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
2016-07-12张倩玉中央戏剧学院北京102209
⊙张倩玉[中央戏剧学院,北京 102209]
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
⊙张倩玉[中央戏剧学院,北京102209]
摘要:皮兰德娄的戏剧具有独创性,他不拘泥于前人对剧本构思和舞台艺术的设计,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复杂的思想内容而进行大胆创新,使得戏剧的内容与形式达到高度的统一。在《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中,其独特的世界观与艺术观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和表现。他的作品既有对戏剧的古典形式和现代形式等学理性问题的思考,也有对艺术和现实的关系、戏剧表演的真实与虚假等话题的讨论,从中深刻探寻了人生哲理。
关键词:皮兰德娄戏剧性结构剧中人
一、背景与主题皮兰德娄(1867-1936)是意大利现代著名剧作家和小说家。在其戏剧创作之前,他曾进行过很多小说创作,风格偏向写实,内容关注下层民众,有社会关怀。皮兰德娄的戏剧是其独特的世界观与艺术观淋漓尽致的发挥和再现,他不拘泥于前人对剧本构思和舞台艺术的设计,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复杂的思想内容而进行大胆创新,使得戏剧的内容与形式达到高度的统一。基于他对戏剧的独特认知以及文学艺术的杰出贡献,于193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论认为,皮兰德娄得奖理由是其“富于想象力的灵巧笔触振兴了戏剧及舞台艺术”①。
就古典戏剧传统来说,“社会”并不是表现的对象,戏剧探索人。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神性逐步丧失,人对自然与自身的虔诚减少,剧场和舞台上的“古代英雄”只能作为化石出现,而现代英雄难以诞生。斯丛狄将这一戏剧史过程描述为市民阶层的叙事文学对戏剧的入侵。人在社会中感到无力,易卜生的人物是情感上疯狂的极端者,那可能是最后的“英雄”。之后便是表现主义,它从挖掘个人的执念中解脱,用概括性的色彩和作者个人的激情铸造了新的戏剧形式。斯特林堡、皮兰德娄的一些作品属于不典型的表现主义,他们在怀疑中前进,作品中表现了创作的困惑,同时也用作品呈现出他们权宜的解决方式。
《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是别具一格的作品,不仅有作者对叙事性和戏剧性、戏剧的古典形式和现代形式等学理性问题的思考,还有对艺术和现实的关系,戏剧表演的真实与虚假等话题的不甚严肃的讨论,更有寄寓在故事中的深刻人生哲理,种种表达糅合在一起,却优雅庄严,怪诞而瑰丽。关键在于作者使这些主题完全与剧作的内容和形式相统一,《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的题目就阐明了主题、内容与形式。它是思辨的,它使观众激动的不是情节变化激发的情感,而是思考它所凝结的作者的激情。观此剧的感受是作者在带领观众不断地深入思考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什么没有明示,表面上看起来是作者创作的困惑和痛苦。作者的激情所在是“剧作家消失了”,作者提出问题:戏写不下去了。皮兰德娄的巧妙之处在于他安排了一个最夸张的伦理剧情节故事,六个剧中人的故事即使真实发生过,也没有启发性,艺术总是要高于生活。问题在于,皮兰德娄并不认为戏剧不可写是因为生活太残酷或粗鄙,他是要用戏剧无法再现生活来作为象征,象征人不能认识自己和世界,这种深重的无力感是这部剧作光怪陆离的色谱中严肃的深色底子。
二、双线结构剧本开始,六个剧中人上场,他们不断地重述这个故事,每个人发表自己的看法,这表现了这个剧作的其中一个主题:人与人沟通的困难。对这个故事的叙述是剧作的一条线索。另外一条线索是这些人物和剧院演员及经理的关系变化:起先演员们排斥这些超现实的“剧中人”,后来被他们的奇情故事所吸引,在剧中人的要求下,剧院经理同意暂时充当剧作家现场创作,并让演员马上学习排演,最后舞台上搭起了写实的布景,剧中人在故事结尾时从现实中消失,回到了故事里,剧院经理感叹这奇怪的经历浪费了自己一天的时间。作家运用“戏中戏”这一重要艺术表现手段,②通过剧中演员的表演和对白来展开离奇、夸张的故事情节,以剧中人的思维来探究造成种种光怪陆离、荒谬可笑现象之社会根源。两条线索同时进行,演员和剧中人的关系这条线索很简单,剧中人打搅了排练,大闹舞台后自行消失了。另一条线索是剧中人经历的故事,采用了回忆的方法,起先由角色们叙述,后来变成和演员一起排演。作为本剧的观众,起先和剧中的演员、经理一样不相信“角色”会出走的怪事,但后来这个问题变得不重要,因为六个角色讲了一个极其悲惨而荒谬的故事。随着这个故事的明朗和剧中人的辩白,观众逐渐进入“角色”的世界,悬念逐渐变成了为什么他们不能获得舞台生命,但作者并没有解答,只做了暗示:人具有多面性,没有办法既表现每个人的内心,又展现人与人的关系。
这是角色之一的“父亲”说的,剧作家始终没出现,没人知道剧作家的真实想法。剧作家为什么不将这个故事写成戏,这才是皮兰德娄希望观众看完该剧后去思考的问题。
