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电影性特征:主人公视角的建构功能
2016-07-12王晓阳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130012
⊙王晓阳[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春 130012]
《城堡》的电影性特征:主人公视角的建构功能
⊙王晓阳[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春130012]
在卡夫卡的小说《城堡》中,作为土地测量员的主人公是观察主体,他的视角类似于电影镜头。他在特定的环境中观察周围的世界,同时揭示观察客体所隐含的意义,对世界的感知和理解是建构叙事过程、揭示叙事主题的重要手段。
卡夫卡 《城堡》 视觉感知观察主体电影性
一、主人公视角与叙事结构
《城堡》(1926)是卡夫卡生命后期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卡夫卡未竟的代表作。《城堡》具有厚重的文学底蕴、扑朔迷离的思想内涵以及令人捉摸不透的艺术氛围,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学者从不同的角度研究了城堡和主人公K的象征意义①、作品的主题思想②、经典作品中以分裂性和结构性表现出来的后现代性③、叙事视角和叙事时间的改变④等。
在研究卡夫卡晚年创作的时候,德国学者F.Gress指出《城堡》中存在一个重要的、有助于揭示作品主题的线索,即主人公的职业特征以及他对世界的观察和认知。⑤众所周知,人的第一信号系统,尤其是视觉系统是人和客观世界的初始接触的途径,是人认识外部世界的重要手段和关于外界的感性知识的主要信息来源。《城堡》的主人公K是一个土地测量员,“由于自己的职业习惯”⑥,他更倾向于使用自己的眼睛作为主要的感知外部世界的工具,来认识城堡,获取关于城堡的信息。并且,《城堡》一开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后来作者本人对头几章做了修改,把“我”都改成“K”,以后的章节全都改成了这样的写法。小说的叙事结构基于主人公K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所以,主人公以视觉感知作为认知世界方式的职业习惯,在一定意义上影响着叙事发展的逻辑线索。
为了解读文本的内容和结构,如下问题可以提供一定的线索:作为观察主体的主人公如何观察和认识这个世界,他的理解和认知在文本的展开过程中具有什么样的特殊形式和功能;被观察到的情景内容元素通过什么方式而被联系到一起,成为统一的整体。
电影是视觉和听觉的艺术,但主要是视觉的艺术。最初的电影史画面的剪辑,完全是诉诸视觉的艺术,所以“看什么”“如何看”“为什么这样看”就成为重要的创作命题。⑦与此类似,《城堡》这部小说包含有一些特殊的、类似于电影镜头转换的叙事结构,要求读者具备一些理解的“技巧”,这些技巧在更大程度上是在理解电影,而不是在理解文学作品中形成的。对事件的描绘是从正在进行观察的主人公K的视角进行的,从对感知过程的描写转向观察客体是建构叙事过程的重要方式之一。本文主要分析主人公视角的移动与叙事进程发展之间的相互关系,这有助于揭示《城堡》的电影性特征。
二、主人公的职业特征
小说《城堡》多次强调了主人公的视觉感知特征。从叙事学角度来看,主人公视角是观察故事的角度,叙述信息通过主人公的眼光与心灵而传达出来。《城堡》中暗含一双观察周围世界的眼睛,主人公在观察客体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通过自己的眼光进行过滤,所以主人公有限的视角就限制了文本对客观世界的描述范围。
小说的第一段中就描述了观察情景,并且表明主人公对所见到的景象进行思考:“K抵达的时候,天已很晚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叙事伊始就是主人公对特定的视觉形象的理解和认知。在读者的直觉理解层面,潜意识地产生了理解小说叙事结构的模式:由视野所见内容转向由此引起的联想。小说中可见的人物、事物和景象等,随着主人公视线的转移逐渐依次进入观察者的视野,进而变成一个结构整体。这一顺序与主人公的视角变换过程直接相连。叙事者进而揭示了主人公观察内容所蕴含的主题意义——他面临着的是一个令人感到迷茫的混沌世界:“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
由于视觉形象在小说整体中都占据着主导性的地位,可以认为,视觉感知是建构叙事的元素,是组织小说行为的重要手段。我们再来研究一下如下例证:“当K在台阶上同谦恭地向他问候的客栈老板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看到大门两边各有一人。他从店主人手里拿过灯来照亮他们,原来就是他已经碰见过的那两个人,他们名叫阿图尔和杰里米亚。”该例证一方面体现了主人公K的职业习惯,他总是有意识地将注意力集中于所看到的场景和人物,并且还将当下所见的内容与自己的记忆进行对比,从而认出了所见的人(“原来就是他已经碰见过的那两个人”);另一方面说明,主人公K的观察过程是动态的,因为K竭力去“看清”所见的内容(“他从店主人手里拿过灯来照亮他们”)。上述例证说明,主人公认识世界的主要途径是通过眼睛进行的视觉感知,并且出自职业习惯,他总是试图看清所见的内容,体现了主人公作为土地测量员的职业特点。
