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艽野尘梦》中的藏族形象
2016-07-12武新文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471003
武新文 (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 471003)
论《艽野尘梦》中的藏族形象
武新文 (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 471003)
《艽野尘梦》为“湘西王”陈渠珍追忆三十年前远征西藏的艰苦经历和与藏女西原的生死恋情所做。藏学家任乃强先生称赞其“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本文将以比较文学形象学为理论指导,从汉藏文化比较和作者思想经历两方面出发,深入剖析《艽野尘梦》中的藏族人物形象。
《艽野尘梦》;藏族形象;比较文学形象学
一、不脱蛮气之藏族
陈渠珍入藏后,以一个异域人的眼光观察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民,首先进入他视野的是一些不脱蛮气的藏族人。
到达野番地后的第二天,陈渠珍便见到了“野番”,并做如下描述:“野番二人,年均三十余,披发跣足,无衣裳,上体着领掛,下体以裙二幅前后遮之,皆用竹编成之也……见人即箕距坐地上,无礼貌。状谨朴,不脱山野气。” ……“人尤太古,无政府,无宗教,无文字;构木为巢,上覆树皮,以蔽风雨……民野朴、安居乐俗,不通庆吊。”了解这些后,他不禁感慨到:“余初至塞外,以藏番为野蛮民族。至是,觉藏番与野番,又有文野之分矣。”除对“野番”进行详细描述外,许多陈渠珍笔下的藏族人形象亦带有明显的“蛮”的色彩,在叙述平定波密叛乱这段情节时,“波番”这一群体形象就呈现出野蛮、横暴的特征。
在深受礼乐观念濡化和儒家思想浸润的陈渠珍看来,以曾国藩为代表的传统士大夫是自己效仿和追寻的理想人格。明礼仁爱、清明安和、文质彬彬、宽厚从容、不露圭角、执两用中则是这一理想人格的具体体现。而不明礼制、野蛮犷悍、椎鲁粗暴的“番人”由于与陈渠珍理想的人格状态形成强烈的反差与对立,故成为其笔下鲜明的“他者”形象。
二、迷信神权之藏族
《艽野尘梦》中,陈渠珍在多处提及了藏族人信仰佛教一事。首先,他以大量笔墨塑造了一位虔诚信教的藏族老人。陈渠珍驻工布时,寻得一位熟知波密情况的当地老人。陈反复询问后,得知此老人二十年前曾随达赖往朝活佛,至波密而返。陈渠珍对此情况颇感疑惑,便问老人达赖前去朝拜的活佛身在何处。老人曰:“彼中活佛,距此一万八千里。何国何地,亦不知其名。但经白马杠入野人地,又行数月始至。其地遍地莲花,气候温煦,树木扶疏,山水明秀,奇花异草,芬芳四溢。活佛高居莲花中。莲花大可容人。白昼花开,人坐其上。夜间花合,人寝其中。地下泥土,捻来即是糌粑。枝头垂露,饮之皆成醇呛。人能诚心前去,无不立地成佛。”老人说得津津有味,仿佛已置身此极乐世界中,而陈渠珍却认为其言甚是荒谬,不禁哑然失笑,不愿再听他细说了。
书中另一处写到,陈渠珍在军粮府大厅时,他看见“番官”手持“番佛”,向众番人“喃喃语甚久,即以番佛一一置众头上。每至一人,则一问一答。书记秉笔记之,良久始毕。”接着,他便向军粮府长官邓君询问适才发生之事。邓君说:“顷即为乌拉事,因各番目以大军通过,供应太多,牛又疲甚,咸诿不肯缴。乃商之番官,集各头目而诘之,仍狡辩。番人极信佛,遂令其顶佛盟誓,则不敢匿报矣……亦神道设教意耳。”陈渠珍对邓君的“操术之神”深感敬佩。从此段描写可以清晰地看出,陈渠珍将“番人信佛”一事视为迷信、愚昧的行为,并乐于利用它来为己谋利。
宗教意识既已深入西藏人民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整个西藏社会必然也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氛围,因此,“番人信教”一事进入到陈渠珍游记中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令人疑惑的是,陈渠珍自身对佛教颇有兴趣,且《艽野尘梦》本身就在多处显露出佛教思想的痕迹,何以他笔下信教的“番人”却被塑造为愚昧和迷信的“他者”形象呢?根据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理论,“形象的本质,它的特征和内容都是一回事,因为它们都是一个民族团体共同文化的产物,这种文化是在家庭生活中,通过学校教育及所经历的阅历和体验而获得的。”因此,要回答这个问题,需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传统中国社会对宗教问题的看法,二是陈渠珍本人对佛教的认识。
