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人神间情爱契约书写形态及主题内涵
2016-07-12新乡医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闫 岑[新乡医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明清小说中人神间情爱契约书写形态及主题内涵
⊙闫岑[新乡医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摘要:人与鬼神间情爱契约类故事源起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遇仙”模式,这类契约包含两种情形,一种是鬼神与人直接订立盟约,其起源往往是在凡男不知情的情况下,仙女思凡或者鬼妖痴情,而与之订盟。形成了“(愿助)—取消帮助—结约—践约(背约)—完约”的文学书写模式,力透纸背的是诚信践诺的永恒主题。
关键词:人神契约模式主题诚信
明清通俗小说中上述契约题材类型的篇目有一百一十多篇,总体看来,以婚姻为界,可以分为婚前契约和婚后契约两大类,婚后契约篇目不多,多见于感情很好的夫妻因为外因被迫分离,临别前约定几时回来,后因故未按时归来,契约未能完成,进而引发出一连串事件。如《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①,新婚夫妻如胶似漆,蒋兴哥却要外出经商,二人便以门前椿树再发芽为约,一年之期便归来,不料至期蒋兴哥害病迟归,妻子三巧在家同商人陈大郎相好了。《醒世恒言·独孤生归途闹梦》大同小异,只是结局稍稍不同。比起婚前类别繁丰的契约来,这类契约相对显得千篇一律和平面化。因此把婚前各样形式的契约作为研究重点。
大体来看,按照结约对象的差异,婚前契约可分为两大类型:一类是人间婚恋契约,另一类是人神间契约。人间婚恋契约在相关论著《明清小说中人间婚恋契约书写形态及其特征》中已有详细论述,此处不再赘述,这里将着重探讨人神间情爱契约的书写形态及其特征。
一、人神间情爱契约概述及源起
比起人与鬼神间伦理契约,描写人与鬼神间情爱契约的篇幅更多、更常见。这类契约包含两种情形:一种是鬼神与人直接订立盟约,其起源往往是在凡男不知情的情况下,仙女思凡或者鬼妖痴情而与之订盟。这类小说与人间婚姻契约在内容过程上存在部分重合。第二种缔约缘由是鬼神对人婚姻的指点和帮助。这类故事多是源于仙女或鬼妖的多情,主动献身,并在事业上给予凡男帮助。在文学作品中,这类故事源起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遇仙”模式。
中国小说“遇仙”故事原型萌芽于先秦两汉,生长于汉魏六朝。有学者对宋代以前大约三百四十多则神仙题材的故事进行考察,结果发现其中以遇仙为内容的有一百八十多则,占总数的二分之一以上。②“遇仙”故事模式形成后,历经隋唐、宋元,到明清时期依然保持它不减的魅力而习见于通俗小说之中。所不同的是,它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演变中实现了自身的主题变化,由最初的宗教和道统附属品,发展到出现吉光片羽式的情感描写,再到宗教功能的彻底弱化,成为人仙情感泛滥,甚至是性爱的代名词,见证了不同时代历史和文化的变迁。时值明清,在“遇仙”故事中人仙交往的过程,由于身份不同和神仙在能力上的优势,往往在获得性爱欢娱和享受的同时,能在其他方面给予凡男以帮助。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程宰遇海神的故事:海神自荐枕席,不仅给了程宰人间夫妇难以企及的风光旖旎的性爱,并且海神与他订立契约,可在其“患难之处”“出小力周全”,但条件是“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有一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③后来程宰果然保守秘密,海神也兑现承诺,助其发了财且得以脱难。
总体看来,人神类契约具备如下几个特征:一是在宗教史层面来看,小说逐步完成了从宗教内涵到世俗化的蜕变,虽然其中还是不免能看出宗教色彩的影子,但其朝世俗情感渐渐偏斜的倾向却清晰可感;二是从内容方面来看,与人间契约相比,人神类契约更富于理想化色彩,他们之间的情感更纯粹,不掺杂贵贱等级观念,不以贫富论感情,独立于世俗之外,更让人动容;三是,这类小说实际上也反映出明清文人渴望功成名就,渴望有突来艳遇,渴望在人生困境当中得到超强大力量帮助的心理,他们把在现实中的心境诉诸笔端,在幻想与现实的双重世界中倾诉愿望,用特殊方式记录着历史。
二、人神间情爱契约的书写模式
这类契约的特征一般是:仙人或神鬼有条件地主动示爱或相帮。科举考试作为古代读书人光耀门楣、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对文人士子的吸引可想而知,因而科考高中就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仙人神鬼似乎很知道他们的需要,往往主动表示愿意助其科榜登第,但如果他没有达到仙人鬼神的要求,或言行让其不满意,则极有可能撤销帮助,形成了“(愿助)—取消帮助—结约—践约(背约)—完约”的文学书写模式。前两个环节在个别篇目中存在,但后面主体环节几乎所有篇目都是具备的。比如《醒梦骈言》第六回《违父命孽由己作代姊嫁福自天来》,其模式可概括为:
愿助关帝指示店主兴儿必中解元,将来官至宰相
取消帮助兴儿闻说,暗想“若做了宰相”,嫌丑妻会被同僚取笑,关帝取消帮助,兴儿名落孙山
结约关帝让店主转告兴儿,若“能速自改悔”,必然再助其高中
践约兴儿发誓“改过自新”,再不敢起薄幸念头
完约考试已毕,得中解元
当时在民间流行的《初刻拍案惊奇》中有《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入话亦是如此:
结约诸葛一鸣遇一鬼金甲神,鬼许诺让其榜上有名,条件是“须多焚楮钱”,一鸣答应
