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史家胡同
2016-07-06高雪梅
高雪梅
民国时期,这个院落是被誉为北京“三大才女”之一的凌叔华的故宅
北京有句老话儿:“有名胡同三百六,无名胡同似牛毛”。
史家胡同,这条元大都地图里都能清楚看到的胡同,在东城区政府和英国王储慈善基金会(中国)协力合作下,率先在24号院建起了北京首个胡同博物馆,2013年10月起对外免费开放。
史家胡同博物馆建成一年后,2014年9月,史家胡同风貌保护协会成立,这是北京首家致力于胡同风貌保护的群众自治组织。
东城区朝阳门街道办事处副主任李哲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成立博物馆和协会是在探索相得益彰的两条路,一条是胡同风貌保护,一条是社区自治,“最终目标是将史家胡同打造成一个活的博物馆,传承与复兴胡同文化乃至老北京文化”。
700多年里没有换过名字
为什么选择了史家胡同?
“因为在东城区乃至北京市,史家胡同都是很具代表性的一条胡同。”李哲说。
史家胡同位于北京东四与东单之间,距离著名的王府井大街不到600米,胡同全长700多米,宽约9米,从西头到东头,一刻钟就可以走完。
史家胡同历经明、清一直保存至今,700多年的岁月长河中没有换过名字。全北京,类似这样的胡同也就30多条。
这里名人荟萃。
据李哲介绍,这里曾经有抗清名将史可法的祠堂,是清代教育八旗子弟的“左翼宗学”所在地,清代父子两代翰林——大学士德保、英和,清末中法银行董事长刘福成,傅作义将军均在这条胡同里置过宅第。
新中国建立后,华国锋、徐向前、荣毅仁、黄敬、章士钊、乔冠华、于光远、艾青、臧克家等,都曾在此居住。
北京人艺的许多老艺术家都曾在此居住和办公,周恩来、陈毅等领导人也曾多次到剧院排练厅观看排练。
目前,整条胡同基本保持了老北京风格:灰砖墙、大红门,留存下来的平房院落有80余处。其中,最令人流连忘返的,当属24号院。这里是史家胡同博物馆所在地。
凌叔华捐赠24号院
史家胡同24号院,院子不大,故事不少。
民国时期,这个院落是被誉为北京“三大才女”之一的凌叔华的故宅。
凌叔华经常在这里举办画家名流聚会,辜鸿铭、陈寅恪、齐白石、徐志摩、胡适、林徽因等,都是24号院的座上客,这个院子因此也被称为“小姐家的大书房”。
1924年,泰戈尔应邀访华,专程来到“小姐家的大书房”。一见面凌叔华就问泰戈尔:“今天是画会,敢问您也会画画吗?”泰戈尔随即在准备好的檀香木片上,现场画了莲叶和佛像。
两年后,凌叔华和著名文人陈西滢结婚,凌叔华的父亲——与康有为同榜进士、清朝大员、民国首届议员的凌福彭,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之一即24号院,连同99间房舍。
后来,凌叔华旅居国外30多年。当她感到自己来日不多时,下决心在最后的日子去北海看白塔,到史家胡同看旧居。
1990年5月16日,90岁的凌叔华躺在担架上,看完美丽的白塔后回到旧居。当时,24号院已经改建成一家幼儿园,孩子们用鲜花热烈欢迎这位老奶奶回家。在孩子们的笑脸簇拥中,凌叔华白发如雪,望着天空低语:“妈妈等我回家吃饭呢。”
“凌叔华女士晚年决定把自己的房产捐赠给国家。她的女儿陈小滢女士在转让产权时向街道提出,希望院子永久应用于公益”,李哲介绍,因此才有了如今的史家胡同博物馆。
“老砖的年岁沉淀在这里了”
史家胡同博物馆大门内右侧墙上,镶嵌着一块方形墙砖,上面刻着:史家胡同24号院的修复工程受益于英国王储慈善基金会(中国)的慷慨资助。
“这个项目能够落地其实有很多机缘巧合”,该基金会史家胡同博物馆项目前负责人胡新宇回忆,查尔斯王储热心于资助环保、节能减排、老建筑保护和旧城复兴,希望在中国做类似的公益项目。
24号院不是一个大的文物保护单位,避免了一些行政审批上的复杂流程。正好,东城区朝阳门街道办事处也希望在古建保护与改善居民居住环境方面有所作为。而院落的主人,凌叔华女士曾长居英国,在英国文学艺术界颇具知名度和影响力。
“维修的时候我们非常谨慎。我们在做这个院子的时候,拆下来的每一块砖瓦都保留下来,不够用的时候,还从外面找了一些老砖回来铺装。院子现在这个样子,老砖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老砖的年岁沉淀在这里了。”胡新宇回忆。
说到史家胡同博物馆的诞生过程,胡新宇谈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凌叔华的一位晚辈是美国马里兰大学人类学教授,项目前期调查时,她提供了一张凌叔华风华正茂时和父亲在家中后花园(现史家胡同博物馆)的合影,照片前方是一片盛开的牡丹花,花丛中有小小的标签,写着牡丹花的名字。