传统中国乃一伦理本位社会,人伦规范和道德原则代行宗教之用,中国社会却没有信仰宗教的传统,亦未出现全国性的宗教组织,中国人普遍过着“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家庭”这一伦理组织给了中国人奋斗目标和精神寄托,则恰好成为宗教的替代品。另一方面,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文化是一条以道德代宗教之路,儒家的教化理念带有鲜明的道德色彩,且从根本上与宗教对立。总之,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家庭与伦理,“理性”与道德代替了宗教的社会功能,使得中国缺乏宗教传统,而作为中国文化主体的儒家思想又在潜意识中排斥和蔑视宗教,在此种社会文化背景的陶铸下,身为汉人的陈渠珍将“番人信佛”视为缪悠和迷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从以下三方面我们却能清晰地看到,陈渠珍本人对佛教兴趣非常浓厚。首先,在其撰写的《西藏见闻杂俎》一文中,记述了他入藏时与德摩和脚木宗两地的呼图克图谈论佛学的经历,数年后,他又与精于佛学的好友瞿笙楼对“三玄三要”进行了更深入的交谈,并将此精深的佛理绘制成图。其次,《军人良心论》是陈渠珍撰写的一本部队教育读物,而其中也反映了他的主要哲学思想。若从宏观上把握这本书的哲学理路和思想体系,我们可以说,陈渠珍在书中是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糅合交融,进而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其中,佛学思想对他的影响尤深。比如,他对佛学中重要的概念如“循环”、“我执”、“慈悲”进行了阐释,并将其纳入自己的哲学体系。最后,在《艽野尘梦》中,陈渠珍常以佛教的“感应之理”、“因果报应”等观念解释和评价自己的一些经历。例如,在驻军八阶的一夜,他看见一只小牛在屠牛处婉转悲号,次日又如此。当地喇嘛向他解释说,若屠母牛,血渍于地,未离乳的小牛嗅之则知此为其母也,故号泣悲鸣。陈渠珍听闻后怅然若失,感叹到:“词曰:‘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可见地无东西,心理则同。人禽虽殊,共此佛性……释氏戒杀生,此又仁人之用心也。”对陈渠珍而言,佛教对他的影响也主要表现为启迪心智、体悟义理和帮助其构建自己的哲学体系。
至此,我们便可理解陈渠珍在《艽野尘梦》中既流露出明显的佛教思想,又表现出对“番人信佛”的蔑视这一看似矛盾的现象了。我们亦能看到,“迷信神权”的藏族“他者”形象是建立在深层社会文化背景和作者个人思想认知的双向互动关系上的。除上述分析外,儒家民族思想中的“夷夏之辨”和“华尊夷卑”观念似乎也应成为原因之一,在此不作详述。
三、乌托邦式的西原
陈渠珍的爱姬藏女西原是《艽野尘梦》中被浓墨重彩地塑造和描绘的主要人物,而她与陈的爱情传奇也是本书最动人之处。应该说,西原这一藏族形象带有鲜明的理想化色彩,西原之所以能够显现出丰赡的美感,就是因为她融汉藏两个民族不同的女性之美于一身,是汉藏民族思想文化“对话”、融合的产物。
首先,西原身上体现出藏族女性特有的强健之美。陈渠珍作客彭错家时,彭错邀他观看藏族女子“驰怒马拔地上物”。陈至河干眺望,见“……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拔五竿。余皆拔一二竿而已。”随后,陈渠珍称赞“番女体力之强,马术之精”,尤其盛夸连拔五竿的女子“虽丈夫不及”。陈渠珍第一次与西原邂逅,就被她矫捷的身姿所吸引,而这一场“拔竿”游戏也使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随后,西原成为了陈渠珍的爱妾,并一直伴随陈渠珍在西藏东征西战、出生入死,直至自己殒命西安。值得一提的是,西原在行军过程中不仅没有成为陈渠珍的包袱,反而凭借自己强健的体魄数次救陈于危难之中,这在陈渠珍几败波密,殆死青海的经历中可以清晰地看到。
