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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勺争禁万顷陂”
——唐诗中的园池意象论

2016-07-12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6年17期
关键词:唐人小池白居易

⊙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 310018]



“一勺争禁万顷陂”
——唐诗中的园池意象论

⊙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摘要:池是园林中必不可少的构园要素之一。从周文王的灵沼到后世私家园林中的凿池开沼,池的神仙色彩逐渐衰退,观赏性逐渐凸出,由神仙居所向文人景观转变。唐代文人对池的痴迷不仅在于池的反照和取景功用,更在于其寓意江湖、象征沧溟、与澄明心境相关联的文化意蕴。

关键词:唐诗园池意象

随着一池三山模式在园林中定型,池成为必不可少的构园要素之一。杨晓山在《私人领域的变形》中阐释唐代诗人对小池的痴迷,“中唐诗歌对小池塘迷幻不已,其核心原因就是注水洞穴所具有的这种反照和取景的双重功能。”①作者站在园林的角度突出强调小池的反照与取景的功能,有其合理之处,但是唐人对小池的迷恋,最根本的原因当为池寓意江湖、象征沧溟的文化意蕴,同时,唐人对小池澄澈如镜的强调更在于小池是静谧心境的写照。

一、园池的身份转变

池在园林中的开筑最早可追溯到周文王的“灵沼”,“王在灵沼,于鱼跃。”(《诗·大雅·灵台》)此时的灵沼与后世的园池不同,这里的灵沼同灵台一样具有神性,可以说是对水及水神的崇拜。“‘灵’字的本义就是神,或是事神志巫,先秦时凡称‘灵’的事物皆有神明般的崇高,并无例外。”②这里的灵沼是神的象征,非一般园林意义的供观赏的池。池也便被看作是神明的居所,《穆天子传》记载:“天子西征,至于玄池,天子三日休于玄池之上,乃奏广乐而归,是曰乐池。”又曰:“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③这里的乐池、瑶池同样是具有神性的池沼。

池的神性在秦汉宫苑中有所遗留。秦始皇求仙不得,便在宫苑中引渭水做长池,筑土为蓬瀛,满足其求仙的渴望;同样,汉武帝也有相同的经历,他曾多次东临大海,大规模遣船入海求蓬莱,并派专人守候在海边以望蓬莱之气,以至于在宫苑中凿池堆山以求通仙。因此,在宫苑中凿池堆山祈求通仙已经成为皇帝们的一贯做法,《汉书·郊祀志下》载:“(建章宫未央殿)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像海中神山龟鱼之属。”④综观这些早期的皇家宫苑中的池,非普通园林意义的池,而是具有神性的海的象征,同时蓬莱、瀛洲等又是神山的象征,一池三山的建筑模式也由此形成,成为后世园林特别是皇家园林效仿的对象,池的神仙色彩也就有所保留。

从魏晋六朝到隋唐时期,一直到宋元明清时期,池的神仙色彩依然在皇家宫苑中流传但不可避免的是,池的神仙色彩不断衰减。北魏洛阳“华林园中有大海,即魏天渊池,池中犹有文帝九华台。高祖于台上造清凉殿,世宗在海内作蓬莱山。山上有仙人馆,台上有钓台殿”⑤,以池象征大海的神仙色彩依然在华林园中有所保留。一直到唐代大明宫的太液池,其实依然具有一池三山的遗痕,只是蓬莱山已经没有传统上的规模宏大,显得微乎其微了。到明清时期的皇家宫苑,池的神仙色彩便更加微弱了。圆明园四十景中的“坦坦荡荡”,紧靠后湖西岸,四周建置馆舍,中间开凿大水池,乾隆九年,“凿池为鱼乐园,池周舍下,锦鳞数千颈,喁唼拔刺于荇风藻雨间,回环泳游,悠然自得。诗云众维鱼矣,我知鱼乐,我蒿目乎斯民!”“凿池观鱼乐,坦坦复荡荡。泳游同一适,奚必江湖想。却笑蒙庄痴,尔我辨是非。有问如何答,鱼乐鱼自知。”⑥即使是皇家宫苑,在文人园林风格的影响下,这里的池显然已全然没有了神仙色彩,呈现的却是江湖情思。

池最早以园林景观身份出现于私家园林中当属汉襄阳侯习郁的习池。《艺文类聚》记载:“岘山南,习郁大鱼池,依范蠡养鱼法,种楸芙蓉菱芡,山季伦每临此池,辄大醉而归,恒曰:比我高阳池也,城中小儿歌之曰:山公何所往,来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⑦习池原为习郁养鱼之鱼池,但由于习郁和山简的飘逸行为与洒脱个性受到后人的尊崇,所以习池、高阳池逐渐成为文人书写高尚情操与人格品行的精神载体。