“现在博物馆的小花园里,我们也种上了此类品种的牡丹花。” 胡新宇说。
“前期的历史调研、访谈,基金会就花了整整1年的时间。”胡新宇介绍,“项目从2010年初开始,2013年底才全部完工,历时4年。整个项目基金会共出资550万元,如果再加上人力成本,费用将近七八百万元。“朝阳门街道也申请了东城区政府的名城保护基金,为展陈专门拨款300多万元。”
胡新宇表示,做完史家胡同博物馆项目后,“我们感到,对任何一条胡同都要充满敬意,不要草率地下结论说这条胡同没有价值”。
能听到200余种老北京的声音
沿着史家胡同一直往前走,来到胡同深处,就可以看到灰墙灰瓦、棕色大门,黑色门楣上,舒乙题写的烫金匾额“史家胡同博物馆”七字熠熠生辉。
博物馆是一处两进院落,院子不大却精致古朴,中间由一个月亮门贯通。博物馆占地1130平方米,设有史家历史、人艺摇篮、胡同名人、胡同声音、老北京记忆等数个展厅。
博物馆工作人员刘平太告诉本刊记者,“胡同声音”是凌叔华的外孙秦思源为博物馆义务策划的。
目前,这里可听到200余种老北京的声音:午后知了的低鸣、人力黄包车的叮铃、走街串巷的叫卖,胡同上空的鸽哨……其中,有的声音已经消失,有的正在消失。
据说,为了呈现出上世纪30年代老北京最地道的鸽哨声,秦思源及其团队整整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录制和还原。
博物馆里还可以看到很多老北京的老物件:提梁壶,蝈蝈罐、老照片、老家具……刘平太介绍,这些展品很多都来自于居民们的捐赠。
凑巧的是,采访期间,本刊记者正好遇到了前来捐赠老物件的王清风老人。80多岁的王老说,这次他把家里的一辆50年代的飞鸽自行车,手动蝴蝶牌缝纫机,还有华生牌落地电扇等,都捐给博物馆。
“以前有人想买,我一直都没舍得卖,就像现在的汽车、房子一样,这3大件当年也是家庭财富的标志。这次听说史家胡同博物馆展出北京老物件,我就想捐出来,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咱们老北京。”
当天不是周末,但本刊记者发现,史家胡同博物馆游客络绎不绝,除了游客,还有不少住在附近的胡同居民,他们带着孩子在博物馆后花园玩耍。
“孩子打架时,大人先管好自家孩子”
博物馆成立一年后,史家胡同风貌保护协会正式注册成立。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博物馆是基于居民共同意愿和胡同文化底蕴成立的,逐渐成为了居民的文化中心,大家称之为‘文化祠堂,”李哲解释,“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如何再上一个台阶,如何由点及线及面地保护我们的胡同,延续我们的传统,成为包括广大居民和相关各界在内的一个关注点,风貌保护协会也就应运而生了。”
作为一个开放性的群众自治组织,史家胡同风貌保护协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开放空间的形式讨论形成居民公约。
李哲介绍,为了广泛征求居民和商户意见,“胡同茶馆”座谈会就召开了8次,历时八个月,最终形成《史家胡同居民公约》。
风貌保护协会的专家顾问、北京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城市设计所所长冯斐菲介绍,悬挂在史家胡同里的《史家胡同居民公约》,共有23条,没有大道理,都是和胡同居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比如说,第3条:孩子打架时,大人先管好自家孩子,居民间要相互谅解。第11条:加强文物保护意识,爱护院内的树木、原有的砖瓦、墙壁和其他结构”。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本来是北京胡同的最大特色,但随着住户增加,违章建筑越搭越多,杂物更是见缝插针四处堆放,四合院演变成了大杂院。
在一些居民看来,住在四合院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美好。一位四合院居民告诉本刊记者,下雨天,雨稍大点,积水就能漫到家里。
由于不是文物保护单位,一般来说,普通的四合院不能享受国家拨款的名城保护专项资金。对于四合院住户来说,产权不属于自己,也就没有了维修的积极性。以租养房也不现实,“现在房租还是维持在2000年的标准,每平方米不到2元。”北京首华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经理张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抢救垂花门
如何解决四合院修缮保护的难题?如何提升居民每天生活的公共环境?