主人公在潜意识中喜欢观察周围事物的职业习惯表现在很多地方。例如:“K一直在端详他的脸,现在最后又打量一次。巴纳巴斯身高和K差不多,可是他似乎居高临下地望着K,但几乎含有一种谦恭的神情,说这个人会羞辱任何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或者“K把信拿在手里,注视着这个人。眼下对他来说此人似乎更重要些。这个人跟那两个助手非常相似,他跟他们一样身材修长,穿了一身同样紧巴巴的衣服,也像他们那么身手灵活,但是他却与他们完全不同”。在上面两个例证中,作为主人公的观察者K均是叙事的焦点,并且观察者的注意力集中在观察过程中,从而大大强化了主人公的视觉印象。而“眼下对他(K)来说此人似乎更重要些”则是在视觉感知的基础上作出的判断,显示了视觉感知作为认知基础的重要意义。
三、视觉感知与直观活动的互动
在小说《城堡》中,我们发现了组织事件过程的一种特殊形式,即主人公的行为经常直接和视觉印象相联系,也就是说,主人公行事的动机是“所见”内容。组织情节的这种模式具有电影性感知的特征,也就是通过具体而微的外在行为动作,来描写来反映行为背后的动机。用于描述观察情景的各种手段才是文学作品中的电影性特征,对观察情景的描述才是“电影性文本”的特点。观察过程与描写可见内容相关,表明了建构视域的方式,界定了视域的界限以及聚焦点,同时还显示了不同视域的相互叠加方式,并通过词汇——句法方式将观察主体、观察客体以及观察行为显性表达出来。所以,正是对观察情景的描述,作为观察者的主人公的理解和认知才具有可视性。
白耙齿菌固体发酵物对庆大霉素所致大鼠急性肾衰竭的改善作用研究 …………………………………… 李 昂等(13):1772
我们来研究视域的组织方式,这是另外一个重要因素,由此“视觉化”“可视化”的电影性特征转化为揭示小说特定主题的线索。例如:“‘可是我讨厌他们,’K直率地说,把目光从那两个助手身上转移到村长身上,又从村长身上移到助手们身上,发现这三人的笑容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在此,叙述者与主人公合而为一,我们在阅读中只能通过主人公的感官才能获得信息,再也没有旁观者清的叙述者出场向读者揭示情节的发展和前因后果。读者的视域完全受到主人公视线活动的控制,读者通过主人公K的眼睛而“看到了”所发生的事件。此外,上述例证开始就是主人公的话语,他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不满。因此,下文应当表明在场的听话人对这一表述的反应。主人公随后转移视线的动机正是为了察觉这种反应。不过,他观察后发现,对方的“笑容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他试图理解这一可见的表情背后所表达的情感或者反应。而事实上,在对话情景中(形式上的“这三人”由于同样形式的微笑而变成一个整齐划一的群体,事实上成为一个人),K是唯一的行为主体,其行为的动机依然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所见事物”这一因素。
通过“将视觉形象进行结构化”的原则而建构叙事情景的一个鲜明例证是:“K看到自己一人留下了;雪橇消失在一个方向,年轻的绅士往另一个方向也就是K来的那条路上退去,不过两者退得都很慢,仿佛他们想向K表示,他还有力量把他们召回来。”上述原则并不仅仅表现在K作为观察行为的核心人物的理解和认知中,同时还表现在对空间距离的描写中——只有与某一背景进行对比,或者是与其他人物发生相互关系的时候,人物能显现出来。对“可见世界”的反思发生于视觉感知过程中,而视觉感知对于观察主体(主人公)而言,成为自我认知(证同)的唯一的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对观察主体视角的描述是通过观察者位置的双重性而进行的,观察者似乎产生分化,出现了一个外在的、位于观察者之后的观察者:“K看到自己一人留下了”。正如拉康所言,在他人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我们的自我。罗素就此写道:“人不仅相对于他人来说是外在的,同时对于过去的自己和将来的自己来说也是外在的。”⑧
主体试图证实自己是“可见的”,这要求主人公不仅仅要进行观察,同时还要对所发生的事件进行解释,也就是说,赋予视觉形象以特定的意义。例如:“但他还是转过身去怒视着他们,他们也转过身来望着他。他看到他们这样坐在那里,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彼此并不交谈,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联系,只不过全都盯着他看。他觉得他们老是跟着他并非出于恶意;也许他们真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只是说不出来,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也许只是天真,看来天真在这儿已司空见惯了。”
