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奇:纳粹的“美丽与恐怖”
2016-07-06单世联
单世联
希特勒自杀而死。但当天晚上10点,汉堡广播电台却是在庄严的勃鲁克纳第七交响乐后,这样对外公布的:“我们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同布尔什维克主义战斗到最后一息,今天下午在德国总理府的作战大本营里为祖国牺牲了。”希特勒及纳粹党曾以最美丽的言辞、最宏伟的蓝图动员、组织德国人为之献身,但只不过短短的12年,就将德国带到灾难的境地。希特勒与纳粹党曾经宣扬的国家威望、民族利益等统统化为泡影。
然而,一些纳粹分子,一些不了解历史或没有从历史吸取教训的后来者,却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词,他们将纳粹、希特勒与“理想主义”联系起来:战争失败了,德国破碎了,但“理想”不能因此否定。几乎所有为纳粹,为希特勒体制辩护的人,都以“理想主义”为遁词。
纳粹主义是理想主义吗?
纳粹主义当然是一种理想主义。20世纪极权体制不同于古代的专制体制的特点之一,就是有其意识形态或“理想主义”。希特勒对其“理想主义”曾经有过说明。《我的奋斗》在比较雅利安人种与犹太人种时,希特勒认为雅利安民族是征服低等民族的“主人”和文化的创造者和维护者,但因血统的混杂,雅利安人逐渐失去了纯粹血统所独有的抵抗力,所以这个种族也堕落了。说到这里,希特勒提出了他的“理想主义”:“在德文中有一个准备服从义务的要求(PflichterFullung)的形容词,这个字极能表明勇于负责、急公好义的意思。这种态度的基本意思,我们称之为理想主义,这是用以来区分利己主义的。因为这个主义,是指人为社会、为人类而牺牲自己的。”这里的“勇于负责、急公好义”只能在一个非常抽象的意义上才能说是“理想主义”,因为它并不内含什么肯定性的、实质性的价值,而更多是一种工具性的品质和行为。问题还不在于希特勒对“理想主义”的界定,而在于他把理想主义指定为是雅利安人的品质,而把利己主义算作犹太人的特性,所谓“勇于负责”和“急公好义”也就成为种族主义与反犹主义的工具。
希特勒确有理想,但这是以无数人、包括德国人的死亡为代价的种族乌托邦,是一个与文明人类的普遍价值观相悖逆的理想,也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战争后期,有自己思想、了解内幕的高级将领和纳粹要员都不再相信这一套说教了,但长期的洗脑是有效的,希特勒的种族之梦与德意志民族主义也有相似之处,所以仍有不少对纳粹德国的真实情形了解不够、对希特勒仍然迷信的人,还相信这一“理想”。希特勒临终之际,不但戈培尔一家愿意陪死,空军上将格莱姆与传奇般的女试飞员莱奇也愿意在地堡里送死。莱奇的一生就是一个理想主义人格的悲剧。
“美丽与恐怖”
莱奇具备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人格特征。在纳粹的追随者与希特勒的支持者中,有两位最有才华的杰出女性,一位是电影导演里芬斯塔尔,另一位就是女飞行员莱奇。两人的一生,都可以用“美丽与恐怖”来概括。1912年出生的莱奇,从小就想当飞行员。1931年中学毕业后,在学医的同时又报名进入滑翔飞行学校,次年通过飞行员资格考试。在希特勒重整军备、戈林“以纳粹党特有的热情和韧性”发展空军的背景下,莱奇找到了用武之地。