汉学家王国斌如此评论：“中国需要白银，欧洲需要中国商品，这二者的结合导致了全世界的商业扩张。”《白银资本》的作者弗兰克也认为，中国货币税收的份额越来越大，最终演变成完全用白银交纳的“一条鞭”法的税制。正是中国对白银的公共需求，中国经济的巨大规模和生产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出口顺差，导致了对世界白银的巨大需求，并造成了世界白银价格的上涨。

三、白银货币化与明代财政体系的转型

基于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明初建立了一个以实物为主的财政体系。当时赋税征收，仍然是以传统的实物税为基础。其赋税结构，当以土地、山海所产田赋、上供物料、盐课为主，辅以国家为行钞而征收的钞关税以及商业税等。收入以实物为主要征收形态，支出也采取相应的实物方式。

明代的赋役折银，从宣德五年(1430)周忱改革起，至嘉靖时出现“一条鞭法”的称谓，再到万历初年向全国推行，经历了约一个半世纪的时间。与白银货币化的赋税改革相适应，反映万历新政成果的国家财政总账《万历会计录》，于万历九年（1581）刊行。《会计录》以白银作为财政收支的主要计量单位，展现出一个建立在白银货币基础上的财政体系，一是以白银为主要的财政计量单位，二是以白银为统一的赋税征收形态。在万历清丈完成后，各地方纷纷编制了《赋役全书》，将财政体系完全纳入征银系列。

从货币史角度来看，是在明代晚期，完成了从贱金属铜钱向贵金属白银的转变。而且从此直到1935年，白银或银币作为事实上的国家法定货币持续了大约400年。从经济结构来看，中国赋税货币化的过程，也就是中国从小农经济向市场经济萌发的过程。从社会关系来看，全国性市场网络的形成得益于白银成为实际生活中的主币，和徭役征银后人身依附关系的松弛，因此白银货币化的过程，也是从人的依附关系向物的关系转变的过程。从价值观念视角来看，是从重农抑商到工商皆本的转变。伴随白银货币化和国内市场的扩大，成千上万的农户“以商贾为生，靡远不到，有数年不归者”。而在国际市场，16—18世纪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商品出口国，有数十种商品向海外输出。从社会结构层面来看，明代白银货币化的过程，也是中国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嬗变的过程。中国市场的转化是从16世纪，即明嘉靖、万历间开始的，在“16世纪已可看到市场经济的萌芽”。中国全国市场的形成始于明代中期的1500年，因而李伯重称1500—1840年这段是中国的“近代早期”。

中国历史上，有不胜枚举的赋役改革，目的是均平赋役，但是唯有明代长达150年的连绵改革，指向了赋役合一，统一征银。明代赋役改革的过程，也就是白银货币化的过程。白银货币化，开启了中国财政体系由实物向货币的转型，有助于中国市场经济的萌发和全国市场的形成，并使中国市场与世界市场联结起来。晚明也藉此被许多学者称为中国近代化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