同样明显的是,正是视觉形象才是影响主人公随后行为的决定性因素。在这种情况下,内部言语体现了对所见内容产生的印象,是内心反思的结果。此外,小说还经常向读者表明,主人公特定的视觉印象与行为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相互关系:“K看到弗丽达听了他的话时那种垂头丧气的神态,便又微笑地补充说:‘其实这也证明了一件好事:你对我是多么重要。’”在这里,K的微笑以及说话行为是对弗丽达表情的反应,也就是说,主人公的行为动机是他所看到的场景。同时可能有相反的情景:主人公之所以做出某种行为,是为了解释可见形象背后所隐藏的含义:“K说着并向柜台弯下身子,想再次把弗丽达的目光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在这一例证中,K所进行的动作(“向柜台弯下身子”)是为了看清楚弗丽达的面部表情,因为主人公先前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您认识克拉姆先生吗?”),而弗丽达并没有答复,主人公则试图通过弗丽达的眼神来推测她对自己问题的答案,并且弗丽达的眼神是他唯一可以依照的工具。
四、《城堡》的电影性特征
上文例证表明,主人公的视觉感知是组织叙事过程的元素,并且很容易将小说中视角的变化与电影中镜头的移动相提并论。主人公视线的移动类似于电影镜头的移动,因此,叙事技巧的特殊性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也就是依次描写人物的视角、行为和活动的各个阶段。小说中的事件首先是从“观察者”的视角进行叙述的,所以《城堡》的典型特征之一是采用视角转换的方式进行描写。由于存在着包含视觉感知意义的词汇,可见的事物和行为才被结构化,对观察主体(主人公)状况的描写,则导致描述的“碎片化”。
在电影艺术中,根据被拍摄的物体与摄影机距离的远近,视距由远而近发生变化,就形成了远景、全景、中景、近景和特写等景别。我们来看如下例证:“他在大路上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远处有两盏灯在晃动;这种生命的标志使他感到欣喜,他急忙向灯光走去,而灯光也向他迎面飘飘悠悠地移动过来。……‘拿灯来!’他对助手说,这两人一左一右紧挨着他,举起灯笼。”从场景的结构方面而言,随着镜头逐渐接近对象,主人公视野内的景象由全景、中景、近景的连续变化,对象所占的面积越来越大,环境和陪衬物越来越少,画面中心越来越突出。这里可以简单地划分为数个层面:在描写K的走动以及灯光趋近时的远景镜头,以及描述助手活动的近景镜头。同样重要的是,对情景的认知方式体现在序列化的镜头式的场景中:1.“他在大路上还没有走几步”;2.“远处有两盏灯在晃动”;3.“他感到欣喜”;4.“灯光也向他迎面飘飘悠悠地移动过来”。然后K认出了自己的两名助手,当巴纳巴斯带着“克拉姆的一封信”出现的时候,描写场景的视域发生了改变,行为变为近景镜头:1.“‘拿灯来!’他对助手说”;2.“这两人一左一右紧挨着他”;3.“举起灯笼”。电影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蒙太奇,也就是不同镜头的剪辑和组合。单个的镜头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不同镜头按照一定的关系组织起来就获得了新意。不同的景别使得画面具有不同的叙事和表情功能,产生多样的视觉效果,可以说,是“关系”使不同性质的镜头获得了新生。蒙太奇的不同连接方式体现了不同的关系,由此产生的重复、隐喻、象征等艺术效果,正是这种复杂关系的价值所在。并且,本例证中对事件的叙述重心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而是按照空间的转换,“时间的空间化”也是电影艺术的重要特征。
五、光源在小说中的隐喻意义
在小说《城堡》中,光源(也就是灯笼、光线或者是电灯等)具有限制主人公视野范围的功能,引导或决定着主人公的视角,是分辨事物物体形状的重要手段。例如:“在昏暗的贵宾饭店前站着一小群人,有两三个人提着灯,因此有些面孔能认出。K只发现一个熟人:车夫盖斯泰克。”灯光的照明范围限制了K的视域,灯光是主人公想要“看见”这一愿望的隐喻。光明和黑暗之间的相互作用限定了视野的范围,构成了主人公进行感知行为的特殊条件,也就是说,照明和客体之间存在着相互一致的关系。主人公仅仅能够看见光线照亮的东西,相应地,主人公的注意力被局限在从黑暗中突出出来的那些细节。