唐代诗人杜甫、韦应物、武元衡等都有诗歌对其歌咏,“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还希习池赏,聊以驻鸣驺”“偶寻乌府客,同醉习家池”。习池已然成为一个象征文人高逸洒脱的诗意符号。与此相应,“习池”常常与“瑶池”置于一处,前者象征华美,后者寓意清雅。陈子昂、周彦晖等诗人在高正臣的洛阳宅园中进行了三次颇具规模的宴集。在第二次宴集时,参会之人以池为韵创作了一组诗歌,面对同样的景观对象,分别采用了“习池”和“瑶池”两种语汇——用“瑶池”赞美高家池亭的华美,用“习池”赞美高家池亭的闲逸——前者为官宦之称,后者为文人之称。

白居易更是在构园实践中对习池进行仿效,以此展现文人高蹈隐逸的风姿。白居易在庐山草堂前开有一方池,被人称作为白家池:“已被山中客,呼作白家池”⑧。白居易得意于此种称呼,并且在《池上送考功崔郎中兼别房窦二妓》中以白家池自称,“鹭上天花逐水,无因再会白家池。”⑨从习家池到白家池,其中难免有仿效的心理。明末计成更是将“习池”作为文人园林池的代表和象征,在阐述构池的时候说“构拟习池”⑩。

池成为寄情赏心的对象,具有了文人的性格与情志,与皇家宫苑中具有神仙色彩的池远远不同。池在私家园林中有了第二身份。

二、园池的文化意蕴

魏晋时期,园林在士人生活和人格价值中有了全新的意义,池也逐渐染上文人色彩,成为寄情赏心的对象。然而,拘于此时文人园林的发展尚处于逐步兴起的阶段,因此,池的象征意蕴到唐人的手中才算最终饱满定型,具有了多层意蕴。

池在园林中代替了自然的江湖、滩流,成为诗人体验隐逸的所在。“沧浪峡水子陵滩,路远江深欲去难。何似家池通小院,卧房阶下插鱼竿”(白居易《家园三绝》),再有“但问尘埃能去否,濯缨何必向沧浪”(白居易《池上夜境》)。“子陵滩”与“濯缨”是两个带有隐逸意的典故,而唐人在宅园中以一方小池代替,省去了投身沧浪的凶险,更多了一份清幽与自在,泛舟静坐、垂钓濯缨,体验归隐的真意。

正如宇文所安谈论“竹林”意象时说:“竹林是建构出来的刺激物,它提供了一份对山野自然经过中介的回顾性体验,而这体验在努力追求变得直接,虽然这努力不可能实现。竹林是诗人欲望的建构,是幻象产生的场所,而诗人也承认幻象并非现实。”⑪池又何尝不是诗人建构出来的一个体验隐逸的中介呢?方干的两首小诗明确说明这一点,“广狭偶然非制定,犹将方寸像沧溟。”(方干《路支使小池》)“才见规模识方寸,知君立意像沧溟。”(方干《于秀才小池》)主人立池的本意在于“像沧溟”,借助“池”这个中介就可以便捷地体验江湖隐逸。在园林中开一个小池就俨然拥有了整个江海。虽然他们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一种替代,然而他们完全抛开具象的实物,追求抽象的诗意,不在乎真假,不在乎位置,不在乎大小,也不在乎形式,只要精神符合就可以,出现了“敢辞课拙酬高韵,一勺争禁万顷陂”的阔达胸襟。

唐人在自家宅园中通过小池体验隐逸的闲情,这是一种捷径,同时也说明唐人更懂得在尘世、仕宦中寻求属于自己的那份自由自在。他们并非要避世,而是要更好地享受世间的乐趣,因此,池在帮助诗人体验隐逸的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一方任意随性的自由空间,这可以从唐人的泛舟、垂钓、消暑、酌酒等活动见出。

池上泛舟当为最受文人喜欢的活动,白居易有一首《泛春池》:“白苹湘渚曲,绿筱剡溪口。各在天一涯,信美非吾有。何如此庭内,水竹交左右。霜竹百千竿,烟波六七亩。泓澄动阶砌,澹泞映户牖。蛇皮细有纹,镜面清无垢。主人过桥来,双童扶一叟。恐污清泠波,尘缨先抖擞。波上一叶舟,舟中一尊酒。酒开舟不系,去去随所偶。或绕蒲浦前,或泊桃岛后。未拨落杯花,低冲拂面柳。半酣迷所在,倚榜兀回首。不知此何处,复是人寰否。谁知始疏凿,几主相传受。杨家去云远,田氏将非久。天与爱水人,终焉落吾手。”⑫首先叙说湘渚和剡溪远在天涯,虽然很美但非我所有,在此铺垫下提到自家小池,然后描述了小池的幽美之境,有绿竹交映,泓澄澹泞,细波如蛇纹,清净如镜面,在这样的小池中闲泛远远胜于天涯之水,更可喜的是一叶扁舟之上放置一尊酒,随便酌酒,随意游泛,诗人沉迷于此,半酣半迷。