背约鬼助其登科,一鸣忘了履约烧楮钱
完约鬼作弄,令他“枷号示众,前程削夺”
由于此模式的传奇性和通俗性,由此衍生而来的文学作品在明清时期开始在文学界泛滥。
鉴于《红楼梦》既是复合式契约的典型,又涉及灵异契约,这里有必要对其契约模式作一特别说明。《红楼梦》中有大大小小多种契约:金钱契约、婚约、私盟,等等,但基本上都是独立出现,很快就完结,这里只重点分析贯穿全书的两个大契约的特征。《红楼梦》开篇便是大荒山石头与僧道订立契约,这个契约是全书总契约,是后文一切故事的缘起。众所周知,现实世界中,贾宝玉用一句发自肺腑的“你放心”与林黛玉结下情约,成为贯穿全书的线索。大观园故事展开后,大荒山之约表面上看似乎隐去,实则不然,它一直若隐若现地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在读者每每沉浸于眼前人物悲欢离合、兴衰际遇之时,僧道在关键时刻的出场唤起读者对“大荒山之约”的记忆和对结局的期待。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于:两条契约线索交相辉映,终归于一。顽石随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大契约自宝玉衔玉而生之日进入执行阶段。第25回,贾宝玉被马道婆施法术陷害,性命垂危之时,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出现,用“通灵宝玉”救活了他。“劫”尚未“终”,自然还不能死。自此以后,那块“通灵宝玉”似乎就成了大契约的符号。因其传奇般的来历,贾母称它为“命根子”。丢玉之后,贾宝玉重新犯病,王夫人也认识道“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宗古怪东西,自然有他道理”,“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便要摔玉,在现实生活中“金玉良缘”的宿命一直是“木石前盟”的阻挠力量,前世绛珠草欠神瑛侍者之情,今生贾宝玉负了与黛玉之盟。两条线索一隐一明,最终汇聚于第115回宝玉的再次昏倒!
和尚送回玉之后,贾宝玉神气恢复。丫头麝月的一句话成了两条线索的交汇:“麝月上去轻轻地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一听,“身往后仰,复又死去”。麝月的话立即令读者联想起初见黛玉时宝玉摔玉的场景,也勾起了神志清醒后的宝玉对黛玉的怀念!④这次昏倒,宝玉魂魄出窍跟随和尚来到少年时梦到的地方,又见到金陵十二钗册子,见到了潇湘妃子。醒来后“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埋下了后文出家的伏笔。石头完成了“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的契约;贾宝玉用这种方式完成了对林黛玉的至死不悔,神瑛侍者也完成了“下凡造历幻缘”的愿望,两条线索复归于一。可以说《红楼梦》文本是复合型契约的杰出典范,又兼有神异、契约原型特点,故此研究契约叙事,《红楼梦》是不能跨越的文本。
三、婚恋类契约之主题内涵
明清小说中讲到关于诚信的作品很多,无论是人间婚恋契约,还是人与鬼神间的情爱契约,它不只是一种单纯的文学创作,更值得注意的是文学书写背后所透出的民众的契约意识和诚信观念。诚信作为中华民族主导价值观念之一,其重要性很早就被认识。尽管先秦诸子思想存在冲突和争鸣,但在对诚信的认识上惊人趋同。孔子曾多次讲到诚信,如“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⑤。墨子也讲:“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⑥。朱熹也说:“人与人要约,当于未言之前,先度其事之合义与不合义。合义则言,不合义则不言。言之,则其言必可践而行之矣。”⑦人若有信,就是一个恪守信约、履行诺言、言而有信、堂堂正正的人。现阶段我们强调诚信,就是这一精神的一脉相承。在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今天,这些契约中透出的伦理内涵依然能够指导我们的精神追求,去引导我们做一个守信重义的人,并重塑我们的道德正义。
①(明)冯梦龙编,傅成校点:《喻世明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页。
②孙逊、柳岳梅:《中国古代遇仙小说的历史演变》,《文学评论》1999年第2期。
③之前虽有“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但那是病中,精神恍惚。
⑤孔丘:《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页。
⑥墨翟:《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页。
⑦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20—521页。
作者:闫岑,新乡医学院人文社会医学研究中心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中国文化。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红楼梦》研究(一)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4年度新乡医学院科学研究培育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小说契约叙事与文化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4YB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