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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驹的诗

2016-07-11

参花(上) 2016年7期
关键词:母亲

侧身通过

与这样的月夜做伴,度过

沉静下来的时光,极为凉薄而惬意

秒针在翻山越岭,上坡下坡

一只夜鸟斜斜地飞着,好像

瞄准了一条黑暗的缝隙

初八的月亮侧过半拉身子,谨慎地

游走在深蓝色的天幕

我也把身子侧过来,通过

一条窄窄的过道

人生中,很多时候并不都是开阔地

有时候需要侧过身子

穿过一个又一个窄门,或者

看似过不去的缝隙

仁心

喜欢圆白菜的仁心

别看它使劲攥着拳头

手心里,总会给柔软的虫子

留着空间

石匠与磨盘

在山村,石匠只需一门技艺

——把岩石凿成石磨

磨盘,一扇是上颌骨,一扇是下颌骨

干脆利索地把麦粒咬成粉末

石匠左手持凿,右手持锤

牙关死死咬住,把岩石咬得火星四溅

水墨山乡

下蛋鸡是可人的

步态稳重,叫声有内涵、不敷衍

新生的鸡蛋也是可人的

热乎乎,有点软,月娃儿一般

下蛋鸡叫,不下蛋鸡也叫

狗也叫,草虫也叫,娃娃也叫

女人挑起门帘的一声断喝,扼住了

所有叫喊的喉咙

风驻于炊烟,雨止于叶尖

耕牛撑不破雾霭的张力

一枚鸡蛋溅起的喧嚣,在古老山乡

晕染成一幅风格粗犷的水墨画

生命的淡淡香气

养在缸中的龟,对我有着绝对的依靠

而我,对它只有相对的索取

我无法想象,囿于一庐一城的孤独

无法想象孤独开花的灰暗与静默

仲春,从冬眠中苏醒

它以轻轻地搅水证明自己的安好

还会伸头久久观察,对一切

老于世故却从不点破

下午,无事枯坐

孤独,带着沥青般的黏稠和哑光

一点一点溢过来,耳鸣

成为孤独之外持续的扰动

这时候,龟在缸中的每一个响动

都有生命的香气,淡淡地

扩散开来

通讯录

黄昏时刻,翻看一份往日的通讯录

心生许多感念

有人升迁,有人退休

有人进去了

有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好像

飞离杜仲树的那只鸟

不知栖到了哪一个高枝

还有一位,不肯接受已经离世的事实

固守微信朋友圈,在第一时间

给我的每一首新诗点赞

恍若打更声

楼在长,塔吊也长

长柄大扫帚,把云团赶向天的西南角

入夜,扫帚一遍遍伸向深空

高楼上方,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宝石蓝

穹顶倾斜,星群向燕山滑落

长臂也是季节里的一根秒针,指向

等待出发的冬,和一场

奔涌而来的初雪

叮当作响的,恍若打更声

几番叫醒梦中人

清明祭母

这个节日,是天上、人间掉下来的

颗颗水晶

水一样柔软透明的节日

摸上去,却感觉很疼

没有人会向我祝贺节日

可我要祝您节日快乐

我带来的纸币、饮食和香火

足够您享用一年

我知道您性急,您会

抽出肋骨、胫骨、尺骨,敲打出

蓝色的火花

虽然您的世界一片黑暗,可是

我会看到,看到您

给我的闪烁音讯

娘!我把思念化在火里

您收到,就请下一场大雨

让咱村的河湾,替我

哭上一个整夜

长路

我离家时,王庙公社还在

公社的信用社、供销社、中学还在

后来回去,公社没了,王庙还在

这次回去,王庙没了

乡,投奔了他乡

离家的日子越久,回家的路就越长

家乡每少一位亲人,回家的路

又会拉长一些

现在,我的上辈人所剩无几

窄窄的长路,游丝般伸向远方的虚无

站在城市高点西望,云海尽头,该是

黄土高原。中间隔着千里赤地

隔着陌生的口音,和

看不懂的民俗

然后,是毛肚般的大山

钻进一个冰凉的山坳,里面蠕动着

虱子般的生灵,依稀能够嗅到

我的童年

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

是丰满的少妇

风韵在树木、芦苇和稻草中种植

以洁白的容貌,把前世的生命

重新唤回

面对如此之白,笔尖不忍触及

母性的崇高

在最为娉婷与成熟的时刻,等待

一位工匠,将一粒一粒乌金

点种在洁白的大地

没有结束的战争

岳父在朝鲜战场打坑道,肺部携带着

他乡的石粉

六十多年了,石粉还原成石头

在肺叶构筑堡垒,帮他储存

那个年代,那个他乡的记忆

虽然有足够的氧气,可无法突破

石头堡垒的据守

谁也无法平息他激烈起伏的胸膛

就像无法平息他的回忆

岳父把整个战场装入体内

枪炮在漫长的年代持续哮鸣

就如那场战争一直没有结束

文人

写一本书不易,烧书也难

那些铆钉般的文字,密密

咬住书页,狙击火焰进入

偏旁部首和标点符号,看着松散

遇到火,却是这般牢固

文人也许没有想过,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

有着比谁都坚贞的气节

笔筒

圆圆润润的陶瓷笔筒

迥异于桌上的电话机、纸张、书本

没有任何棱角和响动

默默地收纳一些细小的事物

它是一个涵养至高的圣者

腹中藏着笔尖、锥刃、刀剪这些

锋利的成分

却总能按住内部的雷霆

对一切不持立场

不敢面对忧郁

通道里的吉他手,一脸忧郁

有没有听众,有没有施舍

他都缓慢地弹着忧郁的曲子

就像身旁那只垃圾桶,无论

有没有人喂它,都张嘴等着

不知为什么,我不敢面对吉他手的忧郁

像是欠他一笔旧账

对垃圾桶,也不敢多看

总是觉得对它也有所亏欠

希望

春末,有一棵白杨沉睡不醒

勤劳的喜鹊,没有唤来

一丝绿意

陈年鹊巢摇晃着风雨阳光

其实,有喜鹊飞进飞出

就不能算是一棵死树

终有一天,高高的树冠

定会长出稚嫩的翅膀

老式电话

没有免提,没有来电显示

只有一种铃声,和他看大门时

拉响的电铃一模一样

对着老话机说的话也是老式的

比如“你好着呢吗?”

开头必有这句

他认定,地球那面的儿子

打惯了这台电话,所以

从来没打算换台新的

春种

立春过后,冬季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我在城市觅不到一寸土地可以耕种

趁着墒情正好,那就

把故乡种进舌尖,让乡音摸一摸

满村炊烟的温度

把父母种进舌根,让一场春雨带他们

在老屋返青

把乳名种进舌面,让中医四叔望一望

我的寒热虚实

春季啊,万物就要复苏

父母种过的那几分薄田,深深的脚窝

能不能长出梦的嫩芽

土豆颂

我们把土豆切成块

用草木灰给伤口止疼

每块土豆都有一个完整的芽窝

农妇们跪在地里

挖开小坑,小心放进一块种子

撒一把粪肥,郑重盖上土壤

一直以来,我在剜去芽窝时

庄重地旋转刀尖,把活着的土豆

变成没有痛感的口粮

燕归来

今见燕子归来

呢喃轻语

旧巢犹在,我心释然

衔泥的精灵,可是

往日房客,还是子嗣认祖?