莱奇1935年就开始从事危险的试飞工作,1937年成为第一个驾驶滑翔机飞越阿尔卑斯山的女飞行员和世界上第一个女机长,是世界上首飞直升机、喷气式飞机和火箭推进式飞机的女飞行员。她争着、抢着承担危险的任务,为纳粹空军装备的研制、测试作出了特殊贡献,理所当然地是“德国妇女的骄傲”,获得过二等铁十字勋章、一等铁十字勋章等最高荣誉。同时,莱奇还以英雄模范的身份到处发表演讲,鼓励听众为国效力。莱奇是机智勇敢的,也是单纯可爱的。在空军总司令戈林的招待会上,
帝国元帅戈林走进招待所大厅时,汉娜正站在几个将军中间。戈林四处张望着找她,发现汉娜后,戈林扯着大嗓门惊讶地说:“啊,这难道就是咱们著名的机长吗?您的个头儿这么小怎么开得了飞机呢?”汉娜对自己个子矮很敏感,她模仿着大块头戈林迈大步走路的模样说:“难道要当飞行员就非得这样吗?”(安娜?玛丽亚?西格蒙德《纳粹女人》,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莱奇的倔强、可爱都在这里表现出来了。莱奇不赞同纳粹的反犹主义,但没有与纳粹发生冲突;莱奇听说灭绝营的事情之后,当面责问希姆莱,在希姆莱告诉她那都是恶意诽谤后,她也就相信了。
莱奇拥有“理想主义”的牺牲精神。1944年2月28日,希特勒在上萨尔茨堡的别墅里接见莱奇,祝贺她获得一等铁十字勋章。莱奇以多数战斗机飞行员的名义向希特勒建议,由那些明白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挽救危局,并愿意做自我牺牲的人,向英军发动自杀性攻击,以阻止盟军的诺曼底登陆。希特勒拒绝了:“每个为他的祖国而战斗的人必须拥有幸存下去的希望,即便这种希望很渺茫。我们德国人不会像日本人的神风特攻队那样做自杀性袭击。”这就是说,连从来不考虑生命代价的希特勒都不敢或不愿做的牺牲,莱奇都敢提出并付诸实施。经过党卫军特种部队领导人、营救过墨索里尼的奥托?斯科尔兹内的帮忙说项,希特勒最后同意莱奇搞一组试验。不到两周,代号“赖兴贝格”的计划就有了眉目:4种载人V-1飞弹装配完成,样机中有带滑板的可以降落,也有不带滑板的。莱奇和70名队员签署了生死状:“我在此自愿报名担任载人飞弹驾驶员,参加自我牺牲行动。我明白,这次行动将以死亡告终。”
莱奇亲自组织这70人进行训练。在此过程中,莱奇的忠勇、义无反顾又一次显示出来。宣传部长戈培尔要为这些人授勋,莱奇认为根本没有必要,为国牺牲本是志愿的,不是为了勋章;有关部门要求为参与者进行体能与射击训练,莱奇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这原本就是自杀性行为;一些教官满口爱国主义却不参加自杀行为,只能让莱奇鄙视;党卫军领袖、大屠杀领导人希姆莱建议让“厌世者、病人或犯人”参加自杀行动,莱奇对此感到气愤,她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光荣的爱国行为,只有健康男子,最好还是有家有口的正派人,才有资格操纵“赖兴贝格武器”,表现不良者没有资格为纳粹德国牺牲。
令莱奇遗憾的是,这种载人V-1飞弹一直没有投入使用,她为国捐躯的设想未能实现。莱奇不是纳粹党员,但在英勇无情方面超过希特勒,在无私牺牲方面超过戈培尔、希姆莱。战争结束后,里芬斯塔尔在美国战俘营里见到莱奇,提到此事
幸好历史上没有真的出现这血腥的一幕。我问汉娜:“您真的会这样做吗?”