除了泛舟之外,唐代文人在池边进行的园林活动还有垂钓、消暑、宴集、酌酒等。“晴天调膳外,垂钓有池塘。”(许棠《送李频之南陵主簿》)“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汲流涨华池,开酌宴君子。”(高适《宴韦司户山亭院》)“偶从池上醉,便向舟中眠。”(岑参《郡斋南池招杨辚》)无论是垂钓还是消暑,无论是宴集还是酌酒,即使喝醉也无妨,就舟而眠也无不可。诗人高逸闲雅的身姿在诗中活灵活现地映现于眼前,这是诗人情感的外化。池为诗人提供了一个闲逸的自由空间,诗人们可以在此任性随意展现最真的自我,池的物理空间由此转化为诗意的情感空间。

唐人对池的痴迷在于池的反照功能,池的反照成就了池的澄明之境,而澄明之境其实更多的是诗人心境的一种写照。唐人在园林中追求静谧,是一种漠然自定意绪的外化,是一种脱离社会追求内心安适、找寻生活中世外桃源的表现。杨夔在《小池记》中对池之静心的作用有独到论述,“故吾所以独洁此沼,亦以镜其心也。将欲挠之而愈明,扬之而不波,决之而不流,俾吾性终始对此而不渝。”⑬池以其澄明静幽的特性足以使人澄净心扉、澡莹心神。此外,王泠然的《止水赋》与王季友的《鉴止水赋》更是对止水的内涵进行了全面阐释,“安波不动,与物无争,如方圆之得性,何宠辱之能惊?故为国者取象于止水,使其政公平;为身者亦同于止水,使其心至明。”⑭“鉴于水者,不在于广大,而在于澄。奔流则崇山莫辨,静息则纤芥必形……是知专而静可以居要,明而动亦不能照……人观于水,既定而后详;水鉴于人,当止而为妙。”⑮无论是鉴形还是清心,止水都给人恬淡静幽的美感;在这种情境下,诗人的心境也便少了些许躁动,多了几分宁静。

池正是以其静如止水的澄澈深得文人士子的喜爱。“旷朗霞映竹,澄明山满池。”(卢纶《和太常李主簿秋中山下别墅即事》)“池如明镜月华开,山学香炉云气来。”(张说《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游大哥山池题石壁》)“峰夺香炉巧,池偷明镜圆。”(沈期《同李舍人冬日集安乐公主山池》)池以其静止的镜面与光、影相掩映呈现澄明之境。白居易更是深得池的静美,《官舍内新凿小池》中有言:“最爱晓暝时,一片秋天碧。”⑯还有《池上幽境》:“幽境深谁知,老身闲独步。行行何所爱,遇物自成趣。”⑰但凡提到池,诗人关注更多的也是池的幽静、澄明,而这也正是文人退居园林的一种心境。

唐人在园中的生活状态大致不离“闲适”二字,因此,诗人的心境也往往以追求虚静为主。白居易的一首《玩止水》更淋漓尽致地阐释了一个静者的闲适状态,“动者乐流水,静者乐止水。利物不如流,鉴形不如止。凄清早霜降,淅沥微风起。中面红叶开,四隅绿萍委。广狭八九丈,湾环有涯。浅深三四尺,洞彻无表里。净分鹤翘足,澄见鱼掉尾。迎眸洗眼尘,隔胸荡心滓。定将禅不别,明与诚相似。清能律贪夫,淡可交君子。岂唯空狎玩,亦取相伦拟。欲识静者心,心源只如此。”⑱抛却人间尘事,享受闲适静谧。只有争得了身的闲,才能取得心的静,同时也只有一个静观的心态才能敏锐地觉察自然界的四时变化,安然自适,悠然自得,物我同兴。《老子·十六章》最早提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静,一直是文人孜孜追求的理想心境,澄明静幽的小池便成为诗人最好的欣赏对象,池之静与心之静交融合一。

①[美]杨晓山著,文韬译:《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页。

②王毅:《中国园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③(晋)郭璞注:《穆天子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3页。

④(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郊祀志下》,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245页。

⑥(清)唐岱、沈源:《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页。

⑦(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1页。

⑧⑨⑫⑯⑰⑱(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86页,第2132页,第461页,第367页,第2468页,第1502页。

⑩(明)计成撰,陈植注释:《园冶注释》,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页。

⑪[美]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81页。

⑬⑭⑮(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079页,第2978页,第4505页。

备注:文中所引诗句未标注者均引自鼓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

作者:王书艳,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唐代文学与文化。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唐代园林与文学之关系研究”(15YJC75104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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