脆脆的一声招呼

剪裁春风的娴熟

抛向人间的黑白

仍是故人气息

关于疼

好看的颜色是大地的杰作

土地长出桃红李白,山青水绿

唯独雪花从天上飘来

异常高贵,触地即死

地上长出来的白,总是逊它几分

就像我们所有的疼,都是皮肉筋骨

喊出来的,有伤可循

唯独心疼,找不到伤

却比任何疼都疼

阵雨

一片阴影在山川间行走,不疾不徐

依次抚摸大地的骨节、发肤和血管

熄灭明亮事物头上的灯火

鸟鸣、虫鸣和水声也被一一熄灭

它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却听不到

一息动静

只滴落一些冰凉的眼泪

草木窃窃私语

天上,一片雨云正在过境

它在平坦的天幕畅行无阻,对发生在

地上的一切视而不见

小叔

小我一岁的小叔回来了

眉宇间粘着煤粉

他紧闭眼睛,不看村子和亲人

躺进棺材时,执意

把带伤的半边脸侧了过去

他的口袋里掉出一块煤

这是我们见过的

最黑的东西

老屋

老家的房子早就倒了

几十年来,它总在我的梦中行走

土墙中,草籽一遍遍地活过来

门帮子的缝隙,塞着母亲的发团

弯曲的椽檩,收集了父亲吐出的烟油

门栓底下,埋藏着一小堆乳牙

那可是我的童年啊

我把疼痛种下去,却抵着舌尖

长出新牙

空宅子

乡村的空宅子越来越多

我走进一个个空宅子,察看

无中的有

你不能说,空宅子就是空的

你不能说,空等于零

不能保证,人走了,梁上燕子也走了

不能保证,人走了,父亲的哮喘也走了

不能保证,人走了,宅子里分娩、长大、老去的故事也走了

你更不能说,宅子空了,乡村之外的乡愁

也一起空了

暧昧的季节

立春之后,北方进入暧昧季节

风放荡起来

花粉眉来眼去

很多事物显出了孕相

玉兰、草地、河流,都在

一天天隆起

北京西郊的玉泉山,空了一冬

入春以来鼓胀了一些

许多汽车停在山脚,惊起

一群群鸦雀

有高高低低的人语声

从山腰娩出

暗示

我在网络地图上寻找故乡

找到中国,找到甘肃,找到会宁

然后,就是千沟万壑的褶皱

我把每一道褶皱扒拉开,像小时候

扒开棉衣里子的接缝,找到

每一个小活物

终于看到一片坟院、一座孤坟

不会错,坟院北面有五棵柳树

我把孤坟标注为“母亲”