其次,西原这一形象亦折射出中国传统女性的品德之美。陈渠珍率部过通天河后,冰雪漫天、道路莫辩,数千里人烟罕逢、野兽匿迹,队伍已断粮多日。无可奈何之下,陈渠珍欲将仅余的一小块干肉分一半给西原,岂知西原坚决不吃,还哭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此句化用曹洪对曹操所说的“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之句,展现出西原深明大义、忠贞报主的高尚精神。又如,陈渠珍一行久困于荒原之中,穷途险状,一身备尝,前路渺茫无涯,生还之望几绝。西原见大家凄然惆怅,便以壮语慰曰:“时已季春,天气渐暖,死亡虽众,我辈犹存,是天终不我绝也。况三月程途,已行五月之久。所未达者,亦一篑耳。倘能贾此余勇,奚难到达彼岸。吾人生死,有在焉。何自馁如是!”陈听闻后,颇自感愧,遂烦愁顿除,胸襟开朗,奋一往直前之精神,置死生祸福于度外,终于脱离险境。透过这段话,一个胆识过人、坚毅顽强,怀揣儒家乐观精神的西原形象跃然纸上。
根据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形象是描述,它是感情和思想的混合物”,“‘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要理解西原这一形象为何成为作者的想象物而带有乌托邦色彩,也需探察他自身的主要思想和经历。梳理陈渠珍的生平事迹可知,他1909至1912年入藏,1931年写成《军人良心论》,1936年于长沙写成《艽野尘梦》。若将上述三件事串联起来考察,我认为,陈渠珍在西藏的传奇经历为其最重要的思想——“良心论”的提出奠定了基础,而《艽野尘梦》作为他回忆入藏经历的游记又不可避免地反映出“良心论”的思想痕迹。这其中,西原这一人物发挥着独特的钩联作用。
陈渠珍一行艰难跋涉于荒凉旷邈之地,粮秣久已断绝,人心浸浸思变,竟发生了“人吃人”的惨象。陈渠珍闻而泣下,婉劝不止,残酷的现实将人变为野兽,把残存的人性压榨殆尽,尽管如此,我们却不能忘记西原“可无我,不可无君”的告白。士兵们因饥饿违逆人常的做法,更衬托出藏女西原舍己为人、牺牲奉献的高尚精神。应该说,对士兵吃人的反思,对西原精神的追忆,对人性本质的思考,为此后陈渠珍酝酿和构思他的“良心论”打下了基础。西原的言行深深打动了陈渠珍,西原精神则成为他“良心论”的来源之一。事实上,陈渠珍对西原这一“他者”形象的塑造无可避免地表现出对“他者”的否定和对自我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他在描写西原的言行时,可能无意识地将“良心论”的思想投射其中,使得西原成为自己哲学思想的代言人和理想范式,那么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圣女”西原。
总之,西原身上凝聚着双重的乌托邦因素:一是汉藏民族思想文化“对话”的产物,一是陈渠珍“良心论”的理想人格。因此,尽管真实的西原为陈渠珍提供了现实的审美资源,但在此双重理想化的作用下,《艽野尘梦》中的西原莫若说更接近于一座“海市蜃楼”。
四、结语
比较文学形象学认为,“形象即为两种类型文化现实间的差距所作的文学的或非文学领域的,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述。”由上文分析可知,陈渠珍对《艽野尘梦》中藏族形象的塑造受到汉藏民族文化和自身阅历的影响,因此,陈氏在作品中对藏族“不脱蛮气”、“迷信神权”等评价不可避免地带有历史的和个人的局限性,甚至存在谬误的成分。我们应以辩证的眼光审视这部作品。
[1]陈渠珍:艽野尘梦[M].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1-266.
[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299.
[3]楼宇烈:中国的品格[M].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1-168.
[4]安小兰译注:荀子[M].中华书局,2015:158-194.
[5]罗维:湘西王陈渠珍[M].知识版权出版社,2012: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