史家胡同风貌保护协会推出了“咱们的院子——东四南文保区院落提升”项目,“项目采取多渠道筹资和街道购买服务相结合的方式,对项目予以实质推动。尤其在设计阶段,来自央美、北京规划院、北工大等机构部门的设计师开放式沟通,让居民参与到设计中来。”李哲说。
在东四南文保区,史家胡同5号、史家胡同45号、内务部街34号、演乐胡同83号等8个居民改造呼声最强的典型院落首先被筛选出来。
据冯斐菲介绍,这8个院落中,3处规模500平方米以下,3处500~1000平方米,2处1000平方米以上;人均居住面积3处不足10平方米,3处10~25平方米,2处25平方米以上。
史家胡同45号院,这个院落原来是民国时期天津木斋中学一位老校长的旧居,格局基本完好,但年久失修,尤其是垂花门严重破损,“那个垂花门都快塌了,很危险。” 在该院住了20多年的董女士告诉本刊记者。
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中,前院和后院之间一般都有一道非常讲究的大门,这道门就叫垂花门。小说中常描写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里所说的“二门”指的就是这道垂花门。可以说,垂花门是四合院中装饰最为华丽的建筑构件之一。
45号院的垂花门,拆还是不拆呢?
通常情况下,对于这类保护等级不高的历史建筑,很难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维护资金,更别说进行专业修缮了。李哲说,产权单位表示只能出基本的维修费,维修方案是二选一,要么“拆掉”要么“找木头钉上”。
协会召集了院内居民、产权单位、规划建筑师等共同商讨,决定保留住这道垂花门。复原资金由协会通过各种渠道筹集,产权单位依然只负责原来的基本维修费用。
在维修现场,本刊记者看见,专业施工队正在仔细对这道垂花门进行原址拆、原址建,原有的建筑结构得以保存。拆下来的构件能够用回的尽量还原,腐朽掉的则编号存放。
刚开始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
抢救垂花门外,史家胡同风貌保护协会还在45号院进行了院落公共环境的提升,住户张先生告诉本刊记者,自己在这里住了20多年,院子多年没有动过了,这次协会“改了地面、改了下水,粉刷了墙,环境提高了”。
演乐胡同83号院的设计改造由中央美院建筑学院副教授侯晓蕾团队负责,侯晓蕾向本刊记者介绍:“83号院有15户居民,刚开始,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件事,我们花了1年时间去沟通。”
侯晓蕾说,作为设计师,团队成员经常晚上过来,有时候晚上10点多钟了,还呆在院子里,因为这时候院里的居民才能比较齐。“我们听取院子里每位居民的想法、意见,居民从不理解到理解,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赞同我们的方案了。”
针对83号院存在的铺装不平、院落积水、破损、杂物无序堆放、没有晾衣服的空间等诸多问题,侯晓蕾团队逐一提出了改造意见,居民们也承诺杂物清掉一半,储存一半。为了增加院内公共设施,还专门设计了座椅和太阳能灯。
除了出台《史家胡同居民公约》,以及实施“咱们的院子”等项目外,史家胡同风貌保护协会还依托博物馆组织各类文化活动,抢救性发掘胡同区史志和居民口述资料。
本刊记者获悉,史家胡同史志和口述资料已初步成型,正计划出版。
谈及风貌保护协会的下一步工作计划,李哲表示,胡同内大部分院落产权,在国管局、各部委和房地中心手中,朝阳门内的东四南历史街区内,一半院落归前两者委托的市房地集团下属红星物业管理,另一半的相当部分则归区房地中心。
“我们希望尝试同房管机构进行合作,在协会这个平台上,实现国管局修房、地方上修院的合作试点,为中央地方合作出资保护四合院落提前试水。在此基础上,对人口疏解产业调整中腾出的房屋进行整体运营,营造没有围墙的软性文化产业园区,探索历史街区保护新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