“是的。”这个柔弱的女人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回答道。(莱尼?里芬斯塔尔《里芬斯塔尔回忆录》,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
愿为希特勒陪葬的“理想主义者”
莱奇的“理想主义”还包括为希特勒陪葬。1945年,在决定留在柏林时,希特勒任命格莱姆上将为空军总司令。尽管柏林已被围困,希特勒却不是用电报或电话通知格莱姆就职,而是召其来地堡面谈。4月24日收到命令的格莱姆带上据说是其妻子(一说是情妇)的莱奇,从空军基地乘Ju-188飞到柏林以北90英里的雷赫林大空军基地,在那里耽搁了一天后,他们征用了一个飞行员和一架Fw-190式歼击机飞往唯一还掌握在德军手中的柏林西部的加图机场。这种飞机不但小而且只有两个座位,身高只有一米五、身材纤细的莱奇从紧急出口爬进去,蜷缩在后舱。此行有40架战斗机护航,到达加图机场时,座机机翼已被打得千疮百孔,半数以上护航的战机已被击落。4月26日,格莱姆驾驶一架侦察机完成从加图机场到地堡的路程,上面是盟军飞机的袭击,地面上正在开展巷战,飞机几乎是贴着树尖飞过。途中油箱被击穿,打坏了驾驶舱地板,格莱姆的右腿受伤。在他因失血过多昏迷过去时,莱奇伏身过来越过格莱姆,抓起操纵杆和加油杆,凭借无数次训练飞行获得的辨别方向的能力,在猛烈炮火下成功降落在柏林正中心。此时,那里的树木和路灯柱被清除一空,在勃兰登堡城门附近临时清理出了一条跑道。莱奇叫了一部车,把她和受伤的格莱姆一起送进地堡。希特勒见到莱奇时说:“您真勇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忠勇之士的。”莱奇请求希特勒逃离柏林:“我的元首,为什么你要留在这儿?为什么要使德国失掉你?元首必须活下去,德国才能活下去。人民要求你活下去。”在遭到希特勒的拒绝后,莱奇坚决要求与元首战斗到最后一刻。4月28日,应格莱姆之请,希特勒给他们各一瓶毒药:“汉娜,你是那些准备与我同归于尽的人中的一个……我不希望我们当中任何人被俄国人活捉,也不希望我们的尸体被他们发现……爱娃同我决心把我们的尸体烧掉。你们想自己的办法吧!”夫妇二人计划在最后一刻服毒,并在服毒之后将紧绑在身上的重型手榴弹的引线拉掉。4月28日,斯德哥尔摩电台的新闻公开了希姆莱通过瑞典政府向英美求和的消息,希特勒命令格莱姆夫妇离开地堡去抓捕希姆莱。午夜时分,他们再次冒险突破苏军封锁,到达雷赫林基地,格莱姆接管了空军指挥权,然后由莱奇驾机,到各地与陆海军将领会晤。如果不是希特勒的命令,他们一定会与希特勒一起死去。
莱奇的“理想主义”始终不渝,她的理想就是纳粹的理想,纳粹的理想就是希特勒的理想。5月1日,希特勒自杀身亡,莱奇带着发烧的格莱姆赶到普伦,希特勒指定的接班人邓尼茨已经在那里建立了德国新政府。也是在普伦,莱奇看到了希姆莱,她愤怒地指责他不应背叛元首,后者反驳说,他那样做是为了德国利益,历史会得出不同结论。在这个问题上,希姆莱是对的。希特勒之所以能动员德国人为之赴汤蹈火,在于他把“德意志国家”抓在手里。按纳粹主义的原教旨,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希特勒之重要、之值得崇拜,是因为他代表着德国。在希特勒已经把德国置于灭亡的边缘时,莱奇还在忠实于希特勒,毫无疑问是对德意志国家和人民的犯罪。德国投降后,格莱姆、莱奇夫妇被美军拘捕,并给他们看了集中营里如山的尸体。莱奇的反应是:这是天方夜谭,她必须活下来,查清事实真相,为正直的德国人辩护,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即使在纳粹暴行大白于天下之后,莱奇还在回忆录《巅峰和低谷》中回忆自己当时的立场:
德国飞行员以最勇敢、最光荣、最不怕死的方式出生入死。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拯救祖国,是出于对“元首”的信任,是出于对德国空军和国家首脑的自豪。国家的领导层可能做得对,也可能做得错,对此做出判断不是我的事情。然而一个人如果是领导层的重要一员,他就必须准备好和它共存亡。(安娜?玛丽亚?西格蒙德《纳粹女人》)