三、“深邃”的情节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怎样看待剧中人经历的人生故事。剧作家使这些角色发议论,明显是为自己代言,这证明剧作家并不排斥这些角色。儿子认为父亲虚伪,说他的痛苦是“做文章”,父亲却认为他自己是在严肃地追求“道德上的完善”,“每个人都有一个良心”,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因为他比大多数人都诚实,敢于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婚姻悲剧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活在愧疚中,但是皮兰德娄不倾向于表现这种内心的痛苦,或许因为这是古典主义的。继女坚持要“演我自己的戏”,作为一个为生活所迫的妓女,她揭示了生活中不堪的一部分,是社会环境造成了她扭曲的人格。如果说起先她与两个小孩子以及母亲的悲惨处境需要父亲负责,那么以两个无辜孩子的死亡作结,则超过了观众的接受范围,也超过了父亲的悔恨能够带来的平衡,戏剧的整体情感失去了含蓄的美感。角色们预先知道这“过分”的结局,所以他们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物”,因为他们的故事过于悲惨。
那么如何看待这个非理性的故事,为什么要用疯狂的剧情来败坏观众的胃口呢?一方面,这样的社会现象确实存在,人变成“鬼”,这样沉重的现实让作家无法下笔。关键不在于父女乱伦的极端情境,而是父亲这个形象本身具有悲剧性,他是这六个剧中人里最有自省精神的,他的痛苦是精神痛苦,继女则展现真实的苦难,两者显示了文明社会不可调解的矛盾,即所谓的“资本主义的精神分裂”。最终只有死亡能够调和一切矛盾。
父亲这个“角色”想要掌控别人的生活,本意是想要把每个人——主要是他自己和妻子的情感生活安排得更“合理”,他把妻子推给了更适合她的男人,但没料到一系列的后果。他对自己命运的困惑与“剧作家”对创作这一行为的困惑形成了对照关系。
父亲:……这是艺术的游戏!艺术的游戏!您同您的演员们在舞台上习以为常了——我再严肃地问您一次:您是谁?
……
父亲:哦,没有什么结论,先生。只是让您明白,既然我们(指自己与其他角色)除了虚幻,没有实体,那么您也最好不要信赖自己的实体,这个今天在呼吸,并且摸得着的实体,因为正像过去的实体一样,它注定将来要在您面前表现出是一种虚幻。③
角色不甘被剧作家抛弃,更坚持自己的存在。如果艺术不能表现流动的生活,即时间,那么证明艺术有局限。作者提醒我们艺术家和普通人都不应该太自信,最高的天幕永远是生活本身。皮兰德娄常以夸张的手法和强烈的主观来表现与现实主义的极端对立,故事情节离奇、突兀,令人物身处难以置信的荒唐环境中,在产生由悬念造成的出乎意料的戏剧效果的同时,新颖的思想见解也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这便使得怪诞的剧情有了令人回味的哲理。④
四、“角色”的意涵看到最后我们发现皮兰德娄对剧中人是带着敬意的,不仅因为他们是一部分最悲惨的人类处境的写照,也因为他们找寻剧作家的行动象征着人认识自己存在意义的努力,从这个层面上讲,剧中人和剧作家是在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上,他们在那里召唤现实世界的我们,召唤我们认识自己所看到的真实只是山洞里的影子。一句话,演员不如那六个角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有限。
我们为什么不如剧中人,皮兰德娄在剧本中给了我们答案——我们既不关心真实,也不关心艺术。至于什么是真实和艺术,这是剧中人要来教给我们的,或者只是暗示。真实是帕奇夫人凭空出现,小女孩和小男孩忽然消失。艺术固然伟大,可以创作一种现实。然而生活中的惨剧说不出来——“儿子”始终保持沉默,而父亲和继女虽然不可厚非,也不乏恶行,他们能够言说,就还不是真实,真实不可言说。
剧中人“不是”演员,这是戏剧的发端坚持的东西,演员本应戴着面具。后来渐渐丢掉,因为观众热爱舞台上呈现的“生活流”,但碌碌的生活中鲜有“真实”。我们距离戏剧的传统有多远,生活就距离神圣有多远。开场时观众和剧中的演员一样不相信也不尊重那六个超现实的“剧中人”,最后观众的态度被扭转,是因为作者用了最悲惨的情节来吸引观众,观众果然被吸引,这时观众就处在了不道德的位置。而生活之不道德有时超出想象。
“现实主义”戏剧之不可能使人们重新思考“真实”之不可见。“真实”之不可见并不仅仅因为戏剧的危机,真实本来就不可触碰,只是以前的艺术不太考虑这个问题。剧作家也不知道如何创作出好的戏剧,因此将创作过程公开,使剧中人发宏论,他们的经历和他们的雄辩使观众最终折服,与剧中人一起沉入梦与现实不分明的永夜,期待新艺术又一次的照明。
①皮兰德娄:《皮兰德娄·皮兰德娄戏剧二种》,吴正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页。
②张先:《什么是真相?戏剧理论,戏剧批评作品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页。
③《六个寻找剧作家的人》剧本,中央戏剧学院印,第34页。
④王潮:《后现代主义的突破》,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页。
作者:张倩玉,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戏剧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