我轻轻抚摸坟头

顺手抚摸母亲脚下的一方空地

隐约觉得,这个留白似乎隐藏着

一个暗示

怀春

红风衣在对面阳台上等风

风从远处赶来

红风衣微微一颤

风在阳台停留,说出串串情话

红风衣翩然舞动

风掀起衣摆,红风衣扭动腰身

双臂半推半就

少女推开阳台门,急忙把红风衣

唤了回去

看过去

我家离对面新楼太近了

它巨大的身影扑过来,我就

躲到窗帘后面去

拉窗帘时,我会看到对面阳台上

晾衣服的那个人

她高举双手,亮出一道闪亮的白

有时候,我倒希望再近些

足够我把视线伸过去

摸一摸她的喘息和幽怨

修鞋师傅

他把腰弯下去

修鞋机、钉鞋器一起弯下去

弯弯地、弯弯地忙碌着

他很努力地让胶皮与鞋底认亲

努力地帮几枚钉子藏得更深一些

弯下腰的时候,天空是倾斜的

地面是倾斜的

日影在眉梢斜斜地飘过

冻僵的手指,流淌着

冻不僵的血,一条斜挂在

夕阳下的小溪

直到他抬头舒气,瞬间

扶正了天空、地面

日影重新从眉梢走了一遍

被忽略的尖叫

一盆穿心莲从花盆拔出

掰开紧紧缠抱的根系

分栽到不同花盆

根部撕裂的瞬间,它该有一声尖叫

可惜,季节没有听见

一条毛虫被蚁群围住,无路可走

黑色钳子一点点刺穿躯体

然后停止反抗

在最绝望的一刻,它该有一声尖叫

可惜,黎明没有听见

洗头屋的薄透,洞穿了

家乡茅屋陈年老疾的厚茧

那个搔首弄姿的女人

初入风尘时,该有一声尖叫

可惜,人们没有听见

在这个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一些

值得尖叫、必须尖叫的物象

有些被麻木的器官忽略

有些,则被我们残忍地

加以享受

突然

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啊

河水一寸一寸漫过脚趾,没有任何

喧哗和激荡

情谊随日月亏蚀,直到剩下一只空杯

可以轻易放下

生命一点一点抽身离去,不会感觉

宇宙崩坏的惊骇

身后拖着淡淡的痕迹

眼前有一幅徐徐展开的草图

一切有迹可循,一切在意料之中

在这明暗无定的旅程,已经

有过太多的突然

那些潜伏在暗影处的惊惧

路边突然闪出的悲喜,以及

睡梦中一声突然响铃

一次次敲疼了失修的神经

我将暮未暮,真的不需要突然的欢喜

不需要突然的感动

当然也无法承受突然的悲苦

我只愿,日色渐次凝重,毫无察觉地

化为天边的虚无

而我,心已提前抵达下一个黎明

找回春天

我越来越相信,春天是包在冬天里的

一层层地剥开冬天

春天就露出来了

我们一件件地剥去厚重的冬装

到了最后的单衣

就能见到春天

一生的行走中,心逐渐步入深秋

然后落下雪花

坚硬的外壳层层包裹

快乐被深深雪藏

找回心中的春天,需要

剥开岁月风尘结成的老茧

疼,却极其诱惑

喜欢的事物

情感真难琢磨

从小到老,我恒久喜欢这样一些事物

母亲在发际蹭蹭锥刃,就着油灯

让针领着麻绳串门子

我早上醒来,总发现

鞋底上白蚂蚁似的针脚又往前

爬了一大截

我在村里疯玩

母亲在院坝上喊吃饭

如果喊声比平时大,我得赶紧回去

这顿饭一般加了个炒鸡蛋,或者

烙了香喷喷的白面馍馍

与老家亲人通电话

对方告诉我,今年雨水很多

土地张开的嘴巴合上了

母亲的坟院雨水少一些,那些蒿草

依然在弯腰行礼

缝隙

黄土的缝隙里,活着蚯蚓

老墙的缝隙里,活着麻雀

撂荒地的缝隙里,活着母亲的难心