对于莱奇,除了无知、盲目与顽固,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忠于国家,不怕牺牲,无怨无悔,其本身无所谓好坏,但在纳粹德国,这些品格就可能被用于罪恶的目的。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计成败,但不计个人成败可,不计国家民族的成败则不可;进而,不计成败可,不计是非则不可。没有是非的“理想主义”其实是虚无主义,它肯定的只是忠诚、信念、服从和牺牲,它无法提供这种理想之于任何一个方面的积极意义。希特勒和纳粹的“理想主义”,早已被包括德国人民在内的文明人类所否定。
战后的莱奇没有太大麻烦。1947年12月15日,非纳粹化法庭将她划入“非涉案人”行列,因为她不是纳粹党员,也不是其他纳粹组织的成员。莱奇认为,这一判决使她在所有被“无辜定罪”的朋友面前惭愧:因为和他们所有人以及千百万德国人一样,她仅仅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职责而已。活下来的莱奇一方面继续其飞行事业并创造出新的成就,1972年被评为美国“本年度最杰出的飞行员”,1979年,她以67岁的高龄打破了她自己保持的重返起发点的定点滑翔世界纪录。另一方面,她写作回忆录,为自己、也为纳粹辩护。在莱奇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纳粹“理想主义”实则是虚无主义的迷魅和可怕。
理想主义还是虚无主义
纳粹的理想主义其实是虚无主义。在希特勒种种的“反”(犹太主义、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等)之外,他所肯定的只是自然性/生理性的“种族主义”,本身无所谓价值。希特勒确实追求德国的伟大,但其核心却是其权力欲的充分满足,更是与价值无关。希特勒留下的是现实世界的一片废墟和精神世界的一片荒芜。
纳粹主义不是没有成功的理想主义,而是把一切真实要求扭曲的虚无主义;希特勒不是带来好消息的天使,而是把人间变成地狱的恶魔。1945年,在纽伦堡法庭上,美国记者夏伊勒再次看到五年前他在柏林经常看到的戈林等纳粹要人。“我第一眼看到他们时真是震惊:他们个个无精打采,没有了往日耀武扬威的气势。这些纳粹恶魔,当他们所信仰的思想被清算,他们的权力被剥夺之后,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我甚至在心里反问自己,这些看上去平庸、矮小、衣着简陋、坐立不安的人,真的就是他们吗?五年前当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他们还拥有令人恐惧的权力。我真的无法想象,眼前这些外表呆滞、连椅子都坐不稳的卑微的人,当年竟然掌控着整个德国和西欧的命运。”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那么多的伟大英明。一旦其指鹿为马的权力被剥夺,这些纳粹要人就不但是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还不如。
德国史家费舍尔总结说:“希特勒通常生活在非法活动的阴影中,他的前30年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反社会的环境中度过的。在通往权力的道路中,他不断地与合法的权力机构发生冲突,并受到了9个月的监禁,这些经历都强化和证实了他的犯罪倾向。”费舍尔还认为,从希特勒到纳粹德国的领导人,都有不同性质、不同程度的精神病。若是如此,我们能相信他们能为德国、为文明人类创造、实践什么理想呢?是他所掌握的权力、是群众对他的崇拜,才使得他成为一个神,使得他的种种狂想妄念成为一个民族的“理想”。更为全面的说法或许是,这些人有比普通人更好的智商、勇气和毅力,也有普通人所没有的精神特质乃至疾病,所以能够在特定的时空中翻江倒海,改变德国和欧洲。我们当然不能满足于费舍尔所作的评价,但同样不能把这些半是杰出、半是疯狂者的理念和实践说成是“理想主义”。他们的言论与行为确实与普通人不一样,但绝非具有普遍历史意义的“理想主义”,因为他们是窃国大盗,是乱世枭雄,是浩劫元凶,他们的理想,除了权力和控制,只是一片虚无。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博导)