由上可知,通过光源来建构直观感知场,可以揭示主人公内在的、对所见内容的概念体系。“只要天还亮,K就看见他们两人坐在窗前一张小桌子旁工作,头挨着头,一动不动,这会儿他看到那儿只有两支蜡烛的烛光在摇曳。”这里,感知的焦点首先是两个人,然后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他们的姿势“头挨着头”,随后小说中给出了一个象征性的形象“两支蜡烛的烛光在摇曳”。这一象征形象可以从两个角度理解:第一,将视觉形象(两个人和两支蜡烛)进行对比,描写具有修辞色彩,由此情景在一定意义上获得了某种诗意;第二,表明了主人公想尽一切办法看到整个情景的意图。所以,昏暗不清、摇曳不定的烛光是一个隐喻,暗示着主人公企图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进行观察。“‘您看看这张照片,’她恳求地说。为了看得清楚些,K向厨房跨进一步,可是在厨房里也不大容易看清照片上有什么,因为年代久远,照片褪了色,好几处已折损,又皱又脏。”在上述例证中,K“为了看得清楚些”,同样尽力寻找光源,但是,照片的品质使得主人公的观察活动变得极为困难,这是作者所设置的、对情景的模糊化和迷惑化处理。顺便说明,在《城堡》的整个叙事过程中,场景通常都发生在夜里或者是雨雪天气,朦胧的夜幕笼罩一切,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并没有为主人公的视觉认知提供良好的条件,这暗示着主人公所处恶劣的环境和孤独无助的境地。此外,受客观条件的限制,他对周围世界的认识也是模糊的,这也预示了活动于其中的人物的命运。
六、结语
J.Kobs将小说《城堡》中所呈现的虚构世界称作“K的知觉现象”⑨。在本文研究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说,描述该虚构世界的逻辑是根据“电影原则”、根据主人公K的视觉感知而建构的。视觉感知在主人公的认知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是主人公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过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主人公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它作为观察主体的主人公的理解和认知、对观察过程的主题化以及按照视野结构的逻辑顺序来建构整个行为,还将文本变为一个“跨媒体”的文本,使文本具有电影性的特征。同时,主人公的认知方式和结果,以及小说中绵绵的雨雪天气、昏暗的灯光和漫长的黑夜,都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主人公的命运以及小说主题的多义性。
①谢莹莹:《卡夫卡〈城堡〉中的权力形态》,《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第34-41页。
②陈功继:《身份认同与存在的虚无——卡夫卡〈城堡〉的解读》,《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164-167页。
③曾艳兵:《没有谜底的谜语——卡夫卡〈城堡〉解读》,《名作欣赏》2005年第15期,第73-78页。
④高玉:《经典文本也有分裂与解构性——以卡夫卡〈城堡〉为例》,《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第100-110页。
⑤张道振、赵丹:《评卡夫卡〈城堡〉的叙事主题》,《外语教学》2006年第6期,第75-77页。
⑥Gress F.Die gefährdete Freiheit:Franz kafk as späte Texte.Würzburg:Königshausen&Neumann,1994:169.
⑦林洪桐:《电影化叙事技巧与手段》,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页。
⑧罗素:《人类的知识:其范围和限度》,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91页。
⑨KobsJ.kafka.Untersuchungen zu Bewusstsein und Sprache seinerGestalten.Bad Homburg V.D.H.: Athenum Verl,1970:327.
作者:王晓阳,文学博士,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语义学、叙事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叙事文本的语用学研究”(项目批准号:12CYY069)的阶段成果之一
[1][奥地利]卡夫卡.城堡[M].高年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波兰]布洛德.《城堡》(第一版)后记[M].高年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