大山的缝隙里,活着乡亲们僵硬的骨节

我,从一重重缝隙中出逃

不承想,有声音在大山深处

夜夜勾魂

翻腾的水

冰是水的牢笼

挣脱牢笼,就是跳出五行山

在壶中翻腾

在江河翻腾

在天空翻腾

在眼中翻腾。以眼窝为子宫

把盐撒在伤口上,繁殖出

更多的水

忧伤的水

从唐古拉出发,一路上

有许多事物搭便车

这让水陷入忧伤

泥沙、毒物、病榻上的呻吟

铮然闪出

有时候,忧伤的人扑进来

把忧伤传染给所有的水,河岸

哭倒在水中

母亲跪过的土地

母亲一寸寸跪过的耕地,疏离了

以命相托的农民

母亲的羊毛护膝,手心攥着干泥

在柴房一角垂首

土地是它一生膜拜的佛,却再也

无缘陪母亲亲近

坡地、滩地、梯田,长满毒蒿

在蒿草连天的丁三癸,睡着

膝盖弯曲的老人

纠结了一生的蒿草,在高高的坟头

肆意招摇

轻与重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母亲很强大

她背着我翻山越岭去看病,不歇一口气

甚至在我睡着的时候,她把一座山

背进我的梦里

我在长大,而母亲越来越弱小

那次我背她看病时,吃惊地发现

母亲像一捆干柴那样轻

我背着她上楼下楼,不歇一口气

去世后,母亲变得很重很重

每次想她时,天空就会

垂下来一些

羊皮筏子

它们是生死伙伴

曾经挤在一起吃草

挤在一起熬夜

挤在一起过冬

长大后,挤在一起进城

血肉,在繁华中走散

城市低垂着生命的味道

在汹涌的黄河上,又一次

看到它们

玉雕师

与顽石深刻交谈,激情飞溅

以十二分虔诚洞穿本质

一座山、一朵桃花、一匹瑞兽

被囚禁太久,完全不知

世界的繁华

缘分够时,眼中有菩萨端坐

御祥云,持净瓶,法相庄严

怜石中清冷,施慈悲心肠

方请得,法容现世

静观

我坐在大河之上

坐在高山之巅

坐在虚无的尽头

坐在灵魂出没的岔路口

看日月如何为河水染色褪色

看季节如何从山头出发

看禅师怎样超度

看灵魂怎样升华和堕落

我极静极久地坐着

任神思随日影一起生长 萎缩

任花园绿了又红,红了又绿

唯旷达寂寥的心

明澈如故

疼痛

年轻时,常常忽略肉身的存在

现在,每个部位都有话要说

争着告诉我它的存在

我无法拒绝疼痛,就像雨云

无法拒绝撕裂和洒泪

走惯的路,如今步步喊疼

雾霾中的车马和拆去门窗的老楼

它们似乎比我有着更大的疼痛,却

无法喊出来

高度

在一个高度

低头看水 抬头看树

增加一个高度

低头看树 抬头看山

再增加一个高度

低头看山 抬头看月

高度还可以增加,直到

低头看心 抬头看魂

我们经常俯视一些事物

也许并不是事物本身处在低处

而是我们站在了高处

有些事物常常令我们仰望

也不一定是事物本身具有仰望的价值

而是因为我们站得太低

我们早已发现

不一样的风景,就在

俯仰之间

而能够令我们俯仰的,只有

高度

诗,接我回家

诗,本是云端的圣物,内心的星辰

如果有一天,它从云端降落

那将是无言的雄辩

短行的长矛

我用所有的闲暇写诗

我以写诗告诉你

我追求神圣,膜拜星空

假如真有一天

当我镣铐加身

我的诗,那些心血喂养的句子

将一行行赶来

为我辩护

接我的灵魂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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